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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妖结合本是逆天,要诞育后代更是难上加难。或借助灵丹妙药,或依赖妖法道术,这些半人半妖的孩子,没有一个是自然诞生的。列莹的母亲狐妖葛薇今年大约是九百岁,在妖中也算高寿,因为修炼到她这个年纪而没被斩妖伏魔的,多半已经成仙了。葛薇是为了照拂女儿刻意放缓修行,毕竟她若成了仙,就不能常与身为妖的女儿团聚了。当然,为生下列莹而损失的妖力,也是葛薇修炼进境缓慢的原因。 和很多被父亲或母亲抛弃的小妖不同,列莹从小听着父亲的故事长大。葛薇乐于给她讲述那个男人的故事,也许因为他们之间的回忆是愉快且甜蜜的。列莹没有很多伙伴因为身份暴露而被赶出家门的惨烈身世,她的生父是威震一方的节度使,甚至可以在史书上找到他的姓名,但是,葛薇更愿意让女儿从自己口中去听说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情人和父亲。 英俊、温柔、体贴入微。 每次说起那个男人,九百岁的老妖葛薇就跟花痴似的托着脸两眼放光。葛薇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她是只被猎人关在笼子里出售的狐狸,在人山人海的闹市中,他偶然发现了她。 “娘,你是狐妖耶,怎么会被人类关在笼子里叫卖?”列莹扶额,狐族和妖族的脸都要被这个花痴的女人丢尽了。 葛薇一尾巴扫过来:“听我说,不许插话!”列莹悻悻地闭嘴。 买我、买我、快买我! 当时的葛薇心里一定是这样吼叫着。但她没有忘记此时此刻的自己,是一只待价而沽的狐狸,她忍着没有喊出声来,只是激动地站立起来,黑乎乎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那个美貌的青年。 如果一只陌生的狐狸色眯眯地盯着你,你会怎么想? 这狐狸一定是成精了。当时的青年就是这么想的。他有那么一刹那的犹豫,但是作为节度使家的公子,他岂会被一只狐狸的眼神吓倒?葛薇如愿以偿地被青年买回了家,为了她那一身美丽的皮毛,因为青年打算给他即将迎来六十大寿的爷爷送点什么礼物,比如,一领狐裘。青年已经搜集了足够多的白狐皮,就差一块足够出众的领子了。当然,葛薇从始至终都不知道,当初青年把她买回家的真实缘由。 葛薇没有被做成狐裘,那日青年把她买回去后,关进了一只笼子里先养着。那一晚,青年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赫然见到在他的榻上,坐着一个娉娉婷婷的少女。好似一早就看破她的身份,青年镇定地问:“你就是那只狐狸吗?是狐仙,还是狐妖?” 葛薇不擅长撒谎,她温柔地低头:“是狐妖。”她很温柔、很温柔,因为她怕声音稍微高一点点,就会把他吓跑。 青年凝视着她姣美的脸庞,轻声笑道:“这么美,一定是狐仙吧。”葛薇惊讶地望着他,微笑,如释重负。 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位公子养了一只狐狸做宠物,白天抱着它游山玩水、走街串巷,而晚上、晚上就成了只有葛薇和他知道的秘密。想起那时的日子,葛薇的幸福都要从脸上溢出来。直到一年多后,葛薇怀了身孕。 为了这一天,葛薇修习了很多年求子术。但是,青年却为这个消息犯愁了,思来想去,他决定把这个消息禀告父母,好让葛薇名正言顺地生下那个孩子。为了让父母能够接受这件事,青年谨慎地试探了多次,可是,当身怀六甲的葛薇挺着大肚子站在他们面前,露出她毛茸茸的尾巴的时候,青年的母亲当场吓晕了。 节度使说,不用再劝了,他们不会接受一个狐狸精当儿媳的。 葛薇心平气和地向他提出分手。她看得见他终日紧皱的眉头,看得见他郁郁寡欢的神情,看得见他睡梦中流下的眼泪。葛薇不想令他为难了,她所祈求的短暂的幸福,也已经得到,那么,是时候离去了。 “可是,你孤身一人,如何照料自己、照料我们的孩子?” “我是妖啊,怎么会和你们凡人等同?” 她是妖,她可以照顾好自己,也可以照顾好他们的孩子。然而话出口,葛薇有些莫名的懊悔。青年挽留了她,但终不可能再留下。 后来,听说在定居三清山之前,那个名为父亲的青年也曾找到过她们母女,他来看看自己的女儿。那时候的列莹是个连变人都变不好的小狐妖,对父亲的姿容形貌,更是一点印象也无。再后来那些他继承节度使之位、叱咤风云的故事,连葛薇都是从别人口里听说的。列莹对父亲的了解不过是史书的文字和母亲的口述,她知道她有一个英俊、温柔、强大的父亲,这是她可以对伙伴们炫耀的资本。 那些都是一百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列莹还没有像葛薇那样老到记不清自己的年岁,她今年一百三十七岁,在她四十六岁的时候,听说她的父亲去世了。在那个乱世里,难得的善终。列莹有时想,如果她早点知道他要去世的消息,一定要赶在那之前到他身边去,让他看看自己,也看着他死去。没有见到长大成人的自己,他会不会有些遗憾呢? “会的,女儿。因为虽然不能看着你长大,他是那么爱你。”葛薇抚着女儿的头发说,“如果你将来不想跟着母亲修炼,一定要找个像你父亲那样的男人,好好疼你。” 葛薇摇头。她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样子的,她的心里,有一个比父亲更真实、更完美的男人:“娘,我收到阿璃的信,她就快要生了,我想要去陪她。” 第2章 东 海 年纪虽小,毕竟是妖,比起世人短短六十载的寿命,活了一百三十七年的列莹也算得上见多识广,没必要担心她被坏人骗了、拐了、卖了。虽说此去路程有点遥远,葛薇还是安安心心地让列莹下山去了,只是叮嘱千万小心外头的那些道士,可不是都像三清山的道士这般友善的。 阿璃是葛薇的另一个女儿,二十年前葛薇不知从何处捡回来的人类女孩。正如葛薇仰慕列子的风采而让女儿以列为姓,葛薇那段时间崇拜的是三清山的萧道长,阿璃就姓了萧。阿璃的皮肤极白,就跟玻璃似的晶莹剔透,所以就叫萧璃。 起初,列莹把阿璃当作妹妹。不知是否人类寿命短,成长起来就比较快,十五六载过去,葛薇发现阿璃看起来比列莹还要成熟了,于是让列莹改叫阿璃姐姐。列莹适应不来,最终还是只叫她阿璃。 阿璃十八岁跟随山上一位道长离开了三清山,因为葛薇觉得她到了年龄去找一个合适的男人成家立业。前年,葛薇收到阿璃的来信,她果真遇见了一个横竖挑不出毛病的好男人,列莹好奇心起,就赶到信中所说的地方去见见那位“姐夫”。 他不是很英俊,但是高挑;他不是很细心,但是耐心;他的官话说得不是很好,但是功夫不错,如果阿璃不使些妖法,大约也胜不过他。列莹对这位姐夫一万个满意,虽然他没有葛薇口中的那个男人完美,但是,他的存在感却是实打实的。阿璃喜欢那种真诚而且真实的男人。 去年,阿璃来信,说跟随那个男人回他的家乡了。那封信经过三个月才送到他们手中,大约他的家乡十分遥远。信中说,是在明州以东的大海里,一座叫东京的岛屿。东京,和□□的都城一样的名字,听起来更像一座城市。列莹翻遍了典籍没有见到这座岛屿,阿璃在信中说,在那片海上有一个由二十几个岛屿组成的小国,其中最大的一座岛屿上建立了他们的都城,这座岛和这座城,都被唤作东京。 阿璃为什么要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列莹坐在岩石上,望着汹涌的海浪发愁。看来,必须得找一艘船才行。这样又引出了新的问题:如果以人的身份光明正大地乘船,就要给钱,她一只狐妖哪来的钱?如果以狐狸的身份偷偷搭便船,一旦被船上的人发现,一定会立刻拎起来丢到海里去的!虽然她是狐妖,可她不会游泳啊。 往来东京的客船、渔船不多,倒有不少货船停靠在港里。来自东京的货船,都有统一的标识,在船身上涂有橘色图案。列莹等待着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潜入某一艘货船上去。 海风有些凉,列莹化出原形,厚实的毛可以帮她驱赶寒意。她坐在屋顶,惬意地摇着尾巴,看着江面上星星点点的灯光在浮动,那些是花船,白天安安静静停靠在岸边,当夜幕降下的时候,船上便热闹起来。有轻歌曼舞,有酒肉佳肴。列莹觉得这样乘着船在江面上来去的生活颇为有趣,不过,她听说那些船上的女人做的是皮肉生意。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的时候,列莹还在诧异难道人类不止喜欢用狐狸的皮做衣服,还用同类的皮?但是,现在,以列莹活了一百三十七年的见识,知道皮肉生意是一种令人鄙视的行当。 狐爪一探,从屋檐下拎出几块腊肉。放到鼻子下嗅嗅:真香啊。不过,现在还不能吃,列莹叼着肉拖下屋顶,听说东京路途遥远,她要为自己准备些旅途中的食物。到了深夜,列莹把食物一一搬到船上一个堆满了货物的船舱里。她已经打听好,这艘船明日就要出发了,到东京约莫有七八天的路程。夜里列莹就化成狐狸的模样,趴在她的一堆美食旁边睡着。货仓里终日暗无天日,船体巨大也感受不到船的移动,直到船舱外头传来从船工升帆的“嘿哟嘿哟”声,列莹才意识到,船已经起航了。 列莹挠了挠耳朵,换个姿势继续睡。 “今年米价上涨,此次采购大大超出了预算。要在预算内采购满八千石,恐怕只能到日本去采购了。”一个年轻的声音穿透木墙板传来,毛茸茸的耳朵动了动。 “那些商人知道如今从日本采购不易,故意涨我们的价钱。此处不好做生意,总有别处可去,但是这生意不能教别人抢了。我听说福建产的占城稻物美价廉,下次我便到福州去看看。”说话的人沉吟了片刻,又道,“桓淑,做生意的事你要学的还多着,做人的事你要学的也不少。” 年轻人道:“是,叔父教训的是。” 那人一声轻笑:“叔父不是教训你,是提点你。桓家也好、谢家也好,本质上都是生意人,首先要考虑的是我们的买卖,其次才是国库。你不做这笔生意,让别人做了,就是把钱让给别人赚。” 隔壁就此沉默了下来,不知发生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又听到这个声音说:“其实叔父觉得,比起为商,你更适合为官。为什么不像你父亲一样,入籍获取一官半职呢?”列莹没有听到年轻人的回答,想是沉默了许久,直到列莹昏昏沉沉睡去,迷迷糊糊中,一阵脚步声远去。 夜里,船上大部分人都睡下的时候,列莹终于可以出来透一口气。她绕着桅杆转了几圈,抬头看看,还是放弃了爬上去的想法。列莹走到船头,跳到高处,这晚没有月亮,漆黑的夜幕里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海水泛着一点一点破碎的星光。小狐狸轻轻晃着尾巴,不由得感到落寞。旅途的孤苦已经悄然袭上列莹的心头,想到这一趟路程将是那样漫长,列莹禁不住想叹一声气,第一次单独出远门、第一次出海航行、第一次到达那个陌生之地以及即将见到阿璃的欣喜,都被令人恐惧的孤独感渐渐掩盖。 第3章 岛 国 夜空与大海是一样黑暗中泛着蓝的颜色,一道淡淡的光晕在远处的黑暗中穿梭。列莹眨了眨眼,哪里有什么白影,无论是天空还是大海,暗淡得如此沉静。 列莹方才放下这样的念头,忽见远处又有一道光带若隐若现。列莹奇怪地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朝船舷边走去,只试图更接近那光一些。当列莹走向船舷的时候,光带又消失了。趴在船舷上眺望,果然,光带再度出现。那是条状的光带,曲折扭转,仿佛一块长绸在挥舞,它在急速地运动,看起来向着船的方向而来。 是的,在向他们飞来! 列莹决定站在船头等那东西到来,她要看清那是什么玩意儿。毕竟她是狐妖,就算是鬼,也没什么可怕的。 光带移动的速度出乎意料地快。不久列莹就意识到,它并非在空中,而是在水面上下浮动,因为水与天的黑暗如出一辙。当光带距离船越来越近的时候,列莹不由自主地探出狐狸脑袋,她看见的是一片微弱的金黄光芒,经过海水的折射裂成无数碎片,仿佛夏夜丛林中的萤火虫,照亮了深夜大海无边无际的黑暗。 忽然,它从水面升起,一条完整的光带呈现在列莹眼前,在夜空中这点光亮是那么耀眼,令所有的星辰黯然失色。列莹知道,它已经离自己很近、很近。光带垂直向下钻入海面,又裂成无数光的碎片。列莹的脑袋随着光带的上上下下移动,惊讶地合不上嘴。 那是龙吧?一定是龙吧! 活这么大,她可从未见过传说中的龙。列莹不知道自己该继续站在这里欣赏那条龙,还是赶紧躲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去。龙是神兽,定当与妖是不两立的,若她被那条龙发现了,说不定会被抓走。但是,列莹已经挪不动爪子了,看着水面下奇异的景致,她确定自己一点也不想离开。 龙啊龙啊,快出来让我看看吧。列莹在心中默念。过了一会儿,金光果然又从深海中浮现,它在自海底升上来,这一次,或许就在这艘船的下方。 龙披着一身金光与水波在列莹眼前升起直冲天空。惊呆的列莹抬头仰望,从龙身上甩落的水滴噼噼啪啪落在甲板、落满列莹的毛。列莹漆黑的眼睛里,团着两团雍容的黄光,龙从船的后方钻入水里,列莹仰望的脑袋迟迟不能低头,尽管天空中早就没有了龙的影子。 天呐,我看见龙了。 列莹难以置信地想,如果此时给她一份纸笔,她要立刻把这个消息写下来传递给葛薇。毕竟,她那活了九百多岁的老娘,可是一次也没见过真的龙啊。按照道家的说法,她一定是格外有仙缘才会得见真龙,想到这些,列莹自豪得光芒万丈。看来,她命中注定,要走仙途。 一连几天列莹都沉浸在见到龙的狂喜中,直到货船靠岸才懵懵地回过神来。列莹恍恍惚惚地爬下船,看到岸边的房屋,一个激灵,赶紧变作了人身,幸好没有人发现她。列莹打量四下,到处是简陋的木屋和瓜果棚,作为一个国家,这东京也太落后了点,充其量就是明州的一个村庄的模样。列莹瞥见一个华服少年从她所乘的货船上走下来,与岸上之人交谈几句,岸上之人挥挥手,杂役们开始将成捆的竹子往船上搬。 若是到了目的地,应当卸货才对,为何反而将东西搬上船?列莹猜想此处并非东京,只是一个中转的岛屿。华服少年立在一旁休息,这时似乎也注意到了她。毕竟列莹一身色彩鲜艳的衣裙,与岛上的那些居民截然不同。列莹灵机一动,自己藏在船上的食物只怕也不够吃了,不如像个人类大大方方请求搭船。打定主意后,列莹向那少年走去。 少年原先就打量了好几次列莹,当列莹向他走来时,很快就发现了。虽然有些许疑惑,少年并未离开,而是等着那个少女走到他的面前,害羞地开口:“请问……这是去东京的船吗?” 少年礼貌地回答:“是。”他牵起了嘴角,露出和善的微笑,原本白皙却不甚英俊的面容,因此变得好看起来。 列莹自然不会害羞,只是她正在扮演一个年方及笄的人类少女。这个年纪的少女应该是不常与陌生男子搭话,更很少独自出远门,一定要表现得紧张和羞怯。列莹局促地揪着衣袖:“那个……你们可以带我一程吗?我也要去东京。” 少年的眼神此时变得有些疑惑:“姑娘是东京人吗?” “不,我是宋人。”列莹摇头,“我有个姐姐嫁到了东京,怀孕即将临盆了,家母托我去照看她。” “东京有很多岛屿,你知道你的姐姐住在哪个岛吗?” 被他一问,列莹愣了,阿璃在信中并未说过她住在哪个岛:“我不知道。姐姐只说她住在东京,让我到了东京,去找一个叫谢子孚的人。她说这个人很容易找到,随便找个人问问就可以。” 少年的眼中掠过一丝惊讶:“谢子孚?”看起来,他也认识这个人。列莹点头,少年问:“你的姐姐,和谢子孚有关系?” 列莹摇头,无辜的眼神告诉少年她并不知道谢子孚这个人。列莹没有对这个名字产生太多的联想,最简单也是最合理的解释,是他是姐夫的朋友,也是东京的名人,可以帮助列莹更方便地找到姐夫。列莹问:“你认识谢子孚?” 少年颔首:“我带你去找吧。谢子孚,是我的舅舅。”列莹不由感慨,竟是如此巧合。这下她不用费什么力气,就可以见到阿璃了。少年忽然想起什么:“我叫桓淑,请教姑娘芳名?” 桓淑,原来这些日子在船上时常听到的那些对话,就是他在说。“列莹,”列莹清脆地答道,“列子乘风而行,列是我的姓;莹则是我的名,晶莹剔透的莹。”话音落下,列莹方才觉得,比起少年的自我介绍,自己的话似乎多了些。 桓淑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触,笑着补充道:“姑娘可知道东晋名臣桓温?在下桓淑,桓温的桓,淑人君子之淑。” 不知道。列莹只记得东晋的存在,是在自己出生的很久很久以前。列莹尴尬地笑笑:“桓温是你的先人吗?”桓淑望着她,点了下头。 第4章 淑 人 以乘客的身份上了船,桓淑自然就让人收拾出一个房间来。说是房间,不过是一个堆满了货物的货舱,铺上一张草席、一床被子。“船上并无空余的房间,只好委屈列姑娘了。”桓淑略有歉意地说。 作为一只狐狸,可是稻草堆里都能睡。列莹笑着道:“能有个栖身之处便好,多谢桓公子了。” 桓淑此时才注意到列莹两手空空,也没有什么东西留在岸上:“列姑娘,你一个人出远门,不带行李吗?” 列莹暗道糟糕。她出门只带一身狐皮,哪里用得着行李?“我、我一时大意,搭船来到这岛上的时候,竟然把行李给落下了。那船也只是经过这岛,不知去向了哪里,大约是找不回来了。我身边的盘缠都已用尽,幸亏今日遇到了你们的船,不然,只怕要挨饿了……”列莹说完,深深钦佩自己的机智灵敏。 桓淑满脸遗憾:“原来如此。幸亏姑娘遇到了我,姑娘既然是来找我舅舅,我一定会帮姑娘顺利送到他身边的。”二人停在一扇门前,桓淑一边敲门,一边对列莹说,“此船上的主事是在下的叔父,列姑娘需要搭船,最好还是与他打声招呼。不过姑娘放心,叔父绝不会拒绝的。” 船舱内光线昏暗,角落里点着一盏油灯,一人捧着一本书,在油灯下吃力地翻阅。桓淑站在门口,说:“二叔,有位姑娘想要搭我们的船去东京——是我小舅的朋友。”桓淑的补充显然十分有说服力。 “你小舅的朋友?”那人放下了手里的书走出来。接近门口时,他的容貌变得清晰起来,他的皮肤有一种常年漂泊海上的人特有的黄中泛红,但并不觉得难看,约莫三十过半,虽然不比桓淑年轻,但容貌着实俊美得多。最令列莹注意的,是他左眼下的一颗泪痣。列莹觉得,鲜少见到有泪痣的男人。桓淑的二叔打量了列莹几眼,为免显得失礼,并没看得太多,只是吩咐桓淑:“既然是谢家的客人,你自行安排就好。” 桓淑带着列莹退出门外,列莹小声道:“你二叔的眼神有点奇怪。”虽然只是扫了列莹几眼,列莹看得出他眼中有疑惑,可是并未说破。 桓淑笑道:“我舅父从未离开过东京,突然冒出个大陆上的朋友来,他自然觉得奇怪。不过他不会多问的。” 有人作伴,时间便过得快了许多。桓淑为人热情,似乎知道列莹在船上寂寞,处处关照着她,让列莹颇为开心。列莹有些懊悔,早知道就该在明州直接以人类的身份搭船,前几日也不用熬得那样难受。 “列姑娘,差不多再过两个时辰,我们就要到了。” “啊?这么快?”这才过了两晚。 桓淑含笑盯着她:“舍不得吗?” 列莹举起双手在额前挡住阳光:“是那个岛吗?”在深蓝的海面上,矗立着一座半是岩石、半是绿树的岛屿,仔细分辨,会发现远处还有几座大小不一的岛。 “不是,现在还看不见。”桓淑望着前方的岛屿,“这座岛尚不及东京的三分之一大。此岛名为宁南县,是东京距离宋土最近的岛屿。”列莹吃惊地问:“那前天的岛是……”“前天的岛尚属明州啊。” 船过宁南县,可以看到岛上确有一大片错落的房屋,但是既无城墙,也无高楼,更像是一座山寨。远远近近分布着数个岛屿,但是多半还不如这个岛大,列莹怀疑那些小岛上根本无人居住。熟知中土的广博的列莹,觉得这种小小的岛国别有趣味,虽然又觉得如此弱小,还不如直接并入明州,但这话若是当着桓淑的面说出来,一定会伤人面子吧。 太阳西斜的时候,船终于从一片泛着霞光的海面上驶入港湾。远远可以看到沿着海岸分布的一大片房屋,和之前经过的岛屿不同,在一些低矮建筑的后头,看得见一条高大的城墙蜿蜒而过。再向城市背后的山上望去,山顶有规律地矗立着几座堡垒,堡垒之间由城墙衔接,这是一座如明州一般庄严而宏伟的城市。列莹顿时发觉,自己有些小看了这个国家。 “桓淑,你先带这位姑娘入城吧,免得赶不及在宵禁前找到你小舅。”刚下了船的桓淑正在犹豫如何向叔父开口,叔父便主动提了出来。 跟着桓淑入城才发现,东京有内外两重城墙,内城之中尚有宫城,与宋都东京的规格一般无二。但是由于地形所限,整座城市的形状扭曲狭长,城墙也如蛇身一般弯弯曲曲。一路走来,楼阁林立、店面相接,其热闹繁华比明州甚至有过之。街上的人衣着各不相同,操着各种奇怪的语言,桓淑介绍说,东京聚集着往来各地的客商,而东京人也以同宋朝、日本通商为生,便是除却城里的外国人,一个东京当地人能操多种语言也丝毫不奇怪。 天色将暗,桓淑带着列莹一路匆匆,终于赶到谢家。看这气派的大门,谢家果然不是寻常人家。谢家的护院认得桓淑,只是简单打了声招呼,便由着桓淑领列莹进门。桓淑在谢家也是熟门熟路,领着列莹直接到了一个小厅:“列姑娘稍坐片刻,仆人已经去请舅舅了。” 这时,有一女仆端着茶水进来,见到桓淑,脸色一变:“原来是桓少爷。少爷稍等片刻,奴婢去给换好茶来。” 女仆离开后,列莹笑着揶揄:“看来今天如果不是桓少爷你带着我来,我连杯茶都喝不上呢。” 廊下有脚步声传来,列莹问:“是不是你舅舅来了?”桓淑一脸茫然,列莹方才想到,人类的听觉与狐类是不可相提并论的。果然等了有一小会儿,才见到那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前,桓淑立刻站起来迎接。 “桓淑,从明州回来了啊。”这是一句例行的问候,然后,那人才望向列莹,“这位是——我的朋友?” 第5章 琉 璃 一个据称是自己朋友的人,自己却压根不认得,无疑是一件令人郁闷至极的事。谢子孚望着列莹的时候,就是满脸的疑问。桓淑也解释不得,只好列莹自己说话:“您是谢子孚谢公子吗?”当阿璃在信中提起这个人的时候,列莹想到的是一个与姐夫一般年纪、一般模样的青年;当桓淑称谢子孚为舅舅的时候,列莹立刻想到那是一个留着胡子的中年男人;当谢子孚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似乎又回到了列莹最初的设想。他看起来,确实没有老到适合做桓淑的舅舅。 起先下去换茶的女仆,这时刚把茶送到,一见到谢子孚,又是一愣:“少爷请稍候,奴婢这就去给您盛茶。” 谢子孚挥挥手:“给客人上茶。不必再盛了,我不渴。”说完,谢子孚的目光才又回到列莹脸上,“在下确是谢子孚。姑娘——我们认识吗?” 口干舌燥的列莹没来顾上回答,捧起茶一饮而尽,然后才回答他的疑问:“阿璃,我是阿璃的姐妹。我是来照顾她的,她在信中让我来找你。” 谢子孚脸上的疑云尽散:“原来是阿璃的妹妹,我这就带你去。”谢子孚转向桓淑,凝视他半晌,欲言又止。 桓淑猜想他是不欲自己同去:“舅舅,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天色不早,我须得赶回家去了,容我告辞。”谢子孚颔首。桓淑转头看列莹,嘴角动了一下,似乎想笑而未能笑出来:“列姑娘,有缘再见。” 列莹觉得这话十分好笑:“有缘、有缘。你想见我,找你舅舅不就可以了吗?” 桓淑好像突然开心起来:“姑娘说的是。那么,在下先告辞了。”桓淑走出门外,谢子孚立即跟了上去,轻拍了拍桓淑的肩。桓淑回头,谢子孚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了几句,列莹清楚地看见桓淑脸上诧异的神情,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桓淑连连点头,似乎一再跟谢子孚保证什么,末了谢子孚才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安心离去。 列莹靠近谢子孚身后:“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如果是秘密,也许自己不该问。 “阿璃的事。”谢子孚坦然回答,“我交代他,不可走漏了风声。列姑娘,虽然你是客人,日后留在这岛上,也要请你的言行谨慎一些。” 谨慎,列莹的心头,浮起一阵不妙的预感,脱口而出:“阿璃怎么了?” 正向外走去的谢子孚一愣,回头:“阿璃很好。” 东京仍实行宵禁制度,此时来到街上,店铺多半已经关门,路人都行色匆匆地似乎正往家里赶。谢子孚带着列莹穿街过巷,来到一片僻静的街区,一户人家屋顶上爬满了葡萄藤。谢子孚轻轻叩响了这户人家的门。 因为不是沿街的房子,门只是两扇木板,从里头被拉开。见到屋外的人时,主人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莹莹!”列莹顾不得门边的谢子孚,一下子蹦上前:“阿璃!”她兴奋地一把抱住萧璃,只觉有一大块东西顶在自己的腹部,才松开阿璃,低下头来细细观察她隆起的肚子。 谢子孚催道:“二位姑娘,我们进去说吧。” 萧璃一手拉着列莹,微笑着对谢子孚说:“多谢谢公子把我妹妹带来,公子请。” 天色已经昏暗,但萧璃的房子里尚未点上灯,初入屋中,里面黑漆漆一片。萧璃将油灯点上,借着昏暗的光芒,总算能看清屋里的陈设。比起谢家的客厅,前屋异常狭小,靠墙的置物架上放着碗筷和其他用品,扫帚、簸箕就靠在门边,没有谢家的坐榻,只有几个坐垫摞在墙角,和一张案几相挨。列莹听说姐夫是大户人家,但是居住于此等地方的人,几乎可以用清贫来形容。 “家中没有茶叶了,只好委屈谢公子饮这杯清水。”萧璃从屋后出来,将两只盛着清水的杯子端到谢子孚和列莹面前。 谢子孚一边接过杯子一边说:“我明日取来。萧姑娘看看还缺什么,明日我一并给你送来。” 萧璃道:“多谢谢公子。谢公子素日繁忙,不必麻烦这一趟,现在我妹妹列莹来到这里,明天晚些时候让她到府上取就是了。” “也好,”谢子孚点头说,“明日我要外出,会将东西交代给门房,列姑娘到时只管找他们就好。” 在这段对话里,列莹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直到谢子孚说天色不早要告辞的时候,列莹跟着萧璃起身相送。萧璃说:“耽误了谢公子些许时间,外头恐怕已经宵禁了。” 谢子孚笑笑:“不要紧,我自然走得了。列姑娘路途辛劳,应该早就想休息了吧。恕我叨扰。” 列莹赶忙摆手:“不、不,是我给谢公子添麻烦了。”她虽是狐妖,精力比寻常人充沛,却也不曾乘船经过这么远的旅途,确实不大适应。从她的脸上,谢子孚也能看出倦容。 列莹坐在台阶上,看着萧璃在灶台前忙碌,她要为初来乍到的列莹下一碗面。尽管怀着八个多月的身孕,萧璃的行动仍然灵活。让列莹不由得想到,这么长的时间,她或许是一个人度过的:“阿璃,姐夫呢?”这屋里,除了谢子孚,没有其他男人的气味,想必姐夫是很久很久不曾到这儿来了。 萧璃把面条捞进碗里,将荷包蛋夹在面上,又舀了一碗汤:“他是军人,要护卫海上船只的安全,终年都在海上飘荡,鲜少能回来。”萧璃的声音里不难听出失落,在列莹的面前,她不需要刻意隐藏。 列莹捧着面,就坐在阶梯上吃了起来:“阿璃,你一个人住吗?”跟着谢子孚刚刚到这间屋子的时候,列莹就有所察觉,萧璃煮面的这段时间,她又把屋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竟然没有任何男人的东西。无论怎样看来,都是萧璃一个人在这里生活着。 萧璃的神情忽然落寞,手扶着灶台支撑着身体:“……嗯,他若回到东京来,有时间便会来看看。”有时间?列莹不懂,这里住着他的妻子和孩子,这里不是他的家吗? 第6章 蚕 丝 萧璃的反应,让列莹心中瞬时掠过无数不好的猜想。列莹再也吃不下这碗面了,把面往旁边的地面上一放:“你在信里都没提起过,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没告诉我们?谢子孚是谁?为什么要他照顾你?” 列莹的反应之大让萧璃大吃一惊,赶紧按住她的肩膀防止她跳起来。萧璃把面端起来,放回列莹手上,自己则挨着列莹坐下:“谢公子不是坏人,莹莹不要误会。他是夫君最亲密的朋友,夫君出发从军前,将我托付给他。他确实是个靠得住的朋友,我在这里的一切生活,都由他负责。夫君是半年前离开的,那之后只来见过我一次。” “半年前?那岂不是……” “我们回到东京不久,他就被迫离开了。”“被迫?”萧璃感伤地看着她:“莹莹,我——我辜负了娘的期望。” 列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琉璃般的双眸黯淡,似乎不敢与列莹正视:“离开三清山后,我跟着道长去了赣州。我身无分文,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因为懂点武术和妖法,便帮人打人斗殴,挣点小钱。后来就收钱杀人……”言及此处,萧璃羞愧地垂下了头,“被赣州官府通缉后我逃到了福建,在那里做起了海盗。” “你说你给福建商人当保镖,是骗我们的?”列莹回忆着萧璃信里的内容,简直难以置信。然而,她的这位姐妹,并非胆小怕事之人。萧璃在海上杀人越货的模样,似乎也并非不可想象。 萧璃点头,她的眼眸中闪着奇异的光,似乎是灶里的火光投射,又似乎是从眼底冒出来的某种光芒。她始终不敢直视列莹:“东海上的船只,无非就是来往于日本、琉球、东京、吕宋的货船。去往日本的商船最多,多要在东京停留,所以东京水军肩负守护之责。你姐夫便是东京的水军将官。” “所以,他是官,你是贼?”萧璃从前只道他是东京官商,想不到一个是贼,一个是捉贼的。列莹着实想不通,这两个人是如何在一起的。 萧璃尴尬地笑着:“在他规劝下,我就金盆洗手了。他给他父亲去信,禀明我们二人的事,谎称我是商人之女。他父亲出使宋朝的时候,我们赶到临安与他相见,也就在临安完了婚。后来,我怀孕之后,他父亲向东京朝廷禀明,暂停他的职务,让我们夫妇二人回东京。” 这难道不是很好的结局吗?可是萧璃眼下的处境,与故事描述的不符。列莹继续听她说下去:“谁料回到东京之后,有人认出我是劫过他们货物的海盗……”萧璃忽然哽咽起来,列莹温柔地揽住她的肩膀安慰,“东京举国以海上行商为生,自然最痛恨海盗。他的家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我这样一个身份,就连他的父亲也反悔了,令他写下休书,把我赶出家门。” 列莹擦去她的眼泪:“可是,你怀着身孕啊。他们难道一点不顾念自己家的血脉?” 萧璃的声音喑哑:“没有将我赶出东京,已经是他们的恩惠了。一旦我海盗的身份泄露,一定有人恨不得食我的肉、喝我的血。我杀过那么多人啊,莹莹,甚至是褚家的人。”褚家,便是她的夫家。 萧璃的泪水决堤了,崩落的泪水仿佛怎么擦也擦不掉。茫然无措的列莹竟然摊开双手要将它们接住,一滴一滴,温热的,落在掌心。萧璃一把抓住她的手,被她逗得又哭又笑:“我真的不想杀人的……那次是东京官商的船,他们反抗得太厉害,那些同伙决定把他们杀了。我没有阻止他们,但是我也没有杀人,一个都没有。谁知道,那次被杀的官商,就是、就是他的堂兄……” 列莹跪起来,小心地抱着她,像哄小时候的萧璃那样念道:“阿璃不哭,不哭不哭。”萧璃紧紧抓住列莹的后襟,失声痛哭。 萧璃的丈夫——褚衣澹,不得不将萧璃送出褚家,为萧璃找到了这所住处。他日日来看望萧璃,可是褚家并不希望他们的关系维持下去,于是在他父亲的安排下,他重新回到军中。临行前,褚衣澹将萧璃托付给最亲密的朋友谢子孚。 “为什么不在信里说出来呢?”姐妹两人相对而眠,列莹心疼地抚摸她的脸颊。 “我不想让你们知道这些事,莹莹。我本来想一个人默默忍受,谢公子会一直照顾我。但是,我真的很想你们,很想有人陪着我。我在这里没有朋友,谢公子纵然是值得信任的人,我却不可能对他说心事。而且,他与遇害的褚家公子沾亲带故,他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否则……” “没事,阿璃,”列莹安慰,“我不会让他知道的。万一他知道了,也不要紧,我会保护你、照顾你的。我是狐妖,除了没有钱,什么都可以做到。” “谢公子是个好人,我想他不会对我不利的。不过有你在,我就安心了。”萧璃握住列莹的手,随即又放开。一定是因为她害怕自己的手太冰,把列莹冻着了。列莹悄悄地用双手将她的手合握在掌中。 列莹思考了一番:“阿璃,既然你们已经离婚了,也不可能一直在这里住下去。我知道你现在不方便,等孩子生下来,我带你们回三清山,好不好?娘一定会很开心的,而且有娘在,可以更好地照顾你的孩子,毕竟她已经养大两个小孩了。” 萧璃沉吟半晌:“莹莹,你说的有道理,但是——我不想让他离开父亲。我希望你留下来陪我一阵子,至少度过这个难关,但并不是要强求你永远留在这里。等你想回去的时候,就回去好了。你不用太为我担心,毕竟我有妖法在身,足以保护自己和孩子。” “可是,姐夫从来都不在这里,即便你留在这里,他也还是不能跟父亲在一起啊。”列莹想,留下来的原因,并非是为了这个孩子,而是萧璃舍不得那个人吧。 第7章 非 缘 萧璃家确实没什么余粮了,列莹拿着仅剩的一点钱按照萧璃指的路找到一家米店,几个铜钱刚好买二两米。回到家中时,见萧璃从隔壁借来一颗白菜已经下锅。列莹自觉地蹲在水缸边淘米,听萧璃说道:“难为你一只狐妖,到了我这里要吃素。不过等去谢家取了钱来,往后你想吃肉的时候我们就买一点。”褚衣澹留下的钱已经用完,虽然他临行前说需要钱尽管问谢子孚要,他回来时会如数还了,但萧璃并不敢多要,只好自己省吃俭用。 “没关系,我也不是只吃肉的。”列莹说,“倒是你不吃的好一点,到时哪有力气生孩子?”列莹的目光瞟向鸡笼,真想把那只鸡抓出来吃了。但是,萧璃还指望着它多下蛋呢。 两人吃了一顿粗陋的午饭,列莹便出门去找谢家。东京城的路弯弯绕绕,她记不得昨日是怎么走过来的,萧璃也不清楚去谢家的路。不过,萧璃让她趁机多走走,感受一下东京的风情。 东京的房屋矮小,鲜少有砖房,鳞次栉比的商铺几乎挤满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即便是狭小的巷口行人也络绎不绝。商家挂着汉字的店招,商品也多是宋物,列莹几乎以为自己身处在大宋的某个城市,而不是什么异国他乡。列莹在一个卖折扇的铺子门口停留,和大多数商铺不同,这家铺子卖的是从日本来的商品,折扇、画轴和织物。精美的折扇,令人有眼前一亮之感。列莹一边挑拣一边问老板:“谢家大宅往哪里走?” 老板见她衣着光鲜,想必是个可以做长久生意的客户,十分殷勤地为她推荐折扇:“谢家?谢家在内城。姑娘你往前走,就可以看到内城门。你到了那里再问问,可有些距离。” “谢谢老板。”虽然有些对不住老板,列莹可没忘了自己身无分文,把折扇合上往柜子上一放,转身就走。 昨日谢子孚说要外出,会将东西交代在门房。列莹问了谢家门房的仆人,仆人却一无所知:“子孚少爷是外出了,出去前确实没有交代什么东西下来。” “你问问其他人,是不是交代给别人了?”如果拿不到谢子孚的东西,今天可就无米下锅了。 仆人摊手摇头:“没有,真的没有。” 列莹知道逼他也没用,想了想,问:“那谢公子什么时候回来?”如果回来得快,不妨在这里等一会儿。 “子孚少爷才出门不久,恐怕要一会儿。”仆人说出了列莹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这时,有人从宅院内走出来。列莹定睛一看,居然是桓淑,身后跟着一名仆人。“昨日我说有缘再见,姑娘即回答我‘有缘’。想不到今天就见到了,果真是很有缘。”桓淑径自走到列莹面前,转身把仆人手里的一只包裹拿起来:“列姑娘是来拿这个的吗?” 虽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应该就是谢子孚留下的没错。对于桓淑的突然出现感到意外的列莹,怔怔地点头:“对,没错。”说着,她向包袱伸出手去。 想不到,桓淑把手一收:“包袱太重,怎么能劳烦列姑娘呢?我来替姑娘拿。姑娘去哪里,我送你?” 列莹想起谢子孚和萧璃的交代,哪怕她觉得桓淑不像坏人,但萧璃的事,还是不要让他知道为好:“不,桓公子一定很忙吧,我自己回去就好。” 说着她就伸手去抢包袱,桓淑一侧身又躲了开。桓淑凑到列莹身边,低声道:“列姑娘不要怕。褚衣澹和那位姑娘的事,小舅舅都告诉我了,足以证明是我值得信赖之人。我小舅在朝中有官职,日常事务繁多,恐怕不能时时照拂到你们。我希望我可以帮上你们一点。” 桓淑的话很是诚恳,列莹犹豫了一下,既然他都能说出褚衣澹的名字,可见谢子孚确把来龙去脉都告知了他,那么即便自己不承认,也毫无用处。列莹笑了笑:“原来如此。” “列姑娘是不是还没来得及到东京四处逛逛?”桓淑问。列莹猛然转头盯着他,大约是自己东张西望的样子引起了他的疑问,虽然确实不曾好好逛过,但她一路走过来也略见识了一番,觉得并没有什么特别吸引她之处。桓淑继续说:“如果姑娘不嫌弃,在下愿意略尽地主之谊。” 列莹笑了笑,未知可否,反而问他:“是谢公子交代你的吗?” 桓淑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不是。”列莹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桓淑追问:“列姑娘觉得明天如何?” “明天?我们昨天才见到,今天又见到,明天还见吗?”其实,他们尚且不是很熟悉,桓淑有些过于殷勤了。列莹不禁有些怀疑,今日在谢家偶遇,并非是缘分使然。 桓淑失落道:“姑娘只是不想见到我?” “不,不是啊。”他这样说,列莹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拒绝了,“那、明天吧。” 桓淑的脸上立即露出笑意:“明日我来接姑娘。姑娘早点起,我可以带姑娘,到附近的岛上看看。” 列莹害怕他那种失落的表情,他一番热情,自己不应辜负的。如果自己不做出很开心的表情,恐怕他会失望。列莹努力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好。那我——明日的行程,就交给桓公子了。”桓淑欣喜地连连点头。 “喂,姑娘,你不喜欢这把扇子吗?” 这声音,好像是冲着她来的。列莹奇怪地四下张望,果然,从扇子铺中,慢慢走出来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的,正是她之前翻来覆去地看的一把扇子。老板尚未走过来,列莹已经觉得尴尬起来了,暗想这东京的人,可真是一个比一个热情,令她都不好意思开口拒绝了。 老板机智地在二人面前打开扇子:“姑娘,我看你很喜欢这扇子,你走后我还特意给你收起来了,就怕别人买走。姑娘,你看看,这扇面,在阳光下更加绚丽多彩啊。这是日本运来的扇子,要是再运到明州,一把最少得卖上五百钱。我这里便宜,只要三百钱。” “三百钱?”“这扇子不错。”列莹还没来得及嫌它贵,已经有一只手从后面抄了过来,拿起扇子在手中端详,桓淑看着她道,“你喜欢,我买给你。”说着,就要跟老板去店中付钱。 列莹连忙冲上去把他拉出了店铺:“不、不,不要,我不要。”“你不是喜欢吗?”列莹谈了生气:“一把扇子三百钱,太宰人了。” “没关系,我给你买。”桓淑说着又转身往店里走,老板正站在门口殷切地盼望着他。 列莹气得跺脚:“叫你不要买了!你买回来自己用啊,反正我不要。” 见她真的生气了,桓淑迟疑地停住正要迈出去的脚步:“我……你别生气,你不要,我就不买了。” 列莹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走吧。”桓淑回头看着老板沮丧的神情,苦笑了下,亦步亦趋地追上列莹。 第8章 折 扇 萧璃记得自己叮嘱过列莹她的行踪保密,列莹居然在回来时还带了个人来,萧璃打开门时,便沉默地站在那里。门半开着,桓淑见到门后的女子,姣好的容颜仿佛四月盛开的海棠花,身材高挑又身着宽松的衣服,是她看上去有些魁梧,不过,她那几乎足月的肚子也就没那么引人注目。 她的神色不善。桓淑从容地作揖:“萧姐姐,在下是谢子孚的外甥桓淑,冒昧来访,请萧姐姐见谅。” 萧璃的脸色一下子缓和了许多,然而眼中的戒备丝毫未放松:“原来是谢公子的外甥,怎么跟着小妹回来了?” “阿璃,你不请桓公子进去坐坐吗?”这样可不合礼数,萧璃一向是个沉稳的人,列莹知道她一定是对桓淑不放心,“桓公子是从谢公子那里知道我们的事。桓公子说,谢公子不方便的时候,他可以帮着照应我们。”列莹只想告诉萧璃,桓淑是谢子孚判定的可信之人。 果然,萧璃随机露出了笑容:“桓公子请。寒舍鄙陋,希望不会玷污了公子。” 谢子孚真是个心细的人,昨日萧璃说没有茶叶了,当列莹打开包袱的时候,果然发现了一小包茶叶。列莹把茶叶包放到鼻子下嗅了嗅:“真香,是铁观音。”道士多爱喝茶,列莹在三清山生活得久了,对茶叶也略有见解。 萧璃打开茶叶包,深褐色的茶叶一颗颗蜷缩着,散发浓郁茶香:“是铁观音。我在福建时常喝此茶,我这个人对茶叶没什么讲究,但后来怎么也尝不惯其它茶叶了。有一次与谢公子闲聊时说起此事,他特意拖人从福建来的茶商那里买了铁观音。谢家人喜欢喝绿茶的。”说到这里,萧璃微微蹙眉,然而那忧愁的表情转瞬即逝,埋头在整理东西的列莹并未发觉。 “真难得,有这样的朋友。”列莹拎起一只沉重的袋子捏了捏,“哎呀,好多钱。”她将袋子解开,果然是一吊一吊系好的铜钱。东京不铸铜钱,买卖皆用宋朝铜钱,据说宋钱在与日本、高丽交易时也能使用。 萧璃看着列莹拎出来的铜钱:“一定是见你来了,又多给了些。”她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本本子,“莹莹,有多少钱数清楚,我记下账。到时候,都要如数还给谢公子的。” “阿璃,”列莹想明日既然打算出去,应该提早跟萧璃说声,“明天我要出去玩玩。” 萧璃怀疑地看着她:“是桓淑约你了吗?”从今日桓淑的表现来看,萧璃感觉他对列莹异常殷勤。列莹诚实地回答:“是啊。” “莹莹,你知道桓淑是什么人吗?”萧璃问。列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知道,谢公子的外甥。” 萧璃开始解释起来:“其实,这岛上的原住民不外乎那几个姓氏,几家的嫡系就是统治东京诸岛的人。谢家是,桓家也是。桓淑是桓家嫡子嫡孙,身份很不寻常。我从前听说过他,因为身份的缘故,在东京太知名。” 列莹迷茫地点头:“哦——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明显是话中有话,列莹觉得萧璃误会了什么。 “姐妹间也没什么不好说的,”萧璃不再跟她拐弯抹角,“我觉得桓淑对你有意思。” 列莹咧嘴笑了:“可是我对他没意思啊。你不用担心。”列莹懂得萧璃的担忧,寻常男子跟一个狐妖在一起都要引人非议,桓淑的身份,按照萧璃的描述,和自己的生父何其相似。像那样的人,终是不能抛开世俗之见,与自己相爱的妖厮守的。 萧璃郑重地握住列莹的手:“虽然你是狐妖,我相信没什么能伤害你的。纵你活得比世人都长,你也是未经世事的妖,感情能伤人于无形,你要仔细。” 列莹反握住她的手,说:“你放心了,我不会喜欢桓淑的,嬉皮笑脸、油嘴滑舌——我不是否认他的人品,也许他人不坏,总之我不喜欢。再说,我也未必见得就要喜欢一个人类啊。”虽然比起人类,奇形怪状的妖能得列莹青睐者更是少之又少。 “我也不是说桓淑不好,但是,婚姻之事,并非好与不好能决定的。” “你别再纠结桓淑了,我一条狐狸尾巴就能把他吓跑。”列莹不太高兴了,“我倒是觉得,谢公子不错。阿璃,谢公子是不是喜欢你?”列莹并非疑问,谢子孚在她勉强称呼萧璃为“阿璃”,到了萧璃面前反而要叫“萧姑娘”,加上他对萧璃异乎寻常的细心。 萧璃脸色一变,别过头去:“你胡说什么?” “哎呀,你脸红了呀。”列莹叫道,“你一定也知道了。其实谢公子真的不错,比起姐夫哪里都不差,最重要的是——他能陪着你。”既然反正不能跟褚衣澹在一起,为什么不考虑下谢子孚呢? 萧璃坚决否认:“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列莹听出来她动怒了,不敢再多说。萧璃俯身收拾地上的东西,一言不发。 列莹在清晨的阳光中睁开眼睛,望着镶满阳光的窗户发了会儿愣,懒洋洋地从床铺上爬起来。看了一眼身边熟睡的萧璃,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去。桓淑只叫她起早点,也没说起多早,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到,还是早些起床等待好。列莹可不想失礼于人。 列莹变出了一身淡绿的衣裳,理了理头发,便走到客厅里。她把尾巴露了出来,百无聊赖地梳理着尾巴上的毛。门口始终没有动静。再玩下去,尾巴上的毛估计都要掉光了,列莹穿上木屐,一打开门,赫然见到桓淑站在正对面的屋檐下。震惊之余赶紧收起了身后的尾巴:“桓公子,怎么你不敲门?” 桓淑从对面徐徐走来:“不知列姑娘你起了没有,担心打扰了你们。对了,我有件东西给姑娘。” 他双手递过来一只长条形的锦袋,列莹拿在手里一按,便知那是什么,立刻放回他手上说:“不行,我不能要。” “我知道姑娘喜欢,特意买下来的。”桓淑一脸遗憾地望着手中的锦袋,“如果姑娘不要,就只好把它扔了。”说罢,他竟举起了手。 列莹一跃抓住了他的手:“你怎么这样浪费?拿去退了便是了,为什么要扔?” 桓淑知道他的目的已达到,淡淡一笑:“买来的东西,哪有退回去的道理?这是东京交易的惯例。”还能有这样的惯例?列莹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拆开手中的锦袋,从里面掏出的,果然是昨日那把折扇。 第9章 海 棠 东京城背后的山,叫做三子山。顾名思义,是连绵的三座山坡。山并不高,且修筑有石阶通往山顶的堡垒,对列莹这样精力充沛的狐妖来说,爬到山顶简直是举手之劳。桓淑自问体力甚好,但跟着列莹爬到半山腰,还是忍不住要求歇息一会儿。反观一口气爬上来的列莹面部红气不喘的,桓淑忍不住惊叹:“列姑娘的体力真好。” “是啊,我从小在山里长大,爬这样的山对我来说,真是小菜一碟。”站在半山腰上俯瞰东京,曲折的海岸像是被巨兽的利齿撕开来,数以百计的大小船只井然有序地停在港湾里,不时有一片白帆向海岸线飘去。 拥挤而繁华,这就是东京。 “列姑娘,走。”桓淑顺势拉住列莹的手,列莹一怔,赶紧把手抽出来。桓淑若有所想地望着她,勉强勾起嘴角,与其说是笑容,不如说是努力在掩饰什么:“对不起,我们走吧。”那样的神情,令列莹莫名心酸起来。她只是走在桓淑身后,默默地踏着石阶。 这一路上,因为那个似有意似无意的动作,都沉寂下来。列莹正担心着不知如何打破当前的尴尬,走了好一会儿桓淑指着山顶的堡垒,回头对列莹说:“我们可以上去看看,在那里能看到山的那一面。这份殊荣,寻常人可是享受不到的。” 列莹看着他:“那我要谢谢桓公子了。”她想象得出,那是军事重地,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去探访的,一定是由于桓淑的身份才可能得到这样的特许。列莹问:“桓公子经常这样带别的姑娘上去看风景吗?我虽然不是外国的奸细,可不见得每个人都不会是。” “不会,”桓淑微笑着回答,“兵家要地,怎么可能随便带人上去?我带列姑娘你去,是因为我知道列姑娘是好人——但这个世界上的好人何其多,我也不会带别的人上去。” 列莹忽然不知该怎样往下说,看着他,故作迷惑地眨了眨眼睛:“为什么?” “因为——”桓淑把声音拖得很长很长,“因为你是列姑娘啊。”被耍了一道的列莹撅起了小嘴,一脸不开心的样子。桓淑赶紧过来道:“我说笑的。其实,我为何带列姑娘来这里,列姑娘难道不知道吗?” 列莹狡黠地一笑:“我不知道啊。”说毕,轻盈地往山上奔去。 与东京的繁华相比,岛的另一面就显得十分荒芜。茂密繁盛的树木还延伸到了某一个位置后突然消失,不消说那便是悬崖峭壁。整座岛的背面无人定居,甚至连伐木砍柴的人都未必见得会来到这里。 冷清,寂静,没有城市的喧闹繁华,在这里,只剩下海浪和海风拂动树叶的声音。深蓝的海面一望无际,海水的澄澈和洁净是所有有人居住的海边所不及的。列莹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感受风的欺凌。 “这里怎么样?”桓淑在她身后说。 “很安静。”除此之外,列莹不知道用什么来形容。但是那种安静,是沉淀到心底的。 在她并无明显表情的脸上,桓淑看到了一种放松的惬意,他说:“我也喜欢这里。每当一个人疲惫或者烦恼的时候,到这里来,就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大海。大海的颜色、大海的声音。” “东京那样嘈杂,想要一个人清静的时候,有个这样的去处真是好。不过,这份清静倒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享受到的。”列莹看着脚下的地砖,这里可是东京最远的一座城楼,虽无重兵把守,但城楼上每时每刻有士兵负责瞭望,而城楼下有十名士兵把守,是不允许百姓进入的。在拥挤不堪的东京,除了这样的地方,真是找不到清静的去处了。 桓淑不假思索地说:“我可以带你来,如果你喜欢这里,每天带你来也无不可。” 列莹“呵呵”了一声:“桓公子平日很清闲?” “自然不是,但这点时间,总还是抽得出来的。”桓淑转身道,“走吧,我带你去别的地方。” 桓淑要带列莹去的另一个地方,是附近的一座岛屿,应该是离东京最近的一座。东京辖有大小二十七个岛屿,但并非每个岛屿都有居民,就像他们视野中的一座小岛。□□的岩石像一件衬裙围绕着小岛,锋利的沟壑足以吓住所有试图登岛的人。岛上的树木格外繁盛,在一片绿叶之中,突兀地存在着一片深红的花朵。 列莹不禁好奇:“那是什么花?” “是海棠。”桓淑笑了笑,“我也没近看过,只听上过岛的人说过是海棠。应该是有人在岛上种下的吧。” 列莹惊呼:“这棵海棠可真大!”虽然相隔甚远,列莹判断岛上的树木品类与东京岛上相差无几,那么这棵海棠树可谓大得惊人。 “是啊,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桓淑凑到列莹耳边,故作神秘地问。列莹配合地摇摇头,桓淑接着说:“那座岛叫幽门岛,岛上的居民恐怕比东京还要多。” 列莹笑了:“怎么小的一座岛,怎么可能住得下那么多人?而且我看这岛四周都是峭壁,人也很难上岸。” “是啊,这么小的一座岛,怎么可能住得下那么多人?”桓淑重复着列莹的问题,却没有了下文。等得列莹都着急了,桓淑才不缓不慢地开口:“因为那里住的不是活人啊。”列莹一时没反应过来,桓淑接着说,“幽门岛住不得活人的,但是,东京和周边的岛屿,但凡有人死了,就由专门的师傅把尸体运到幽门岛上去。你想,东京只有那么大,活人都快挤不下了,哪里还有死人住的地方?” “那么说,那海棠树……”因为有无数遗体为它提供的养分,所以生长得如此高大、如此鲜艳。但是,周边的树木却没有它那样茁壮,也就是说,海棠树夺取了它们的养分。在那么多生命的滋养下,这海棠树只怕已经成精了,至少也是有灵的。 “桓公子,你说那海棠,会不会已经成精了?”列莹转过头,看见桓淑一脸的震惊,赶紧道,“哈哈,我随口说的。”看到列莹的笑容,桓淑也忍俊不禁。列莹忽然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她斟酌着问道:“桓公子,你相信世界上有妖魔鬼怪吗?” 也许因为她问得认真,桓淑也思考得很专注。过了许久,他才谨慎地给出自己的答案:“有吧。不然世间哪来那么多稀奇古怪之事?” 第10章 心 影 温柔的敲门声把女主人从厨房中召唤了出来,萧璃一边走向大门一边喊道:“别敲了,请进。”一双手动作斯文地打开门,出现在正好走到了客厅门边的萧璃眼前:“谢公子——我以为是莹莹。” “列姑娘不在吗?”谢子孚脱下木屐,萧璃赶紧去把两个坐垫从墙角里扯出来,谢子孚也走到墙角,一手握住了萧璃正要拿起来的坐垫,“萧姑娘不方便,这些事我自己来就行。” 萧璃尴尬地笑笑:“怎么能让谢公子来做呢?”谢子孚把坐垫铺在地上,向萧璃做了个“请”的手势。萧璃正要就坐,突然想起什么,“我去给公子倒碗茶。”萧璃赶紧转身到客厅后面,避开了那一瞬的尴尬。 萧璃端着茶碗,站在客厅的拉门后面,深吸了一口气。她端着茶来到谢子孚面前,在另一个坐垫上跪下。谢子孚捧着碗,喝了一大口茶:“走了很远的路来到这里,确实渴得厉害,毕竟天气也要热起来了。萧姑娘,列姑娘呢?” “她刚到东京,让她出去玩玩了——她是跟着你的外甥去的。”萧璃说。“桓淑?”萧璃点点头,有些忧心地问:“谢公子,你将我的事,告诉了桓公子吗?” “嗯,那日我见他跟列姑娘一起来,两人颇为亲密的样子,知道瞒不住的。”谢子孚说,“桓淑知道了也无妨,萧姑娘不必为此担心。对了,我听说衣澹他们要在博多驻留一阵子,近期恐怕回不来——不知在你分娩前,能否赶来看一眼。” 萧璃抚着腹部,仿佛在安抚胎儿。她的脸上看不出多少失落,谢子孚已经见过她无数次失望的神情,失望多了,也就成了习惯。但谢子孚知道她心底深处的哀怨,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让谢子孚连安慰的话都无从说起。 “日暮了。” 最终,又是谢子孚打破了沉默。夕阳透过纸糊的拉门照入客厅,橘红色的光芒令房间里充斥着温馨。萧璃望着夕阳的方向,又望向谢子孚,露出一个,颇有些凄凉的笑容。 “啊,列姑娘怎么还没回来?我担心她要赶不上关城门了。”谢子孚面带笑意凝视着萧璃的眼睛,“不过萧姑娘不用担心,那样我也会到城门口去接她的。再说——她有桓淑相陪呢。” 萧璃笑着说:“桓公子非常热情。” 谢子孚听出了她言外之意,并不作声。他不知道,萧璃也跟他一样不看好那两个年轻人,他知道萧璃的身份,担心列莹的出身;萧璃担心列莹的真身,而她也不希望列莹卷入东京贵族间的纷争。谢子孚试探着说:“如果桓淑他叨扰了萧姑娘,我会跟他说一说。” “倒也不必如此,他们都是成年人了,尤其莹莹……”虽然没有恋爱经验,毕竟生存了一百多年,见惯了世间百态,岂是那么容易受伤的。 和谢子孚坐在一起,不知不觉就会陷入沉默。谢子孚时常来探望她,两人像这样一坐就坐到日薄西山,说不了几句话。但是,坦白讲,萧璃并不讨厌这种相对而坐的沉默。从前是因为孤单,后来是因为……总之,当谢子孚在这里的时候,能令她感到安心。 两位少年活泼的声音从老远的地方传来,萧璃离开坐垫,打开门。只听得门外一个女声叫道:“阿璃,你开门可真及时。桓公子,你进来坐坐吗?” “我……” 桓淑还没回答,萧璃打断道:“进来吧,谢公子也在。” 桓淑先走进了门,列莹好奇的脑袋在门口探视了一番,才从门口走进来。谢子孚已经另拿了两个坐垫铺好,等着二人。桓淑先向谢子孚作揖:“舅舅。”然后才脱下木屐,踏上地板。 萧璃直接进厨房去倒茶了,列莹坐在两人对面,问出了心里藏了许久的疑问:“桓公子,谢公子是你的亲舅舅吗?” “是。”桓淑笑着反问,“列姑娘是不是觉得我的舅舅太年轻了?”列莹不好意思地笑笑,桓淑补充,“舅舅和我母亲可是一母所生,如假包换的亲舅舅。”他还刻意强调了最后三个字。 谢子孚也说:“我今年二十五,桓淑我没记错的话,是十九岁了。确实年纪相近,难怪姑娘怀疑。这主要是因为桓淑的母亲生他早,四姐十六岁便生下桓淑。” 列莹故意作出惊讶的样子:“原来桓公子你才十九岁,我觉得你看上去老成多了。” 桓淑捏捏自己的脸:“为什么?难道是我生得显老吗?”桓淑的脸颊白净、丰满,他一向自认显年轻的。 “你的言谈举止。只是到了谢公子面前,好像就显得稚嫩些。”列莹一语道破。 谢子孚看着桓淑,眼神中颇有怜爱,令桓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为我是他的长辈。虽然没有抱着我的腿撒过娇,但桓淑可是从小很崇拜我的。” “我看桓公子在谢家也是熟门熟路的,一定从小就经常在外公家里待着,常跟谢公子一起玩吧。” 桓淑道:“我是很喜欢跟舅舅一块儿,不过,我十三岁前可从没去过谢家。也只有谢家的大舅父,偶尔会来探望我。”话题到了这里,似乎突然进入了一个奇怪的区域,谢子孚和桓淑都骤然沉默下来。 列莹不适应,也不理解这种沉默。她只是觉得不能让客人这样在古怪的氛围中沉默着,所以试图打破:“东京只有这么大,你娘不带你回娘家吗?” “列姑娘……”甥舅俩异口同声,互相对望了一眼,桓淑还是把说话的机会让给了谢子孚,“家姐——桓淑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列莹意识到自己问错了什么,窘迫地吐了下舌头。人们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列莹也知道没有父母的孩子,总比同龄人早熟一些,怪不得桓淑给人一种圆滑世故之感。 厨房的萧璃听见他们的谈话,匆匆端着茶赶来:“桓公子,请用茶。莹莹,喝茶。”列莹接过茶碗时见到她递过来的眼色,识趣地中止了这个话题。 第11章 入 世 萧璃坐在厨房的台阶上择菜,列莹跪在旁边的走廊下擦地,擦了一片,趴下来逆着光观察地面,脸颊几乎要贴到地面上去。“擦得可干净了。”萧璃的夸奖让列莹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萧璃一边择菜一边说,“莹莹聪明伶俐,就是不够懂人情。” “我要是懂人情,我岂不是变成人了吗?”列莹吹了吹地面说。 “你本来也不是妖啊。”在三清山见过形形□□的妖,包括她们的母亲葛薇,萧璃知道,半人半妖的列莹和纯种的妖类之间,还是有本质的区别的。比如妖力,植物比死物容易得道,动物比植物容易得道,人比动物容易得道,皆是灵性不同的缘故,人的血统使列莹拥有高出一般妖类的灵性,葛薇也说过,列莹一百年修炼所得超过她三百岁时的修为。 萧璃也曾对修道跃跃欲试,但葛薇说,应当先回到世俗中去,再决定留在世俗中,或是追寻仙道。于是萧璃在葛薇的安排下离开三清山进入世俗,终于明白了葛薇让她先回归世俗的涵义,世俗的生活,比避世的清修确实有趣得多。遇到褚衣澹后,萧璃更不想回到三清山的清苦生活。 可是,列莹和她不一样,世俗容不得列莹这样半人半妖的孩子,清修是她最好的生活方式,这也是葛薇对她的期许。但列莹也许并不这么想,凭借天赋她在修为上比多数同龄的同类都要出色,但在修炼这件事上,列莹只使出了五分力,显然她并未坚定修仙的决心。 本来也不是妖啊。 列莹的心里仿佛突然被扎了一下。她常常忘记,自己身上那一半属于人的血统。列莹接触过很多人类,在葛薇的陪伴下,或者三清山的道士监督下,但她从未融入过人类的生活,像现在这样。“阿璃,你觉得我适合人类的生活吗?”列莹觉得,人间的一切都挺有意思,城市、贸易、劳作,甚至对街角两个大婶的吵架声。 “莹莹?”在萧璃看来,她对人类的生活产生了兴趣,无疑是对桓淑动心的讯号。 列莹丢下了抹布,坐在地上托着脸颊叹气:“我有点想我那从没见过面的老爹了。这么多年了,不知道投胎到哪里去了。” 萧璃松了口气,列莹偶尔会遗憾,说应该在生父去世前跟他见上一面。虽然不知道哪句话再次触动了她,但萧璃已经习惯列莹突然冒出的对生父的怀念。“即便你找到他,他也不是当年的你的父亲了。”萧璃说,“人活一生,死一次,死的时候什么就都该结束了,转世投胎之后的那就是别人。就像我,前世不知是男是女,但今生注定是褚衣澹的妻子。”萧璃低头望着自己的肚子,好像真的看到了自己的孩子。 她的眼神越是温柔可亲,列莹越是愤愤难平,她不敢直截了当地表达出来,嘟哝道:“一整年都见不到一面,你真的开心吗?”萧璃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意味不明地笑了。列莹小心地问:“阿璃……你不喜欢谢公子吗?” “莹莹,不可胡说!”萧璃柳眉倒竖,一声怒斥。 列莹被她一喝,心生委屈,嘟着嘴拧抹布借着擦地。她只是疑问,甚至没有下一个结论,不知萧璃为何发这么大的火。 满满当当的篮子,连块肉都没有,列莹看着自己的篮子直蹙眉。因为用的是谢子孚的钱,萧璃总想着能省则省,列莹到这里这么多天,除了几个鸡蛋,还没吃过荤的。纵然她不是一只只吃肉的狐狸,也不能忍受和尚一样的生活。在三清山娘还让她吃肉呢。 “咕、咕咕。”是鸡的叫声。列莹扭头看右边,一堵墙,鸡叫声就是从墙那边传过来的。 列莹四下张望,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列莹把篮子放在墙脚,借着墙边堆得几乎与房子齐高的柴禾,手脚并用身手敏捷地翻过了墙。片刻之后,她又出现在墙这边,腋下夹着一只被打晕了的母鸡。列莹大摇大摆地走到街中央。 “列姑娘!”这声音是—— “桓公子,”列莹好奇地问,“你不会也是来买菜的吧?”桓淑这样的公子哥儿,难道也需要自己买菜?如若不然,大早上菜市正忙的时候,他跑来凑什么热闹? 桓淑迅速接过她的篮子,想替她抱手里的鸡时,桓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抓着鸡翅膀把它拎了起来:“列姑娘,你这鸡怎么不用绳子扎着?” 列莹非常自然地回答:“鸡挣扎得太厉害,把绳子给挣断了。所以我把它摔晕了。” “断了……”桓淑无奈地抽动了下嘴角,“这鸡力气可不小。” “对啊,桓公子,你小心点。我刚刚就被它抓伤了。”列莹亮出手背,粉白的肌肤上果然有一道长长的破皮伤痕。不过她方才下去偷鸡的时候,一群鸡乱飞乱跳,也不知是被哪只鸡给抓到的。桓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突然笑出了声。列莹奇怪极了:“有这么好笑吗?” “对不起、对不起。”桓淑一边笑一边说,好不容笑停了,清了清喉咙,道,“列姑娘今日买了这么丰盛的菜,是有客人吗?” “没有。除了你舅舅,我们家也没有别的客人了。” 桓淑问:“那我可以到你们家做客吗?我想列姑娘烧的菜,一定很好吃。”这样的要求,实在太唐突了。列莹正酝酿着如何拒绝,桓淑一手拎着菜篮一手抱着鸡转身就走:“走吧,我们还需要添几个菜。我不能空手去你们家,列姑娘想吃什么?我来买。” 列莹盯着他的背影,盘算着今天的菜是足够了,但既然有人掏钱,多买些荤菜存放起来也不错。她追上去说:“我也觉得我的手艺一定不错,不过在我们家从来都是阿璃下厨。” “那可惜了,如果不能尝尝列姑娘的手艺,我会觉得遗憾。” 桓淑看起来,真的很想吃的样子。列莹心里斟酌了一番:“那我试试吧。我不太会烧菜,恐怕桓公子你尝过以后,再也不想来我们家吃饭了。” “不会,”桓淑站定,转身凝视着列莹的眼睛,“我一辈子都会想吃。” 第12章 枇 杷 带出门的钱并不多,带回来的菜却异常丰盛。列莹暗自庆幸今天有桓淑跟着自己回来,否则还真难解释从何处抱回来一只鸡。萧璃嘴上虽埋怨列莹不该让桓淑破费,却听得出她语气中的欣喜。这样一顿饭,对她来说真是太奢侈了。列莹把偷回来的鸡关进鸡笼,既然有了桓淑花钱买来的大鱼大肉,这只鸡还是留着以后吃好。 被塞进笼子的母鸡像死了一样倒在地上。不知是否起先下手太重,把它弄死了。列莹怀着这样的忧虑,尝试用妖术让它醒来。施完法再做观察,母鸡还是一动不动,萧璃好奇地凑了过来:“莹莹,你买只鸡,为何把它弄死了?”列莹右手食指在空气中划动,再向母鸡一点。“咕咕咕!”母鸡像被戳到屁股一样呼啦一下跳起来,把笼子里的另一只鸡吓得几乎飞起来。太好了,列莹满意地为自己笑了。 “没水了。”萧璃望着水缸苦恼地说。她弯下腰,水瓢刮得水缸底部沙沙作响,好容易打出了一瓢水,把列莹从菜市上买回的枇杷过了下水:“莹莹,把这个拿去给桓公子吃,然后去井边打一桶水回来。” 列莹把枇杷端到客厅后再回来拿桶,一抬头,只见桓淑捧着盛枇杷的碗站在走廊下,见到列莹手里的大水桶,桓淑惊讶地问:“列姑娘要去打水?这么大的水桶,列姑娘提得动吗?”列莹语塞,按照自己娇小的身量,拎着这么大一只水桶确实吓人了点。正不知怎么开口解释,桓淑忙不迭地把枇杷放到灶头,赶过来接过她手里的水桶:“既然我在这里,就不能让姑娘做这种体力活。水井在哪?” 让贵客做这样的重活,萧璃极不好意思:“莹莹,你带桓公子去吧。” 附近的几条街巷,共用一口水井,不管什么时候取水的人都很多。桓淑老远就看到了拥挤的人群:“怎么打个水这么费劲?”一想到要跟那些居民抢钱似的挤到水井边,桓淑不由得直蹙眉头。 列莹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水桶:“我来。”话音未落,列莹已经向人群冲过去,一眨眼就挤到前面去了。桓淑发了好一会儿愣,列姑娘看似大家闺秀,想不到某些方面比起街坊大妈来也丝毫不落下风。他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应该让列莹去抢水,这样不就违背了自己自告奋勇来打水的初衷吗?桓淑二话不说就向人群冲过去。 “列姑娘、列姑娘!”桓淑使劲挤开人群,终于挤到了列莹身边。列莹已经到了人群的最中央、水井边上,正扒着井边等另外一个人打完水。桓淑紧紧盯着那个正在打水的人,他的手一离开辘轱,桓淑立刻把手搭了上去。列莹瞄了他一眼,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桓淑把带出来的水桶装得满满,好容易提着它挤出了人群,不得不把它放下来歇一口气。他把水桶换到左侧,左手使力,右手辅助。走在他后面的列莹看着他晃晃悠悠的脚步有些担忧,赶上去道:“是不是太沉了?我跟你一起拎吧。” 说来奇怪,两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搭上水桶的那一刹那,桓淑便感觉手上的重量顿时去了十分之□□,一点也不费力了。他观察列莹的神情,一脸轻松的模样,脚步也很轻快,似乎没太大力气,桓淑感慨道:“果然两个人提,要轻松多了。” 列莹忍不住笑了,她动用了妖法,当然轻松多了:“是啊,平时我都和姐姐两人提一桶。” 桓淑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你们姐妹两人,生活着实不易。莹莹,以后让我照顾你们吧。” 列莹惊讶地差点把尾巴竖起来。莹莹?她刚才听到了什么?“桓、桓公子,你还是叫我列姑娘吧,我们没有那么熟。至少,也叫我列莹吧?”桓淑眼里的光芒骤然暗淡下来。那一瞬间天差地别的变化,变成愧疚、尴尬,像两块石头堵在了列莹的胸口。桓淑突然感到手上的水桶沉重了起来,感受到手臂被水桶往下拉,列莹猛然回过神:“对不起,我、我分心了……” 桓淑笑着摇头,一如既往地友善,但是,列莹总觉得那笑容背后隐藏着一些无奈:“我不想再称呼你列姑娘,也不想你再叫我桓公子。就算是朋友,也不该如此生疏吧?” 这是追求她吗?列莹不确定。可以确定的是,桓淑对她确又所图。她不喜欢他,正如她对萧璃说的那样,列莹想象过一旦桓淑给了她机会,她就狠狠拒绝他。但是,现在说拒绝的话似乎太突然,毕竟他还没有对她直接表白。而且,列莹发现,拒绝并没有那么容易。是的,她有比任何人类都丰富的阅历和旁观的经验,但是她从未尝试过拒绝一个人的求爱。“好,我叫你桓淑,你叫我列莹吧。”列莹作出了让步。 桓淑皱眉:“为何?萧姐姐明明叫你作莹莹。” 何时阿璃也变成了他的姐姐?这个人真是不择手段地在同她拉近关系。“那不一样,”列莹果断地说,“除了我娘和阿璃,没有人那么叫我的。我在三——我在家乡的朋友,也都是喊我列莹。” “那我还是要叫你莹莹。”桓淑唇角上扬,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连声喊道,“莹莹、莹莹、莹莹。” 列莹被他喊得不知所措,急忙用一只手去捂他的嘴:“停、停。你爱怎么叫怎么叫好了,但是,千万不要让阿璃听见。” 列莹感到手心一痒,桓淑竟然趁机亲了一下,吓得列莹连忙把手藏到身后。桓淑注视着她与其说是害羞不如说是惊吓的脸:“为什么?”列莹不吱声,她不想让萧璃误会他们之间有什么亲密的关系,但是这个理由一定不能让桓淑知道,因此她不回答。桓淑并未追问,只是疑问地盯着她半晌,用一贯的轻松口吻说:“走。没有水,米都下不了锅,萧姐姐一定等急了。” 第13章 问 情 一大桶水倒入硕大的水缸中,看起来分量甚少。列莹似乎很不满意地皱着眉头:“我再去打。” 萧璃赶忙拦住她:“够了,莹莹。洗锅烧菜足够了。”萧璃背对着桓淑,向列莹使了个眼色。她知道桓淑执意会去帮忙,又怎么能劳动客人?萧璃回头对桓淑说:“桓公子快进屋坐下吧,到我们家吃饭,还要劳烦你去打水,真是惭愧极了。” “不会,萧姐姐。”列莹瞪大了眼睛,他怎么敢如此当面称呼萧璃?萧璃一时也错愕了,唯有桓淑没有半点不适应:“今日我突然造访,也未及与主人打声招呼,实在是唐突。姐姐还有什么需要在下的,尽管开口。” 萧璃满脸愕然地与列莹一对视,木然转过头,对桓淑一笑:“没有,桓公子只管吃饭就好了。不过,现在的情形桓公子也看到了,恐怕要让桓公子久等。” “能品尝萧姐姐的手艺,等得再久又何妨呢?”这样轻佻的话,在桓淑嘴里总那么顺其自然地蹦出来。列莹初时反感,显然居然也适应了,毕竟她感觉桓淑并没有恶意,他只是生性如此。 桓淑正要进客厅去,萧璃把他喊住,端起他起先放在了灶台上的枇杷:“桓公子拿好。” 桓淑低头看着萧璃双手捧起的枇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等吗?”萧璃尚在犹豫,桓淑从她手中接过了枇杷,盘腿就在走廊里坐下,“希望不会干扰了二位姑娘。” 萧璃吞吞吐吐道:“不会……莹莹,去摘几根葱,我来杀鱼。” 列莹趴在地上铺被褥,身后响起了拉门滑动的声音。是萧璃走入房中,转身将拉门关好。她站在列莹背后,沉默地看着她劳动的背影。列莹铺好了被褥,坐在被褥上转过身来,抬头看见萧璃面无表情的脸,但是注视着她的眼神似乎想吐露什么。列莹有种不好的预感:“怎么站着?我可累了。”说着,她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萧璃把披在肩头的外衣脱下,撑着腰小心地跪下来,慢慢躺进被窝里。列莹看着她动作艰难的身影,想着伸手去帮一把,却始终未动。萧璃翻身困难,只能平躺在枕上,目光正对着屋顶:“莹莹,你和桓公子——” 列莹不耐烦地打断她:“别问,什么都没有。” 萧璃无奈地沉默了片刻,还是说:“可是,好像不是那么简单呢。他怎么会管我叫‘姐姐’?” “我怎么知道?他那个人最喜欢跟人套近乎了,明明跟他不熟,亲热得好像上辈子就认识了似的。”列莹满满的全是抱怨,她觉得这样下去,她铁定解释不清他们的关系了。 萧璃语重心长地说:“桓公子人品不错。我不是反对你跟他在一起,只是觉得,你可能有更好的选择——并不是指男人。你不觉得,修仙对你来说是更好的选择吗?” “我没想跟他在一起,阿璃。”列莹辩解的时候是不高兴的,她不喜欢被人误会,尤其萧璃应该是最能理解她的人,“我也不想修仙,不是不喜欢,而是修仙这事太重要了,我觉得我还没有考虑好。”葛薇修了九百年都还没成仙,这个事实令列莹畏惧。对很多人和妖来说,修仙都只是一个美好的念想,支撑着他们忍受着各种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然而念想始终是念想,这条比常人更艰难险阻的道路的尽头,是一样的死亡。那么这样的修炼,又有什么意义?列莹不想尝试没有结果的事。 “莹莹,你是我的好姐妹,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帮助你。”萧璃说,“如果最后,你真的会跟桓淑在一起,我也会尽我所能帮你们——虽然我也许出不了什么力。我知道此时你还没有决定,只是劝你慎重考虑。” “阿璃,我再说一遍,”列莹支起身看着萧璃,一字一字、郑重其事地说,“我不喜欢桓淑,也不会跟他在一起。即便我选择俗世的生活,我选中的那个人,也不会是桓淑。”当他再来找她时,一定要拒绝他,如此,他应该能明白了吧。 “桓公子,这么早就来找莹莹?”大早上的听到敲门声,萧璃就猜测是桓淑又上门来了。毕竟她们家除了那甥舅二人也没有别的客人,谢子孚是不可能这么早来访的。桓淑笑着颔首,他每天看上起都精神头十足。“可是不巧,莹莹已经出门了。” 萧璃的话让桓淑一下子蔫了:“这么早就出去了?那,她何时回来?我可以等她一会儿。” 萧璃笑得很为难:“莹莹一大早去海边看日出,说要四处逛逛,恐怕没那么早回来了。” “那在下告辞。”桓淑闷闷不乐地说。萧璃看向藏在门后角落里的人,突然桓淑又转过身来:“萧姐姐,莹莹回来后,你务必告诉她明日要在家等我。我明天还会来的。你知道的,我能带她去很多,她自己去不了的地方。”桓淑不忘给自己找个理由。 萧璃点头应允,目送桓淑远去后,才把门一关:“这个理由只能用一次,明天可是行不通了。” 列莹点头,嘟哝道:“让他白跑一趟,也挺过意不去。明日我会想办法的。” 萧璃扁了扁嘴,如此戏弄人,心里也很不好受。她向列莹建议:“也不用一直都拒绝,毕竟人家是一番好意。你先跟他去,偶尔拒绝,拒绝得多了,他就明白了。” 列莹将尾巴翘到身前,抚着尾端的毛说:“如果不是还要照顾你,不能暴露了身份,我就当着他的面亮出尾巴,不信他还敢纠缠我。” 萧璃把尾巴从她手里抢过,往一边轻轻甩开:“还是先把它藏好吧。你这尾巴一亮出来,不知道要吓坏多少人。这岛上的居民简单淳朴,连妖魔鬼怪长什么样都没见识过。” 列莹不情不愿地收起尾巴:“人家都说‘海外仙山’,东京这地方,居然感觉不到什么灵气。难怪这里的人没见过什么妖魔鬼怪,没有灵气,妖鬼也不得成形啊。不过,我还真知道有那么一棵要化妖的植物。”列莹想着那棵幽门岛上的海棠花树,不知到底修炼到何种境界了。 第14章 青 瓷 宋土烧制的瓷器闻名遐迩,其中尤以青瓷为精贵,在东京停靠的货船中,大多载有各式各样的瓷器。一艘自温州港而来的宋国商船在东京靠岸补给,引起了众多东京商人和富裕人家的注意。大家都知道,从温州港开出的船,通常搭载着最上等的龙泉窑瓷器。 船工把一部分货物搬下船来,在码头摆开,码头上熙熙攘攘挤满了来交易的、来看热闹的人群。这当然只是货物中的一小部分,绝大多数的货物,他们希望运往日本,那里有更多的人口和更大的市场。 桓淑紧紧抓着列莹的衣袖,生怕在人群中走散。列莹被他抓得很不舒服,但是又不好意思开口,只得任由他牵着在人群中穿梭。桓淑眼前一亮:“叔父、叔父!”他回头对列莹说,“看见我叔父了,我们过去。” 桓淑的叔父桓诗——即是来东京时列莹所搭的那艘船上那位,正被精美的瓷器吸引,直到桓淑挤到他身边,他仍入迷地把玩着手里的瓷器,而丝毫没有注意到列莹的存在:“桓淑,你看,这些年来,龙泉窑的青瓷真是愈发精致了。” 一位看似商人的锦袍男子笑着说:“龙泉窑的瓷器到了日本更加精贵,一只龙泉窑的青瓷碗运到日本,价格至少翻五翻。”商人伸出手掌,在他们面前来回翻了几次,也许不止五次。 桓淑从地上的货物中拿起一个青瓷碗问列莹:“喜欢吗?”桓诗此时在注意到那个小姑娘,面带疑惑地看了过来。列莹没有回答,桓淑恍然大悟道:“哦,莹莹是宋人,对这些东西早就司空见惯了吧。你可不知道,宋国的瓷器在我们这里是多么高贵。” “不是的,”列莹解释道,“龙泉窑的瓷器,在宋国也很精贵,寻常人家看不见的。不过,我们家用不上这么昂贵的东西啊。”只不过,再精贵的瓷器,对她来说也只是泡茶的壶、喝酒的杯、吃饭的碗,满大街都是便宜的瓷器,何必花上数倍的价钱去购什么龙泉窑的瓷器?当然,列莹知道对桓淑来说不一样,如同那些官员和富豪,他们需要这样的瓷器来彰显自己的品味和身份。 商人捧着一只漆器盒子递到他们面前:“这是温州漆器,可作首饰盒。临安城哪个姑娘没有这样一个首饰盒呢?公子不妨买一个送给姑娘。”商人笑眯眯地看了列莹一眼,“不贵。” 桓淑二话不说把漆器盒子拿过来,放到列莹手上:“买。” 列莹有些犹豫:“不贵是多贵?”她不想花桓淑太多的钱,会令她觉得欠桓淑的情分更深。 “两贯。”商人伸出两个手指。 列莹气得把盒子一把丢回商人怀里:“你宰人呢?这在临安集市上最多也就卖几百钱的东西。”这些日子在东京的生活可算让列莹明白了,在宋国寻常之极的东西到了东京都能卖出高价。这样一个漆器就得两贯,幸好桓淑没铁了心要买那青瓷,只怕一个饭碗就贵过这漆器了。 “姑娘这话不对,在临安花个几百钱,也买不到这样的漆器。”商人不与列莹对话,转向桓淑道,“一贯,不能少了,在临安也卖这个价。” 桓淑点着头:“一贯就一贯吧。”他把盒子重新抱过来,放到列莹手上,“拿好,没事。”桓淑掏出一贯钱递给商人,在后头看着这一切的桓诗不禁莞尔。 商人转头对桓诗道:“我想贵府应该有些会子吧?我今日卖完了东西后,不知可否向贵府兑换成会子?” “会子?”桓淑疑问。 看来东京人只喜欢用铜钱,从不用会子。列莹低声说:“是能当钱花的纸。一张会子可以抵好多铜钱。”桓淑看着她,理解地点头。 桓诗笑着望了桓淑一眼,回答商人:“可以。不过敝府库中不多,我们寻常交易都是在宋国将会子兑换成铜钱再带回来的,东京人向来只用铜钱,你是知道的。我想官家的账房会有不少会子,如果不够的话我带你去那里兑。” 谢子孚到萧璃家时,日头已经西斜。他知道萧璃平素是不栓门的,敲了敲门,径自推开:“萧姑娘?列姑娘?”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后萧璃出现在客厅,扎着衣袖和裙子显然是在干活的样子,谢子孚不由得有些担忧,虽然只是短短一瞬,萧璃看到他的眉头皱了一下。 “谢公子坐,我去给你倒碗茶。” 萧璃把茶端来时,谢子孚喝了口茶问:“怎么列姑娘又不在吗?”他以为列莹来这里是帮忙照顾临产的萧璃的,可是看起来萧璃干的活一样不少。谢子孚心中暗自有些气恼,毕竟是即将临盆的孕妇了,明明有个能照顾她的人,却整日在外游荡,把各种家务粗活都丢给孕妇去做。 “是啊,谢公子您的外甥太热情了。”萧璃笑着说道。 “又是桓淑。”谢子孚小声说,“他不知道列姑娘担负着怎样的任务,天天来打扰列姑娘,实在太不应该了。我会着人同他好好说一说。” 萧璃摇头:“谢公子你不要斥责他,桓公子是好意。都是年轻人,自然闲不住的。不过——谢公子,我可以向你了解一下桓公子的为人吗?我不是觉得他哪里不好,只是想了解一下他的性格,你看到了,莹莹的性格也不一般,万一闹出什么矛盾就不好了。”萧璃觉得自己越说越扯远,无论是桓淑还是列莹,首要的都不是性格问题,而是身份问题,谢子孚应该能理解她的意思吧。 谢子孚咽了口茶:“他,性格很好。孝顺、热情、成熟,也很有上进心。”谢子孚说完,觉得自己竟像个媒婆在向姑娘的家人推荐自家的外甥。 “是啊,桓公子性格很好,这我们都看得出来。”萧璃苦笑,果然没有回答到要点上,大约男人和女人的思路不同吧,“但是莹莹性格不好——我是说,他们可能不太合适。” 谢子孚微微一笑:“男未婚,女未嫁,没什么不合适的。情感之事,还是要看当事之人的意愿。恕我直言,我觉得萧姑娘担心得太多了。不过,即便现在互相有意,未来也不可知。萧姑娘,顺其自然吧。”萧璃无奈地望向他,她所担心的,他又怎么会知道呢? 第15章 潜 夜 日暮时分列莹拎着水桶从井边走回去,街上的店铺陆续关门,大妈大婶们聚集到自家门前,小巷里格外热闹。萧璃的住所相对独立,列莹与邻居们也很少交集,但妇女们看到她时还是会礼貌地打声招呼,尤其是在狭窄的小巷里遭遇拎着满满一大桶水的她时:“哟,小姑娘可真了不得!”这是一种既无善意,也无恶意的感叹,列莹通常是向对方笑笑了事。 萧璃站在门口等待她,在列莹进了屋后拴上门:“菜都热好了,快来吃吧。” 哗—— 列莹把水倒进水缸里,擦干净手走进屋内。萧璃右手扶着矮几,侧对着她。列莹径自坐下,刚拿筷子,见萧璃仍不转过脸来,肩膀又在不住颤抖,列莹惊觉不对:“阿璃?”她马上丢下筷子窜到萧璃边。 萧璃捂着肚子道:“我、我肚子痛……” “饿的?想拉肚子?抽筋?还是——要生了?”列莹一股脑抛出了一系列古怪的猜想。 “哎呀,”萧璃无奈地叫道,“怕是要生了,快去找谢公子!” 列莹紧张地抓住她的手:“你忍着、忍着,我马上去马上回!”萧璃来不及烁华,一晃眼列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大门依旧紧闭。虽然这样很可能会暴露列莹的身份,但萧璃也顾不得许多了,她挣扎着爬起来,扶着墙一小步、一小步向卧室艰难地挪动。 谢公子、谢公子、谢公子在哪儿呀? 化身为狐的列莹拼出平生最快的速度,踏着海风向记忆中谢家大宅的方向一路奔去。一不留神一大片富丽堂皇的住宅从足下飞过,列莹急忙调转狐头窜向那片看起来疑似谢家大宅的房屋。顷刻间又化作秀丽少女轻盈落地。 右边一间房屋、后方一堵墙壁、左手另一房屋、前方一道走廊。莫说不知该往哪儿走去找谢子孚,连这里究竟是不是谢宅都不知道。列莹急得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跑,终于逮到一个奴仆模样的男子。列莹二话不说一把揪过他的衣襟:“这里是谢家吗?”仆人被她吓得一愣一愣,傻乎乎地点头如捣蒜。列莹紧接着问:“谢子孚在哪里?”仆人呆愣愣地看着她,显然是吓坏了。列莹抓住仆人的肩膀狠狠地晃了两下:“谢子孚在哪里?” 仆人晕乎乎地重复道:“谢、谢子孚……子孚少爷……”列莹几乎快忍不住把他拍到地上的时候,仆人终于慢吞吞地指出了一个方向。 “谢公子!” 背后一声大喊吓得谢子孚猛回头,一个似曾相识的少女迎面冲过来抓住他的手就跑:“阿璃生了、阿璃生了!”谢子孚刚反应过来这个似曾相识的少女是列莹,只觉得自己被列莹拖着跑到双脚离地几乎是用飞的。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谢子孚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双足确已腾空而起,身体的高度很快就超过了房屋,然而他也不至于踩着瓦片,因为列莹是带着他在空中飞翔的。 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谢子孚感觉脚下一磕,踢到了什么东西。再观察四周,原来已经到了萧璃的家中。走在前面的少女催着他道:“阿璃生了、阿璃生了!”刚才,她似乎也说过这句话?谢子孚望着她出神,到底这是真实的,还是他在做梦? 急得上火的列莹被他呆滞的表情惹恼了,一拳捶在他胸口:“谢公子,阿璃要生了!” 这声吼简直震耳欲聋。谢子孚捂着耳朵,感觉脑袋总算清醒了些:“列姑娘……”列莹抓起他的手往卧室跑去。 萧璃果然一个人铺好了床铺,正安静地躺在枕上。见到两人,激动地想要爬起来,但碍事的大肚子还是让她没能起身。“阿璃!”列莹一下扑倒在床铺边,“怎么样了,阿璃?生出来没有?” “现在不怎么疼了,别担心。不过还没有那么快生出来。”声音清脆,思路清晰,萧璃的精神看起来还不错。 谢子孚跪在床边:“阿璃……是阵痛?”萧璃望着他,坚强如她,突然有一阵泪水涌上眼眶。谢子孚紧张地握住她的手:“别怕,我会陪你。列姑娘,我已经找好了产婆,住在铜鼓巷口第一间,姓林,就叫林大姐,赶快去把她请来。” 萧璃的嘴唇微启,努力咽下哭声的她没有喊出声音,谢子孚看出她想唤的是自己的“谢”字,禁不住搂住萧璃安慰:“别哭、别哭,阿璃。有我在这里,不用害怕,不用怕……”谢子孚努力控制着自己,却发现自己不住地颤抖。 萧璃在他怀里逐渐平静下来,谢子孚也渐渐从不知所措的紧张中走出来。他知道自己不能害怕、不能紧张,现在他是这里唯一可以照顾她的人。没有人注意到列莹什么时候离去,什么时候回来,列莹再次出现在卧室里的时候,两手挟持一般“搀扶”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微胖女人,面无表情地看着相拥在一起的两人。 林大姐显然已经被吓坏了,哆哆嗦嗦地说:“救、救……” 谢子孚蓦然回过神,站在林大姐面前:“林大姐,对不住,事出紧急。我是前番找过你的谢某,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产妇,恐怕已经到了分娩的时刻了。” 林大姐浑身发抖,双目无神,脸色惨白,只会喃喃重复着“救命”,简直像随时都有可能晕倒,更无法对谢子孚或列莹的话作出反应。着急的列莹靠近她耳边吹了一口气,林大姐突然安静下来,眼睛半眯昏昏欲睡。列莹像唤醒一个沉睡的人一样喊道:“醒醒、醒醒。”林大姐慢慢睁开了眼睛,奇怪地打量眼前的谢子孚。 谢子孚惊疑地瞟了列莹一眼,此时也无暇他顾,赶紧向林大姐说:“林大姐,这位产妇将要分娩了,你快想想办法。” 林大姐绕过谢子孚走到床铺边跪下来察看产妇的情形:“快去烧一锅热水,准备几条干净的布。干净的布有没有?没有我这里有。咦,我的药箱呢?”林大姐一边干脆利落地分配工作一边伸手在床头抓挠,抓了一手空气,方才发现竟然缺少了重要的东西。 谢子孚回头瞪着列莹。“药箱?”列莹一头雾水,她哪里知道什么药箱?急切地问,“放在哪里?我马上去拿回来!” “我家客堂左边的柜子里,柜子里还有一摞干净的布,一起带过来。”话音未落列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林大姐抬头看着依然站在原地的谢子孚,“烧水啊,不是叫你烧水吗?”谢子孚一愣,虽然从没听到过那样的话,但是一刻也不敢耽误地逃出卧室去了。 第16章 玉 碎 贵为谢家公子的谢子孚虽然自认并不娇惯,但担柴烧水这种事却是他从未做过的。谢子孚一个人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好不容易将锅刷干净,往锅里倒满了水、往灶里添满了柴,却不知怎样起火。此时从卧室方向传来一声萧璃的惨呼,谢子孚心下更加着急,在灶头一阵乱翻,终于找到点火用的火镰,然而对着满满一灶坑的柴又无从下手。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谢子孚回头,果然是列莹,正从卧室的方向跑来。列莹站在走廊里看着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跳下走廊夺过他手里的火镰,到柴堆旁边抓了一把干草。再看到灶坑里满满的柴,又只好把干草扔了,弯腰扒起灶坑。 谢子孚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列莹把灶坑里的柴扒出来,用干草引火递入坑中,将两根柴放在上面,见火势不旺,又塞进去一把干草。她转身找了一只木盆,一边用水洗一边说:“你在这里看着火,火小了就添草,柴少了就添柴,不要放太多,保持这么旺就行。”她把木盆往灶上一放,“水烧开了端进来,再下一锅水,直到大姐说不用烧了。”谢子孚忙不迭地点头,列莹把灶头的蒲扇塞进他手里,也不等他开口,转身就往卧室跑。 谢子孚手握蒲扇蹲在灶前,出神地望着灶坑里明亮的火光。一阵□□之后,卧室沉寂下来了,一些细细碎碎的讲话声,大约是林大姐和列莹在对话。列莹—— 她带着自己飞行,并不是他在做梦,她也是那么带着林大姐来的,用谢子孚无法想象的速度。谢子孚也很肯定,方才列莹回来的时候,根本没有经过大门,而是直接从卧室方向出来的,萧璃家只有一个门,就是紧挨着厨房的客堂的大门,那么她是如何进入卧室的?谢子孚几乎可以肯定,他遇到了灵异之事。 从宋土传来的典籍中有很多记载灵异故事的书,列莹的怪诞行为与《搜神记》中的妖鬼何其相似。列莹难道真是的妖鬼所化?可是,谢子孚在宋国和日本听说过的各种故事中,妖鬼出没都是来害人的,列莹是为照顾萧璃而来,在岛上居住月余,也从未听闻她做过什么坏事。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够掉以轻心,一想到萧璃不知是否还蒙在鼓里,谢子孚更觉毛骨悚然。谢子孚暗下决心,一定要弄清列莹的身份。 “列姑娘。”谢子孚端着热水,在卧室外低声唤道。 列莹一把拉开门,把热水端入房中。谢子孚知道产妇的房间不可随意进入,规矩地站在门外,但萧璃痛苦的低吟一阵一阵揪着他的心。谢子孚忍不住向内窥视,然而列莹的身体阻挡着他的视野,除了因萧璃的挣扎而鼓动的被子,什么都看不到。这时列莹回头关门来了,一想到她诡异的行径,谢子孚本想避开她,但又按捺不住关切之情问道:“怎么样了?” “还没呢。”列莹说着,把卧室的门一拉,阻断了谢子孚的视线。 谢子孚痛苦地垂首:“阿玉……”他想陪在她身边,可他能以什么样的立场、什么样的身份要求陪伴在她身边?他不过,是她丈夫的朋友,是受托照顾她一阵子的人啊。 可是,这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万一、万一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呢?卧室里的萧璃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谢子孚吓得连连拍打拉门:“阿璃、阿璃!” “嗖”一下卧室的门开了,列莹出现在他面前:“不要拍门!不要站在这里了,她没事,她不会有事的!”列莹望向萧璃的方向,深吸了一口气,“我不会让她有事的。” 她的话好像在对谁保证,但谢子孚知道并非自己。眼睁睁看着列莹把门拉上,谢子孚六神无主地回到厨房,坐在走廊的台阶上。列莹应该有什么特别的办法,一定会保护好萧璃的吧。想到这里,谢子孚稍稍感到安心。 “观世音菩萨!”谢子孚猛地双膝跪地,两手在胸前合十泪盈眼眶,“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阿璃,保佑阿璃吧!”谢子孚念叨着伏身地面,额头触着冰冷的泥地,顾不得凉也顾不得脏。 深远的记忆在脑海中闪现,很久很久以前,似乎也上演过同样的场景。他痛苦地伏在地面,痛苦地呼吸、痛苦地低吟,痛苦地哀求过每一位神仙佛祖,保佑他的妻儿。她凄厉的惨呼、恐惧的尖叫一声声撕裂谢子孚的耳膜,谢子孚甚至怀疑那一瞬间她是否身处地狱,她正经历地狱里最残酷的刑罚、见证地狱里最可怕的场面。她如此惊恐绝望,他却连安慰都做不到。 “阿璃……”“阿玉……” 究竟是谁?究竟是谁的声音?究竟在为谁祈祷?他失去了分辨的能力,失去了清醒的头脑,在黑暗的漩涡中沉沦,是谁禁锢了他,令他动弹不得?窒息的痛苦蚕食着谢子孚的意识,地面透过肌肤传导的寒意,只让他陷入更为痛苦的挣扎。 “哇哇——” 婴儿?是婴儿的哭声,是萧璃的孩子吗? 谢子孚头痛欲裂,但想要确认事实的念头支撑着他勉力把眼皮打开。这里是什么地方?他躺在被褥里,在简陋的小房间中。谢子孚用双手支撑着身体坐起来,是在萧璃家。从一墙之隔的房间里,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 “谢公子。”躺在床铺上的产妇先注意到了他。谢子孚藏身在半开的拉门后,默默无言地观察着两个年轻的女子,和列莹怀抱中的婴儿,忽然,露出了一抹如释重负的微笑。 “哎哟,谢公子醒啦。”列莹抱着婴儿一面轻晃着一面走了过来,揶揄道,“昨晚我们阿璃都没痛晕过去,谢公子居然吓晕过去了。” 萧璃责备地唤了一声:“莹莹!” 谢子孚赧然:“是我无用。我本想一直陪着萧姑娘,结果……幸好萧姑娘母子平安。是男是女?”谢子孚突然想到。 列莹把孩子的小脸露给他看:“是儿子。” 婴儿的眼睛尚未睁开,皱巴巴的脸颊通红。但是,谢子孚仿佛能从他身上看到某个人的影子:“很像衣澹。”像,却说不出来哪里像。也许只是提醒自己,这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家庭。 第17章 狐 疑 桓淑来到萧璃家的时候,显然感受到了一丝异样的氛围。他敲了敲门,无人应门,便径自推开了大门走进去。家中有人,桓淑听到了从屋内传过来的讲话声,他走到了客厅后面,通往卧室的走廊上,喊道:“莹莹,莹莹?” 果然从卧室里探出一个熟悉的脑袋,食指竖在唇前示意他安静。列莹钻出卧室,小心地拉上卧室的门。桓淑小声地问道:“怎么了?” 列莹从桓淑面前走过,桓淑清楚地看见她脸上笑容,在早晨的阳光下,甜美更兼温馨,没有一丝对桓淑微笑时的勉强。“以后我可不跟你出去玩了。”列莹说,然而并不是生气的。桓淑正想问为什么,列莹指了指卧室的方向:“我现在要照顾两个人。” 桓淑惊喜道:“萧姐姐生了?” 谢子孚盘腿坐在萧璃的床铺边,他素日体弱,今天脸色异常苍白,望着萧璃母子的眼睛里,也流露出深深的疲惫。然而他并不想离去。“桓淑果真一大早就来叨扰列姑娘了。”谢子孚听见桓淑入门时的呼喊声说。 萧璃淡淡一笑:“他大约想她一直都在身边吧。” “萧姑娘——”谢子孚唤了一声,久久不语。萧璃等着他的下半句话,凝重的神色落入萧璃眼里,气氛不由得紧张起来。萧璃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但恐怕不会是好消息。谢子孚似乎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我对萧姑娘的为人深信不疑,也从未质疑过列姑娘的身份。但是,昨日我确实见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事情,我觉得应当让萧姑娘知道。”谢子孚瞄了萧璃一眼,她始终盯着谢子孚,连眼神都不曾移动,谢子孚深吸了一口气,“列姑娘会飞。” 惊讶,抑或是恐惧。萧璃避开他的注视,望着手边的地面。过了片刻,她忽然莞尔一笑:“让谢公子受惊了。其实,这在宋国并非少见。我们姐妹在道家胜地三清山长大,自幼耳濡目染学得了一些道法仙术,尤其是莹莹,她天分颇高,更是以修道为毕生志向。一直没有同谢公子说明白,是怕吓到谢公子,还望谢公子见谅。” 谢子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看来,是我错怪了列姑娘。”谢子孚的眼睛看向萧璃,萧璃毫无惧意地迎上他的目光,当她捕捉到他温柔的眼神中隐藏的一抹戒备时,心里突然又虚了。 萧璃装作若无其事地低头逗弄怀里的婴儿:“谢公子,你看,他笑了!” “阿璃,桓公子想看看我外甥呢。”随着列莹的说话声,她拉开了卧室的门。 桓淑没有冒然进入,站在门外张望了一下,谢子孚的存在令他惊奇不已:“小舅舅,怎么你一大早就在这里了?”桓淑向门内走了几步,未得允许,还是不敢靠萧璃母子太近,只是远远望着谢子孚,露出担忧的神色,“舅舅昨夜没睡好?看起来精神不太好。” 谢子孚解释:“昨天傍晚萧姑娘分娩,匆匆忙忙就赶来这里了。确实没睡好。” “舅舅昨夜就住在这里吗?”桓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列莹从萧璃手上把婴儿抱了过去,走到桓淑面前,笑嘻嘻地问:“你看,我外甥可爱吗?” “可爱,”桓淑轻轻碰着婴儿的襁褓,端详着婴儿酣睡的面庞。他抬起眼睛看了一下对面的列莹,专注地望着怀抱中的婴儿,此时此刻他们的距离是那样贴近,桓淑做出正在观察婴儿的样子,把额头往前稍稍靠过去了一点,虽然只是一瞬,他碰到了列莹的额头,而列莹没有回避。尽管,是因为列莹根本没有觉察他的企图。 “跟你一样可爱。”桓淑的声音极轻,固然是怕旁人听去,从他刻意压低的声音中列莹听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暧昧,列莹脸上的红云蹭蹭地涨,她故作镇定地、缓慢地转过身去,在萧璃的床铺边踱着碎步来来回回。 谢子孚突然问:“萧姑娘,记得你说,列姑娘志在修道是吗?” 列莹与桓淑同时转过头来,脸上写满了同样的愕然。萧璃瞥了列莹一眼,从容地说:“是,莹莹从小拜三清山的葛真人为师,她天赋异禀,修为远远超过三清山其他弟子。真人也说,倘若莹莹能够坚持修道,他日位列仙班也未可知。” “神仙?”桓淑脱口而出。神仙鬼怪,那是多遥不可及的传说,莹莹竟然有这样神奇的身份? “啊不,现在还不是,”萧璃摇头否认,“莹莹只是个修道之人。” 桓淑难以置信地看向列莹,列莹已经从萧璃的话中有所领会,接着她的话茬说:“我只是觉得好玩所以跟着葛真人修习法术,至于修仙——那么久远的事,还未曾细想过。不过,师父说我根骨不错,一直试图说服我修仙,我现在尚未下定决心,只是没有玩够。等我此番游历结束,我想我就要回到三清山清修了。” 这姐妹二人简直像在唱戏,听得桓淑哭笑不得。谢子孚见桓淑脸上有不信之色,遂道:“列姑娘,我外甥久居东京,不曾领略过仙家法术的神奇,请你让他开开眼界吧。”萧璃知道谢子孚突然当着桓淑的面提起这件事,必然有意而为之。从他的眼神中,萧璃看出他对列莹之事心存疑虑,兴许是因此态度转变,想设法吓住桓淑让他与列莹保持距离。虽然萧璃一直不赞成他们二人,但看到现在谢子孚正试图拆散他们,萧璃的心中莫名难受。 列莹犹豫不决。她从小被告知不要在人类面前施展法术,也不知道谢子孚为何突然关注起她的法术来。列莹向萧璃投去求助的眼神,萧璃只是向她点了点头。得到萧璃的许可后,列莹便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她左手抱着萧璃的孩子,右手向桓淑腰间悬挂的玉佩伸去,“嗖”,玉佩脱出桓淑的绶带,飞入列莹手里。 桓淑惊得倒退了一步。刚才的这段时间里,他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列莹,他知道列莹始终站在那里,与他有相当一段距离。列莹把玉佩丢出去,玉佩又飞回桓淑身边,绶带自动缠了上去,恢复如初。“这叫隔空取物,桓公子听说过吗?”列莹看着他,说。 桓淑慢慢回过神来,惊叹道:“世间竟有如此离奇之事。说来我一直觉得莹莹你与寻常姑娘很是不同,原来并非我的错觉。莹莹还会什么法术?能否再让我见识见识?”看来,谢子孚想要吓住他的目的并没有达到。 第18章 庖 厨 自从家里多了个小娃娃,列莹发现自己每天做不完的事就是洗尿布、洗尿布、洗尿布。本来空间就不富余的家里的走廊,像列阵的幡旗似的挂满了尿布。列莹坐在台阶上,怏怏不乐地搓着尿布,听见客堂那边传来的敲门声,也只是懒懒地喊了句:“进来,门没上栓。” 客人的脚步声穿过客厅,是桓淑吧,列莹几乎已经能分辨出他的脚步。果然,桓淑拎着一只篮子出现在列莹的视野里。那日谢子孚让列莹在桓淑面前施展妖术,压根没能对桓淑产生什么影响,既然不能每日同列莹出去游玩,桓淑便每天拎着各种各样的食物和补品来看她,说是给产妇补身子,每天同姐妹二人一起用过午饭,稍坐一会儿然后离去。近日家里下厨的都是列莹,列莹知道他来得如此勤快,绝非因为自己做的菜好,毕竟,她是只会做不超过十样菜式的,连萧璃都说吃腻了,桓淑依旧每顿吃得津津有味。 “列姑娘,又在洗尿布。”桓淑的语气听起来充满同情,“我带了筒骨,可以炖了给萧姐姐吃。” 列莹抓住他手里的篮子,揭开盖在篮子上的布:“筒骨,我最喜欢筒骨炖汤了。可惜我不会做呀。” 桓淑淡淡一笑:“我会。” 列莹惊奇地看着桓淑挽起衣袖,将筒骨下水洗了:“原来桓公子会做菜?” “不怎么会,但总看过别人是怎样做的。”桓淑看着碗里的筒骨,思索着问,“莹莹,筒骨炖汤是不是该加点什么?” 萧璃抱着孩子走出到走廊,奇怪地见到桓淑正在灶台前煮菜。列莹又是端盐罐子,又是递铲子,反而成了给桓淑打下手的。看着两个年轻人瞎忙活了一会儿,萧璃默不作声地抱着婴儿退回了卧室里。过了不一会儿,果然列莹小心翼翼捧着一碗汤进来了:“阿璃,这是筒骨汤,你先尝尝。” 列莹把碗放在萧璃床铺边的几上,从她怀里接过婴儿后,萧璃才双手端起了筒骨汤。汤的热度透过碗壁传到萧璃的掌心,还是滚烫刚舀出锅的。萧璃一面用汤匙在水面上轻轻刮着给汤降温,一面好奇地问:“这是桓公子做的汤?”始终站在门口的桓淑开心地应了一声,巴巴的眼神似乎在等待萧璃的夸奖。萧璃尝了一小口:“不错呀,咸淡适中,莹莹也不会做得比这更好了。” 列莹满脸的不开心,回头看见桓淑正笑得春风满面,更加不开心了:“阿璃偏心,明明没有我做的好。虽然我没有做过,但是只要我做了,一定比这好吃。” 萧璃没有搭理她,问桓淑道:“出身高贵的桓公子竟然还会下厨,真是出人意料。夫君和谢公子,好像对厨艺都是一窍不通呢。”如果列莹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有个这样的丈夫陪伴,确实挺好的。 桓淑有点羞涩地解释:“小时候嘴馋,常在家中厨房偷东西吃。经常看厨娘做菜,所以略懂得一点。褚公子和舅舅大约没有这样的经历吧。” 列莹把孩子还给了萧璃,过来推着桓淑往外走:“好了好了,听人夸你也该听够了。既然你那么有信心,今天我不做了,我光看着你做。” 虽说将午饭交给了桓淑,列莹对桓淑的厨艺是一百个不放心,一边忙着洗菜切菜一边不停地往桓淑那边瞄。每到了要加盐、加糖、加调料的时候,列莹立刻蹦到桓淑身边盯着,不过桓淑倒也做得有模有样,就像萧璃说的,列莹恐怕也不会做得比他更好了。 “桓淑。”蹲在地上洗菜的列莹,看着桓淑晃来晃去的屁股,忍不住叫道。桓淑没有回头,发出一声疑问的“嗯”。列莹问:“你不怕我吗?我会妖术,你为什么不怕我?”人类对于自己所不了解的东西,总是充满畏惧的,这是列莹对于人类的认知之一。谢子孚和林大姐对妖术的反应,才是正常的。 桓淑站在灶台前好一会儿没动静,列莹以为他不打算回答自己的问题了,结果又听见他的声音说:“因为你本来就特别吧。我喜欢你,本就是因为你很特别,那么再特别一点,又有何不可?别说你会妖术,就算你是妖怪,我也会喜欢你。” 我还真是,列莹暗想。现在还不到挑明这件事的时候。列莹听见桓淑问:“莹莹,我从来未对一个女子如此好过,我可以抛下一切正事带你去游山玩水,可以为你担柴挑水为你下厨,为什么你就是不可以喜欢我?”他没有转过头来,列莹也不敢看,但是语气里的辛酸,让列莹猜测他此刻的眼眶一定是湿润的。 “你没有什么不好,你太好了,我配不上。”相比之下,列莹的回答听起来并不诚恳,更像是对桓淑的敷衍。深深地叹了一声气,桓淑不再追问。列莹鼓起勇气看他的背影,他不问,心里反而不好受:“桓淑……” “什么事?”桓淑回头,灿烂的笑脸让列莹不确定方才他是否伤心难过,“我知道,莹莹,你不喜欢我,说明我对你还不够好。我会做给你看的。”桓淑说完,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继续将注意力转回锅里的食物,仿佛刚刚不曾发生过那样的对话。列莹目瞪口呆,她反复思考自己哪句话给了桓淑这样的误解,但是,她也没法给出更有说服力的理由。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什么理由。 用过午饭后,桓淑看着列莹把碗筷收拾起来,颇有些歉疚地说:“莹莹,我还有个地方要去,今日不能留下来陪你了。” 列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央求他留下来过。列莹觉得自己每天都有一大堆事情要忙,桓淑在这里也不过是看着她忙碌而已。出于礼貌,列莹还是说:“没关系,还是你的正事重要。我送你出去。”列莹擦干净手,送桓淑到门口。 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中午的阳光很是刺眼,刚一打开门,列莹就眯上了眼睛。桓淑打开折扇顶在头上,刚刚走入阳光里,突然一个转身猝不及防地吻上了列莹的嘴唇。列莹本能地在他背后挥起了狐爪将要挠下去,清醒的意识迫使它生生停在了半空。 第19章 褚 郎 为谢子孚开门的时候,萧璃安静地微笑着,食指竖在唇前。谢子孚会意,小心翼翼地脱下木屐,跟在萧璃身后。从客厅后面的门探出身时,即见到躺在走廊里酣睡的婴儿,和身边像个大孩子似的枕着一摞衣服睡着的列莹。萧璃把尿布一片一片挂到走廊里的绳索上,为他们隔离开过于刺眼的阳光。 她说她有晶莹剔透的眼珠,所以叫萧璃,而她极其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也是如此晶莹剔透。她是琉璃一样的人儿,琉璃一样的美丽、璀璨,琉璃一样的冰冷、坚硬,但一如琉璃一样的脆弱、易碎的她,怎能没有人好好呵护在手心里? 眼看萧璃将要完成手上的工作,谢子孚悄然退回客厅。做完那一切,萧璃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捧着一碗茶,在谢子孚面前放下:“这么热的天,谢公子还来看我们。” “大约还没有桓淑来得勤快吧。”谢子孚喝了一口茶,笑道,“他还是每日都来找列姑娘吗?” “差不多。”萧璃回答完又补充,“偶尔不来。” 谢子孚道:“桓淑尚未入仕,赋闲在家,也比我得空。明年他就年满二十,桓家再不为他求官,谢家也不会坐视不理的。桓淑毕竟是当今王后的亲外甥,他自幼丧母,王后对他的关照也格外的多。” “听莹莹说,他好像跟着叔叔从商?” “桓诗?”谢子孚的脸色骤然一变,不再言语。萧璃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但察觉到他神色有异的萧璃自觉地住了嘴。谢子孚拿起茶碗,借此动作化解尴尬,又另寻话题:“衣澹已经向朝廷告了假,等他从日本回返,一定会回到东京来好好陪伴你们母子一段时日。” 萧璃的脸上并没有谢子孚想象的惊喜,连萧璃自己也想象不到,这个本应令人振奋的消息,竟无法带给她一丝喜悦的感觉:“哦,他是该来看看孩子了,还等着他来给孩子起名呢。”一年多来,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生活,甚至已经不再日夜思念他,在她和孩子、列莹还有半个谢子孚组成的这个家庭里,该如何腾出原本应属于褚衣澹的那个位置?本来以为,等到褚衣澹归来,一切就会恢复正常;直到这一刻,萧璃才确信,她早就不企盼他的归来。 “阿璃……” “谢公子,”几乎同时开了口,谢子孚沉默地望着萧璃,等待她把话说下去,萧璃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良久,“这段日子以来,有赖谢公子的照拂,萧璃感激不尽。在我最孤单的时候、最无助的时候、最害怕的时候,陪伴在我身边的,一直是谢公子。分娩的那一晚,尽管我知道有莹莹在身边,一定不会发生意外,但是,我仍然很怕、很怕我会死掉。可是只要见到你,我就很安心,你不在身边的时候,我就会害怕。谢公子不会明白你于我而言有什么样的意义,但是、但是……”说着,萧璃突然哽咽起来。明明只是想表达感激,为什么会难过得不能自抑? 谢子孚静静地看着她流淌的泪水,一滴一滴将他的心灵淹没。他缓缓地伸出手,将对面的女子拉入自己怀中:“阿璃……”为何他的声音,是如此低沉喑哑? 褚衣澹风尘仆仆地往萧璃家赶,他刚刚下了从日本远航回来的船,连褚家也不曾回去。现在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萧璃母子更重要。住在同一条巷子里的街坊熟悉谢子孚、熟悉桓淑,但没有一个人熟悉他,素日里巷子中来来往往的陌生人也不少,没有人注意这样一个衣着普通、貌不惊人的青年。褚衣澹一口气跑到巷子尽头,万分激动地拍门。没有上栓的门,被他一拍就自动打开了。 站在客厅里的少女,奇怪地转过头。褚衣澹疑惑地盯着她,少女粉衣黄裙,容貌姣好,怀抱着婴儿站在他家的客厅里,然而,这无疑不是他的妻子。列莹也万分惊奇地打量着这个不请自入的男子,发黑的皮肤衬托着嘴唇的粉色格外滑稽,虽然发髻梳理得很光滑,但脏兮兮的衣服令人顿生反感。 男人开口了:“你是——列莹?” 列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怎么会认识她?作为狐妖的列莹拥有比人类出色得多的记忆力,但是她完全不认得这个人。不过,话说回来,这气味,好像真的跟记忆中的某个人有些相似:“你、你、你不会是姐夫吧?”天啊,即便他笑着点头,怎么能把这个邋遢的男人和她昔日所见衣冠楚楚、彬彬有礼的姐夫联系起来? 列莹抱着婴儿逃也似的跑出了客厅的后门:“阿璃!”褚衣澹愣愣地站在原地,看来他似乎把小姨子吓到了,她竟然都没有想到让他看看从未见过面的儿子。 听到列莹的话跑到客厅,萧璃扶着客厅的拉门望着站在门内的男子,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褚衣澹的眼眶猛然湿润了,他强力把眼泪压下去,哽咽着唤出妻子的名字:“阿璃。”顾不得自己身上的脏衣服,顾不得萧璃木然的表情,将心爱的女子拥入怀中,这相隔已久的拥抱。 “夫君……”萧璃靠在他的肩头,轻声说,“你怎么这个样子?莹莹都没认出你来了。” “你不要嫌弃我,”褚衣澹说,“我知道我这副模样会吓到你,但是我太想见你和孩子,我没来得及回家,没有时间梳洗换干净的衣裳,一下船就赶来这里。我只想立刻就见到你们。” 萧璃温柔地拍着他的背,褚衣澹的眼泪簌簌地流下来:“我不嫌弃你,怎么会嫌弃你呢?”感受到自己耳边的他无声的抽泣,萧璃的眼泪突然就破眶而出,“谢谢你能来看我,一下船就来看我……” “对不起,阿璃,对不起你……”这么多的委屈,这么多的痛苦,都是他给她造成的,却还不能陪着她一起承担。他多想在那个最重要的时刻陪伴在她身边,但是,好像是故意的,他递上去的请假的文书不予批复,就在那个时候被派遣去日本。这一次,若非谢子孚请求王后从中安排,他甚至不可能在这个时刻,站在她的面前。 第20章 所 忧 褚衣澹回来的消息,最高兴的居然是桓淑。他想,这下有人照顾萧璃母子了,那么列莹总算能出门了。列莹闷闷不乐地坐在台阶上搓着小外甥的尿布,听到桓淑兴奋的言语后不禁一眼瞪了过去:“高兴什么啊,你不知道你小舅舅喜欢阿璃吗?” 桓淑脸上的笑意骤然凝结,轻咳了一声:“我不是不知道,但是,那又如何?萧姐姐是有夫之妇,褚衣澹迟早要回来的,小舅舅也迟早要放下。” 列莹生气把手里的尿布往盆中一甩:“放不下啊!你不知道那一天,你小舅舅把姐夫要回来的消息带给阿璃的时候,他们两个人抱头痛哭,样子多么凄惨。如果会让阿璃不开心,那么他就不该回来。” 桓淑认真地看着列莹:“莹莹,褚衣澹才是你的姐夫。他回来的正是时候,让他们悬崖勒马。” 列莹突然捂脸痛哭:“可是、可是阿璃不开心啊……”她是妖,她才不管什么道德人伦,萧璃开心才是最重要的。她只知道,萧璃喜欢的是谢子孚,现在褚衣澹回来了,她就不得不和谢子孚作出了结,但这是萧璃最不愿意面对的。 桓淑搂过列莹,轻轻拍着她的脑袋安慰道:“莹莹,感情的事没人能替他们做决定,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吧。我舅舅和褚衣澹都是大度之人,萧姐姐也是聪明之人,他们会处理好这件事的。你这样为他们操心,才是瞎操心呢。”桓淑用拇指腹轻轻刮着她的脸颊,擦去她的眼泪。 “桓淑……”列莹抽抽搭搭地说,“人不可能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的,你也有一天会不再喜欢我的。可是如果那个时候我喜欢着你,我会很痛苦,懂吗?” 桓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突然说起这个:“莹莹……我不会让你痛苦的。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担心跟我在一起,桓家会像褚家对待萧姐姐那样对待你,我向你保证不会的。我向家人说起过你,我的二叔也见过你,他们都很喜欢你。跟我回桓家,见我的家人,好不好?” 列莹摇头:“我不是你的妻子,也不是你的恋人,我不想让人误会。” 桓淑黯然:“你一定要跟我撇得这么清吗?”列莹不说话,她不知道怎么拒绝,在桓淑一次次哀求、一次次保证面前,她觉得自己的拒绝都已经变得无力。但是她并不想,也不能跟他在一起。并非怕沦落到萧璃这样,而是——怕得到之后,最终还是要失去,那不如从来不曾得到。 褚衣澹来得比桓淑稍晚一些,和昨日相比,他好好打理梳洗过,穿了一身花草暗纹红褐色织锦衣,肤色看起来也比昨日白了些许,依稀有些像当年列莹见到的那个姐夫了。但是,一年多的海上漂流,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斑痕,和年纪相反的谢子孚相比,苍老许多。 褚衣澹看来是第一次和桓淑打照面,虽然不认得眼前的少年,但看了旁边的列莹一眼,还是笑着互相作揖。桓淑自我介绍道:“冒昧来访,在下殿前秘书桓羲之子桓淑。”桓淑鲜少提起父亲,这倒是列莹第一次听他说起父亲的官职和名字。 褚衣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子孚之甥,多有耳闻。不知是什么风把桓小公子吹到这里来了?” 桓淑瞄了一眼列莹,虽然不是故意做给褚衣澹看的,但褚衣澹心中已然有数,桓淑有些腼腆地笑道:“恐怕还要经常在这里遇见褚公子。啊,褚公子,我想向您讨个许可,莹莹为了照顾萧姐姐母子成日困在家中,既然褚公子回来了,我想带她多出去感受感受我们东京的风情,褚公子意下如何?” 从列莹来到东京到萧璃分娩的那段日子,天天被桓淑带着四处逛,岂止体验了东京的风情,东京二十多个岛屿都走了个七七八八,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但是,列莹也知道桓淑不过是找个借口想跟她待在一块儿。褚衣澹当然没有意见:“你们甥舅二人,一个为我照拂妻儿,一个代我尽地主之谊,真是亏欠你们良多。只要列莹姑娘乐意,何必来向我讨什么许可呢?桓公子,一会儿我便要去谢家拜访,不知桓公子可有意愿同行?” “当然好。莹莹呢?” 列莹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自己:“我、我要照顾阿璃!姐夫不在,我当然要留下来照顾阿璃。” 褚衣澹看出桓淑的心思,劝道:“孩子已经三个月了,阿璃一个人照顾一会儿也是可以的。列姑娘这些日子恐怕操劳得很,如今我回来了,列姑娘想出去玩,便尽情去吧。” “我不想玩啊。”列莹脱口而出,又看到桓淑的脸色不太好,赶紧改口,“其实我是怕,谢家那样的高门大户,我不好堂而皇之地进去做客吧。” 桓淑一把抓过她的手:“怎么会呢?”他使劲扣住列莹的手腕,好像再也不肯放开她一样。列莹无奈地垂着脑袋,如果此时可以现出她狐狸的真身,耷拉的耳朵和拖在地上的尾巴,就可以看出她有多么沮丧。 或许是婴儿恰好在此时醒了,萧璃抱着他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褚衣澹欣喜地迎了上去,从萧璃怀里接过婴儿。萧璃问:“名字想好了吗?” 褚衣澹沉吟了一会儿:“还没有。我在考虑,是否要禀报父亲,如果父亲愿意的话,由他来起是最好不过的。”那就意味着承认这个婴儿的身份。但是,褚衣澹没有把握父亲会愿意接纳萧璃母子,而且当初就是他的叔伯们对萧璃的过门反应激烈,与父亲不同,叔伯们会因怜悯这个孩子而接纳萧璃的可能性更低,但父亲却不得不受他们的思想左右。 萧璃完全明白褚衣澹的期望和担忧,愁苦的情绪不知不觉挂上眉头。褚衣澹安慰道:“我今日去找子孚,也会就此事与他商量。说不定,我们可以找到一个稳妥的方法。” 第21章 荆 棘 自褚衣澹回来之后,谢子孚便不曾造访过萧璃。虽然萧璃嘴上不说,列莹也知道她心中有多思念谢子孚,可是当下的情况,真的相见不如不见吧。不知是不是受到萧璃的感染,列莹见到谢子孚时,心里竟涌起一阵悲伤,谢子孚怔怔地望着随褚衣澹而来的列莹,一时失神:“列姑娘……也请。” “多日不见,不知萧姑娘母子可好?” “很好,这段时日全赖子孚关照,大恩难以言谢。”褚衣澹深深鞠躬作揖,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谢子孚忙把他搀住,褚衣澹道:“我听说,在阿璃分娩之时,子孚彻夜守护。这份恩情,我们夫妻和孩子都刻骨铭心。如果子孚不嫌弃,希望子孚得空,多去探望阿璃母子,这个孩子也当知道,你是我们一家的恩人。” “好,我只是唯恐打扰了你们一家的团聚。”出口虽然是简单的一句话,谢子孚分明酝酿了很久。他觉得多说无益,也不想令褚衣澹觉得自己过于牵挂那对母子。可是,这几天几夜来,他几乎无时不刻五思念着萧璃,往往在庭中听着蝉鸣雨滴,一坐就是一整日。连日来精神恍惚,什么也干不了。 “舅舅,我既然来到谢家,还应当去问外公外婆安,容我与莹莹离开一会儿。” 谢子孚颔首:“你外公不在,去向外婆问安吧。” “等等,我……”我为什么要去?列莹还没问出口,桓淑揪着她的袖子一阵猛拉。列莹侧过头,见桓淑一个劲儿给她使眼色,想来褚衣澹和谢子孚要谈论什么重要的事情,于是乖乖地跟着桓淑离开。距离小厅有一段距离了,列莹追赶上走在前面的桓淑问:“他们要谈什么很重要的事吗?我怎么不知道?” 桓淑哈哈笑道:“既然是很重要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列莹满脸疑惑:“你朝我使眼色,难道不是这个意思?” “你真笨,”桓淑勾了下她的鼻子,“我不是说了吗,去拜见我外婆?” 上当了。列莹脸色突变,脚下也不走了,杵在原地:“没什么事,那我就回他们那边去了。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不能跟你去见你外婆。”她知道在人类之中,男女之间拜见对方的长辈是非常郑重的事情,通常只有订婚甚至结婚之后,才会拜见对方的长辈和亲戚。 桓淑的神色也有些不对了,列莹看起来很生气,让他不知所措:“莹莹……为什么不去?我邀请你见我的外婆没有别的意思,就算、就算作为客人,拜见一下主人也是理所应当的吧?”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列莹思考了一会儿,向前挪出了一小步。桓淑的神经骤然放松下来,拉起她的手往前走。 列莹窘迫地叫着:“你放开、放开,别让人看到了!”列莹挣扎得很用力,桓淑知道自己争不过她,快抓不住时,主动松开了手。列莹恶狠狠地瞪着他:“这里可是你外公外婆家,要是让你的什么亲戚下人看见了,看你怎么解释。” 桓淑无所谓地问:“为什么要解释?他们看见的就是事实啊,为什么要解释?” “你……”列莹不知道桓淑是故意想造成这种误会,还是只是拿这样的话来呛她,“你经常这样随便拉人家姑娘的手吗?” 桓淑正色,说:“不是,我怎么会随便拉姑娘的手?”成日嘻嘻哈哈的桓淑难得如此严肃,好像、好像说的是真的似的…… 夕阳照入萧璃家的门窗,整个客厅里充斥着夕阳的火红,然而在这种天气里,只能让人感到难以排解的燥热,因而客厅里空无一人。谢子孚推开虚掩的门,手指在门板上轻叩,她也许是正坐在走廊上,马上就出现在了客厅的门边:“谢公子……”没有料到,没有料到会是他。萧璃能听出那独有的叩门方式,但是,却没有想到他真的会来。 一碗茶,摆在两人之间。两个人在走廊边缘垂腿而坐,婴儿的襁褓放在萧璃的左边,他睡得很安静、很安详,如同这个充满霞光的黄昏。“他还没有回来吗?”谢子孚问。 “回来了,又走了。”萧璃答。他走了,要赶在天黑前回到褚家。“刚走不久。” 谢子孚苦笑了一声,他其实是知道的。褚衣澹离开谢家后不久,他就出了家门。他猜想褚衣澹一定在萧璃家中,在巷口对面的茶铺里坐了很久,看到褚衣澹离开,才敢走过来。“本不想来打扰你们,今日衣澹说希望我多来探访你们母子,我便再也坐不住想来看看。你那么企盼他回来,如今,终于一家团圆了。”话说出口,谢子孚都惊讶于自己的话竟然有那么重的酸味。 萧璃不知该说些什么,落寞地低下头。谢子孚侧首看她,从前他们也经常这样相对无言,谢子孚觉得这样的时光挺好,远离尘世的聒噪和人情的纷扰,这样静静看着一个美好的女子,很快,时间便在无声无息中溜走了。是时间流逝的必然,也是得到愉悦后必须付出的代价,总有一天,他们要面临这样的抉择。 是什么声音? 仔细倾听,好像是眼泪流过,又好像是心灵破碎。那么细,那么轻,如果没有用心,怎么能听得到这样极致细微的声响?他看到沿着萧璃的泪线滑落的液体,液体中闪烁的,是心的碎片。谢子孚伸出手,一颗眼泪,正好落在他的掌心。 萧璃突然抓住他的手贴在脸颊上,开始狠狠地哭、狠狠地流泪:“子孚……”即便在梦中曾经跟他在一起,残酷的现实已经给了她当头一棒,何况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还有与褚衣澹的那份无法放下的感情。“都是我的错……”她不该来到东京,不该打扰他们的生活,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 谢子孚用力地摇着头:“不是,阿璃。”谢子孚紧紧搂着她削瘦的身躯,痛哭的声音惊扰了婴儿的安眠,跟着开始哭闹起来。 第22章 香 弥 大早上正是街坊邻居们忙着买菜烧饭的时候,褚衣澹拎着一只装得满满的篮子和一只鸭子来了。列莹还没准备好出门买菜,惊异地从他手里接过异常丰盛的食材,褚衣澹道:“阿璃,今日菜品做得丰富些,你看看还缺什么,我去买来。一会儿我过去请子孚,好好款待他一番。”萧璃木然点头,褚衣澹并不知道昨日他离开后,谢子孚也曾到过这里。 褚衣澹笑着对列莹说:“列姑娘,去把桓淑也请过来吧。桓淑对你那么好,也应当感谢他一下。” 列莹一怔:“不,我……没缘没故地喊人家来吃饭,不好吧?” 列莹多少是有些不乐意的,但褚衣澹不知是没看出来,还是真心想让列莹去请桓淑:“没什么不好的,我们请的就是桓淑的舅舅,请了桓淑也是顺理成章。何况我觉得桓淑对你十分照顾,表达一下感谢也是应该的。” “那好吧。”列莹勉强答道,“我去哪里请?” 褚衣澹一笑:“要劳烦列姑娘亲自跑一趟桓宅,这样才显得足够诚意啊。列姑娘知道桓宅在哪里吗?一会儿我先送你过去?” “不用,我、我知道。”虽然从来没有去过,但这种小事难道能难得倒她列莹?不过话说回来,桓淑今天居然没有来找她,只怕是有别的事情。这样一想,列莹不禁有些犹豫有没有必要去请了,不过桓淑有事最好,列莹总觉得主动邀请他来家里吃饭,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就算是人类的男女,也没有女子主动邀请男子的吧。 桓宅的大门不及谢宅气派,但比起看起来很有些年头的谢宅,显得更崭新华丽。守门的家仆见到列莹这样一个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少女,也不敢怠慢,谁知道会不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姑娘呢?列莹说明来意之后,仆人就入内通报去了。 渐近正午,日头慢慢大了起来,列莹站到房子的阴影里,观察着大门的方向。过了不久,就看见桓淑风急火燎地出现:“莹莹!”令人意外的是,紧跟着桓淑的步伐出现的,是一个明艳的少女。十五六岁模样,穿着惹眼的绿裙,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警惕地打量着列莹。桓淑好像无视少女的存在,径自走到列莹面前:“你怎么到我家来找我了?有什么急事吗?” 列莹有些奇怪地看了跟着桓淑走过来的少女一眼:“我姐夫说,今天要在家里款待谢公子,让我请你一道去。” 桓淑毫不犹豫地回答:“好。” 身后的少女跳了起来:“桓哥哥,你说好跟我去杏林的!”杏林是东京一家著名的酒楼,据说老板和大厨都是宋人,以精致的宋菜闻名,尤擅烹饪东京人所不熟悉的牛羊猪肉。桓淑多次跟列莹说起,但终究也没带列莹去过。列莹曾路过杏林,觉得与明州城里的大酒楼一般无二,也不值得感兴趣。 桓淑按着少女的肩安抚道:“没看到是舅舅的朋友请吗?”“哪个舅舅?”“谢子孚,亲舅舅。”桓淑不耐烦地强调。 “好吧。”少女不甘心地撅着嘴,转向列莹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自我介绍,“我是宁香弥,你是桓淑的朋友吗?你叫什么?” 列莹礼貌地笑着:“列莹。”眼前这个叫宁香弥的少女虽然满脸笑容,但列莹总觉得结合她方才的表现,对自己似乎不是很友善。她和桓淑是什么关系?列莹不禁生疑。 “我跟你一起去吧。”宁香弥突然对桓淑说,桓淑和列莹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宁香弥见到二人的反应,问列莹道,“不方便吗,列姑娘?”应该也没有什么不方便,但是褚衣澹只让列莹邀请桓淑一个人,而且,列莹也不想邀请宁香弥。 桓淑训斥道:“别闹。” 宁香弥睁大了委屈的双眼:“你舅舅也是我舅舅,舅舅的朋友请客,我为什么不能去?”她也管谢子孚叫舅舅?看来与桓淑是表兄妹。列莹竟然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但是,看宁香弥对桓淑的动作,绝不似表兄妹这么简单。 “你娘在杏林等你吃饭呢,快去。”桓淑催她道。 宁香弥倔强地回答:“你差个人去跟我娘说一声,我不去杏林了,我跟你和小舅舅去赴宴。” “不行,”桓淑的眉头皱了起来,俨然是生气的模样,这下宁香弥有些畏惧了,“我跟小舅舅是去谈事情的,你不要任性。赶快去杏林吧。”宁香弥“哼”了一声,甩着手臂走开了。桓淑抱歉地对列莹说:“她是姨母的女儿,我答应她在先,又反悔了所以惹得她不高兴,不是对你有恶意。希望你别介意。” 列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她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或是回答有什么问题,桓淑看起来很古怪,是尴尬,或者难过?列莹赶紧转移了话题,“我们现在走吗?”桓淑点点头,跟随列莹的脚步离开。 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这句话嗡嗡地在列莹的脑子里回荡。真的不介意,她对自己说。可是,那个宁香弥和桓淑到底是什么关系?如果真的如他所说只是表兄妹,举动未免太过亲昵,尤其是宁香弥的眼神,看着他时的暧昧,和看着她时的警惕…… 列莹一个人越走越快,越走越远,根本没有留意被她远远扔在后头的桓淑已经停下了脚步。桓淑望着她的背影,脸上掠过一丝无奈。他走向街边卖糖人的小摊。一只九尾狐姿态妩媚地立在细细的竹签上,在各式各样的糖人中,很少见狐狸这样邪恶的图案。但是,列莹也许会喜欢,桓淑想,列莹一向是特别的,她一定也喜欢特别的东西。 “莹莹!” 列莹一回头,眼前一个硕大的糖人,差点粘住她的头发。列莹猛地退了一步,才惊魂未定地看着糖人后面的桓淑的脸,笑得眼睛嘴巴都眯成了一条缝,剩下一团白皙的皮肤好像一个面团,简直让人想一拳捶上去。桓淑握起她的手,列莹才回过神来:“狐狸?”她警觉地扫了桓淑一眼,他应当没有发现什么吧。 桓淑笑着说:“是九尾狐,你喜欢的话就把它吃掉,不喜欢也要把它吃掉。”列莹下意识地动了动自己的尾巴,没有尾巴,没有露出来。幸好。 第23章 惊 梦 负责去邀请谢子孚的褚衣澹姗姗来迟,或许比起列莹和桓淑这样火急火燎的年轻人,慢才能显得出符合他们年龄的沉稳。褚衣澹热情地为谢子孚打开门:“请进——桓公子来得真快,让你久等了。” 列莹含着糖人看着谢子孚动作轻缓地走入,今天的谢子孚好像不管做什么都有一点犹豫,哪怕是脱鞋这一件小事,他都在在门口踌躇老久。褚衣澹客气地对列莹说:“列莹姑娘,请你去为客人端一碗茶来。请用昨天我带来的茶叶。” 列莹叼着糖就出去了。后厨里的萧璃已经听到了客厅中的谈话,列莹走出来时,萧璃正好一抬头,列莹看见了她眼中的纠结。她默默走到萧璃身后,从褚衣澹昨日带来的东西里翻找茶叶。其实,褚衣澹真不该宴请谢子孚的,如果让这件事就那么平平淡淡过去,好过他们三人面对面忍受煎熬。 把菜都端上了桌,还是不见萧璃的身影,褚衣澹奇怪地问:“列莹姑娘,阿璃为何还不出来?” “她、她要照顾孩子呀。” 褚衣澹朗声笑道:“为何不把孩子抱出来呢?”他说着站了起来,“三位先用,我去请阿璃出来。” “姐夫!”列莹知道自己应该阻止他,可是当褚衣澹充满疑问地望着她时,列莹觉得自己编不出什么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我想说,还是我去叫吧。”列莹刚说完一头冲了出去。 萧璃知道,即便自己不跟列莹出去,褚衣澹也会亲自来要求她出去的。她把孩子裹好放在床铺上,走到窗边理了理头发。人说一白遮百丑,何况萧璃本来就生得精雕细琢,纵然素日不施粉黛,也足够令人侧目。借着绚烂的阳光,镜中的萧璃格外白皙也格外美艳,只是眉宇间,有一抹不该存在的郁结。“阿璃,”列莹忍不住提醒,“你和谢公子这副样子,姐夫再傻也看得出端倪。你们是决定好向他坦承了吗?” “坦承什么?”萧璃淡淡地反问,“我们从没藏过什么,也就没有什么需要坦承的。”萧璃别无选择,只想让那件事,悄无声息地随时间过去。 萧璃头上插着宋国出产的琉璃钗,在出现的那一刹那,透过琉璃钗的阳光刺痛了谢子孚的眼睛,让他不得不抬起头来,看见了出现在那里的女子。她松松挽着发髻,木梳和琉璃钗装饰,一身朴素的蓝色印花衣裳,恬淡的笑容如水上的涟漪,在阳光的烘托下微微散发光亮。谢子孚眼中的光向褚衣澹转移,最终在褚衣澹的身畔落下座。谢子孚仿似听到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子孚,我和阿璃欠你的无以计算,这一顿饭只能聊表我们的心意。以后但凡有用得着我们一家的地方,子孚千万不要见外。”褚衣澹说得十分诚恳,谢子孚为他做的,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朋友的职责。褚衣澹常常认为,比起家人、比起萧璃,拥有谢子孚这个朋友,才是他一生最大的幸运。“这是杏林的美酒,我先敬你三杯。”褚衣澹先干为敬,当他喝完第三杯酒时,发现谢子孚依旧不言不语,望着他眼神发直。褚衣澹心里咯噔了一下,一定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仔细观察着谢子孚的眼睛,试图寻找出他的视线的落脚点。其实,那个答案并不难找——“阿璃?”“嗯?”萧璃并不像谢子孚一样出神,面带微笑地回应了他。褚衣澹会心一笑:“你也应该敬子孚一杯吧。” 萧璃深以为然地拿起酒杯:“一杯怎么够呢?夫君敬了三杯,我也应当敬三杯。谢公子,这些日子以来你无微不至的照顾,倾尽海水也代替不了我的感激之情。妾身不善修辞,只能用这三杯薄酒表达我的心意了。” 和褚衣澹一样,萧璃以为谢子孚会毫无反应。当她喝下第二杯酒的时候,突然听到谢子孚缓慢而嘶哑的声音:“萧姑娘客气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希望衣澹不要埋怨我的疏忽。”谢子孚越说,眼神越是暗淡。 列莹忽然离开了桌子,桓淑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也不宜待在此处,便说:“莹莹可能不舒服,我去看看。”陷在古怪的氛围中的三个人,无一回复,桓淑也等不及他们的回复,仓促去追列莹。 好在萧璃家不大,除了厨房和走廊,列莹也只能躲在卧室里。桓淑把卧室的门拉上,列莹跪在床铺旁边,端详着熟睡的婴儿,桓淑问:“你怎么突然就跑开了?” 列莹头也不回地说:“我受不了了,受不了那种奇怪的气氛。他们自己的问题,他们自己解决吧。我想帮帮阿璃,但是,我也不知道怎样帮她。”列莹自责极了,她确实不应该把萧璃独自留下面对那两个人,可是,她又能帮得上什么呢?如果是桓淑,或许会有办法吧。 桓淑扶着她的肩膀蹲下来:“她总是要面对的,你不需要帮她,也帮不了她。” 离开吧。这样的念头突然从列莹的脑中闪过,她没有说出来,因为她知道眼前这个人一定不希望她离开。可是,比起夹在两个男人之间为难,也许离开对阿璃比较好。带着阿璃和孩子一起离开,回到三清山去。列莹觉得自己找到了最好的那个办法。 他们不知道那三个人是怎么谈的,卧室里的两人没有听到什么声响,他们没有争执也没有哭闹,从头到尾宁静得不可思议。直到褚衣澹来敲卧室的门:“桓公子,子孚这就要离开了,问你是否一起走。”褚衣澹的声音听起来也极其的平静,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 “走,一起走。”桓淑回道。他依依不舍地像列莹道了别,拉开卧室的门看着褚衣澹,他神色如常,只是,笑容中多了一分勉强。桓淑尴尬地别过头,匆匆向客厅走去。 列莹始终躲在卧室里不出去,客人走后,萧璃独自收拾着碗筷。做了一桌子丰盛的菜品,却没动过几筷子。倒是褚衣澹从杏林捧回来的两坛酒,都已经见了底。褚衣澹自不必说,谢子孚也是从过军的人,酒量非同一般。褚衣澹站在门框里,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良久,艰难地迈出脚步,他蹲在萧璃背后,将她搂在怀里:“阿璃,对不起。”萧璃紧紧咬住嘴唇,咬得嘴唇发白,就是为了不让那一声哭出来,却在褚衣澹的怀里剧烈地颤抖起来。 第24章 诘 心 萧璃没有提过那日他们三人到底谈了些什么,列莹也不敢问。只知道从那日之后,谢子孚和褚衣澹就都不曾来过,两人都派过家仆送食物和钱来,却都不肯露面了。五天后,桓淑造访萧璃家时,两个女子正坐在客厅里拆阅刚刚收到的信件。 看来她们刚刚收到消息了,桓淑不敢多话,静悄悄地走到她们身边坐下来。列莹全神贯注地看着萧璃,她看不到信的内容,只能从萧璃的表情变化上去揣测。然而萧璃的表情并不丰富,面如死灰,除此之外,悲伤喜悦都无从说起。当萧璃把信笺折起来时,眼角突然落下了一行泪水。 “阿璃……” “他走了。”谁?萧璃回答得言简意赅,列莹不敢多问,“也许不会再回来了。” 桓淑轻轻扯了扯列莹的衣袖,低声解释:“是褚衣澹,听说他向军司销假,提前回归军中,今日一早离去的。” 褚衣澹,走了。萧璃起身离开客厅,淡黄色的信笺遗落在地面。列莹犹豫着,将信笺拿了起来: 阿璃吾妻: 吾日前上报军司,将于今日归军中,辰时已经入港。吾将护吕宋商船归国,此行甚远,日后之事亦尚未可知,或恐经年不得再见。年来阿璃受苦良多,皆为我故,虽难启于齿,吾心中愧意甚深。然爱卿之心不改泉州初见之时,望卿知之。吾友子孚,品质高洁,风度大雅,堪为良配。卿入岛以来皆赖子孚照料,亦明其心志。卿可自择之,勿以吾为念。 桓淑在列莹身后探头探脑,窥见信上数行字。列莹将信笺折起来收入衣襟,本来是与自己全无关系的事情,不知何故眼睛总有些泛酸。列莹对桓淑说道:“姐夫走了。他劝说阿璃跟谢公子在一起。谢公子对阿璃真是很好,但是姐夫也很好……”列莹说着就呜咽起来,她从不怀疑褚衣澹的品性,但想不到能做到如此程度,是他对阿璃的感情太深,还是他这人太善良? 桓淑慌忙给列莹拭泪,心疼地揽着她的肩:“你们宋人不是常说君子要‘成人之美’吗?褚衣澹是君子,会有好报的。”列莹依着桓淑的肩膀抽泣不止,桓淑也说不出再多安慰的话,只是列莹哭泣的样子,叫他看在眼里难过极了。桓淑吸了吸鼻子,抬头,正见到踌躇在门边的身影:“舅舅?” 列莹急忙推开桓淑,转头看见谢子孚失魂落魄地立在门框下,他没有看着他们,也许根本就没看到他们,谢子孚的手里,抓着一张同样的淡黄色信笺。不消说,褚衣澹临行前,也给谢子孚去了信。列莹猜想,内容大约也相差无几:“我、我去叫阿璃。” 两个年轻人知道他们需要更多的空间,自觉地避了出去。谢子孚与萧璃相对而坐,面前的茶碗里,仍然用的是那日褚衣澹带来的茶叶。沉默持续了很久、很久,谢子孚知道应该自己主动开口,但是,好像怎么都跨不过心里的那道坎。终于,他鼓足了勇气:“阿璃,若请你留下来,让我继续照顾你们母子,你愿意吗?” 萧璃不应。真是无耻,谢子孚暗骂自己。他站起身,似乎要向门口走去。 “谢公子,”背后的萧璃唤道,“喝完这碗茶再走吧。” 谢子孚回头望着她,这是应,还是不应?“阿璃,”谢子孚咽下眼泪,让它沉入心底,“你我都需要一段时间放松,但事已至此,恳请你考虑我的建议。明日,我再来看你。”他希望和萧璃在一起,谢子孚非常清楚自己的内心。但是,他也无法排解对褚衣澹的那份愧疚。只是如今,他更担忧的是萧璃母子的生活。无论是在东京还是宋国,如果再失去他,这个年轻的母亲都不可能生活下去吧。 桓淑带着列莹没有走远,只在附近的街道上闲逛。列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桓淑知道她担心着家里的情形。眼下的情况,着实叫人为难。“如果是你,你要怎么选?”列莹抬起头看着桓淑,然而一番思考过后,茫然地摇了摇头。桓淑低着头说:“如果是我,大概都不选吧。” 列莹猛然想起了宁香弥,在桓淑眼里,恐怕自己与宁香弥也只是个两个不同的选项,可他居然说,两个都不选。列莹牵了一下嘴角,似乎是冷笑:“你会选第三个吧?” 桓淑奇怪她怎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但是也只是像对待玩笑般,一笑了之:“那你要怎么选呢?无论选谁,都是对另一个的伤害。” “本就不该让这种伤害存在。”列莹望着远处叹了声气,“如果感情足够深,是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的。说不选,只是安慰给没被选中的那个人听的。桓淑,对于真正的感情,谎言是没有存在的必要的。说实话,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说谎话,就是一种背叛。” 从她的眼神里,桓淑似乎读到了什么:“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列莹摇头。为什么要对他说这种话?她不会跟桓淑在一起,那么宁香弥与桓淑是什么关系,于她又有何干?何必去质问呢?列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在意起这种事情来了,桓淑还在等待她的回答,目不转睛地盯着列莹的脸,就像揪住了什么,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列莹只好说:“那个表妹,真的是你的表妹吗?” 她纠结了半天,原来是为了这个。桓淑哈哈大笑:“当然是,不然你以为?” “我觉得不太像。”列莹实话实说。 桓淑不假思索地解释:“她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是亲姐妹。” 他们的母亲是亲姐妹,这样亲密的血缘关系,想必不是捏造。列莹点着头:“哦——但是,她对你真的很不一般啊。”若说是单纯的表兄妹,未免表现得太过亲昵,还有宁香弥对她的隐约的敌意,绝不应该存在于表妹这种身份的人身上。 “她还小,接触的男人太少了。”桓淑承认了,至少宁香弥是喜欢他的,“等她发现世上有那么多比我优秀的男人,对我就失去兴趣了。莹莹,”桓淑认真地凝视着列莹的双眸,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你吃醋?” 列莹尴尬地撇过头:“没有,随便问问。” 作者有话要说: 请忘了前天的话吧哈哈哈 第25章 浮 舟 对于生存在岛上的人来说,撑船和游水是必备的技能,桓淑这样的公子哥似乎也不例外。除了从外国而来的商船,东京的大小船只大多归官府和豪强所有,百姓也不允许私造船只,要出海捕鱼或是经商,就需要向官府或豪强租赁。港口里有一大片区域,专门停泊这类船只。 桓淑一路向列莹介绍那是某某家的船只,这是某某家的船只,从规模来看谢家可谓家大业大,那宁香弥的宁家则逊色不少。不过,桓淑说,岛上也流行风水轮流转一说,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谢家可都是不如宁家的,直到谢家的女儿当上了王后,而且由于国王的多病,如今东京的政权已经牢牢把握在王后手中。对东京这个岛国而言,最重要的政事无非就是贸易,谢家自然从中获利良多。 桓淑向管理船只的官吏借出一艘自家的小船,当官吏要为他调派船夫的时候桓淑却拒绝了,到了港口西北的沙滩,七八名身强体壮的船工正在将船抬向海水。列莹脱下木屐提在手里,沙子被阳光烘烤得滚烫,但当脚陷进柔软的沙中时,火热的温度从脚底一阵阵窜进血液的感觉也很不错。 桓淑先爬上船,向列莹伸出手。列莹犹豫了一下,其实她完全可以自己爬进去的,但还是扶住了桓淑的手。船上有钓竿、水桶、网兜还有渔网,列莹从未在海面上钓过鱼,心中有些难以抑制的兴奋。 “浪那么大,船这么小,会不会有危险?”列莹不安地问,毕竟她是一只不会游泳的狐狸。 “不会。”桓淑信誓旦旦地说,“遇到危险,我会救你。”列莹木然挪开视线,不知该怎样回应他深情款款的眼神,仿佛得不到回应誓不罢休那般,桓淑总是紧紧盯着她不肯放过。 桓淑撑着船出海,小船随着浪涛剧烈地起伏晃动,列莹吓得尖叫起来。“趴下、趴下别动!”桓淑喊道。列莹尽可能地弯下腰,双手使劲扣住船沿。过了不知多久,船身渐渐平稳下来,列莹抬头一看,离岸边已经数十丈远。桓淑放下船桨:“好了,就在这里吧。”列莹小心翼翼地挪到船边,伸手抓了一把海水。桓淑在背后提醒:“别趴太出去,小心落水。” “你会救我啊。”列莹兴奋地撩着海水说。 桓淑把钓竿都准备好,用钓竿的柄轻轻碰碰列莹:“来。” 列莹看了钓竿一眼,视线落在船的另一头堆着的渔网上:“我们用网吧,可以网好多鱼。”列莹没有尝试过用渔网捕鱼,看起来比钓鱼有趣多了。 “要是网到大鱼,会把我们的船拖沉。”桓淑虽然这么说着,但是还是走到了船那头理起渔网来。列莹刚想过去帮忙,突然船身一晃,桓淑赶紧说:“别,你坐在那儿别动。”列莹乖乖地坐回去。 桓淑把网布好,说:“如果就这么等着是不会有鱼入网的。莹莹,你会法术,能把船催动吗?”列莹没回答,试着以妖法催动船身。慢慢地,察觉到船身移动了起来,桓淑露出惊喜的表情,可是马上他就觉得不对劲了,因为船开始在原地打转,桓淑不确定这是列莹法术的效果,还是遇上了漩涡:“莹莹,是你在让它打转吗?”船越转越快,“快停下来,这样很危险!” 列莹赶紧停止施法,但是船还是在转动:“哎呀不行啊,我想让它向前走,我不知道为什么它会打转。”列莹集中意念再次尝试,桓淑的神色已经不大对劲,知道事情不妙的列莹心里慌了,为了不让桓淑的情绪干扰自己,列莹干脆闭上了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她心里有打算,如果实在不行,就抓起桓淑直接飞回岸上。 在列莹几乎放弃的时候,船身旋转的速度竟然慢了下来,列莹加紧催动法术,渐渐地,船身恢复了静止。桓淑吁了一口气:“刚才恐怕是遇上漩涡了。这里危险,我们还是靠岸近一点吧。不过大概也就捕不到什么鱼了,但是一会儿退潮后,我们可以去找找有没有贝壳。” 看到桓淑拿起船桨,列莹制止道:“等等,我来!” 桓淑有些窘迫:“莹莹,还是让我划回去吧。”他担心再次出现方才的情况。 列莹不顾劝阻,催动船身向岸边靠近。果然这次船身平稳地向岸边驶去,桓淑警惕地观察了一会儿,松开手中的船桨。“在这里行吗?”列莹问。听见桓淑答应后,就将船停了下来。桓淑听见列莹自言自语地所:“我就知道不是我不行,明明我可以让它动起来的。” 桓淑一边收拾渔网,一边笑着问:“那是什么缘故?” 列莹严肃地说:“有人在干扰我施法。” “这里可没什么人会法术呢。而且,为什么要干扰你施法?”桓淑的疑问听在列莹耳朵里无疑是对她的质疑,事实上的确如此。不过他是微笑着问出这话的,总算不让人觉得听起来难受。 是啊,什么人会干扰她施法呢?“东京缺乏灵气,妖魔的确难以成形。如果是有修道之人在附近施法,我应当察觉得到才对。干扰来源于海面下。”列莹认真地分析着,她探出脑袋观察着船下的海水。 “对,海底可是有龙王的。”桓淑这么说,无非是配合列莹掩饰自己法术失败,给列莹留点面子,他把穿上饵的钓竿递给列莹,“说不定我们可以把它钓出来。” 列莹郁闷地接过钓竿:“龙王哪会上钩?”海中龙族众多,也有不少各类妖魔鬼怪,虽然不至于引来龙王,如果说自己的妖气吸引了其它水族,倒是不足为奇。 “莹莹,坐到这边来。”桓淑指着中间,当列莹起身往中间挪动的时候,桓淑也小心地走了过去,两人背靠着背而坐。列莹发觉一只手从她背后的方向伸过来摸索着什么,列莹脑袋一热,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桓淑抓住她的手后,便紧紧地握住了。 列莹一愣,不禁懊恼起来:“桓淑……”“嗯?”“你真的喜欢我吗?” 桓淑放下钓竿,装过身来,掰着列莹的肩膀把她扳过来:“看我的眼睛。”列莹尝试看他的眼睛,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眼神,但是如此炽热,炽热得令她害怕,“为什么不敢看我?” “你确定你喜欢我吗?”列莹问,“如果,我是妖呢?” 第26章 贝 壳 如果,我是妖呢? 列莹胆怯地偷瞄了桓淑一眼,桓淑望着列莹的眼睛始终不曾挪开,或许,他只是吓傻了。过了许久,桓淑松开抓住她肩膀的手:“真的?假的?” 列莹笃定地回答:“真的。” 桓淑觉得这件事有些难以理解,他没有接触过妖,那只是在书籍上看到过的东西。在他的想象中,妖应该有着动物的外表,或者奇形怪状的模样,但总归不是列莹这样的。她站在他面前,活泼可爱,美丽动人,与一般的少女又有什么区别?桓淑苦笑:“妖?这是你编出来拒绝我的借口吗?” 列莹思索一下:“我说出来是希望你考虑清楚,但并非是我编造的借口。”桓淑沉默着,忽然发现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列莹的裙子底下露了出来,在他的脚边轻轻晃动。他抬头,见到的是列莹深垂的眼帘:“我不想骗你的……是为了照顾阿璃,我怕我说出来,在这个岛上就待不下去了。但是,我觉得你不会说出去的。” 桓淑干巴巴地笑了一下:“我不在意的。” 列莹奇怪地看着他:“你直说,没关系的。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可能不在意?” 桓淑拿起钓竿:“我真的不在意。” 明明满脸都写着在意。列莹没有心思钓鱼了,坐在桓淑的身边絮絮叨叨地说:“在意的话就直说好了,我说出来是因为不想骗你,我不能害了你。其实,我爹娘也是这样的,我爹是个人类,他也说不在意我娘是狐妖。但是,即便他真的不在意,他还有家人啊,我娘因为把夫人——就是我奶奶给吓坏了,于是怀着我离开了我爹。说起来,我其实是半人半妖。” “你看,你爹都可以和你娘在一起,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桓淑问完,笑着说,“但是,我跟你爹不一样。我会对你负责的,莹莹。我知道你爹伤了你娘和你的心,我不会像他一样,你若跟我在一起,我一定会对你负责。” 为何到了这种地步,还要说这种话?难道他真的喜欢自己,到了可以不介意她的种族?列莹瞟了他一眼:“其实,我没有伤心。我娘把我照顾得很好,所以从来不会去羡慕有爹的人。我也不需要你负责,桓淑,我们什么事都没有。不过,如果你真的要跟我在一起,就要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了。” 这确实,是一个需要慎重考虑的问题。桓淑沉重地点头。“我们回去吧。”桓淑将鱼线收了回来,鱼钩上的饵食还在,根本没有鱼上钩。 “不捡贝壳了吗?”列莹天真地问。她知道桓淑的情绪不好,她希望那样可以令桓淑开心一些。桓淑问:“你想捡?”列莹沮丧地摇头,如果不是桓淑的神色看起来那么严肃,或许她还有勇气点头。 桓淑抓着船桨一阵乱划,船身在海面上摇摇晃晃,吓得列莹大叫:“桓淑、桓淑,你不要激动……”就这样的反应,还非要说自己不在意。桓淑控制住了情绪,划桨的频率正常了起来。生怕桓淑再次突然爆发,列莹暗暗用妖法维持着船身的平衡。 尽管如往常一样提出了送列莹回去的要求,但聒噪的桓淑一路异常的安静。列莹觉得自己本来就很少在桓淑面前主动,眼下的情况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是觉察到列莹的尴尬,桓淑从路边的小摊上买下一把梳子,非要给列莹插上。众目睽睽之下让一个男子给自己插梳,列莹委实害臊,但桓淑做得十分自然:“这把梳子不够好,改天我买一把更好看的送你。” “不,我一般不插梳——你不要再我破费了。”既然已经讲明白了,不应该再接受他的任何付出。 桓淑竟然有点生气地反问:“我想送,不行吗?你不喜欢,你可以不戴。” “桓淑……”列莹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我会戴的,我很喜欢。” 桓淑终于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以后不要把尾巴露出来了,当一个人不好吗?”列莹怔怔地看着他,当一个人没什么不好,但是明明是妖,为什么要隐藏起来去当人呢?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介意吧。他的语气并非询问,而是要求,列莹决定顺从他的心情,点头,毕竟她也没打算让整个岛的人都看到自己的尾巴。 听到开门声萧璃就抱着孩子从屋里出来,走到客厅的时候,列莹刚刚换下木屐,赤脚踩在地板上。萧璃望了望她身后:“桓公子没进来坐坐吗?”回来得这么早,都不进门稍作休息,真是反常。 列莹随便撤了个理由:“他有点事,赶回家去。” 从列莹的声音里,萧璃也听出了些许失落的情绪:“莹莹,水缸里的水快没了。” “我去打。” “嗯,”萧璃顿了顿,“等你打完水回来,我有些事想跟你商量。”列莹走向厨房的背影一怔,感觉并不是什么好事吧。 平日挤在清晨和傍晚打水,井边的人总是特别的多。今天时间尚早,太阳又大,连最喜欢在街头巷尾嚼舌头的大妈大婶们都躲进房子里去了,井边更是半个人影都见不到。水桶从井底慢慢升上来,水里似乎躺着异物。列莹奇怪地把水桶拉上来,竟然是一枚贝壳。 井水里也会有贝壳吗?列莹挽起衣袖,把贝壳捞出来。同样是水族生活的地方,海水里有、河水里有,井水里有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吧。贝壳还是活的,两扇壳牢牢地粘在一起,列莹使了劲儿也没能把它掰开。既然还是一条性命,还是不要用妖法强行打开的好。列莹想着,把贝壳丢入了水桶里,提起大水桶往家里走。 好重、好重。明明用妖术可以轻而易举提起来的大水桶,沉得仿佛里面装的不是水而是石头,列莹气喘吁吁地把水桶搁在地上。试着在体内运行妖力,并无异常。列莹又弯下腰仔细检查了一下水桶,也无异常。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身后突然响起晴空霹雳:“大胆妖类,不好好躲在山里修炼,跑到人界谈起恋爱来了!”臭道士!吓得列莹差点把尾巴竖起来。 第27章 龙 族 “嘭”一声硕大的水桶砸在地面,经受到剧烈震荡的水湿了一片地面。列莹警觉地转身朝声音来源的方向寻找,然而除了偶尔从巷口外的街道上经过的行人,根本见不到可疑的人。列莹迅速检索周围的异常气息,正在此时一人从天而降,潇洒地落在列莹前方一丈外。此人年约二十四五岁,穿着宋国都很罕见的华丽锦袍,白色为底金鳞熠熠,在绚烂的阳光下仿佛整个人都笼罩着光晕。身似苍松,面如凝脂,剑眉飞扬,目若朗星,英俊、风流、帅气,一瞬间列莹脑海里闪过无数词汇,但没有一个足以概括他的容貌气质。 列莹的大脑在那一刹那是空白的,但是她马上想起这人可能十分的危险,警惕地质问:“你是谁?”外观看来,并不像修道之人。 男子高傲地挑眉:“一只狐妖在我的地盘上放肆,还敢质问我是谁?” “你的地盘?”列莹用力蹬了蹬脚,“你是土地公公啊?” 男子的脸上骤然飘起一抹恼怒的红晕,强作镇定道:“胡说,这是东海岛屿,怎么会有土地?我乃是受封此片海域的龙族——敖尨。” 列莹咧嘴一笑:“原来是龙啊。那么说来,大家都是禽兽,你也不要管我了。”列莹说着弯腰去提水桶,低头看见水桶底部的贝壳,忽然想到什么。列莹挽起袖子,把贝壳捡出来朝敖尨丢去:“还给你。” 敖尨一手接住贝壳:“谁跟你一样是禽兽?我是龙,是神兽!我们龙族可是掌管着从井水溪流到汪洋大海的广阔水域。” “那你要怎么样?要把我抓走吗?”列莹无奈。都说爱叫的狗不咬人,这高调的龙大约也是一样。不过自己也是只有一百多岁的小狐妖,与他动起手来着实没有把握。 敖尨似乎沉思了一番,说:“捉妖是道士干的事,我又不是道士。只是想不到,我的水域里竟然有妖物,特来看看。你若安守本分,我便给你一个机会,速速从东京滚出去。你若为非作歹,我身负守护之责,当然要为民除害。”敖尨说完,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小狐妖,人妖殊途,我劝你离那个人类远点。” “这个无需你劝,我会的。”不能在这条龙面前露怯,对方可能也是在探测自己的实力,一旦露怯,说不好对方就要动手除妖了,列莹壮着胆子,用交涉的口吻说,“我在此地,乃是为了照顾我的人类好友。等她不需要我了,我便要回到宋国去修炼。我不会在此生事,也希望你保持距离,尤其是不要骚扰我的人类好友。” 敖尨露出自负的笑容:“当然。不过不要以为我一转身你就可以胡作非为了,我会随时监视你的一举一动。” 列莹提着水桶一边走一边道:“请便吧。” 列莹吃力地把水桶倒进水缸,听见客厅里有奇怪的声响,赶紧跑到客厅门边查看,却见到敖尨站在客厅中央,好奇地打量四周。列莹大叫:“你这龙,不声不响不敲门就随便进到人家家里,这是私闯民宅!”列莹亮出有尖利指甲的狐爪在眼前挥动,紧绷竖起的耳朵和尾巴显示她进入了警备状态。 敖尨受惊般地捂住胸口:“大胆狐妖,还敢在我的面前现形?”敖尨右手一握,一道金光闪现,手中便多了一把长戟。 这时卧室那边的萧璃听到动静跑了出来,一见客厅中两人的阵势,大惊失色:“你是谁?你们要干什么?”这两个都不是普通人类,倘真在这狭小的客厅里动起手来,非把自己的家拆了不可。 敖尨仔细打量了萧璃一番,点头:“没有妖气。凡人速速远离,我要除妖卫道了!” “慢、慢着!”萧璃高声叫道,“贵客且收起兵器,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有话好说。莹莹!”萧璃唤了她一声,列莹看着萧璃,收起了耳朵、爪子和尾巴,但是目光中的警惕丝毫没有放松。 敖尨见列莹先示弱,便将戟也收了起来。萧璃故作热情地邀请他坐下,又打发列莹去泡茶。敖尨不解地问:“你知道她是狐妖,为何还让她住在你家?” “公子有所不知,我们虽然人妖有别,但是情同姐妹,我从小更是受了莹莹与她母亲诸多恩惠。后来我嫁到东京,将要分娩产子,莹莹不辞辛劳、千里迢迢地来照看我。所以,莹莹真的是好人——不,好妖。” 敖尨喝着列莹端上来的茶,觉得很有道理:“人有善恶,妖也不能一概而论之。我有此问,只是因为见多了人和妖的对立。我以为人都应当怕妖才是,为何还能与妖同处一屋檐下以姐妹相称?” 萧璃温柔地一笑:“公子器宇轩昂,想必家世不俗。奈何我家境贫寒,没有好茶好酒可以招待,希望公子不要嫌弃。” 敖尨朗声道:“不要自责,我们龙族一般不喝茶,对茶叶也没有什么讲究。” “龙族?公子是?” 说漏嘴了,敖尨原不打算让萧璃这个人类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过龙族身份也没什么刻意隐藏的必要:“在下是受封于此地的龙族,敖尨。” 萧璃又惊又喜:“我说公子气质天成,非同凡响,原来竟是神仙现世。” 她崇拜的眼神让敖尨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客气,客气。” 此时,被萧璃压制着而一直闷不吭声的列莹突然泼了盆冷水:“他是龙,不是神仙,充其量叫神兽,还能当神仙的宠物或坐骑。”听到“宠物”、“坐骑”二词,萧璃没忍住笑出声来。 敖尨冷冷地扫过列莹,对萧璃说:“在下确实是神兽,然而已经于三个月前得道,位列仙班了。不然如何受封成为一方海神?”原来是才得道三个月的小龙,看来资历也不比自己老,列莹觉得自己方才对他那样客气,真是吃了大亏。 萧璃微笑着问:“不知仙人为什么光临我这陋室呢?” “哦,”敖尨将“哦”的音拖得很长很长,眼睛瞟向了列莹,“今日在下在海中巡逻,发现海面上竟有妖气传来。要知道在东京这地方,对妖魔鬼怪可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我身负守卫之责,当然要来查探一番。既然小狐妖不曾作恶,我也不便动武,不过,为了东京的太平,还请你早日离开为好。” 列莹正要反驳,只听萧璃气定神闲地说:“请仙人放心,我们不日将离开东京,一定不会给仙人造成困扰。”离开?列莹奇怪地看向萧璃,她的神情严肃,眼神中更有几分愁苦,竟不像是哄骗这龙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小龙表示人家不是第一次出场了,有木有人注意到~ 第28章 心 途 好不容易将那条龙扫地出门,列莹冲到萧璃的房间,她正在为孩子哺乳。列莹急切地问:“阿璃,我们要走吗?你从没跟我商量过。” 萧璃轻声回答:“本来今天就是要同你说这件事的。莹莹,我决定,我们还是离开东京吧。” “我们?你、我、孩子?”列莹向她确认,萧璃点头。在褚衣澹和谢子孚之间无法作出选择,离开似乎成了唯一的解决办法。但是,列莹需要确认萧璃作出这个决定并不是一时冲动:“谢公子知道这件事吗?” 萧璃摇头:“明天谢公子可能会来,千万不要告诉他,莹莹。” “那你这样一走了之,谢公子不会难过吗?还有姐——”列莹把几乎脱口而出的“姐夫”生生咽进去,“还有褚衣澹,毕竟是他的孩子,我们要带他离开,是否同他说一声比较好?” “我会给他写信的。谢公子也是,我会给他写一封信,告诉他原委。他们应当不会见怪于我。”萧璃说,“莹莹,你——会不会舍不得?” 列莹不解:“我?”她有什么不舍的?只是担心萧璃这样一走了之是否合适。 萧璃支支吾吾地说:“我是指桓公子,你会不会舍不得?” “当然不会了。”在列莹看来,萧璃的想法甚至是可笑的,“我和他不过是泛泛之交,哪里谈得上舍不舍得?犯得着为他连家都不愿意回吗?” 萧璃凝视列莹半晌,似是一声轻叹:“那就好。”那就好,是什么意思,萧璃自己也说不清。列莹莫名地感到心虚,像是做了坏事的孩子在等待家长的批评,然而她并没有做坏事,也没有撒谎。 昨日将自己的身份对桓淑坦承后,桓淑的反应虽然没有列莹想象中的大,但也足以让列莹感受到他内心的抗拒和排斥。列莹以为,他不会再来找她了。但是,第二天一早,桓淑一如往常地出现在萧璃家门口,:“莹莹,我们去钓鱼吧,钓完鱼陪你去捡贝壳。” 列莹惊奇地看着他:“你、你为什么还来找我?” 桓淑满脸疑惑:“为什么不来?” 列莹赶紧把桓淑拉到门外,低着头小声说:“昨天我都跟你说清楚了,我是……你既然在意,就不要再来找我了。” “我不在意,莹莹。”桓淑毫不犹豫地说,“我说过了,也仔细想过了,我不在意。”他一把拉住列莹的手,攥在手心里。很用力、很用力。 列莹勉强笑了下:“好吧,我相信你。不过,不要勉强,桓淑,如果你觉得不能接受的话就说出来,我能理解的。”真的不在意或是假的不在意,已经不重要了,马上,她就要离开东京,以后他们也不会见面了。 也许没有了敖尨的干扰,今日的海面格外风平浪静。列莹以妖术驱使船前行,桓淑布好网,两人便在船上静待。列莹趴在船沿,运用妖术催动船缓慢移动,每隔一会儿就要将网拎起来看一看,又沮丧地丢回去。 “撒网没有那么快的,你这样也不能促使鱼儿赶快入网。”桓淑拉住列莹的手,将她拉了起来,把她的双手放在自己膝盖上,轻轻摩挲。 列莹很难得地没有抗拒。她微微抬起眼,看到桓淑注视她的目光,眼眸中除了碧海蓝天全是她。列莹的心中突然泛起一阵酸涩,舍不得?也不是吧。只是觉得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有点对不起桓淑。他会不会想她?会不会怨她?但是,即便没有萧璃的事,他们的分开也是迟早的。无论对桓淑还是对自己,拖得越久只会让事情越糟。 “桓淑……”列莹觉得应该对他说些话,像自己离开前母亲叮嘱的那样,至少作为一种道别。但是,列莹喊出了他的名字,又觉得没有什么话可讲。桓淑远比她会照顾人,再说什么好好照顾自己的话,简直太没有必要了。 桓淑含情脉脉地轻吻了一下她的手背,列莹安静地坐着,想让他一直这么握着自己的手不要放开。但是,她不会说出来。过了许久,船身晃了一下,桓淑靠到船沿:“有鱼入网了!”他兴奋地喊道,“好大的鱼!” 列莹想要起身去帮忙,但她刚一动作,船身便摇晃起来。于是只得安静地坐着帮助维持船身平衡,桓淑把渔网拉上船,几只一尺多长的鱼在船里蹦跶着。桓淑开心地说:“想不到像我们这样也可以网到这么多鱼,如果渔民的收成都像这么好,就衣食无忧了。” 桓淑用船上备的水桶装了一桶海水,列莹和桓淑一起把鱼从渔网里弄出来,丢到水桶里。鱼不停地挣扎,弄得鳞片到处乱喷,一片鱼鳞溅到列莹脸上,列莹本就忍着腥味忍得难受,这下更受不了了。桓淑看见她皱着眉头的模样笑了起来,用小指指尖轻轻把鱼鳞从她脸上剥开。 海风卷起帷帽的轻纱,缠住了桓淑的手。列莹为他突然的静止正迷惑间,桓淑凑近列莹的脸庞,吻到了她的嘴唇。唯恐帆船的列莹一动也不敢动,只伸手按住了几乎被顶掉的帷帽,和桓淑第一次亲吻她时不同,列莹感觉到,他的舌头悄然钻进了自己的口腔。 奇怪的是,她居然不觉得恶心。 他是真的很喜欢自己吧,列莹想,也许再也遇不到一个像他这样不在乎自己的身份、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男人了。如果她是一名普通的人类女子,或者她的宿命是与一个男人共度一生,她会愿意选择他的。尽管像她一开始认为的那样,他并不是她喜欢的人,但是,她再也遇不到比他对她更好的人了。 但是,那都只是如果—— 列莹用篮子把今天捕到的鱼的一半放了进去,跑到客厅交到等在门口的桓淑手里。桓淑看了一下篮子的东西,道:“不,你和萧姐姐留着吃吧,我不需要。” “拿去。”列莹抓起他的手,把篮子塞在他手里,“我们两个人一起捉的鱼,一人一半。”桓淑无奈地接受了这份“礼物”,今天的列莹似乎有点不对劲,桓淑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列莹怔怔地望着桓淑,她在犹豫,是不是应该上前给他一个拥抱。最后列莹还是吸了吸鼻子,说:“要想我哦。” 桓淑一愣,列莹今天果然是有点不对吧。不过,他的心里却是开心极了,笑着说:“好。”时辰不早了,桓淑提着篮子,告辞离开萧璃家。 第29章 幽 岛 萧璃家的门白天通常不上栓,可是桓淑无论怎么样也推不开。列莹昨日也没有说她要与萧璃出去,桓淑一面敲门一面喊:“莹莹、萧姐姐,莹莹、萧姐姐!”喊了许久,也听不见有人应门。桓淑只好走到邻家询问,奈何萧璃与列莹和邻居往来甚少,根本没有人注意她们是否出门去了。 桓淑跑到井边,那里是妇女们常去的地方,也是姐妹二人唯一与邻居产生交集的地方:“请问你们见到住在巷底的那对姐妹了吗?” “巷底?那两个年轻女人我有印象,生得可漂亮了。”一位妇女说道,“大清早带着孩子出门了,大包小包的,像是要出远门。” 出远门?她们能去哪里呢?桓淑一惊,飞也似的朝码头跑去。他在码头转了一圈不见姐妹两人的影子,到官吏那里去打听,今早有一艘去往宋国的商船,天刚亮就出发了,那姐妹二人,想是在那艘船上。 为什么,为什么不辞而别? “要想我哦。” 原来是这个意思。昨日他就应该听出来,他本可以制止的。像是狠狠一巴掌扇在脸上,善得他的脸又热又痛,心里又像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压住了,喘不过气来。太突然了,明明昨天还与他卿卿我我,今日就不告而别,列莹,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桓淑失魂落魄地走到了谢家大宅,此时此刻,他知道最应该去找谁。谢子孚凭几而坐,面前摊开着几张纸,并非精美的信笺,是民间用的最普通不过的信纸。谢子孚的脸色惨白,神情恍惚,桓淑几乎已经能猜测到你几张纸上写了什么。 “舅舅。” 谢子孚缓慢地回过神来,淡淡地瞟了桓淑一眼:“桓淑,列姑娘托我向你道声别。她们走了。” “我知道,我今日去过萧姐姐家了,”桓淑黯然,“也去过了码头。” 谢子孚苦笑一声:“真是——措手不及。昨天还坐在一起喝茶、谈天,她表现得那么自然,又谁知道,那会是最后一次见面呢?” 桓淑坐在谢子孚侧面的坐垫上:“她们在信中可有说去了哪里吗?” “宋国。然而,宋国那么大,又谁知道她们会去哪里呢?”谢子孚知道萧璃从前在泉州、明州生活过,也可能她回到了她的家乡。但即便是只这三个地方,要找到那样两个女子和一个婴儿,犹如大海捞针,何况萧璃若是存心躲他,恐怕只会躲到他怎么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吧。 一艘小船正在幽门岛边徘徊,似乎寻找着更靠近岛的方法而不得。“嚓嚓”的声音从脚底传来,萧璃赶紧叫道:“莹莹,莹莹,不能再往前了,船底都磕到了。” 列莹赶紧操纵船往后退:“这岛边到处都是岩石、礁石,那些人是怎么上去的?一定有处沙滩,我们绕着岛再找找。” “再不回去,赶不上下午去明州的船了。”萧璃本打算乘清晨开往泉州的船回宋,不知为何列莹非要来这鬼影也不见一个的幽门岛,只好“借”了条小船过来。幸好下午还有一艘商船开往明州,她们还赶得及在今天离开。 列莹吁了声气:“算了,阿璃,你在这儿等着,我直接飞上岛去。你用法术先稳住这船,别等我回来的时候就飘走了。”话音未落,列莹已经离船飞向岛上。萧璃知道这岛是东京诸岛的居民安葬逝者的地方,虽说东京灵气欠缺,妖鬼罕见,但仍能让人感到毛骨悚然。萧璃不知道列莹为什么要到那岛上去,幸好列莹是狐妖,也不用担心她遇到什么危险,萧璃接替列莹用法术控制着船身,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孩子。 幽门岛上草木繁盛,连一片可以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列莹化出原形,灵活地在藤蔓和野草上奔跑。许多树干上都用草绳绑着硕大的茧状物,有些茧状物应草绳腐烂断裂而倒在地上,树林里弥漫着一股腐肉的气味,列莹无心细究,只想尽快找到她的目标——海棠树。这个季节海棠花已经凋零,在一片翠绿中根本难以分辨哪株是海棠。但是,浓重腐肉气味的空气中,出现一丝奇异的波动。 列莹的耳朵动了动,迅速朝着这股奇特气息传来的方向奔去。果然,海棠树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列莹激动地跑到海棠树下,用爪子刨着树根。好浓的妖气,果然已经成精了吧。树枝突然动了起来,迅速地向列莹伸来。列莹敏捷地逃开,大叫:“别抓我、别抓我,我也是妖!” 树枝果然停下了,海棠树的树冠往一边微微倾倒,颇似一个人疑惑的模样。列莹跑到海棠树下:“你多少岁了?能变成人吗?”海棠树摇了摇头,几片树叶落在列莹身上。“真是可惜了,”列莹说,“你成了妖,却没有人教你,不会用法术。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就可以教你法术,你可以跟我一样变成人,还能做很多人类都做不到的事情。”列莹一转身,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海棠树虽然没有脸,也没有表情,列莹却能感受到它情绪的变化,看到列莹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少女时,它是羡慕的、激动的:“你教我吧,我也想变成人。” “法术可不是那么容易学的呢。”列莹说,“还有很多法术,我可以慢慢教你。但你得跟我离开这儿,因为我要回到宋国去了,以后可能不会再来这里。而且这里灵气不足,不利于你的修行。” 海棠树沮丧地说:“可是我不能离开。我是树,离开了泥土,就会衰竭枯萎。” “我看那些被移植的树,只要在根部留一点泥土,离开土地很久也可以重新生长。你是树妖,没有那么容易枯死的。”列莹想出了个主意,“我会用法术维持你的生命力,直到重新把你种下。” 海棠树拼命地点头,又落下许多树叶。可是它马上又苦恼起来:“我扎根在这里几百年了,我的根很深,你挖不走的。” 列莹问道:“你既然可以控制树枝,为什么不控制树根呢?你要变得小一些,我才能把你带走。” 她说的似乎也很有道理。海棠树试着将自己的树根收回来、收回来、收回来,将树枝也收起来、收起来、收起来,最终变成了一棵小树苗:“这样够小吗?” 列莹蹲在地上刨了一会儿土:“再小点、再小点。”终于把海棠树连根刨了出来,一再缩小之后它的高度比一柄剑高不了多少,列莹变成人形后一只手就可以把它拎起来,想到还在海上等待的萧璃,匆忙飞离幽门岛。 第30章 故 国 在岛上绕了许久,列莹已经不记得萧璃所在的方位,只好沿着岛边寻找。当她远远发现萧璃的小船时,赫然见到船上多了一个人。列莹一惊,迅速朝船上飞去:“臭龙,离她远点!” 敖尨一听即腾空而起,在半空中眼看列莹落在船上,居高临下:“你把你的姐妹和一个婴儿丢在这里,就不怕船撞上了石头或者被浪花掀翻?我可是保护他们来的,你居然不感激我。” 萧璃赶紧道:“莹莹,敖公子确实没有恶意。”方才一阵大风,她的法力微弱不足以维持船身平衡,幸好敖尨突然出现,让海面平静下来。萧璃猜想敖尨出手相救并非偶然,这两日她对周围若有似无的异样气息有所感知,恐怕从那日发现列莹的身份起,敖尨就一直在追踪她们。列莹收起剑拔弩张的气势,操纵船慢慢飘离幽门岛。 敖尨在空中跟随着她们移动,目光始终停留在列莹带到船上的“树苗”上,忍不住说:“又多了一只妖怪。” 列莹回头道:“我现在把她带走,以后就不怕在你的地盘上生事了。” “你带去吧。”敖尨不以为然地说了一句,转头窜入水中。船上的两人被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萧璃探到船边看了看,全然不见敖尨的身影。 列莹看到萧璃紧张的模样,说:“他是龙族,本就生活在海里,不用担心他会溺死。” 萧璃支支吾吾地说:“我担心的是,此处水浅,又有不少礁石,敖公子会不会撞到石头?”列莹一愣,看他冲下去的劲头那么猛,这样的担心确实有几分道理。列莹探头观察了一会儿水面,应该没有吧…… 搭船的旅费花光了萧璃所有的钱,到了明州后,两人已身无分文。列莹从一家酒楼里弄了些吃的出来,两人坐在小河边的亭子里一边吃一边规划接下来的路程。列莹一个人的话,用四肢即可跑回去,但萧璃显然不可以,何况她还要一路哺育那个婴儿。列莹也没想过回来的时候会带着萧璃母子,更没想到需要钱这种东西:“阿璃,你在明州有什么熟人吗?可以借钱的那种。” 萧璃想了一会儿,为难道:“没有,除了东京岛的人……” “东京岛的人不也是熟人吗?你怕遇到褚家的人,没关系,我去借。”列莹知道当务之急就是需要钱,而东京的人是她们唯一的希望,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至于还钱,列莹从来没想过要还。“但是他们不认识我,我可以以姐夫的名义去借吗?”如果不是为他的这个孩子,她和萧璃哪至于沦落到去借钱的窘境?列莹觉得他理应承担这部分费用。 萧璃并不很赞同这个方案,沉默了许久,知道也实在无法可想:“东京的人大多居住在港口附近,他们会集的地方叫升旭楼,是个不大的酒楼,你去打听打听。衣澹的二哥褚衣澄就在明州,或许能在升旭楼遇到,即便遇不到,也可以打听下他住在何处。” 升旭楼是港口附近的一座双层酒楼,规模不大甚不起眼,不过一到了升旭楼外,便能感受到一股浓浓的异域风情——虽然列莹也说不清东京与明州相比到底有何种风情,或许是那奇怪的方言吧。 列莹走入酒楼,扫了一圈,并没有什么人留意到她,也没有酒保上来招呼。列莹走向柜台,问掌柜道:“掌柜,褚衣澄褚公子在这里吗?” 掌柜满脸职业的微笑:“褚衣澄公子近日不曾来过,姑娘是?” 总不能说自己是专程找他借钱来的。列莹笑了笑:“是亲戚,我初从东京来,只好投奔他了。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不好意思,这个在下并不知晓。”掌柜抱歉地说。看他笑得古怪,必定是对列莹的回答有所怀疑,也不晓得的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列莹心里万分不快,又不能当众把他殴倒,靠着柜台烦躁地敲着台面。掌柜奇怪地盯着她一会儿,便自顾自忙去了。列莹扫视着楼中一副副陌生的面孔,突然,目光被什么吸引住了。那边的中年男人,似乎有几分眼熟。列莹悄悄地靠近,这熟悉的气味——“桓——叔叔?”这不是桓淑的叔父吗?对了,他也是经常来往于宋国和东京间的商人,列莹始终记不起他的名字。不过,向谁借钱不是借呢,没必要非找那个褚衣澄啊。桓淑的叔父奇怪地回头,打量着面前的少女,列莹赶紧自我介绍:“我是桓淑的朋友,列莹。我去东京的时候,搭的是你们的船呢。” “列姑娘,别来无恙。”桓诗礼貌地站起来向列莹问候。列莹一做自我介绍他便回想起来,之前桓淑几乎日日都要去找这个小姑娘,他在岛上也见过一次。 “想不到在这里也能遇到桓叔叔。” 桓诗道:“今日凑巧,我寻常忙于生意,也很少来这里。看来姑娘确实与我桓家有缘分。”桓诗口中的“缘分”,指的当然是桓淑与列莹的那段缘分。 列莹嘻嘻笑着,决定开门见山:“桓叔叔,恕我冒昧,我今天来这里是因为我遇到麻烦了。” 桓诗似乎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然而出于礼貌还是问:“不知我有什么能帮得上姑娘的?” “有,”列莹直截了当地说,“我与姐姐要回江东老家,可是我们的钱都付了来明州的船费,没有钱自然就回不了家了。所以——” “列姑娘需要多少钱?” 列莹在脑子里计算了好一会儿,伸出五个手指:“五贯。不,十贯。”她又把十个手指都伸了出来。列莹对钱着实没有什么概念,早知道应该先问过萧璃,到底需要借多少钱。 桓诗明显地一愣:“我的身上并没有那么多钱呐,也没有会子,姑娘知道我们东京人向来不用会子的。对了,姑娘来这里是找什么人吧?”桓诗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列莹脱口而出:“褚衣澄。” “哦,褚衣澄。”桓诗的口气听起来好似和他很熟,“可惜他今天不在。不过不要紧,我知道他住在哪里,列姑娘晚膳时间去找,一定找得到。”列莹点头,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桓诗是不想借钱给她。 第31章 新 桂 列莹按照桓诗的指示,找到了那所门前种有一棵桂花的小院。方位并不偏僻,也不似列莹想象中的高门大户,外面看起来与明州城内殷实人家的住宅并无区别。列莹先在门外听了一会儿,确定里头有人,然后叩响了大门。过了半晌,听得有人在里头应声,一位仆婢模样的年轻女子打开了门,好奇地打量列莹:“你找谁?” “褚衣澄公子在吗?我们是亲戚,有事请他帮忙。” “哦,你等等。”仆婢将门虚掩上,转身跑进屋子里。 列莹透过门缝打量院内,狭小的院落西边搭起了竹竿用来晾衣服,东边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盆栽和一口大缸。兴许是因为植物特别多的缘故,环境虽稍显拥挤,但不失雅致。过了一小会儿,有一成年男子阔步向大门走来,见男子就要到门后了,列莹往后退了两步。刚刚站定,男子就打开门,见到门外的列莹:“你是……” “褚公子,我叫列莹,是萧璃的妹妹。”萧璃说,褚衣澄是褚衣澹的哥哥,眼前的男子形貌神情与褚衣澹有六七分相似,身材更高更壮,尤为不同的是,他肤色洁白,而褚衣澹肤色偏黑,那或许是由于褚衣澹常年漂泊海上的缘故。相较之下,身为兄长的褚衣澄看起来要更年轻英俊一些。然而,他的目光与神态并不像褚衣澹那般平易近人,从那双漆黑的眼睛里,透出市侩的精明。 褚衣澄皱了皱眉:“萧璃?”看起来,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印象。 竟然连萧璃的名字都不记得,列莹觉得有些尴尬了:“是、是您的弟弟褚衣澹的妻子。” 褚衣澄的脸色瞬间铁青:“对不起,在下不认得。” 说着褚衣澄就要把门关上,列莹一手抵在门上,褚衣澄瞪着她,这小姑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竟怎么推也推不上门。列莹确实气定神闲地说道:“刚刚你的脸色都变了,明明是认得的,为什么说不认得?我也不想来打扰你,我们刚刚到明州,要回我们的故乡饶州,可是没有钱了,只好问你借点路费。如果不是因为带着你弟弟的儿子,我们就自己走回去了,可现在我们带着个婴儿,又要吃又要睡,你说怎么办?” 褚衣澄推不过列莹,气得拂袖:“我弟弟尚未娶亲,更没有什么儿子,姑娘认错人了,休再胡言乱语!” 列莹睁大了眼睛:“你弟弟是不是叫褚衣澹?你是不是叫褚衣澄?是就没认错。” 褚衣澄无言以对了,僵持了片刻,说:“姑娘,你姐姐没告诉你,她和我弟弟已经离婚了吗?我们褚家打从一开始就没认下过这个媳妇,不计较她杀害我堂弟的冤仇已是仁至义尽,何故还来骚扰我们?” “我跟你解释过了,”列莹道,“既然你们褚家不要她这个媳妇了,我只好把她带回娘家。我们的家乡远在饶州,没有路费我们无法成行。我只是来借点钱的,又不是硬要来跟你们攀亲戚。” 褚衣澄摇摇头:“尊长有过交代,不许与此女有任何干涉,姑娘请回。” 列莹冷笑道:“你们家那么有钱,为何这么小气?如果你的小侄子拖累,我用得着低声下气来这里跟你借钱?”列莹差点要把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丢进那口大水缸里,转念一想若是这消息传回了东京,岂不是更坏了萧璃的名声?虽然她不在乎褚家那群人的看法,但萧璃和褚衣澹说不定还有转圜的可能,她不能坏了他们的关系。 褚衣澄冷漠地将大门关上,列莹垂头丧气地回到河畔,萧璃怀抱着婴儿,靠在柱子上小憩。列莹走入亭中,静静地看了母子俩一会儿,萧璃偶然睁开眼睛:“莹莹,找到了吗?” 如果让萧璃知道褚衣澄拒绝了她们的请求,萧璃一定会伤心的。列莹撒了个谎,说:“我去打听了,褚衣澄已经有一段日子没去过了,他们说他可能回了东京。”萧璃失落地叹了一口气。列莹坐在萧璃身边,脑海里又闪过桓诗的脸,突然灵机一动,因褚家排斥萧璃的缘故,以褚衣澹和萧璃的名义是借不到钱的,何不以谢子孚的名义去借钱试试?列莹记得谢子孚是东京王后的亲弟弟,他的名字好像比褚衣澹的名字要好使得多。“阿璃,你知不知道,谢公子是否也有亲戚朋友居住在明州的?” “有,褚衣澄的夫人就是。”列莹无言,萧璃看了她一眼,“应当还有别的亲朋,但是,我并不认得,也不知道名姓。”萧璃瞧出了列莹的心思,说,“莹莹,谢公子与我们只是泛泛之交,何况我们欠他的钱也不少,怎么能再用他的名义去借钱?那不是借,那是冒用他的名字去骗。” 褚衣澄的夫人—— “如果问褚衣澄的夫人借到,那就不是骗钱了……”列莹嗫嚅道。这几家的关系,真是盘根错节。 萧璃奇怪地看着她:“褚衣澄不是回了东京吗?” “他夫人可能没回。”列莹望了望天,“时辰晚了,我先去给你弄些吃的。钱,我再去找找吧。” 列莹从一家酒楼的厨房里偷来些一盘羊肉和几样糕点,想到今夜恐怕要露宿街头,便摸进酒楼的客房抱出来一床被子。她心里也暗暗打定了主意,就从褚衣澄那里拿钱,她先去问褚衣澄的夫人借,她若也不肯借,那就下手偷吧。无论要偷要抢对列莹来说都是易如反掌,但是一来唯恐不小心弄大了动静,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二来将来列莹若要修仙,偷窃之行便会成为阻碍她的业障。 看见列莹右手腋下夹的被子,萧璃便知道今夜要准备好露宿街头。虽然这在从前的她身上司空见惯,但如今想来却别是心酸。列莹从萧璃手里抱过孩子,让饿了一天的萧璃腾出手来吃东西。她抱着婴儿踱出凉亭外,沿河人家的灯光稀稀落落地映在水面上,从成排的房屋后面传来喧闹的人声,列莹想起了东京,那个实行宵禁的地方,每个晚上都是格外的寂静和黑暗。 萧璃望着列莹若有所思的背影,问:“莹莹,你不会打算趁夜去偷吧?” 列莹回头:“啊,怎么可能?”脸上转瞬即逝的震惊没逃过萧璃的眼。列莹不擅长撒谎,至少在萧璃看来是这样。 萧璃站起来,拍了拍手:“我去,偷鸡摸狗的事,我比你在行。你将来是要修仙的,不能犯这样的错。” 列莹赶紧跑回凉亭,把孩子塞回她手上:“万一你被抓到了怎么办?他们人类可是抓不住我的。其实,偷钱虽然是头一回,偷鸡摸狗的事我也没少干,不差这一点。”都是嘴馋惹的祸。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以为这几章我在水? 怎么可能!这里的每一章都很重要哒! 第32章 夜 探 外头下起了大雨,列莹钻进褚衣澄的家中,变成狐狸趴在房梁的角落。等到戌时将尽,也不见女主人回来,困得快要睁不开眼睛。半睡半醒间听见有女人厉声质问:“是你哪门子的亲戚?哪门子年轻漂亮的亲戚?” 列莹猛然睁开眼,朝梁下张望,一女一男先后走进房间里来,那走在后面的男人赫然就是褚衣澄,走在前面的女子身材娇小,看不清容颜。她进了屋,便将外衣脱下来,交到褚衣澄手里。褚衣澄急切地辩解:“你又想多了,确实不是哪门子的亲戚,是老三那个女人娘家的。就是来借点钱,我当然拒绝了。”说到拒绝的时候,满满的自豪。 “老三的女人?那个女海盗?”列莹心里暗道糟糕,这个女人的语气听起来不善,而且从方才的对话听来,绝对是个厉害角色。看来,借钱的路行不通了。 “离开我们家时,听说是大着肚子。算时间,也该生了。那女人像是要带着孩子回老家去,说自己没有路费,来借些钱。” 女人又发怒了:“一点路费,要多少钱?你为什么不借给她?” 这下不止褚衣澄愣了,梁上的列莹也愣了。褚衣澄淡淡道:“娘叮嘱过,以后不得与那个女人有往来了。而且,她此去恐怕是不会回来的,这钱必然是有借无还,说白了是送给她了。” “送给她又如何?你缺这点钱吗?”褚夫人在椅子上坐下来,褚衣澄则站着与她对话,“她给你们家老三连孩子都生了,你们不打算承担这个孩子的开支吗?她明日若再来,要多少钱,我们就给她。” 仆婢刚刚把热水烧好送进屋里来,就听见外面响起了敲门声。“这么晚了,是什么人?”褚夫人看着仆婢匆匆忙忙出去的背影嘟哝着。 过了不久仆婢便折了回来,怯怯地瞄了褚衣澄一眼:“老爷、夫人,又是傍晚那个姑娘,说是来找夫人的。”褚夫人看了褚衣澄一眼,让仆婢去把客人请到客厅,自己取下衣架上的褙子穿好便去见客。 列莹站在客厅里等候着,褚衣澄夫妇来的时候,也是一前一后走入。褚衣澄站在夫人身后两步外,一双眼睛盯着列莹,一声不吭。列莹怯怯地向褚夫人行了个礼,说:“这么晚打扰褚公子、褚夫人实在是对不起,但是我姐妹身无分文,今夜就要露宿街头了,可怜我的小外甥尚在襁褓之中,我、我……只好腆着脸又来了。” 褚夫人指了指厅中的椅子:“姑娘坐。姑娘的事夫君对我说了,不肯借你们钱,不是我夫君不通人情,他这个人古板,只知堂上的要求,就不晓得变通。你姐姐的孩子也是褚家的骨肉,此事我们断不会坐视不理的。月娘,我有些私房钱放在妆奁盒底下,你去找找。”褚夫人对端茶进来的仆婢吩咐。 列莹心底高兴极了,却又觉得好笑。这褚衣澄看来十分敬畏夫人,不过褚夫人在外人面前,倒还是很维护丈夫的,他们当然不知道方才的对话列莹可是听得一字不漏。褚夫人随口问了些萧璃的消息,很快仆婢就拿着几张便钱会子进来,褚夫人数了几张塞到列莹手里:“十贯够不够?” “够,够了。多谢夫人。”想不到这么顺利就得到了,列莹开心得差点跳起来。 回到凉亭时,萧璃母子俩已经入睡。如今初秋天气,昼夜温差极大,萧璃裹着列莹偷回来的被子,紧紧护着怀中婴儿。列莹检查了下海棠树苗,灵力虽弱,并没有流散的迹象,列莹才放心地变回狐狸,钻进被子底部。 因怕被人瞧见狐狸真身,列莹一早就变成了人形,上街去溜达了。萧璃醒来不见列莹,心下着急,又知道列莹一定会回来找自己,只好耐着性子等待。列莹本想将会子兑了铜钱,买些吃的回去,奈何能兑得开会子的大店开业都不早,等她拎着食物回到凉亭时,萧璃闻着附近人家的饭菜香,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响了。 “莹莹,这钱是——偷来的?”萧璃压低了声音问。 列莹得意地一笑:“不是,你一定不知道我遇到了什么样的人。那褚衣澄的夫人,可有趣了,她把褚衣澄狠狠训了一顿,二话不说就给我拿来了十贯。”萧璃点点头,只要不是列莹偷来的就好。若是列莹为她犯了这样的过错,她心里是无论如何也过意不去的。列莹一边吃一边问:“阿璃,你说是不是褚家的人就是比较坏,谢家的人就是比较好?当然,我不是说姐夫。你看褚家人那样六亲不认,连自家的孩子也不管。谢公子对你那样好,他的姐妹人也特别好。” 萧璃笑了笑,并不接她的话题。婴儿嘴里发出“咕咕”的奇怪声音,萧璃站起来轻轻拍着襁褓,满面忧愁。列莹问:“阿璃,怎么了?”她看起来似乎在担忧什么。 “我不知道,”孩子哭闹起来,萧璃一边抚慰孩子一边说,“总感觉这孩子像是要生病的样子。难道是近日受了寒?”列莹赶紧摸摸孩子的额头,尽管她并不懂得判断发烧与否。萧璃说道:“还没有发热,但是特别的不乖。吃不下,也睡不好。” 列莹道:“我们还是先找个大夫给他看看吧。” 萧璃叹息:“要看了病,恐怕还得在这里耽搁一阵子。我怕那时这点路费就花光了,我们要怎么回去?” “再找褚夫人借啊,”列莹不假思索地说,“我看褚夫人是个爽快人。她亲口说了,要承担这个孩子的开支。再说,借不到还可以偷啊。” 萧璃斥道:“莹莹,不许做那样的事!” 列莹吐了下舌头:“好了好了,你就放宽了心。如果真要耽搁在这里,我就去找点事做赚些小钱。至少,到酒楼里洗个碗端个菜的活计还是找得到的。”如果允许用妖法,这种简单的体力活她一个人可以干十个人的份。不过,在那之前,恐怕得先把这棵海棠树安顿一下。 第33章 赌 坊 孩子果真病了起来,虽然萧璃与列莹想带着他先赶回三清山,但遭到了大夫的严厉斥责。这是个不足四个月的婴儿,本就不应该带着他长途赶路,怎么还能在他病着的时候雪上加霜?姐妹俩寻了家最便宜的客店住下来。 客店有一个宽阔的庭院,列莹看见院子里摞着几只大小不一的陶瓷花盆,便向老板借了只大的,将海棠种起来。在她的法术下逐渐苏醒过来的海棠树妖,看着自己根部的泥土和花盆,问:“姐姐,这就是你说的灵气充沛之地吗?”可是,它感受不到什么灵气啊。 列莹尴尬地一笑:“有我教你法术,还要什么灵气啊?等你修行到一定程度,我会带你去洞天福地那样的地方吸收灵气,现在就算让你去了,也不见得有大的长进。” 海棠树妖觉得似乎挺有道理,点了点树冠,迫不及待地说:“姐姐、姐姐,快教我怎样变成人吧!” 列莹仔细回想着母亲教导自己的时候是如何讲解口诀、术法和妖力运用的,对海棠树妖道:“我教给你之后,你只能在夜里偷偷练,千万不要被人看见了。人类都是畏惧妖类的,他们会去找法术高深的道士来除妖——就是杀掉你。”海棠树妖连连点树冠。 萧璃算了笔账,哪怕她们只在这里住十日,十日的食宿费用加上孩子看病的花销,借来的钱要去掉一大半,余下的钱是不够让她们回到三清山的。列莹想要再去找褚衣澄夫妻借点,萧璃虽然没有明着说不要,却让列莹看得出来是不大乐意的。于是,列莹考虑了一晚上后告诉萧璃,她可以去挣点钱。 “老板,”列莹靠着柜台苦恼地托腮,“你能告诉我,什么地方可以挣到钱吗?” 老板姓沈,是个瘦削的中年男人,不大说话,但为人很和气:“姑娘缺钱?这能挣钱的地方多了,看姑娘要挣什么钱。” 列莹瞪大了眼睛:“当然是能花的钱啊。”钱还有高低贵贱之分? 沈老板笑笑:“大钱还是小钱?快钱还是慢钱?君子的钱还是小人的钱?” 一连串的问题把列莹问得懵了,看来这赚钱还确实有讲究。“小钱,得来有道就行了。”萧璃正好从后门走进来,抱着她的孩子,代替列莹回答了这个难题。列莹忙不迭地点头,转身盯着老板。 沈老板指着门外:“出门,右转,有布店、有酒楼、有赌坊,一年四季人手都招不满,姑娘可以去看看。当然,赌坊建议姑娘还是无需考虑了。” 列莹不解:“为什么?” 沈老板摇头:“那种地方,鱼龙混杂。” 但是,听说赌坊最能赚到钱,列莹还真想去看一看:“谢谢老板,那我找工作去了。” 目送列莹出去后,萧璃对沈老板道:“沈老板,我想跟你商量个事。我们姐妹本应赶回江东,实在是孩子病了没办法,看来得滞留一阵子。你也看得出来,我们没钱。你这里有没有什么活可以让我帮忙的?我可以做很多事,只希望你减免我们一点房费。” 沈老板看着萧璃,又看看她怀里的婴儿:“夫人,你也看得出来,我这里没什么客人,除了一个厨娘,哪里还用得着别人?再说,您现在也不方便做事。”萧璃心里头难过,神色不知不觉黯淡下来,沈老板见到,赶紧又说,“若有什么需要的,我就告诉你。房费,按你的工钱扣了。” 硕大的“赌”挂在大门两边,看来这就是沈老板所说的赌坊了。列莹刚刚在大门外停下脚步,几个低头哈腰的伙计一股脑儿冲了出来:“姑娘,看你红光满面,今天必定能赚大钱!”“姑娘可是富贵人,让小的们也沾沾喜气!”“姑娘……” 列莹被一群人簇拥着,什么都没搞清楚就被塞进了赌坊里头。赌坊里人头攒动,呼喝连连,列莹又被拥着到了一张赌桌前,挤在一群男女老少中央,听那荷官喊道:“押、快押、快押!”一群人就把钱抛到了桌面,有银两,有会子,更多的是铜钱。“开!”荷官喊道,紧接着掀开桌上的盖子,整桌人瞬间沸腾了,有人欢喜有人愁。 “不公平,不公平!”背后突然响起一个洪亮的男声,众人奇怪地望去,一个形容邋遢的矮瘦男人拍着赌桌大喊,“你们出千了,一定出千了!这桌子有问题,老子要检查看看。”男人说着就要把桌子掀倒,众人哄散。男人使劲掀了几次,还没把桌子掀起来,就被外边闯进来的伙计们按住,一边叫喊着,一边被拖了出去。 有意思,列莹想道。虽然赌不来钱,但是打架可是她最擅长的。列莹窜到一个头戴东坡巾,看起来像个老板模样的人身边:“你是这儿的老板吗?” 老板刚刚指挥伙计把闹事的人丢出去,回头奇怪地看着列莹:“不是,你可以叫我老板。因为你在这里,也见不到我们的大老板。” 列莹开门见山问:“你们这儿缺人吗?打架的那种。” “我说我能打,那老板还不信,非要我把他那些看家护院的都打趴下了,才肯招我做工。”列莹绘声绘色地对着萧璃描述在赌坊时的情景。萧璃一面忙着手里的针线活,一面不时抬起头来给她一点回应,列莹说完自己的经历,才低下头问:“阿璃,你在做什么?”如果她没看错,那是一件衣服,但是既不是萧璃的,也不是她的,更不会是那个襁褓里的小子的。 萧璃道:“沈老板的衣服,我给他补补,可以抵我们的房钱。”萧璃给线打上了结,再寻找下一道裂口。列莹突然“唉”地叹了一声气,整个人倒在床上。萧璃好奇问:“怎么了?” 列莹盯着房顶望了许久:“阿璃,你们人活着真不容易。又要住房子,又要穿衣服,又要乘船骑马,又要读书考试,最麻烦的是,这所有的东西都需要钱,而钱还是得自己去赚。你说为什么不能像我们一样活得简单点?吃饭靠手,出门靠走,给我个不漏水的地方,我就能住下了。” “也许正因为活着麻烦,人类才活出了世界上最好的样子。” 第34章 嘉 宾 上工第一日,列莹一身干脆利落的短打,长发在头顶束成马尾,勒上一条写着赌坊名字的红色抹额,拎上一面大锣就在门口敲开了。赌坊每天早上派人在门口敲上一阵大锣,宣告今天开始营业,列莹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她往门一口一站,过路的行人似乎越来越好奇而围了过来,列莹一见人多便觉得面子挂不住了,赶紧把锣塞给了别人,一头钻进赌坊里面。人群中的沈老板看着那姑娘满脸羞愧地躲进去后,摇了摇头,便离了赌坊而去。 “你怎么不敲了?”赌坊的吴老板看见列莹跑了回来,问。 列莹道:“门口围了好多人,我不好意思敲了。” 吴老板不可理喻地看着她说:“看的人多了,才有生意呀。你不敲了,哪有人来我这里赌钱?” 真是奇了怪了,昨天她都还没来这里工作,这赌坊不照样门庭若市?列莹不高兴地说:“外面有人敲着呢。” 吴老板把她一个劲儿地往外推:“去、去,还是让他们敲,我招你来干嘛?” “老板,你这话说的,好像招我来就是为敲锣似的。可是外面那么多人看着,我不习惯。”列莹不敢直接拒绝,毕竟自己是在人家这里讨口饭吃,只得忸怩作态。 “本来就是,”吴老板毫不忌讳,“我知道你往那里一站,敲起锣来,肯定比他们去敲效果好。”竟然还有这层原因,列莹惊奇地看着吴老板。正在这时,外面的锣声停了,吴老板道:“今天就算了。我告诉你啊,你要在我这里做,就要习惯脸皮厚。明天你去敲,可不能交代给别人了。”纵然列莹心里一万分不情愿,也不得不点头。 锣声停下后,陆陆续续有客人进来赌坊。列莹的工作就是站在一边看着他们赌钱,只要有人闹事,就把对方丢出去。她和其他伙计一样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没什么人注意到她,偶尔有人看到这个小姑娘,总是会忍不住多瞄几眼。 “原来是个姑娘?姑娘生得如花似玉,怎么穿成这样站在这里?”有不知好歹的赌徒试图来套近乎。列莹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故意用警惕的目光假装审视众人。赌徒自讨没趣,“哼”了一声便走开了。 忽然,一抹白影从她的视野中穿过。 在赌坊里,花的、素的、红的、白的,穿什么样的没有?列莹全然没有留意,却不知那穿白衣的男人已经走到了她跟前:“狐妖?”列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慢慢将目光收回,转移到近处,面前的男人脸上——龙?见是敖尨,列莹居然一下子放下心来。他在东京时没有轻易拆穿她,在这里应当也不会吧。若是遇见哪家的道士、法师,只怕在劫难逃了。 “你不是守护东京的龙吗?跑到明州来做什么?”列莹奇怪地问。莫非,还盯上自己了? 敖尨一笑:“别误会,我可不是追着你来的。你以为一只小小狐妖,就能引起我的注意?我自然是来赴朋友之约的,约我的,是真真正正的、天庭下凡的仙女姐姐。”这龙居然一脸炫耀的模样,似乎还等着她表达崇拜,列莹简直莫名其妙。敖尨见列莹不说话,又自顾自道:“我偶然路过门外,看见你站在门口敲锣揽客,甚是奇怪,狐妖为何开起赌坊来了?” “我可不是开赌坊,我是在给赌坊打工。”列莹补充了一句,“妖也要挣钱讨生活呀。” “哦?妖也需要用钱?”敖尨脸上满满是嘲讽之意,“可是你那位人类朋友需要用钱?纵然懂点法术,也只是一个纤弱女子,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婴儿,难怪。”答对,然而列莹依旧不说话。敖尨观察了下周围:“想不到,你是一只挺有义气的妖。那,我就不打扰了。” 列莹巴不得他赶快走,敖尨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对了,你知道我们龙族最不缺的就是钱了,如果你来求小龙,送你们一箱黄金白银什么的,小龙也是可以考虑一下的。”列莹简直被他的厚颜无耻震惊了,要送钱就送钱,非要提自己是多么有钱,还要她去求?这不是明摆着炫耀吗?列莹一脸嫌弃地挥着手,暗道快滚、快滚。 沈老板的客店着实冷清,萧璃入住这么长一段日子,也只见到不超过十位客人。除了偶尔帮点忙的萧璃,也只有一位在后厨的厨娘。沈老板每天清晨亲自到集市上去买菜,他只买三五人份的菜,因为客店里通常也没有别的客人。这段时间,萧璃就要把客店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 这天沈老板买菜回来得早了一些,萧璃还未将地扫好,沈老板拿起抹布,擦着柜子上的酒坛子:“你妹妹在那边的赌坊做工,每天早上经过,都看见她在敲锣。”萧璃没吭声,沈老板转头看了一眼,她只是安静地在扫地,“赌坊是人多手杂的地方,我怕她一个小姑娘,会受人欺负。” 萧璃可不相信,就赌坊里那些赌徒,有谁能欺负得了列莹。萧璃笑笑:“莹莹有武艺傍身,不怕她被人欺负。” “原来如此。”沈老板颔首,“你们姐妹二人,都很不一般啊。”每日清晨萧璃都要在院子里练功,沈老板看在眼里,却也不曾多问。不过他不曾见到过列莹练功,因此也不知道原来列莹也是懂武艺的。想来那列莹在赌坊里,每天都有人给她练手,自然不必要晨起苦练了。 沈老板突然问:“萧夫人,你是东京人士?” 唤作东京的地方,一是大宋的都城东京开封,二才是海外的东京岛。萧璃的第一反应,自然是以为沈老板指的是东京开封:“不是,我是江东饶州人。” 沈老板“哦”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说:“我今日听见有东京来的人在打听一个和你同名同姓的女子,我还以为是找你的。” 萧璃一怔,东京来的人在打听和她同名同姓的女子?难道,是东京岛的人在找她吗?“老板,你说的东京是——” “东京岛。” 居然真的是东京岛:“你怎么知道是东京岛的人?” 沈老板想了一下,才说:“我也是东京人,虽然离岛多年。” 恐怕那些人在打听的,确不是别人,正是她萧璃。但是,有谁会来打听她呢?难道是褚衣澹?他去往吕宋,就算知道了她离开东京的消息,一时半会儿只怕也赶不回来:“那老板你是如何说的?” “我以为他找的是你,便告诉他了。”沈老板实话实说,“我们到了前面路口,他说不能空着手来见你,要去买点东西。怎么还没回来呢?”沈老板有些担心起来,“不过,就算弄错了也不要紧吧,不过浪费了人家一点时间。” 不管是谁,萧璃是为了躲避他们而离开的,怎么能再让他们找到?还是先躲一躲为妙:“老板……” “阿璃!”对沈老板说的话还没出口,便听见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一道电瞬间击穿了萧璃,她僵硬在原地动弹不得。艰难地转过了脸,清癯的身影从门口缓缓走入,他的容貌逐渐清晰,和温柔的声音相称的,正是那张俊秀的脸庞。 第35章 白 头 谢子孚早年从军,同褚衣澹一样长年漂泊海上,然而时日不久,自他的妻子逝世后,他因悲伤过度落下了病根,从此辞去公职居家静养。身子好一些后,蒙谢家的荫庇得了一个清闲散职。萧璃从褚衣澹那里和谢子孚口里听来的消息都证实,谢子孚从未踏上过大宋的土地。萧璃没有想到过他会离开东京岛来寻找自己,而且,这么快。 “你为何不告而别?” “你为何还来找我?” 沈老板摆了两样下酒小菜,各自斟了一杯小酒,迎接这位从久别的故乡而来的客人:“公子、夫人慢聊,我先忙去了。” 谢子孚颔首,又叫住沈老板:“老板,还未谢过你的援手。在下谢子孚,敢问老板贵姓?” 沈老板微微一笑:“他乡遇故知,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在下沈怀遇。公子姓谢?是东京六姓之家?”谢子孚点头,沈老板作揖道,“我这小小旅舍,怠慢公子之处,还望海涵。” “异地遇同乡,得沈老板仗义相助,哪里有怠慢可言?”沈老板知他们二人必有许多话要说,不欲打扰,便要避开,谢子孚又道,“老板,请为我准备一间客房,萧姑娘在此住多久,我便住多久。至于房钱,请一并记在我的账上,明日可到谢家宅院预支一笔。” “沈老板,不要将我算在内,我的房钱,我自己会付。”萧璃出声制止,又转头面对谢子孚,“我在东京之时,生活都仰仗谢公子照顾,无论是金钱和人情,都算不清了。但这里是明州,请谢公子不要再关照我了。” 沈老板已经悄然无声地隐去,谢子孚静静凝视萧璃半晌,低声问:“你为何不告而别?你知道我收到你的信时,是怎样难过吗?我们忍耐了那么久,你难道不想跟我在一起吗?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但衣澹已经代你作出了选择,放弃你好比剜去他的心肝一样,他忍痛割爱,我们还要让他的牺牲白费?” 泪水倏然落下。离开他们二人,她何尝不像被剜去心肝一样疼痛?可是,难道她还有别的选择吗?忘掉褚衣澹和谢子孚在一起,她做不到;而她和褚衣澹永远都不可能回到过去。谢子孚深吸了一口气,那是为了忍住眼泪而做出的动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在担心什么。我不强迫你回东京,你无需面对衣澹,也无需面对谢家和褚家的任何人。我们就在这里定居,长相厮守,好不好?如果你不喜欢明州,我也可以陪你去别的地方,你的家乡。” “你在说什么傻话?”萧璃哭着骂道,“你是谢家的贵公子,是东京王后的亲弟弟,怎么可能抛家弃业到那种地方去?” “若一定要在你与谢家中做一个选择,我只得如此。”谢子孚的眼中已经泛出了泪光,“我体弱多病,赋闲在家,于谢家本是无用之人。谢家可以没有我,但你失去了衣澹,还要离开我吗?” 萧璃拼命摇头:“我离开不是为了强迫你,要选择的不是你,是我!我做不了选择,我只能走……” “我告诉过你了,阿璃,”谢子孚走到她身边,扶住她的双肩,“衣澹已经为你做出选择了,你只是自己在为难自己。我愿在这里娶你,按照你们宋人的风俗,三媒六聘,一样不少。我会待你的孩子如己出,那是我最要好的、最愧对的朋友之子,你会相信我能够对他好。此事于我的家人无涉,不管他们同不同意,因为从今以后,我和你只生活在这里。” 谢子孚动情地紧握她的双手,凝视她的眼神,无比虔诚,无比认真。“子孚……”萧璃扑上去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她拒绝不了,或许,本就不想拒绝。是她的不坚定毁掉了她和褚衣澹的幸福,而眼前这个,她现在最爱、最爱的男人,她真的不想就这样放弃。 沈老板在后院完成列莹每天托付给他的任务——给海棠树苗浇水。听着店里面传出来的压抑的哭声,沈老板不禁摇头感慨。突然,从另外一个方向,也依稀传出了哭声。这是婴儿的哭声啊,沈老板赶紧放下了水瓢,跑到客店的后门口时,看见的正是那对青年男女相拥而泣的一幕:“哎呀,对不住、对不住。但是,萧夫人,你的孩子好像醒了。” 萧璃急忙跑向房间,谢子孚本想随她而去,经过沈老板面前,却停了下来。他望着沈老板,面有尴尬之色,似乎想说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沈老板指了指桌子道:“你们二人一筷子未动,真是浪费了我的一片热心。谢公子,不妨我们两个男人小酌一番?” 谢子孚点头。看着沈老板又拿出一副碗筷,在桌前坐定,谢子孚在原来的位置上坐好,终于道:“老板,我听见你方才称呼她为‘夫人’,其实,她还并未成婚。” 沈老板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赶忙掩去脸上的惊讶神色,说:“如此。我看萧夫人——萧姑娘她带着孩子,便当她是有夫之妇了。那么公子你是……” 谢子孚极难为情地笑了笑,说:“我想问沈老板借个地方,举办我与萧姑娘的婚礼。我会付租金给老板,也希望老板助我筹备婚礼。” 沈老板大笑:“大喜之事、大喜之事,我这小小客店巴不得沾沾谢公子的喜气,还谈什么租金?不过,谢公子要在这里举办婚宴吗?我怕客店太过简陋,高攀不上谢公子的亲朋好友。”沈老板知道这明州城中有许多东京人,以谢子孚的身份,他的宾客恐怕都是东京的达官贵人,他的小客店要筹办那等规格的婚礼,确实有些为难。 “没有宾客。”谢子孚说完,抿了抿唇。这件事情上,只怕要对不起萧璃。“我会写信给我的一位外甥,让他来此。大约他是我唯一的宾客。” 无从从常识推断,还是从谢子孚的脸上探询,都知道这其中必定有难言之隐。沈老板不是多事之人,只道:“好,谢公子有什么需要,尽管与我直言。不过,谢公子,你们要从哪一步开始?”无论按照宋朝还是东京的风俗,都应先由男方家向女方家下聘,而他们二人连孩子都有了,还要从下聘开始吗? 第36章 妖 邪 赌坊关门的时间,明州城的街道已经万籁俱寂。列莹走出赌坊,不动声色地往住处相反的方向走,待与她一同离开赌坊的伙计们各自散去后,列莹双足一蹬借力跳上房顶,回头往赌坊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个白衣人影卧在屋顶上,仿佛在欣赏繁星点缀的夜空。 列莹看见那人在黑暗中向她招了招手,便旋身飞去,落在赌坊屋顶的另一端:“臭龙,你今天可在这屋顶上躺了一晚上了。怎么?想我了?” 敖尨的手里握着一只酒壶,姿势颇为潇洒,站立起来:“明州城中有狐妖现世,本仙自然要在这里盯着。”左手一伸,酒壶旋即飞了出去,却是直砸列莹面门。 列莹敏捷地一转身,顺手接下酒壶,便立刻将它丢了回去:“明州城天下太平,不劳你这小龙费心。”敖尨接住了壶,仰头用口接住壶中倾洒而出的琼浆,列莹骂道,“你不是东京的守护吗?明州城又关你什么事?” “我说了,我只是来盯着你这只狐妖。”敖尨道,“明州城虽在的职责之外,但若有妖魔在我的眼皮底下作祟,可是我这个神仙的失职。” 列莹冷笑:“你管得可真宽。你的仙女姐姐呢?”列莹可没忘记,敖尨说过他来明州是与一位真正正在的、天庭下凡的仙女姐姐约会的。 敖尨回答:“还不到约定的时间。怎么?你吃醋呀?”列莹忍住狂笑的冲动,看来这龙是太寂寞了,所以缠上自己。敖尨看见她欲笑不笑的表情,道:“你可别瞎想,我们神仙可不似你们妖怪这般游手好闲。我和仙女姐姐到明州,自然是办正事来的。在此之前,我要确保你在明州和在东京一样老实。” 列莹觉得这明州待不下去了,有这条龙的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多待:“那么你要跟我回去?” “海棠树妖呢?”敖尨没忘记,列莹走时带走了另一只妖。 “你关心的不少。”列莹讥道。 敖尨笑笑:“我就算对你放心,对它可不放心。我不知道你是怎样修炼成妖的,那只妖可是吸食了无数人类的精血修成的。然而它毕竟长年与死人为伍,只得那一丝半点的养分为精气,又乏人指教,所以始终修为无大长进。但明州不一样,到处是阳气充沛的活生生的人,怎么保证它不会去夺人精魂来修炼呢?” “什么?什么人类精气?” “你不知道吗?海棠树妖是以腐尸为养分生长起来的,在幽门岛那种没有灵气的地方,自然只有尸体中残存的精血能供给它灵力。”敖尨阴阴地笑着问,“你上过幽门岛,难道没有见到岛上遍布的腐尸?东京盛行树葬,对尸体不加掩埋,随意绑在一棵树上便是。” 列莹猛然回忆起幽门岛上那些横七竖八的茧状物,难道那就是……而海棠树妖,是吸收了这些尸体的养分和精血成妖的。那么她单独留海棠树妖与萧璃等人在一起,萧璃他们岂不是很危险?可是不对呀,他们在一起的时日不短,列莹从未见过海棠树妖对人类有伤害的意图。不管怎样,将这样一只以人的精血为食的妖留在身边太危险了,但是她将海棠树妖带出来,且答应过要助它修炼,绝对不能言而无信,最好的方法,便是将它种到灵气充沛的地方,这样它就不会因灵气不足而去害人。 “那你有何建议?”列莹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但找到一个适合安置海棠树妖的地方,也并非易事。首先要有足够的灵气,能让海棠树妖修行,更重要的是,要确保海棠树妖在那里不会受到伤害。 敖尨似乎有些意外,她会询问自己的建议:“你问我的建议,当然是防范于未然,世界上多一只妖,神仙和人类就多一分压力。”还没等列莹开口反驳,敖尨便转身走下屋顶,当他坠下屋顶的一刹那,身形瞬间隐没于黑暗之中。 听了敖尨那一番话,列莹回到客店的第一件事,便是察看海棠树妖的情形。“最近,你的修为可有长进?”列莹以一种师长的语气问道。 “嘻嘻,”海棠树妖开心地说,“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现在可以离开泥土,也不觉得浑身无力了。”说着,海棠树妖自己从花盆里爬了出来,看来它已经可以自由行动,那么就更危险了。 列莹试探性地问:“你觉得这里的灵气对你的修炼有所助益吗?” 海棠树妖蹲回花盆里:“姐姐,说实话,这里的灵气实在太弱了。如果不是有姐姐教我的修行之法,只怕进步还不如在幽门岛的时候。” 列莹托着下巴点头:“确实如此。我本想将你带回我修行的地方——三清山,但因阿璃母子之故,耽搁在这里了。我想在附近为你找个地方修行,可是又怕把你单独丢出去,万一遇到个什么牛鼻子道士,你应付不来。小海棠,你在这花盆里修炼也有如此进境,是不是还有什么特别的方法吸取灵气?” 海棠树妖摇摇树冠:“若将我种在泥土里,我必会扎根下去,可以夺取其它生物的灵力。但是如今我只能蹲在这花盆里,除了姐姐教给我的妖法,真的别无长进。” “那、你不是会自己动吗?你会不会跑出去夺取其它生物的灵力?”海棠树妖不吭声,列莹大惊,“你不会已经干了吧?你伤害了谁?是阿璃吗?”列莹激动得险些一记手刀劈死海棠树妖。 “没有、没有,”海棠树妖慌忙辩解,“都是姐姐的亲人,我怎么会伤害他们?还有沈老板每天给我浇水,他也是好人。我、我那日深夜有两只老鼠跑了出来,钻到我的花盆里。我将它们的精血吸了,所以才有了这样的长进……” 幸好只是老鼠。“老鼠是害人之物,但吸食生物的精血是不义之举,有违天理,这样是无法修炼成仙的。”列莹严厉地说,“以后不得再以此法修行。是人也好,是动物也好,哪怕和你一样是植物,都不可以夺取。我会为你寻找一个风水宝地,在此之前,你且待在这花盆里安心修行。千万、千万,不要作出伤天害理的举动。”海棠树妖老实地点着树冠。 “列、姑娘……” 列莹惊慌地回头,那人是——怎么会是谢子孚?谢子孚满脸惊恐地看着她,列莹不知他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将海棠树妖挡在身后:“谢公子,怎么你会在这里?” 第37章 化 险 孩子刚刚睡下,就听见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萧璃又急又恼,刚打开门便见到列莹冲了上来,惊慌失措地说:“谢子孚、谢子孚……发现我是妖了!” 萧璃一愣:“怎么发现的?” “不知道他怎么会在那里……我正和小海棠说话,谢子孚突然就出现了……不知道他怎么会在那里。”列莹语无伦次地讲述着,萧璃已经推开她夺门而出,“我不知道怎么办,就把他弄晕了。” 列莹讲这话时,萧璃已经看见了倒在地上的谢子孚,连忙跑过去:“把他弄回房里去,明天我来跟他解释。” 恍恍惚惚中,谢子孚走出房间,经过客店的后院。他只是想到沈老板的房间去,两人约好了小酌谈天。当谢子孚经过后院的时候,看见一个神似列莹的背影站在墙边,对墙边的海棠树苗说话。海棠树苗突然自己从花盆里爬了出来,盘桓交错的树根仿佛八爪的章鱼,立在列莹面前。灵力、精血、妖法,谢子孚仿佛听见了这样一些词汇。谢子孚想要逃离,双腿却不听使唤,他只好惊恐又不解地唤出那个他认识却又好像不认识的少女:“列姑娘……” 他本要对列莹说些什么,但是在唤出“列姑娘”的一瞬间什么都忘了,之后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到底,发生了什么? “子孚、子孚?”有人在呼唤他。谢子孚艰难地睁开双眼,眼前所见却是自己的房间。隔着一扇门在喊他的名字的,无疑是萧璃的声音。他好像做了一个梦,一个难以理解的梦,但梦境的感觉如此真实,让他梦得头痛欲裂、筋疲力尽。 谢子孚随手扯下床头的外衣披在肩上,打开房门:“阿璃。” 萧璃温柔地一笑:“我来喊你吃早饭。本来昨日想等莹莹回来,让她同你见个面的,想不到你那么早就睡了。”列莹,一听到这个名字,谢子孚眼前就浮现梦中怪异的场景。萧璃把盛了温水的脸盆放到桌上,转身关切地问:“怎么了?你的脸色不好。” 谢子孚摇头:“我才赶到明州,就忙着打听你的去向,大约是有点累了。昨夜也做了一个怪梦,睡得不甚安稳。” 看来谢子孚已经将昨夜看到的一切归于“怪梦”,萧璃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看来我不应这么早打扰你,你的样子比昨日还憔悴。”谢子孚从萧璃的话里听出了满满的心疼,本想握住萧璃的手,转念一想又悄悄将手藏到身后,望着萧璃的背影离去。 越是热闹的地方,越是鱼龙混杂。赌坊里从流浪街头的穷人到良田千顷的富人都有,但似敖尨这样金光闪闪简直像要在头上顶着“我很有钱”四个字的客人,无论到哪里都是万分引人注目的——不,不是因为他打扮得像个暴发户,而是因为他身上那件从来不换、材质不明总是闪着若有似无的黄金光芒的衣服。列莹认为那是他的鳞片,但在普通人看来,绝对是奇珍异宝。 在赌场玩了几局后,人们的注意力渐渐从敖尨身上转移,敖尨才向列莹款款走来:“狐妖,我猜你回去一定好好审问了那只海棠树妖,我说的没有错吧?”列莹翻了个白眼,敖尨接着道,“可想好如何处置了?” 列莹的眼睛看着别处,似乎在巡视赌坊:“过阵子我会带她回我修炼的地方,有我娘照看着,不会出什么乱子。” 萧璃要和谢子孚成婚了,有谢子孚照顾他们母子,列莹总是放心的,那么她也应该寻个时候回三清山了。列莹已经打定主意,就在他们成婚之后。列莹本想劝他们一同回三清山,在葛薇的见证下成亲,但萧璃不希望葛薇知道她这些年的遭遇,如果回到三清山成亲,就必然要向葛薇解释她“未婚生子”的缘由。 “你娘?原来你的妖力,是娘胎里带的啊。”生灵经修炼而成妖,多半是为了有朝一日登上天庭,鲜有结婚生子,因为那几乎是废了自己的仙途。妖生妖的例子虽有耳闻,并不常见。敖尨若有所思地说:“你既有你娘指导,当无师从多家、修行不当的情况,何至于妖气紊乱?” “我爹是人,我是半妖。”列莹当然知道自己的妖气不纯,那是血统的缘故,“所以你不要再叫我‘狐妖’,我叫列莹。” 敖尨讨价还价道:“那么你也不要叫我‘龙’,天底下有那么多的龙,我怎么知道你在叫谁?” 列莹“呵呵”了一声:“你不会听错的,‘臭龙’,专门用来叫你。” 敖尨走得比往日要早一些,列莹的目光偶然扫过门口时,正看见敖尨离去的背影。那龙时常说起约了一个“仙女姐姐”在明州相见,莫非是他心心念念的“仙女姐姐”来了?好奇心起就再也停不下来,列莹犹豫再三,还是跑去向吴老板告了个假。出来时敖尨早已不见踪影,不过列莹犹能嗅到空气中那股来自深海的腥气。 循着气味追了许久,终于见到敖尨的白色背影。他在人群中不紧不慢地穿行,总有人频频回首偷看,尤其是那些年纪尚轻的少妇、少女,列莹身边就站着两个人家走过去了老远还在呆呆望着的女子。眼见敖尨走远,列莹丢下挡脸的手帕追了过去。 敖尨在一家酒楼外停了下来,还抬头看了看匾额,仿佛在确认有没有走错地方,随后进入了酒楼。列莹追到酒楼下,“绛仙楼”,看见这名字列莹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但又想道,这名字起得雅致,不过到底也就是个酒楼,看来仙家约会的地方也没什么特别。 酒楼共分三层,算是明州城中很大的酒楼了。列莹一身赌坊打手的装扮十分引人注目,但酒楼中各种气味混杂,为了防止跟丢敖尨,列莹不管不顾地冲上了楼梯,丝毫没注意到楼下的几名伙计已经追了上来:“哎、哎,你谁呀?” 第38章 凌 霄 绛仙楼二楼的雅座,一名女子将手搭在了敖尨的掌心上,女子缓缓移开手臂,敖尨掌心里躺着一串宝珠,隐隐闪现七彩光芒,璀璨夺目美不胜收。敖尨攥紧宝珠:“人界之大,只凭一串冕旒,要往何处去寻?” 此时雅间的外面已经闹翻了天。“有妖气!”女子目光一凛,转眼就从雅间里消失,敖尨似有所感,急忙追了出去。 “哎、哎,你们别抓我,我是好人!”一名少女一边灵活地躲避几名伙计的追捕,一边在绛仙楼的中央高声尖叫。她不过是跟着敖尨进了这酒楼,莫名其妙就被一群伙计追着嚷嚷。列莹不想动手打人,只好在楼梯上上下下不断躲闪,她心里还记挂着敖尨的事呢。 突然一道粉色身影掠过,好强的灵力波动,列莹下意识地向后翻了个跟头直接落到了一楼的地面,警惕地盯着立在楼梯上的粉衣女子。她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如果敖尨真的是去见那位“仙女姐姐”,对方必然是个修为精深的仙人。看来,她遇到了最糟糕的状况。 粉衣女子立在楼梯上,浑身散发出一种与周遭之人截然不同的纯净气质,如果非要给它一个名词——仙气。列莹相信,那种纯净到极致的气质只能来源于那个远在三十三重天上的天庭了。 “住手!”二楼之上一人高声叫喊着冲下楼梯,拉住了那个气势汹汹的粉衣女子。列莹暗自舒了一口气,幸好这敖尨来得及时,否则即使自己今日不被这“神仙姐姐”收了,只怕三言两语之间就要暴露她的妖类身份,在这明州城就再也住不下去了。敖尨急急对粉衣女子道:“姐姐且慢动手,这位是我的朋友。” 敖尨尤其强调了“朋友”二字,粉衣女子难以置信地瞪了他一眼,然而还是忍住了没有动手,任由敖尨拉着下楼。经过列莹身边时,敖尨的另一只手顺手拽过了她,一手一个拉出了绛仙楼。 三人方在僻静处停下,粉衣仙女立刻摆出了架势:“萌萌,今日你必得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我一定收了这只妖怪。” 列莹向后一跃,时刻准备着迎战,敖尨挡在两人之间道:“姐姐无需如临大敌,这小妖精万不是姐姐的对手。她确实是我在人界的朋友,是离群索居的良善之妖。她会在这里,也是为了帮助另一个人类朋友。”敖尨转身态度严肃地对列莹说,“你怎么不声不响跟踪到这里来?” “我跟踪你,你不知道吗?”大家都是有修为的人,虽然是跟踪,列莹没有刻意掩饰妖气,敖尨定能察觉得到。敖尨不作反应,不是心不在焉,就是默许她的跟踪行为了。 在敖尨劝说下,粉衣仙女收敛起满满的杀意,列莹也终于放松下来。当她不再对自己喊打喊杀之后,细看她的容貌,眉目间清丽秀雅,肉嘟嘟的脸颊却让她看起来颇似一个尚未成熟的少女,虽然与列莹想象中的神仙有些差距,倒显得有几分可爱。相比之下,将她唤作“姐姐”的敖尨外形要老成得多。列莹对敖尨说:“我猜你要去见你的‘仙女姐姐’,我没见过神仙,好奇不行吗?” 仙女拍了一下敖尨的肩膀:“怎么萌萌不是神仙吗?” 列莹一笑:“他是神兽,怎么会是神仙?” 仙女“噗嗤”笑出声来,顾不得敖尨脸上发绿。敖尨拽了拽仙女的衣袖,附在她耳畔低语。列莹差点亮出她的狐狸耳朵,聚精会神地偷听:“我听到了。原来你叫萌萌,为什么不要叫你萌萌了?” 在简短的一句话里,列莹刻意提到了两声“萌萌”。这个名字配合着敖尨的形象,真是听着就让人想发笑,列莹却还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求教”,那仙女笑得直不起腰。好不容易等仙女笑完了,她擦了擦险些溢出来的口水,解释:“因为本来就是‘萌萌’啊。萌萌就是他原本的名字,得道之后才冠了龙族的姓,称作敖尨。” 这下轮到列莹笑得直不起腰。敖尨的脸色在两个女人轮番发出的嘲笑声中越来越差,将仙女交给他的东西掏出来道:“你们再笑,就恕在下帮不了这个忙了。” 仙女连忙捅了捅列莹,让她不许再笑。列莹看着敖尨手中的那串奇异的珠子问:“那是什么?” “是旒,”仙女在头上比划了一下,“冠上的珠串。我偷偷从帝君的冠上摘下来的。” 列莹惊讶地张着嘴:“你偷东西?” 仙女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只是借来用用。我是给紫微帝君管冠服的仙女,所以这些东西本来就都在我的手上。为了找到帝君,只能将他的东西取来一用了。” 进无止境,有追求的神仙在天上也要不断地修行。当神仙的修炼遇到瓶颈时,便会选择下凡渡劫来寻求突破。想不到“四御”之一的紫微帝君在上一次下凡渡劫时遇到意外,至今未能重返天庭。尽管有北斗七星代司其职,使天上地下的秩序得以维持正常,但像凌霄这样侍奉在紫微帝君身侧的小仙们,可是殷切期盼着帝君返天。思前想后,凌霄决定亲自下凡来寻找紫微帝君的转世,帮助他迅速重返天庭。 列莹想不通:“上司不在,就没人束缚你了,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你要盼着紫微帝君回去?”她觉得每个人对自己的上司,都应该像她对吴老板那样,说不上讨厌,但若吴老板不在一天,她会过得无比开心。 凌霄捧着脸颊道:“这跟你们凡间的女子,思念情郎的感觉,大约是一样的吧。” 列莹惊得下巴都要掉到地面了:“可是……你不是他的婢女吗?”列莹越来越小声,看到凌霄那一脸陶醉的模样,她竟然有点不忍心说出实情。没等凌霄反应过来,列莹立刻将话题扯到敖尨身上:“那萌萌、不、敖尨为什么也来帮忙?” 凌霄突然转头盯着敖尨两眼放光,伸出了一只手。敖尨急忙躲闪,但还是被凌霄摸到了脑袋,像安抚一只小狗那样,凌霄轻轻抚摸着敖尨的头发,说:“因为他是我们帝君,最疼爱的——宠物啊。” 第39章 海 客 沈老板借出了客店里最好的一间房,作为谢子孚与萧璃的新房,婚礼虽然简单,也有诸多事情需要筹备,谢子孚和沈老板对此都不甚了解,好在有热心的邻居大婶提点他们各种细节。对列莹来说,她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和萧璃一起准备婚服了。 “这裁缝做的衣服,一点都不好看。”列莹绕着穿上婚服的萧璃走了一圈,小声抱怨。 刚刚还忙着招呼其他客人的裁缝走过来问:“怎么样?还满意吗?” 列莹白了他一眼,想道一万个不满意,但是萧璃客客气气地对裁缝说:“大小倒是适合的,但作为婚服,是不是也太素了?”萧璃自知付的钱少,也不敢提太多的要求。 “姑娘啊,一分钱一分货。”裁缝在她身后整理着裙摆,“要往这上面描图、绣花,那都是花钱的。谁都想在成婚的时候穿得花枝招展,不过小户人家出不起这个钱,只能像这样的衣裳应付应付了。” 萧璃闷不吭声。这时一个年轻的女子走进店里,喊道:“张老板,我来取我们家姑娘的衣服了。” 张裁缝一边喊着“来了”,一边从柜台底部取出一只盒子,放在柜台面上:“小蕾姑娘可要先看看?”那女子双手提着衣裳的肩部拎起来,赫然是一件华丽的婚服。 列莹看着那件美轮美奂的婚服,再看看萧璃身上朴素得只能用可怜来形容的婚服,心里很不是滋味。萧璃默然望着那件簇新华丽的衣服,默然转过身:“好像没什么问题,我去把它换下来。”萧璃落寞地走进内屋,列莹知道她心里有多羡慕。 “我和衣澹在杭州成婚的时候,穿的衣服比那还漂亮呢。”一路沉默着的萧璃突然说,修长的手指抓紧了包着婚服的包裹,“可惜那件衣服,遗落在褚家了。”列莹的脑子里闪过去褚家取回婚服的念头,不过时隔已久,萧璃又早就离开了褚家,只怕褚家也无人着意保管那件婚服了。 桓淑到达明州是在一个多月后,谢子孚亲自接他来到沈老板的客店,桓淑带来的两个仆人挑着竹筐,他自己的手里也抱着一只包裹。桓淑把包裹在桌子上打开,里面叠放着一套衣裳,虽然由于挤压有些褶皱,但不失为一套华美的衣裳。萧璃满意地将衣服抱在手里:“衣裳保存得这么好,将它弄平整之后,就跟新的一样。”然而,这样华丽的衣服,与她的婚服更不相配了。 桓淑笑笑:“以后我就要喊你一声‘舅妈’了。小舅舅说,虽然婚礼从简,聘礼却不能少,这些是我按照小舅舅的嘱咐准备的聘礼,希望小舅妈满意。” 萧璃望着摆在地上的竹筐,激动的她根本不敢靠近:“我、我哪里会不满意呢?”她羞怯地看了谢子孚一眼,发现谢子孚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两边脸颊霎时灿若桃花。 知道他们到了浓情蜜意的时刻,桓淑觉得自己该退了,何况心里还牵挂着另一件事。桓淑问谢子孚道:“舅舅……为何不见列姑娘呢?” 萧璃不禁笑出了声:“莹莹在你们方才经过的赌坊里,她在那里工作。她回来要很晚,公子如果等不及,可以去赌坊找她。” “工作?”想不到妖怪也需要工作,桓淑暗自称奇,“那容我先告退。” 自从敖尨和那位叫凌霄的仙女会合后,他便不曾在赌坊出现过。列莹想,他们一定是去寻找紫微帝君去了。从敖尨所说的话看来,他们并没有紫微帝君下落的消息,人界这么大,仅凭一串旒珠,要怎么找到那么一个人呢?不过他们既然是神仙,总归有神仙的办法吧。列莹用力甩甩头,自己简直在杞人忧天。 “姑娘,你的头发甩到我了。” “对、对不起!”作为赌坊的伙计,列莹第一反应当然是向被她冒犯的客人道歉。然而,这个极其耳熟的声音是——“桓淑?”列莹抬头正看见桓淑那张笑得得意忘形的脸,就算知道他今天会到,也不意外他会来这里找自己,“你怎么会在我身后?” 桓淑不好意思地笑笑:“本来想吓吓你……不,想给你一个惊喜。你刚刚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列莹无意隐瞒敖尨和凌霄的事,但想到桓淑毕竟只是个人类,若向他说起敖尨和凌霄来,恐怕还得解释一大堆各种神仙走兽、天庭天宫。想到这些列莹便不再想说了:“没有,实在无聊,走了个神。” “你走的时候,对我说要想你。那你走了这些日子,可想过我?”列莹瞄了他一眼,不吭声,桓淑突然开心地笑了起来:“看来是有。” “没有。”“有。”“没有。”“有。” 列莹嗔怒地瞪了一眼桓淑转身走开。走了没两步,又突然回过头:“你来明州,和我们住一起吗?沈老板的店有很多客房。”这不是疑问,已经是在向他发出邀请了。 想不到,桓淑摇头:“落脚在我叔叔的住处。我也想多陪伴你,毕竟是为了公事来的,和二叔住在一起,凡事方便些。不过,我会每天来看你的。” 在东京时桓淑对她不可谓不关照,现在桓淑大老远从东京来,列莹觉得作为宋国的妖,自己似乎有主人的职责。但如今自己每日在赌坊工作,也没有太多时间,不可能像在东京时那样日日出去闲晃了:“来赌坊看我吗?” 桓淑仔细瞧着列莹的神情:“你生气了?” “没有啊。”列莹奇怪他为何会有这样的疑问,“我只是觉得,在东京的时候你每天带我出去游玩,现在你来了明州,我也应当带你到处走走。看起来你我都很忙,不能一尽地主之谊,似乎有些对不起在东京时你的款待。” 桓淑哭笑不得地说:“你是明州人吗,莹莹?”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列莹可是一直跟着母亲在那个叫三清山的地方修炼,按照列莹的说法和表现来看,都不像是经常混迹于城市之中的妖,“我一年数次往来明州,恐怕这地方,我比你还熟。你真要尽地主之谊,可以邀请我去你的家乡。” “家乡?那里可是很远很远的。”确实,列莹从来没想到过,对于明州,只怕桓淑比她更熟。 第40章 霓 裳 萧璃坐在床头,一边给孩子哺乳,一边温柔地安抚着婴儿。等一会儿,列莹就要来把他抱走,明天就是结婚的日子了,新婚之夜不能让孩子留在身边,只好交由列莹照顾。毕竟是第一次让列莹单独带孩子过夜,萧璃担心孩子夜里哭闹,列莹应付不来,决定让她先尝试着带一晚上。 列莹敲了敲门,直接走进房里。萧璃低声说:“等等,还没睡着。” 列莹的手上提着一只包裹,方才她进来时萧璃就注意到了,也没想去问里面是什么。列莹把包裹放到萧璃身边揭开,是婚服,是一套华丽的婚服!萧璃惊讶地看着列莹,这套婚服似曾相识。列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璃,那套婚服不好看,配不上谢——姐夫的衣裳,我就去把这套衣服‘借’了来。明天我再悄悄给她送回去。”萧璃虽然一言不发,列莹依稀见到她眼底的光芒,她把衣服摊开来,“你来试试,阿璃。好像裙子短了点,不过没关系,这裙子下边的颜色和你那件是一样的,只要把你自己的裙子穿在里头,就看不出来。” 萧璃的内心汹涌澎湃,列莹是如此了解她、又那样为她着想,她却连一句感谢的话都说不出口:“真好看,莹莹……它足以配得上子孚的衣服了。” 婚礼当日,桓淑一早就来到客店。虽然桓淑说每日都会来找列莹,但这却是他来到明州以后第二次与列莹相见。列莹一整天都很忙,忙着帮新娘梳妆打扮、忙着排布婚礼的琐事、忙着照顾萧璃的孩子。直到沈老板催吉时就要到了,列莹才抱着孩子出现在大堂,剩下一点扫尾的事,只能由萧璃自己做了。 邻居大婶搀着新娘从房间里走出来,新娘的容颜遮掩在红色的方巾下,谢子孚从未见过这样的新娘,痴痴地望着新娘小心翼翼的脚步,突然担心,这样即使新娘被掉包了,一时半会儿也发现不了。 “谢公子,快、快去。”在沈老板催促下,谢子孚猛然回过神来,匆匆接过与新娘相连的红绸,他一步三回头地牵引着新娘走到堂前,生怕新娘被那方巾挡住了视线而绊倒。 行完礼后,邻居大婶提醒谢子孚:“可以揭开来。”谢子孚动作极轻,小心地将方巾揭了起来,当那张妩媚如玫瑰般的面容呈现在眼前,突地舒了一口气,或许幸福的结局来得太容易太意外,让他深深畏惧这一切只是梦中的美好。直到看到这张脸,这张熟悉的面孔,像吞了一颗定心丸般,他确信这一切是真实的,阿璃终于将成为他的妻子。 为数不多的客人都是附近的街坊,和桓淑在一旁开心地拊掌,凑在列莹耳边小声说:“新娘为何是这副打扮?我还以为你们把我的小舅妈藏起来了呢。” “在我们这里,新娘的容颜就要这样遮起来的。”列莹灵光一闪,又道,“这样当方巾揭开来的时候,才有惊艳的感觉,不是吗?” 桓淑认真地看着列莹的眼睛:“你不用遮掩,我每次看到你,都有惊艳的感觉。”列莹眨了眨眼睛,装作没听懂似的转过头去,桓淑在侧面悄悄观察,分明有两朵红云爬上了她的脸。列莹嗔怒地瞪了桓淑一眼,桓淑做出一副忍笑的表情,令列莹更加不好意思。 客人们在一顿吃喝之后散去,桓淑抱着孩子,看着沈老板和列莹收拾狼藉一片的大堂。门口突然出现一抹明艳的红色身影:“我来帮忙了。” “不行,你今天是新娘,可不能做这些粗活。”列莹把萧璃往门外推。 沈老板也出声道:“就让我和列姑娘收拾吧,你们夫妻应当好好享受良辰了。”听见沈老板也这么说,萧璃不再坚持,向沈老板道了声谢便往房间去了。沈老板看着萧璃离去的门口,突然叹了一身气。 桓淑和列莹同时投去了疑惑的眼神,桓淑先问:“老板,累了吗?” “没有,要累,也是因为今天高兴了一天累的。”沈老板笑着说,“我有一个女儿,如今也差不多到了嫁娶的年纪,不知道找到了良人没有。” “从来没听你提起过,”列莹问,“是在东京吗?”沈老板点头。列莹笑着说:“那也不算太远,回去看她的时候不就知道了?” 沈老板叹息道:“我已经有十年不曾回去了。” 列莹惊讶地叫了起来:“哎呀,沈老板,你是抛妻弃女啊?”她原是想开个玩笑,想不到沈老板露出了极其难堪的表情,桓淑连连给她使眼色,列莹忙道,“对不起,沈老板,我、我乱说的……我知道老板不是那样的人,你对我们都这样好,何况是自己的家人呢?” 沈老板举袖擦了擦眼睛:“然而列姑娘说的不错,我是对不起我的女儿。我离开东京,便没有打算再回去。我这个人,懦弱无能到家业败光了,决定离开东京的时候,自己都前途未卜,哪里敢带着女儿出来?所以我把她托付给了我的姐姐,姐姐家境好,她在姑姑家过的日子应该比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强。然而我竟这样把她一抛就是十年……” 列莹手忙脚乱地安慰道:“老板,别伤心了。你都说了,她在姑姑家过得肯定好,那她就不算抛弃,她也不会怨恨你。我还没出生就没有爹了,不过他不是死了,是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离开我和我娘。我娘很厉害的,我跟我娘在一起从没吃过亏,所以我也就不会想爹了。”说着说着,越来越不像安慰了,列莹只好自觉住了口。 果然桓淑望着列莹满脸无奈,桓淑对哀伤的沈老板说道:“沈老板,我经常往返两地,不如将你女儿的消息告诉我,我回去的时候帮你打听打听。” “啊,多谢桓公子。”沈老板的心情霎时开朗,语气轻快了许多,桓淑与人沟通的能力,确实叫列莹自愧不如,“我女儿叫沈冰,冰清玉洁的冰,今年十六岁。我离开应是十二年前的事了,那时她只有四岁,我将她托付给我嫁去朱家的二姐。朱家是在东外大街上经营肉铺的。” “开肉铺的朱家?”看来桓淑有所耳闻。 沈老板点头:“东京岛上的肉铺不多,桓公子也许听过。” 桓淑说:“我倒是不熟,不过打东外大街上经过,总能看见。我下次回东京时,便去帮你打听。说不定,令千金还会来明州和你团聚呢。” 桓淑的话是善意的祝福,但沈老板却苦笑着摇头拒绝了:“我在明州十数年,清贫依旧,哪里有什么脸面见她?只要知道她在东京过得好,便可。” 第41章 不 遇 婚礼过后,列莹便要按照原先的计划回三清山了。她在明州四处兜兜转转,买了一些特产,回到客店便对着海棠树妖说:“小海棠,明天我们就启程了。”现在是大白天,海棠树妖知道要提防人类,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点了点树冠。列莹听见脚步声近了,这轻轻的、缓缓的脚步声,应该是沈老板,她赶紧弯腰拿起墙边的瓢,假装正在往花盆里浇水。沈老板走到了后院,列莹回头道:“老板,这些日子谢谢你帮我照顾这棵小树了,明天我就要回家乡,也要把它带走了。” “列姑娘回家路途遥远,这么小的树苗,长时间离开泥土,恐怕不易成活。”沈老板说道。如果是一般的树当然不行,这可是树妖。列莹没答话,毕竟是人家的树,沈老板只是出于好意提醒,当然没有立场干涉。沈老板望着自己的客店说:“好容易热闹了一场,又要一个个散去,以后我这小店,又要冷清了。” 谢子孚和萧璃当然不能长久住在客店里,这几日谢子孚便在外头寻找合适的住所了。“不冷清,我虽然搬出去了,也就在明州城。我在明州没有什么朋友往来,老板帮助了我这么多,如果不嫌弃就让我跟你攀个亲,以后可作亲戚时常走动。”萧璃突然出现在走廊里,说。 沈老板欣喜道:“那当然好,我在明州,也是孤家寡人一个。” 萧璃抱着孩子走上前来,列莹便上去逗弄孩子,萧璃问道:“莹莹,你明日就要走了,桓公子可知道吗?” 列莹一愣:“大约不知道吧。他这次来了明州忙得跟什么似的,一共也就见过不到三次。我才没有闲情去找他呢。”说来也是奇怪,在明州这些日子桓淑全然没有在东京时对她那般纠缠了,难道他在东京真的就闲得发慌,每日拉着她到处晃荡吗? 萧璃建议道:“桓公子对你那么无微不至,如今要走了,日后还不知能不能见面,还是去道声别吧。”列莹这一去,并非十天半月,甚至不是一年半载,如果萧璃不再有求于她,或许永远都不会再出现。 列莹想想似乎也有些道理,上次不告而别离开东京,事后想起来对桓淑还颇有歉意。现在不如去跟他道声别,一来算还他的人情,二来日后想起来也不至于愧疚。但是,桓淑在哪儿呢?“可我找不到他。”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萧璃只能说:“等子孚回来问他吧。他应当回来得不晚。”明州没有宵禁,去找桓淑道别,多晚都不算晚。 桓淑既然说自己住在二叔桓诗家,谢子孚便告诉了列莹桓诗的住处。与列莹去过的褚衣澄家相距不远,桓诗一打开门,便是一愣,大概还记得这个小姑娘曾经问他借过钱,生怕这回又是借钱来的。列莹笑了笑向他行了个礼,说:“这么晚了,打扰桓叔叔了。请问桓淑在吗?” “桓淑?”桓诗竟然松了一口气,“真是抱歉,姑娘,他并不在此处。” 难得她主动来找,还是为了道别这么重要的事,桓淑他居然不在。“那他何时回来?”明州城夜里逍遥的地方多了去了,像桓淑这种有钱有闲的青年,彻夜不归也属正常现象。列莹最担心的便是如此。 果然,桓诗思考了一会儿回答:“恐怕不会来。姑娘找他有什么事吗?改日我遇见他,可以帮你转告。” “改日……”列莹皱起了眉头,“我明日就要启程回江东了,本来想同桓公子道声别。既然见不到,只好请桓叔叔代我跟他说一声了,真是令人遗憾。” 这样的话,确实不适合转告。桓诗的神色有些踌躇,然而别无他法:“确实遗憾。不过若有缘分,你们还会重逢的。” 第二天一早,列莹便背着小树苗准备出发了。谢子孚和沈老板都对列莹一个人上路很不放心,谢子孚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一位正要去婺州的熟人的熟人,虽然列莹认为把自己托付给这种丝毫不了解的熟人的熟人关照更加危险,但能搭一下顺风船也是好的。到了婺州后,列莹便告别了这位谢子孚的熟人的熟人,和海棠树妖一起走陆路,经过城镇乡村便将海棠树妖背在身上,走在荒山野岭便让海棠树妖自己行走。海棠树妖走得慢,若是列莹奔跑起来,追不上她的速度,列莹有时会带着它飞一段路。 “姐姐好厉害,会好多的法术。”一“人”一树坐在篝火边,列莹正将猎到的山鸡放在火上烤,海棠树妖羡慕地说。它的树根扎进泥土里,它要用这种方法吸收养分,明天才能自己行走。不过据海棠树妖自己说,从泥土里吸得的养分很少很少,纵使它拼命地吸收,吸一个晚上根本不够它行走一天消耗。 “想吃吗?”列莹觉得海棠树妖似乎一直盯着她手里的山鸡。果然,海棠树妖用力点了点树冠。列莹倒不是吝惜鸡肉,只是海棠树妖尚未修成人形,连嘴也没有,她也不知道怎样给它吃。列莹为难地说:“可是——你要怎么吃东西啊?”海棠树妖沮丧地弯了下来,列莹连忙安慰,“没事、没事,吃不到,你可以闻嘛。等你修成了人形,想吃多少吃多少。” 海棠树妖只好暂时抛却这个想法,它观察四周,说:“姐姐,这是什么地方?我觉得此地的灵气很足呢。如果能在这里修炼,我一定进步得飞快。” “是啊,这里是括苍山,也是出了名的宝地。”列莹道,“别急,很快就到三清山了,那里的灵气一点也不比这里稀薄。最重要的是,那里有我、有我娘、还有各种各样的妖怪,可以教你妖法啊。” 海棠树妖奇怪地问:“姐姐有娘?姐姐的娘也是妖?”海棠树妖是独自在幽门岛上生长、聚集精魂而成的,既无父母,也不知父母为何物。 列莹点头:“因为我娘是妖,所以我是妖。我生来就有修为,和你们千辛万苦修炼比起来,确实幸运许多,不过那是用我娘的修为减损为代价得来的。我娘和你一样,从一只小狐狸慢慢修炼、慢慢修炼,修成了千年老妖。” “千年,那一定很厉害。”海棠树妖开始崇拜起那个素未谋面的老狐妖。 列莹没说话,专心致志地吃着鸡肉,末了擦了擦手道:“灵气充盈之地,妖魔鬼怪一贯不少,对方未必与妖为善,我们需得小心。”说完化成了狐狸,蜷缩在海棠树下。 第42章 母 女 时已入冬,三清山的空气清新中带一点凛冽,然一山青翠、满目烟云,袅袅如人间仙境。列莹几乎忍不住大喊一声:“我回来了!”随着天气越来越寒冷,海棠树妖也越来越少动作、少开口,于修为尚低的妖类而言,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冬天总是难捱的。此时海棠树妖在列莹的背后探了探脑袋,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在说:终于到了。 “娘、娘,我回来了!”列莹飞快地跑在山坡上,老远就冲着山腰上的小屋大喊,海棠树妖在山坡上磕磕绊绊追得可辛苦。列莹一下撞开了门:“娘,我回来了,你怎么不迎接我?” 席上打坐的葛薇眼睛半睁双眼瞟向自己的女儿:“回来就回来了,大呼小叫。” 列莹哼哼着 把背上硕大的行囊解下,葛薇这时起身凑了过去,只见行囊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三条扁扁的却足有三尺多长的大鱼,葛薇用手指戳了戳鱼身,僵硬得不得了,这是鱼干。列莹道:“这是明州的特产,叫鳗鲞。把整条鳗鱼竖着切成片,晒干了做成的。” 葛薇用手摸着鳗鲞,边缘处的鱼刺扎得手指生疼:“硬得跟石头似的,怎么吃啊?” “蒸软了就可以吃了。” 葛薇点头,笑着说:“你给萧道长送一条去。” 萧道长是葛薇的偶像,住在山的另一边,列莹埋怨道:“你女儿大老远翻山越岭的,刚到家你都不让我歇会儿。” “行,你歇,你歇个够。”葛薇回到席上,盘着腿打起坐来,“等你歇够了,记得给萧道长送一条去。”列莹不禁觉得,萧道长才是她的亲儿子——毕竟从年龄上来讲,萧道长比葛薇年轻了少说也有好几百岁。葛薇刚刚闭上眼,又睁了开,问:“阿璃生了吧?是男孩是女孩?” “是儿子。”列莹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将褚衣澹的事隐去,“阿璃和姐夫搬到了明州,这样以后娘想阿璃的时候,就可以去看她。” 葛薇哀怨地说:“明州可远呢。哪有丈母娘大老远去探望女婿的道理?阿璃也不想回来看看我吗?莹莹,若是哪天你也嫁了,是不是也要抛下你老娘孤家寡人一个?” “明州再远,对你来说来去不过两三日的事,阿璃他们可要跋山涉水。你这个老娘,不能体贴女儿一点吗?”列莹嘟哝道,“你不会孤家寡人的,我这个半人半妖的怪物,嫁给谁去?我只好一辈子留下来陪你这个老太婆了。” 葛薇斜睨女儿:“怎么?你好似很不情愿?既然如此,你还是嫁人去吧。人说养大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养了你一百多年,还是免不了你有了夫家就忘了娘呀。”葛薇说着,捂脸大声哭嚎。 列莹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突然想起海棠树妖怎么还没进屋来?她追到门口一看,哪里有海棠树妖的身影?列莹沿着山路下坡,走到半路,终于见到哼哧哼哧爬着山的海棠树妖,列莹一把把它抓起来就往家里跑。 葛薇见列莹突然跑出去,已经跟出来看个究竟,只见女儿握着一棵树苗爬上来,列莹把树苗当拐杖往地上一杵,树苗挣扎了几下。列莹介绍:“娘,你失去了阿璃,我又给你捡了个女儿回来,这下你不用伤心了吧。这是海棠树妖,我从一座岛上挖回来的,没有名字,也没有人形。我想把它种在这里,有了三清山的灵气滋养,很快就大有进境了。”列莹敲了敲海棠树妖的树枝,“小海棠,这位就是我老娘——千年老狐妖。” 海棠树妖打量着葛薇,万分惊讶。列莹口口声声称她为“千年老狐妖”,这位近千岁的狐妖却一点也不老。她与列莹身量仿佛,眉眼间有十二分相似,惟多眉心一点朱砂,然而比起列莹珠圆玉润的鹅蛋脸,葛薇少肉的脸颊、略尖的下巴更具狐狸的特征,然而举手投足间那一股妩媚的风韵是列莹所不及的。葛薇紫衣蓝裙,也显青春年少,那样两个女子并肩而立,与其说是母女,不如说是姐妹更来得有说服力。大概,这就是妖的能力。 葛薇佯怒:“你这不孝女儿,在外头就是这么跟人介绍你亲娘的吗?”她从列莹手中把海棠树妖拿了过来,“这孩子的灵力不少,但阴沉浑浊,这样的灵力,不利于修炼。在这三清山你可以好好汲取天地灵气,洗净你灵力中的阴气,修为必有长进。就让你住在我们家旁边吧,方便我照顾你。莹莹,去挖个坑,把它种上。” “不用、不用,”海棠树妖忙道,“我可以自己长进去。”说着,它走到一处荒草之间,问,“这里可以吗?”等到葛薇允许后,海棠树妖便将用来行走的树根扎进泥土里,它先往下一沉,然后开始疯狂地生长,眨眼间从一棵小小树苗长成了数丈高的大树,无数翠绿的叶片从枝桠上冒出来,马上娇艳的花朵就会缀满枝头—— 可是,花呢? “小海棠,你怎么不开花啊?”列莹以为,它扎根、长大、出叶,那么接下来就一定是开花了,可是等了半天,海棠树妖再没有任何动静。 海棠树妖为难地说:“姐姐,现在不是花期,怎么开得出花呢?” “可是,你是妖呀……哎哟!” 葛薇狠狠敲了下自己女儿的脑袋:“就算是妖,也不能违背自然天理啊。大冬天的,你叫它怎么开出花来?快去给萧道长送鱼!” “去、去、去,我现在就去可以了吧?”列莹不情不愿地进屋抱了条鳗鲞,出来时还不忘瞪葛薇一眼,葛薇毫不客气地回瞪过去,列莹却一溜烟跑下了山坡。 葛薇回头,踏着野草走近海棠树妖,抚摸着粗壮的树干道:“走了一个阿璃,又来一个海棠,我真是不缺女儿啊。以后你也要像她们一样管我叫娘,你就是我的第三个女儿了,我要帮你想个名字。可不能就叫小海棠,太俗了,容我想想。”葛薇认真地思考着要给这个新收的女儿起个什么样的名字才好,只听海棠树妖低如蚊蝇般的声音怯怯地喊了声“娘”。 第43章 仙 隐 住在另一边山腰上的萧道长,名叫誉白。列莹不知道他的年纪,第一次见到时他就是个年轻英俊的成年男子模样,几十年过去,他还是那个年轻英俊的成年男子模样。由于修仙的缘故他的身上无法探察到岁月的痕迹,是故列莹也无法肯定第一次见面时他的年纪,或许,只与自己差不多吧。 列莹沿着山路飞快地掠过,双足只是轻轻点地,轻快的身影如同开心地在野地里奔跑的小狐,直到她踩到一滩泥水里。“啊!”列莹惊叫一声,收足已是来不及,一大片污水溅上她的裙子,列莹也顾不得把它弄干净,一味往萧道长的家冲去。 比起葛薇简陋的草舍,萧道长的家可谓整洁雅致,房子是三清山的道院修建的,内有三个厢房,周围一道高墙,在一片山林葱茏之中,独有此处是粉墙黛瓦,十分醒目。然而虽有院墙守护,萧道长的大门常年大开,山中的野兽和妖怪时常潜入萧道长家去偷些吃的,三清山的道士们劝萧道长夜里将门关好,萧道长却说它们偷食,必定是因为饿了,等它们吃饱喝足,自然就会离去。 列莹从小有母亲照顾,不需要去偷食,但是列莹猜想,葛薇或许是那群曾经到萧道长家偷食的妖怪之一。“萧道长——”列莹大老远就叫开了,等她冲进萧道长家的大门的时候,萧道长果然已经站在院子里等她了。 萧誉白看上去二十七八岁模样,白皙的皮肤似是因长年受到三清山的露水滋润而嫩得好像可以掐出水来,他乌黑光亮的头发结于头顶,不戴发冠而以简洁的发带装饰。白衣白裳、烟紫色的罩袍,一手负于身后,一手置于腹前,立在三清山的薄烟之中,清丽无双,出尘脱俗。 每次见到萧誉白,列莹都有一种恍恍惚惚从俗世走入了仙境的错觉,他是如此美貌、如此高雅、如此脱俗。列莹一点也不难理解葛薇为何宣称萧誉白是自己的偶像,因为葛薇选择偶像从来不需要看对方的修为、学识、能力是否出色,因为谁都不会有修炼了一千年的她出色,所以赏心悦目是葛薇的唯一标准。好看的人很多,像萧誉白这样的却是举世难觅。他好看,却好看得超脱于凡尘俗世,即使他的唇边总是带一抹温柔的微笑,也能让人深深感到他的美丽是不容亵渎、不容侵犯、不容高攀的。 萧誉白这种存在只适合用来瞻仰,但他身边的那位却是实实在在的美人—— “敖尨?”难道她又被萧誉白带进了幻觉?列莹不停地眨着眼睛希望面前的幻觉赶快消失,但是即使她眨上一万遍,也不能否认萧誉白身边确确实实多出了一个人,并且这个人应该就是当日从明州失踪的敖尨。 敖尨尚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萧誉白微笑着向列莹招呼:“莹莹,许久不见,向来可好?这位敖公子是我的客人,你们认识?” “莹莹一切安好,谢萧道长挂心。”列莹决定忽视敖尨,木然把手上的鳗鲞递了出去:“这是我从明州带回来的特产,我娘交代让我给您送来。”列莹说完转身向外走,走出了几步突然又想到什么似的,转过身面对萧誉白,“这东西硬,难以下咽。上锅蒸一会儿就可以吃了。” 萧道长指了指敖尨:“既然是故交,不打声招呼吗?” 原来真的是敖尨啊,列莹心里莫名这样想道。她重新走回二人面前,歪着脑袋盯着敖尨看了又看,突然开口:“敖公子你好、敖公子再见,敖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敖尨听着她语无伦次的“问候”满脸无奈,终于当他捕捉到一个有效问题后,回答道:“在此遇见列姑娘真是巧合,我以为列姑娘应该还在明州。我是为了拜访萧道长来的。”敖尨低头看看列莹裙子上的污渍,大为皱眉,“列姑娘来拜见道长,怎么如此衣衫不整?” 列莹奇怪地问:“萧道长,你和这条臭龙是朋友?” 萧誉白望着敖尨略微有点尴尬,但看到敖尨神色如常似乎不以为意,于是对列莹解释:“也不算。敖公子游历四方,近日到三清山游览,恰好经过鄙舍便在此借宿。” 游历?列莹记得他和凌霄说要去找紫微帝君的转世,恐怕游历只是托辞。但这原不干她的事,敖尨是仙人也不会对萧道长不利,人家既然觉得不方便说出来,列莹没必要非去戳穿。不过,列莹的心头仍有疑问:“原来如此。敖公子,怎么不见凌霄姑娘?你们不是一同从明州出发的吗?” “凌霄另有要事在身,我们离了明州城便分道而行了。”估计是分作两路去寻找紫微帝君的转世了。敖尨转而对萧誉白说:“萧道长,看来这三清山确是藏龙卧虎之地,这位列姑娘的修为我是领教过的。” 萧誉白笑道:“确实。三清山是太平之地,人、妖皆可居之,因而汇聚了各方妖魔于此修炼。莹莹的修为在年轻一辈中虽是佼佼者,三清山内外比她年岁更大、修为更高的妖类不在少数,人类就更不在话下了。莹莹的母亲名作葛薇,乃是这三清山年岁最大、修为最高的妖,众妖皆以她马首是瞻。” 敖尨拊掌:“我虽与列姑娘交过手,却想不到列姑娘的母亲的竟如此了不得!”言下之意,甚是看不起列莹的修为。 他们虽不曾真正交过手,但就从那几次的试探来看,列莹认为敖尨的修为也不比她高明到哪里去。列莹当然不能容忍敖尨看遍自己,高声道:“臭龙,这里是三清山!你要是敢欺负我,我娘三两下就能把你的鱼鳞给刮了,再切成片——”她往萧道长手里的鳗鲞一指,“做成‘龙鲞’,看到没有?” 敖尨一挑眉:“做成‘龙鲞’倒无不可。这龙肉做成的鲞一定口味独特、滋补非常,但是,列姑娘敢吃吗?” 第44章 鱼 书 山间素来少行人,入夜之后,便只余七零八落散在山上山下的火光星点。海棠树独立北风中,微微弯下树干,刺探草屋里的情形。毕竟,那是在探讨与她息息相关的事呢。 “还是姓萧吧,从阿璃的姓。”这是葛薇的声音。 列莹不屑地否决:“我爹也不姓萧,我娘也不姓萧,本来阿璃就姓得莫名其妙,怎么能再跟这莫名其妙的姓?再这么姓下去,我们一家子都跟萧道长成亲戚了。”而且,如果一定要从一个义姐的姓,为什么要跟萧璃姓萧而不跟她姓列? “跟萧道长做亲戚有什么不好?”葛薇几乎要忍不住拍桌子了,“那你有更好的姓吗?” 桓?谢?沈?列莹脑子里突然冒出来这几个姓。她的人类朋友不多,只能想到最近接触过的那几个人的姓。然而,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姐妹跟他们的姓?列莹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谬了:“列莹的妹妹,叫列晶。”列晶,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脑子里,但似乎这个名字也不错。而且,琉璃和水晶也很配啊。 葛薇激动地否决:“这是什么奇怪的名字?” 列莹一听也激动了:“你给我起的什么奇怪的名字?”明明是按照她的起名思路起的,居然被她嫌弃了。 “不要起了、不要起了,”列莹一边不耐烦地说着,一边变成了狐狸跳到自己的被子上,这种冬天,有厚厚的皮毛才够暖和,“就叫海棠有什么不好?” “小海棠、萧海棠。”葛薇念了一句,也变成了狐狸跳到列莹身边。 列莹大叫:“不许姓萧!” 屋外,海棠树妖叹了一声气,这对母女对这件事还真够较真的。但是,也幸好她们没有商量出什么结果,这样,才有自己选择的余地。一颗白色的细碎的晶体悄然飘落,在它的树叶上,海棠树妖举起树枝,白色的晶体逐渐在它的树叶上融化,变成了一颗渺小得几乎看不见的水珠:这是、什么神奇的东西? 次日三清山即被大雪覆满,在白色的雪被之下露出暗绿色的枝叶,但冷清的山道却被大雪藏了起来。一只火红的狐狸欢腾地在雪地里翻滚,听到草舍里的人喊“莹莹,去抓几条鱼”,小狐狸撒开爪子在雪地里一蹦一蹦地跳起来。 山溪的表面结了一层冰,列莹小心翼翼地伸出爪子戳戳冰面,看来冰结得不厚。她纵身一跃,正要破开冰面,突然全身失去了控制一般飞了起来,列莹一惊,翻了个身跳回岸上。变作人形扭头正要骂恶作剧的人,却见那个美貌的青年立在坡上,纵然是冬雪已临,他依旧是那一身单薄的华丽衣裳。列莹破口大骂:“臭龙,不去看风景,来妨碍我捕猎做什么?” 敖尨走下坡来,列莹暗自诅咒他滑倒,但他一步一步踩在铺满雪的坡道上竟然如履平地:“我只见一只狐狸要猎食我的子民,哪里知道是这只刁钻的小狐妖。” “你的子民?”列莹道,“你既是东京的地方官,这三清山的鱼虾何时轮到你来管?” “同是水族,自当惺惺相惜。”敖尨说着已经走到了溪畔,忽然手指一挥,溪面上逐渐融开一个冰窟窿。敖尨的手指向上一提,即见数条鱼飞出水面落在溪畔,活蹦乱跳。列莹开心地嘻嘻一笑,心想这龙也挺有意思的,赶忙把鱼都捡起来抱在怀里。敖尨见列莹转身要走,悻悻道:“怎么都不向我道声谢?” “谢谢啊,臭龙。”列莹俏皮地斜了他一眼,“怎么不心疼你的鱼子鱼孙了?” “反正也要被别的人吃掉的,喂了你这只小狐狸也不吃亏。”敖尨话锋一转,“你在这里自在逍遥,你的好姐妹带着一个婴儿恐怕难过。怎么你不去帮帮她吗?” 列莹心里咯噔一下,敖尨的话似乎别有深意:“我刚刚从明州回来。她如今有姐夫照顾,一切都好,否则我也不会将她一个人留在明州。”列莹好奇地问,“是不是阿璃发生了什么事?我尚没有收到她的书信,你比我更早离开明州,你怎么会知道?” 敖尨指了指列莹手里的鱼:“我有很多鱼子鱼孙啊。我并不知道什么,不过,我的属下向我汇报近日东京海域的动向说,谢家的大家长前往明州了。那人是东京王后的父亲,在朝中身居要职,岂会轻易离开东京?只怕是找他那离家出走的儿子谢子孚去的。” 敖尨断然没有说谎的必要,他的推测合情合理得简直无法被推翻。列莹心道不妙,仍道:“谢子孚年纪不小,难道还要这样受他父亲的管束吗?” “谢子孚是独子,自然宝贵些。”敖尨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说,“至于你的那些问题,就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了,我无从解答。这天时阴时晴,看起来是要出太阳了,我要赶紧上山去赏雪景。” 眼前金光一闪,敖尨便不见了踪影。列莹抱紧手中的鱼,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那谢子孚真叫父亲给带走了,阿璃母子可怎么办?看来,还是该去一趟明州。 “才刚刚到家,又要去明州?”葛薇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列莹将敖尨的话原原本本对她说了,葛薇沉思了一会儿,道:“如今阿璃带着那个小东西,确实麻烦。万一有事,我们也不能放任不管,辛苦我的女儿再跑一趟吧。”葛薇心疼地抚着列莹的额头。 列莹翻了个白眼:“为什么娘你不跟我一起去?” 葛薇直接拍了下列莹的额头:“傻,海棠难道不需要照顾吗?”她们不确定习惯了海岛上的气候的海棠树妖会不会捱不住三清山的冬天,更不确定三清山众多的妖魔鬼怪会不会侵害海棠树妖。 葛薇从柜子里拿出几叠信笺:“我教你一个小术法,去了明州后,给我报个平安。万一遇到什么应付不了的情况,也可以最快地通知到我。”葛薇将一张信笺叠成纸鹤的形状,默念了一段口诀,右手双指并拢绕着纸鹤划了一圈,纸鹤周身闪过一道白光,便扇动着翅膀飞了起来。 列莹惊讶地“啊”了一声,站起来用筷子一直指着飞翔的纸鹤:“这么好玩的东西,你怎么不早教我?” “需要让它记住你身上的气味,它才能找得到你。”纸鹤在葛薇指挥下落到列莹的发间,片刻后又翩然飞起,“你在异地,也要让它嗅到我的气味,它才会飞到我这里。让我想想,留什么给你……” 列莹一把抓过葛薇的手指:“血呀。” 第45章 雪 垣 大雪纷纷扬扬在明州城的上空飞舞,空荡的大街上只偶尔有几个打着伞的行人匆匆走过。沈老板的客店大门半掩,昏暗的大堂里,消瘦的沈老板裹着厚棉衣坐在柜台后面。生意如此冷清,以至于他舍不得燃一盆炭。 自从那几个年轻人走后,又遇上降雪,好不容易热闹了一阵子的客店,冷清得连蜘蛛都不会再来造访。不过,似乎这样冷清的氛围,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客店的,这么多年,沈老板已经习惯这样寒冷而孤独的冬天。如果这个时候突然有什么人来造访,才令人吃惊,比如现在,一个少女“啪”推开了半掩的门,沈老板一见到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毕竟她穿得那么少,和离开之时别无两样—— “列姑娘,你从江东回来了吗?” 列莹站在门内低着头用力晃动脑袋,将头发上的雪花晃下来,然而逐渐消失不见的雪花,更多只是融化在她的发髻里:“我回来找阿璃。沈老板,你知道他们住在哪儿吧?”她离开时,谢子孚已经在找房子,虽然一来一去不过半个多月,他们只怕在她离开后不久就搬出去了。 “知道、知道。”沈老板赶紧从柜台后面搬出一只火盆,里面有燃了一半的炭,显然是烧过之后又灭了的。沈老板把火盆搬到一张桌子边上点燃:“外边冷,列姑娘先烤烤火。等雪小一点,我再带姑娘去找吧。” 列莹一路上是以狐狸的真身跑来的,有厚厚的皮毛保护着,纵然如此还是感到一丝寒意,尤其在她变成人出现在门口的那一瞬间,整个身体几乎要被冻僵了。她挪到火盆边的凳子上坐着:“老板,你把炭灰都涂到脸上去了。”列莹指了指自己的左脸颊。 沈老板忙用衣袖擦拭,当他的头微微抬起来的刹那,借着半掩的门缝里透进来的光,列莹见到他脸上赫然是一个红色的水滴状图案,图案上部并不是封闭的,又像是什么人漫不经心画下的一道勾。无疑,那不是炭灰。“还是你把印泥涂上去了?” 沈老板一面擦着脸一面奇怪地说:“没有啊,今天我没动过印泥。”袖子上干干净净,并没有什么炭灰。 她感受到从那个红色图案传递出来的古怪能量,这能量充满邪气,兴许是妖力。如果直说的话,一定会吓到沈老板:“老板,最近店里有没有来过什么奇怪的客人?或者你有没有接触过什么奇怪的人?” 沈老板回忆了一下,苦笑道:“没有,从你们走后,我这店里是一个客人也没有来过。在外头也没碰见过什么奇怪的人。”沈老板抬头看向屋外,这雪看起来是越来越下得无力,大约是快停了吧。 苍白消瘦的中年男子和青春靓丽的年轻女孩一前一后踏着湿漉漉的道路前行,看上去正如父女一般。萧璃的家着实远,在明州城的另一头。列莹望着沈老板冻得瑟瑟发抖的背影,不禁有些心酸,悄悄使出了一道妖法,驱散他周身侵袭的寒冷。沈老板忽然一下子精神起来,不发抖了、脚步快了,猫着的腰也直了起来,穿过大半个明州,终于到了这所僻静的小院外。 这所院子的地理位置与萧璃在东京的房子有异曲同工之处,偏僻得叫人说不出一个准确的方位。然而周遭又不是太冷清,有几所同样偏僻的房子为邻,相互算有个照应。沈老板叩响了院门叫着:“谢公子、谢公子。” 或许因为到了冬天,人们都喜欢在窝里待着,过了许久才听到有人边跑边应:“来了、来了。”是谢子孚的声音,隔着一扇门,谢子孚边开门栓边问,“是沈老板吗?” 门开了,沈老板开心地说:“不止,你看还有谁来了。” 列莹的归来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令人吃惊的消息,萧璃问起原因,列莹悄悄对她使了个眼色。看起来他们还不知道谢子孚的父亲离岛的消息,那列莹便不能说出来,不然该如何向谢子孚解释她怎么能预先得知这种事情?萧璃会意便不再问了,谢子孚问起的时候,还帮着列莹搪塞过去。 小院有三间厢房,只住了他们夫妻二人。谢子孚原想买一个房子下来,好让萧璃从此安定了。但要买下整个院子一时间囊中羞涩,又不愿买间小屋将就,只好先将此处租了下来。列莹一面听谢子孚解释,一面等着萧璃煮好热汤。这屋子比沈老板的客店可暖和多了,沈老板看起来待得甚是惬意,脸上也渐渐浮现了红光。 列莹找了个借口离开屋子,厨房里萧璃正坐在灶前烤火。侧头望见列莹,道:“外头这么冷,你出来做什么?” 列莹蹲在她身边,也将双手靠近火光:“阿璃,我在三清山遇到那个龙族的敖尨,他告诉我谢子孚的父亲已经从东京离开,大约是来找谢子孚回去的。”谢子孚是怎么离开东京的,是否得到过长辈的许可,她们一点也不知晓。 萧璃的神色凝重,过了一会儿,道:“若是他要找子孚,桓淑一定会来通知我们的。现在还没有消息,等他到了再说吧。” 列莹知道她心有忧虑,安慰道:“小孩子才要被父母管教,姐夫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自己的事总是做得了主的,没有什么非要听他爹的不可的道理。”萧璃不吱声,良久,轻叹了一声气。列莹心里隐有不好的预感,小心地问:“你们吵架了吗?” “没有,子孚待我可好。”萧璃回答的时候是很干脆的,并不是说谎。但是,说完她便又陷入了沉默。 列莹不好再追问下去,说起在沈老板客店的发现:“沈老板脸上有奇怪的东西,不知是不是被什么妖魔下了咒。”萧璃紧张地等着她说下去,“说不定那妖魔会回来害他。” 萧璃觉得离奇:“沈老板这样一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怎么会招惹到什么妖魔鬼怪?” 列莹摇头:“阿璃,在谢家的人来找你们之前,我还是要先住在沈老板的店里,我得保护沈老板。” 第46章 父 命 在沈老板的客店下榻数日,一切如常,甚至连沈老板脸上那个奇怪的标记都一成不变。列莹白天都去谢子孚家,顺便买些菜带过去,毕竟谢子孚与萧璃是人类,不比她狐妖耐冷,能让他们少出门也好。 第三天列莹到了谢子孚家的时候,见到了那个惊讶却不算意外的客人——桓淑。他们似乎还没对桓淑说起过列莹来到明州,也或许桓淑刚刚到此还没来得及谈起,桓淑见到列莹时又惊又喜地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莹莹,你竟然回来了!” 萧璃接过了列莹带来的食物便去了厨房,列莹看着桓淑道:“我没有不告而别,我那日本来想去找你道别的,谁叫你又不在。” 桓淑解释:“事后我叔父告诉我了……我真不该出门的,差一点、差一点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他懊恼地自责起来。 谢子孚寻了个借口出去,列莹把坐在坐榻上玩的孩子抱起来,桓淑紧紧跟在她边上。前次在明州相遇,觉得桓淑对自己冷淡了不少,列莹以为他对自己的兴趣已经尽了,此次相见,似乎又缠人起来。列莹装作不经意地从他身前踱开,问:“我这两日都有来这里,也不见你。你是个大忙人,今天来这里也不是闲得无聊了吧?” 想不到一问,果真问出了列莹猜想的那个答案:“确有不好的消息。我外公谢国丈来了,正是为了舅舅来的。” 列莹不安地问:“是不是你外公知道了他和阿璃的事情?你外公反对他们的婚事?” 桓淑沉吟了一下:“并没有,他还不知道此事。”在桓淑看来,这才是最不好的境况,“舅父去信家中索要钱财,说要在明州置屋长住,让我外公外婆慌了。他们只有舅舅这一个儿子,甚为宠爱,又不清楚他离家的原因,所以亲自找了来。” “你外公要带他回去吗?” 桓淑摇头,然而并非好消息:“除非有什么能说服我外公的理由。” 断然不能对谢国丈实话实说,只怕萧璃会遭遇在褚家一样的结果。但是,即便撒谎蒙骗过了谢国丈,也说服了谢国丈接纳萧璃,凭褚家和谢家的关系,只怕迟早真相也要曝光。列莹看着怀里的孩子,何况,有这个孩子在,要用什么谎言去蒙骗谢国丈呢? 列莹不清楚在自己到达前,甥舅俩是否商量了什么对策,但是一起吃完饭后,他们便要去拜见谢国丈。谢子孚与桓淑出门走了一阵,桓淑偶然一回头,见列莹远远正从门口走来,桓淑便奇怪地问:“莹莹,你不留在家里?” “我要回客店了,”列莹说,“我只是来看看他们。” 桓淑折回来到她面前:“若没有什么事,跟我一起去见外公吧。”他附在列莹耳边小声说,“我知道你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什么?”列莹才反应过来,桓淑以为她是要跟去刺探军情。她还没来得及解释,桓淑便拉住她的手朝等候的谢子孚走去。在宽大厚重的衣袖下或许不大明显,但只走出了几步,桓淑还是矜持地松开了列莹的手。 谢国丈下榻在一家以接待外宾为主的客店里,客店大堂大气奢华、人来人往,全是热闹之气。朱红色的楹柱间垂下浅蓝色的纱幔,在客店洋溢的温暖空气里偶尔飘动。列莹跟在两个男人的身后进了客店的内院,在伙计的带路下七绕八绕,到了一处天井。伙计叩响了天井西边的房间,听得里面人声答应后,便将门打开,恭请三人入内。 入得门内,只见内里是一间极宽敞的大屋,中间是主厅,右侧是书房,左侧是卧室,卧室的帷幔垂下,只闻得从内里传出来的阵阵香气,与主厅里的炭气是截然不同的。主厅中央坐着一个五十开外、腰带十围的肥胖老人,红光满面、花白胡须,竟与病弱的谢子孚没有半点相似。 谢国丈显然注意到了后面跟进门来的陌生少女,问:“子孚,这是——谁家的姑娘?”兴许他是把列莹当做了婢女,又怕问错了尴尬。 谢子孚尚在犹豫要不要从实交代,只听桓淑已抢过了话茬:“外公,这是我的好友列莹姑娘。”谢国丈微笑着点了点头。在摸清楚双方的意图前,列莹也不敢多说话,只得随着他们在椅子上坐了。 “你原说到明州游玩,去去就来,为何到了明州竟成了一去不回头的模样?子孚,你可是在明州遇到了什么事?” 谢子孚道:“儿二十多年不曾踏上过宋土,常听人说此地遍地黄金、何等荣华。如今到了明州,觉得传言果真不假。听说杭州、江宁等地更胜一筹,我心蠢蠢欲动,决定留下来游览一番。让爹娘牵挂,实在是我的过错。” 谢国丈说:“你想要出门游历,这原是好事。但是,为何连过年都不肯回去了?现在天气酷寒,你在宋朝,也只能日日困在屋中。为什么不等过完年,再行出来游历?”列莹觉得谢国丈面相威严,对谢子孚说起话来却像哄孩子似的温柔,看来宠爱之说不假,说是溺爱也不过分。 谢子孚自然是想留下来陪萧璃母子过年,他不愿回东京去,却也扯不出一个能够说服父亲的理由。他说不出话,谢国丈也没接着问,屋子里安静了许久,只听到谢国丈用茶杯盖拨茶时磕到杯壁的声响。良久,谢子孚突然又说:“衡玉去世以来,儿沉浸哀伤不能自拔,以至于荒废了仕途,还落了一身疾病,人人都嘲笑我是赖姐姐和父亲的荫庇食空饷的无用之人。爹,你看桓淑才十九岁就成了官商,我怎么能坐吃山空成为谢家的负累呢?” 一番话将谢国丈感动得老泪纵横:“子孚,你终于想通了。衡玉去后,你日夜沉溺哀伤,不止爹娘痛心,衡玉在地下也不得安宁啊。只要你自己想得开,你做什么,爹娘都倾力支持。你愿重归仕途最好,想做官商留在宋国,爹也依你。” 谢子孚望着老迈的父亲,嘴唇一动,想说什么,话还未出口,两行热泪先行滚落。他一下跪倒在老父面前,重重磕起头来。 第47章 入 心 “我觉得,姐夫就应该趁刚才将事情都交代了。老爷子正哭得稀里哗啦,一定他说什么都应。”谢国丈硬是将谢子孚留下,桓淑与列莹只好先离开了客店。列莹不知道桓淑要去哪儿、是否与自己同路,但他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桓淑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方道:“现在说也晚了。”列莹转身盯着他看了许久,无可奈何地发出一声叹息。桓淑凝视着她说道:“莹莹,腊月十九我就要乘船回东京,那是年前回东京的最后一趟船了。明年二月东京的船才会陆续出港。” 腊月十九,还有两天。列莹点头表示明白了:“来年再见——要我为你送行吗?”列莹觉得,他突然告诉自己离开的时间,应该是希望如此。 桓淑苦笑了一下:“不用了。” 列莹走了一段路,桓淑还是跟着自己,丝毫没有分道扬镳的意思,列莹忍不住问:“你要去哪里?”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啊。”桓淑嬉皮笑脸地说,全然没有了起先失落的神情。 列莹道:“我只是要回客店。” “我送你。” “不、不用,”列莹连连摆手,“天这么冷,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既然知道了列莹的目的地,桓淑就走到了列莹的前面:“天这么冷,怎么能让你一人走?” 列莹跳到他前面拦住了路:“我不怕冷。”她指了指自己身上,“我是狐妖,我有毛啊。你会怕冷,还是先回去吧。” 桓淑坚定地说:“不,我要送你。”他抓了一下列莹的手,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放开。 然而列莹知道改变不了他的主意了,只好乖乖跟他一起走。快到最后一个路口,前面拐了弯便是赌坊,隔着几幢房子就是沈老板的客店了,列莹道:“快到了,我自己走回去吧。”一边说一边快跑。突然脚下一崴,列莹“哎哟”了声,低头一看,踩进了水坑里的鞋子与裙子脏了一片。 桓淑急忙追上她:“别走那么急,脚怎样了?”说着他已经蹲了下来,顾不得污泥,握住了列莹的脚踝轻轻揉着,他抬起头,“痛吗?” “一点点。”列莹把腿□□,小心地踩着地面。虽然有种针刺般的疼痛,但并不影响走路。列莹对他说:“可以走,我自己走回去了。” 桓淑扶着她的手:“我送你到门口。扶着我走,免得你又摔了。”列莹看着他,这样的关心未免太过,但既知道他是一片好意,又开不了口拒绝。她扶着桓淑的手,右脚轻轻点着地,一步一瘸地往回走。 到了客店门口,桓淑看见客店的门关着,便上前推了一下。门只是掩着,打开后也不见沈老板。他让列莹进了客店,搀着她往里走:“我送你到房间吧。”他指了指通往后院的后门,“不然,你怎么过得了那道门槛?” 既然都由着他跟到这里,列莹也不介意让他多走一小段。“还是这间房啊。”桓淑搀着列莹在床边坐下,打量着房间说。 “沈老板刻意给我同一间房。”虽然沈老板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客人,每间房都是多余的。 桓淑颔首:“他觉得你住惯了吧,也好。”他低头看看列莹的脚踝,叮嘱道,“若是肿起来了,拿热水敷敷;若是肿得厉害,让沈老板去请大夫来给你瞧瞧。”列莹笑笑,不过是崴了一下脚,真是小题大做。 不知谢子孚单独留下来与谢国丈说了些什么,又是否将萧璃的事交代了。列莹怀着担忧一早就到了夫妇二人的家,进了屋,竟然只有萧璃母子二人,列莹的心里立刻涌上了不好的预感:“阿璃,姐夫呢?” 萧璃把孩子给列莹抱着,拎着菜篮进了厨房:“去他父亲那里了。父亲远道而来,总是要多去陪陪的。听说他鲜少出海,路上晕船晕得厉害,子孚听见可是心疼又愧疚。” “他怎么说?会不会跟他爹回去?”即便谢子孚告诉了萧璃,列莹也不肯定谢子孚说的就是实话。 萧璃蹲在灶边,天寒手有些僵硬发抖。好容易点燃了柴火,在火旁烤着双手,才说:“总归是要回去的。不过,他已经说服了他爹,过年的时候能留在我们母子身边。以后的事,谁知道呢?”列莹觉得这至少算是一个好消息,然而萧璃看起来并不乐观。 列莹突然想到那天桓淑说的事:“桓淑说,年前回东京的最后一趟船后天就出发了,谢国丈必定要乘这趟船回去的。等后天他离开了,你就可以放心了。” 萧璃一笑:“子孚说过过年回留下来陪我,他就不会走,我担心的并非这个。”萧璃话锋一转,“你要跟桓淑回东京吗?东京的冬天,倒是暖和一些。” “不,”否认的同时,列莹还奇怪萧璃为何突然这样想,“我来明州就是为了照应你们母子的,怎么可能离开?不过,阿璃,桓淑告诉我这个消息,是不是希望我去给他送行?我问他要不要去给他送行,他却又说不用。”列莹觉得自己还是不太懂人情世故,萧璃应当会清楚一些。 “他是主动告诉你的吗?”见列莹点头,萧璃笑道,“他怎会无缘无故告诉你这个呢?” 看来他真的是那么想的。不过,萧璃的反应倒有些令列莹不解,列莹奇怪地看着她:“阿璃,你从前不是很不喜欢我同桓淑走太近吗?”为何现在的行为,倒像在把她往桓淑身边推? 萧璃想了想,说:“你不在的时候,桓淑也经常提起你。我觉得他确是很喜欢你的,都不搭理他的话,未免有些可怜。桓淑是个不错的人,然而,你是——与其等到桓淑来否决你,不如一开始就否决对方。” 其实,桓淑已经知道她妖类的身份了。列莹垂首,他大约当真是很喜欢自己的,他不算英俊但精明干练,他温柔、体贴、细致入微,最重要的是,他并不介意自己是妖。想起东京的那些日子,列莹觉得也许这辈子都遇不到比桓淑待自己更好的人了。“是有点可怜呢。”她喃喃念道。 第48章 冬 雨 在明州,雪永远是稀罕的东西。列莹来的那日大雪纷飞,前后不过下了三天,便开始转成雨雪交加。这是列莹最讨厌的一种天气,既没有赏雪的乐趣,更厌恶那刺骨的湿冷。但是,打湿皮毛才是最令兽类难受的,虽然列莹化成人形时没有毛,却仍旧像动物讨厌毛被打湿一样格外讨厌衣服被沾湿。 前几天的雨还是时落时停,今天的雨似乎下得更加欢快,似乎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然而列莹比任何时候都勤快地,一早打了雨伞赶到港口。她不知道去东京的船是何时出发,不想错过给桓淑送行,就只好早早去等。 列莹找到了那艘去往东京的船只,船工正在装载货物,而乘船的客人们似乎还没来。她站在人家的屋檐下,主人见她等得久了,便好心搬出来一张凳子。列莹坐在凳子上,冷得搓了搓双手。 相隔厚厚的雨帘,屋舍与人影都在视野中模糊。远处穿过雨幕渐行渐近的人影,列莹猛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那是桓淑无疑!列莹都为自己对桓淑的熟悉惊讶不已,因为在这个距离下,嗅不到他的气味,更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跟他走在一起的人是谁? 列莹下意识地撑开伞挡住自己,从伞后偷偷望去。桓淑与一个女子同撑一伞,她看不清那女子的形容,但身材玲珑较小,年纪似也不大,穿着灰蓝的衣裙,又是十分朴素。一时间列莹的脑子嗡嗡作响,目不转睛地盯着越来越近的两人。 她是不是该离开?算了,她只是来道别而已,就算他们真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呢? 离着码头还有一段距离,桓淑接过女子手里的另一把伞撑开,两人说了几句话,女子便转身离开。桓淑也转过身,朝码头步步行去。这时,列莹见到女子又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桓淑,只是桓淑始终不曾转过身去。女子痴痴望了一会儿,便也离去了。列莹回过神时,却见桓淑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你怎么在这里?也不出声叫我,差点没看见你就上船去了。” 他神色泰然,列莹的心里却像扑着一只兔子蹦蹦跳跳,连脸也红了起来。她局促地低头:“我、我想来送你的……刚才那是、那是……” 桓淑朝女子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早已不见了她的身影。他噗嗤笑道:“你害羞什么?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的婢女。” 一颗悬着的心,慢慢滑下了喉咙,回到它原本的位置。列莹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桓淑斜了她一眼:“你看你,连这也吃醋。我一个大男人在明州,总得有人为我洗衣做饭吧。你不喜欢,我可以辞了她,你来给我洗衣做饭?” “胡说八道。”列莹嗔怒,“谁、谁吃你的醋了?” 桓淑向她伸出手:“来。”列莹不解,仍老老实实将手搭在了他的手上,桓淑牵着列莹走上船,“如果没有事,可以陪我一会儿吗?”他的目光是真诚而且卑微的,列莹望着那双眼睛竟然有些慌乱起来,点了点头。 本船最重要的客人——谢国丈一行还没有上船,也许还有很多其他的客人。两人进入一个狭小的房间,房间里是两个床铺。在远航的船上,只有极少数的贵客能够独享一房。两人分别坐在两个床铺的床沿上,桓淑道:“莹莹,等一会儿我外公上了船,你去同他打声招呼吧。” 列莹脱口而出:“为什么?”她与谢国丈并不熟悉,只怕谢国丈更不会记得她这么个人,列莹觉得没有必要巴巴地去问候人家。 桓淑双眉一蹙:“我想让我的家人认识你,二叔、外公、父亲。”列莹呆愣愣地看着他,桓淑以为她听不明白,有些着急了。转念一想,她是狐妖,不明白人类的交往礼节也是可以理解的,于是桓淑耐心地解释:“我们要在一起,你迟早要与他们见面的。” 列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是——“可是,我没有说要和你在一起啊。” 桓淑似被雷霆当头劈中,怔住了许久,嘴角露出苦涩的笑意,道:“原来你不想和我在一起。” 那种苦涩——好像咬破了舌头之后流出来的鲜血,沿着咽喉一直滴落到心底,很沉很沉,说不出的难受。列莹赶忙道:“桓淑,你不要这样。我不是说你不好,只是——我是妖啊,我们怎么可能在一起?”列莹难过地垂下头,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她自己也辨不清楚了。 桓淑握起她的双手,蹲在她面前仰视她:“你说过你爹是人,你娘是妖,他们不还是在一起了吗?” “可他们最终还是分开了。” “你不愿意接受我,是怕我会像你爹离开你娘那样,离开你吗?”他的眼中光芒炫动,是爱慕、是希望、是悲愤?“我不会的,莹莹,一定不会。我会做得比你爹好,无论是你、你的母亲、萧璃姐姐,我都不会让你们失望。” 列莹不敢看他的眼睛,心慌意乱地看向别处:“别随便说这种话,桓淑。我活了那么久,不至于像个小女孩那样天真。人心那么善变,没有哪个人可以真的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的,我也从来没有过那种期许……” 桓淑蓦然打断她的话:“你连机会都不给我,怎么知道我不会对你好?”面对桓淑的咄咄逼人,列莹不禁向后缩了缩。兴许是腿蹲得麻了,桓淑扶着膝盖站立起来的一瞬间,似乎晃了了一下。列莹本要伸手去搀扶,见桓淑已经站稳,便默默将手藏回了身后。桓淑看见她藏回去的手,无奈地一笑。 噼啪噼啪,那是雨声。雨声中夹杂着零乱的脚步声、嘈杂的交谈声。列莹突地跳了起来:“桓淑,是你外公上船了。我们不要出去看看吗?”桓淑颔首,突然弯腰一把抓起列莹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到甲板上。 第49章 异 人 谢国丈一行人刚刚走上了甲板,桓淑拽着列莹向他们走去的时候,兴许是桓淑的手松开了,列莹轻轻一挣,手便脱了开。列莹窝在他的伞下,远远看去,两人挨得很近很近。列莹想,兴许她在码头上看见桓淑和那个婢女时,两人便是这样的情况吧。 只不过同撑一把伞而已。 谢子孚自然要来为父亲送行,谢国丈握着儿子的手依依不舍。桓淑一边向他走去,一边喊了声“外公”。谢国丈转过头来:“桓淑啊,那位是……”“列莹,您叫她莹莹就好。”桓淑的介绍不仅让列莹,让谢子孚也吓了一跳。但谢国丈似乎并没有感到不妥:“莹莹姑娘,记得、记得。莹莹来给桓淑送行吗?真是个好姑娘啊。” 列莹尴尬地笑着点了下头:“大人一路顺风。”桓淑扭过头看着列莹,露出得意的笑容。 船要起航了,列莹同谢子孚下了船站在岸边,目送船只慢慢入海。谢子孚望着列莹:“列姑娘……”列莹奇怪地看着他时,谢子孚却突然不说话了。他向另一边转过身:“谢姑娘要跟我一起回去看阿璃吗?” “啊,要的要的!” 从萧璃家出来,雨势并没有小一点。听沈老板说,明州的冬天经常在这样连绵不断的雨夹雪里度过。列莹心不在焉地走在路上,模糊的雨雾后面,隔着一条街的对面的屋檐下立着一抹鲜亮的粉色。虽然那样的颜色有些扎眼,列莹却对它并没有什么兴趣。当她经过之后,听得啪啪哒哒的雨水声中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喊着:“小妖、小妖!” 列莹走了几步,猛然想到这“小妖”不会是叫自己吧?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人给自己起个这样的名字了。列莹下意识地扭头朝那个奇怪的粉色人影望去,那人在雨幕后高举着双手使劲挥动,似乎真的是在叫自己。列莹决定走过去瞧瞧,到了二十步开外,便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纯净气息,这气息再也不会是别人了,凌霄! 不等列莹开口,凌霄就又惊又喜地叫道:“果然是你呀,我说这大白天的,有几只妖怪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出来晃荡?小妖,我没有伞,借你的伞一用。”说着,她已经跳到了列莹的伞下。 毕竟对方是仙女,纵然心里觉得她无礼,列莹也只得好声好气地说:“别叫我小妖,我叫列莹。”列莹攥紧伞柄,“我只有这一把伞,可不能借你。你要去哪儿?顺路的话,我可以带你一程。” 凌霄挽着她的手臂:“我不知道啊。你去哪儿?” “我要回去,我住在客店。” “那我就跟你去客店。”凌霄说完又问,“客店可以住很多人吧?我也可以住在那里。” 这个仙女看起来真是古怪。列莹道:“你从那么高的地方下来到明州,怎么会无事可做?” “我是来找萌萌的,问问他找帝君的事有什么进展。”凌霄对列莹倒一点也不防备,全部坦诚相告,“可是萌萌似乎还没回来,我得在明州等他。” 列莹觉得着实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带着她往客店的方向走:“那,你跟我来吧。正好有一件古怪的事,我怎么也找不出原因,你来帮我看看。那个客店的老板姓沈,我前次在明州就住在他的店里。我离开的这段期间,不知他惹上了什么,有妖魔在他的脸上做了奇怪的标记,说不定是要害他呢。但是我在客店守了这么多天,也不见半点异常……” 为了迎接稀罕的客人,沈老板的客店里难得的燃起了一盆炭。他就坐在炭炉边群暖,一阵温暖的空气萦绕在腿边,血液从腿脚流过便滚烫起来,带着暖意游走周身驱赶了寒冷,那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沈老板不由得想闭上眼睛好好做一场温暖的美梦,如果眼前的这两个小姑娘不以这种打量怪物的眼神盯着他的脸。 沈老板终于要坐不住了,这样的目光简直是变相的强迫,他正想站起来,却被两个少女一人按住一边肩膀。列莹带回来的那个陌生的、自称得道高人、名叫凌霄的少女把脸凑近到沈老板脸上不足三寸的距离,上下左右仔细观摩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是妖力。” “啊?”沈老板疑惑地张大了嘴巴。 列莹一把拽过凌霄,两个少女背对着沈老板窃窃私语:“这样当面说出来,会吓到沈老板的。” “凌姑娘、列姑娘,”沈老板无奈,这两个少女如此怪异的行为,可比那“是妖力”三个字吓人得多,“列姑娘前些日子就怀疑我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你们是来研究这个的吗?” 被识破了。列莹支支吾吾道:“沈老板,我不说出来,是怕吓到你……确实有些不干净的东西,在你脸上。”列莹竖起手指,在自己的脸上比划了一下。 凌霄忙说:“不急、不急,老板别听她的,她道行不够。此妖妖力深厚,但咒印上的力量异常稀薄,依我看,这个咒印已经很有些年头了。若是真有妖怪想谋害沈老板而下了咒印,早就该找上门来。” “可是,我前次住在店里的时候,沈老板身上明明没有咒印。” 凌霄摇头:“这不是短期内下的咒印。你之所以没有发现,大约因为它是隐藏的,如今因为某种机缘显现了出来。下咒的妖道行远在你之上,它若有意将咒印隐藏起来,你自然发现不了。” 列莹担忧问:“会不会是那下咒的妖怪要来找了?”虽然被她们的对话绕得云里雾里,听到有妖怪要找来,沈老板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不知道,”凌霄的口吻听起来一点压力也没有,“就算如此,你觉得你能从那妖的手下保护沈老板吗?” 列莹缄默,半晌才说:“如果是你,加上我,加上敖尨?” “你想得倒是很好啊!”凌霄夸张地瞪大了眼睛,“我可是偷偷、偷偷溜出来的。敢在这里惹是生非,被人发现了我的行踪,一本参到管事的那里,我、我非得被捉回家不可!”凌霄需要保密自己的身份,东拉西扯地胡说了一通,也只有列莹能听得懂。 列莹沮丧地问:“难道你见死不救?这岂非亵渎了你们门派除魔卫道的职责?” 凌霄盯着列莹,一副“好像也有点道理”的表情。思考了好一阵子,终于说:“在萌萌来之前,我就待在这里。有我们两个左右护法,沈老板你就放宽心。等萌萌来之后呢——萌萌会想到办法的。”列莹看着她的背影想,这样也好,毕竟敖尨看起来比这位凌霄仙子靠谱多了。 第50章 天 机 一位身材颀长、容貌俊美的白衣青年立在沈老板的客店门口,似乎是要进去,引得经过的邻居奇怪地张望。毕竟这家客店实在是太小、太破、太不起眼,而那位公子的妆扮看起来是那么奢华。说起来,沈老板的客店最近经常出入一些与客店的格调很不匹配的客人。 神仙没有规律的作息,往常凌霄偷下凡来,即使累了,通常是找个人迹罕至的山林野外随意睡上一觉,怎么这次倒学起凡人住店来了?而且就住的列莹住过的客店?敖尨进门没有看到凌霄,沈老板在柜台后面拨算盘,听见有人进门,抬起了头,望见门口的敖尨,一时愣了,虽然他的客店也接待过如谢子孚那般身份显赫的客人,却从来不曾见过如此高贵的打扮和气质。 沈老板微笑着走出柜台:“公子是凌霄姑娘的朋友?”像这样不凡的人来到此处,多半是有某种目的的,见到他沈老板很容易就能想起同样气质出众的凌霄,她曾说过自己是在等一个朋友。 “正是。”虽然沈老板的彬彬有礼让敖尨觉得很舒服,但敖尨回答他时却是没有什么表情的。 沈老板并不介意,拉开凳子请敖尨坐下,将柜台后的唯一的火盆移到敖尨的桌边,便入内去请凌霄了。过了不一会儿,只听见垂帘的后门外面一阵零乱的跑步声,凌霄一把揭开了帘子跳进来:“萌萌,找到了吗?找到了吗?” 凌霄激动地抓住敖尨的肩膀摇晃,敖尨用力拨开她的手,说:“你让我缓口气,姐姐。” 凌霄立刻缩起手,向后退了一大步。敖尨终于逮到机会重新坐回凳子上,做了一口深呼吸后,凌霄突然又跳向前,两只手牢牢扣住敖尨的肩膀大声道:“找到了吗,萌萌?找到帝君了吗?” 敖尨翻了个白眼:“如你所愿。你的旒珠没派上什么用场,你带来的消息倒是大大的有用处。我拿着这个八字找到最擅长测算的巨华真人,按照他的指点从明州往西南方向一路走去,经过许多洞天福地,最后在三清山遇到了一个道士。” 凌霄惊喜地叫道:“道士?他这一世做了道士?” 敖尨点头:“你的旒珠一靠近他即有反应,一定是他没错。但是,他已经一百多岁了,虽然修为有成,据他说始终难有进境,飞升更是遥遥无期。若他的修为停滞,只怕离重入轮回也不远了。”那么这一世的修为,又将被浪费。 “啊,不行,”凌霄惊叫,“好不容易他成了一个道士,好不容易修炼了一百多年,绝不能让他的修为就这样废了。我们可以去教他,他的修为长进,说不定就能重归天庭了呢。” “他现在是凡人,凡人想修成仙,需要几多岁月?”敖尨摇首喟叹,“我看他虽一心修道,并不执着于成仙。” “那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凌霄突然面相敖尨两眼放光地说,“我不回天庭了,萌萌,你带我去见见帝君吧。” 敖尨一怔:“你若滞留人间,一旦被发现,说不定要下天牢的。” 凌霄撅起了嘴满脸不悦:“帝君不在,我每天困在宫里,跟下天牢有什么区别。” “你先回去吧,我会关注他的。也会寻找让帝君重归天庭的方法。”敖尨这时才想起最初的疑问,“凌霄姐,你怎么会住到这个地方来?” “跟着你的朋友来的。”凌霄又补充,“她现在也是我的朋友了。” 敖尨嘴角一动,压低了声音:“她可是妖……” 凌霄不耐烦地一甩手:“是妖是神,又有什么要紧呢?她是狐狸,你还是龙呢,就连我也是——也是凡人修炼的。” 敖尨赶忙道:“我错、我错。我不是要对姐姐说教,纵然列莹是妖,也是只好妖。我是怕给姐姐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私下凡间已是有罪,若是被人发现姐姐在凡间与妖类为伍,怕是又要罪加一等。” “别那么胆小,”凌霄眼神凌厉地盯着他,“没那么容易被发现的。私下凡间的神仙那么多,要是一个个都要送去天牢,天牢早就不够住了。” 后门的布帘外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有人在说我坏话?”布帘掀起,那身段、那服饰,果然是列莹。方才走到门外,她听到了敖尨的那几句话,因此脸色不甚好看,走到了他们近处时,还对敖尨翻了一个白眼。敖尨使劲扯起嘴角,露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 “萌萌,带我去那个什么山见帝君吧。”凌霄再次重提。 什么山?不会是三清山吧?想到之前敖尨居然出现在了三清山,列莹的脑子里立刻蹦了出来。列莹疑惑地问:“你们找到帝君了?”三清山?萧誉白? 敖尨矢口否认:“没有。”但同时凌霄已经脱口而出:“有。”敖尨无奈地斜睨她一眼。 列莹继续问:“萧誉白萧道长?”如果说萧道长是神仙,那气质,倒是真有几分像呢。 敖尨不说话,反而是凌霄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列莹,你也认识?” 敖尨赶紧捂住凌霄的嘴:“凌霄姐,这是天机!妄言天机可是大罪!”敖尨同时向列莹使了个眼色,列莹瞬间明白过来。 列莹机敏地说:“好,我、我不问,我什么都听不到。”列莹转过身背对他们两人,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紫微帝君,这个地位仅在玉帝之下,执掌着日月星辰的运行变化的上仙,竟然就是她的故交萧誉白,她竟然跟那么了不得的人物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列莹不由得飘飘然起来,要是葛薇知道这个消息,一定更飘。传说紫微帝君在天庭的权力很大,那么,应该可以提拔一下她那修炼了一千年还成不了仙的娘? 冷静下来想,列莹也与萧誉白切磋过,他的修为不过尔尔。作为一个修道之人来说,离飞升成仙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也许不管他前世多么伟大,转世之后都一样是身无半点异能的凡人。如今就去想傍他的大腿,似乎还早了些。 “不行,我离开东京日久,需得回去巡海,姐姐你也该回天庭了。”无论凌霄如何撒娇哀求,敖尨都严词拒绝。 这时刚回过神来的列莹突然出声:“凌霄,你忘了沈老板的事吗?” 冰心卷 第51章 游 龙 一心记挂着紫微帝君,凌霄早已把沈老板的事望到九霄云外。经列莹提起,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敖尨描述了一遍。看她们说得起劲,敖尨一脸迷糊地望着两人:“可是,我方才进来的时候,并未见到沈老板脸上有什么咒印。” 凌霄一惊:“难道洗掉了?” 列莹忍不住用手肘撞了她一把:“那种东西怎么可能洗洗就掉了?”她一本正经地对敖尨说,“一定是光线不好,你没看清楚。” 凌霄用力地点着头:“一定是光线不好——不对,列莹,沈老板脸上那个东西可会发光的。” 敖尨无奈:“去把沈老板请来看看不就行了吗?”他也不指望这两个女人,自己起身入了后院,果然在一间开着门的房间里找到了沈老板。 沈老板正拿着抹布擦家具,听见敖尨唤他,慢慢转过头来:“公子?”敖尨仔细地盯着他的脸,没有,什么都没有。沈老板又问:“公子,有什么吩咐吗?” “哦,能否请沈老板跟我去大堂一趟,两位姑娘有话对你说。”沈老板将抹布放下,整理好袖子。想来,又是要讨论他脸上那看不见的“咒印”了。 敖尨走在沈老板跟前,到了大堂的后门的时候,一边打开布帘一边说:“我可没有看错,什么都没有。”敖尨一回头,沈老板的左脸赫然一个暗红的勾状标记,敖尨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一把将沈老板拽了进来,布帘垂下,大堂里的光线更趋昏暗,而沈老板脸上的标记愈加明亮。敖尨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说:“我不可能看错,刚才明明没有。”他凑近沈老板的脸,“是妖力。” “萌萌,我记得你从前视力就不太好,是不是老眼昏花了?” 不可能、不可能,敖尨一遍一遍回忆着沈老板离开客店大堂之前和在房间里找到沈老板时的情景。沈老板的脸上明明是干干净净的,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在回到大堂的途中,他与沈老板说话时还没有发现他脸上有什么东西,为何一到了大堂门口就—— 敖尨低头看看悬挂在腰间的紫微帝君的旒珠:“列莹,是你最先看到沈老板脸上的咒印的?你是不是带了什么和这咒印有关的东西?” 列莹迷茫地摇头,不知道事情为何会拐到自己身上来了。凌霄却顺着敖尨的思路说下去:“这本是一个隐藏咒印,即便有法术在身也不能看到。咒印应该是为了某种原因而种下的,也是因为遇到了某种机缘而显现。这个机缘,应当就在列莹身上,因为只有当你在附近的时候,它才会出现。” “你不也在这里吗?”列莹对凌霄说。她暗自捏紧了袖口,他们的分析丝丝入扣,而列莹也想到自己身上,确实有那么一样东西——葛薇的鲜血。离开三清山前,葛薇将自己的几滴鲜血封在一只小瓷瓶里,列莹用纸鹤传讯的时候,需要用到。葛薇与沈老板脸上的咒印,会有什么关联呢? 凌霄辩解:“是你先看到那个咒印的,我来之前你就看得到了。” 列莹忙道:“我在这里守了这么久,基本可以断定沈老板没什么危险。如凌霄所说,这个咒印恐怕是很久很久以前留下的,原因不得而知。但既然沈老板没有危险,我们也就无须在意。凌霄,你要去三清山是吗?我可以跟你一起。” 如今谢家人已经回去,谢子孚不可能再离开了,她应当可以安心一阵子。明年二月东京的人再来的时候,她会再来打探。 列莹一抛出紫微帝君的话题,凌霄马上把沈老板的事抛到脑后:“我跟你去!” 敖尨出声制止道:“不行。凌霄姐姐你应该要……你要回家。” “反正我回去也没有事情做,就当玩玩。”凌霄认真地说,“放心,萌萌,我不会泄露一个字的。” 敖尨心里面已经翻了个白眼,凌霄的每句“放心”都能让人格外不放心。敖尨直说:“我们如今还没有找到能帮助他的方法,去了也徒劳无益。三清山聚集了许多妖魔鬼怪,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那里,只会引起那些妖魔鬼怪的注意,打扰了他的清修事小,万一有人对他的身份起了疑心——” 就有可能置他于危险之中。凌霄沉默了。列莹也不说话,她对凌霄提起三清山,本只是为了将凌霄的注意力从沈老板身上转移,并非真心诚意邀请她,既然目的已经达到,自然无需多话。 凌霄郁郁地坐在了凳子上:“确实不能贸然行动。”她抬头望着敖尨的脸,“萌萌,你说要去找帮助他的方法是吗?”敖尨点头,凌霄说,“那我和你一起去。”敖尨无奈,刚要张口,又被凌霄抢白,“你不要劝我了。你不需要担心我,对我来说,什么事都没有这件事重要。” 敖尨叹了一声气:“我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寻。但是,我离家太久了,需要先回一趟。然后,再慢慢琢磨这个问题。” “没问题啊,”凌霄愉快地一笑,“我都不曾见过萌萌你的新家,正好可以邀请我到你家做客。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敖尨简直怀疑凌霄其实是偷懒出来玩乐的:“如此,随意吧。” 凌霄挽过列莹的手:“列莹,你也来。” 敖尨的家,莫非是在海底吗?列莹犹豫道:“我不会游水。”她心里记挂着咒印的事,还想赶回去找葛薇问个清楚。虽然这件事并不怎么要紧,若果真是葛薇下的咒印,沈老板一定不会有什么危险。 凌霄叫道:“有萌萌在,怕什么水?” 既然掌管海域的神仙,总是有办法把她们带到水里的。列莹还不知道海底长什么样子,那可是连一千岁的葛薇都不曾去过的地方,她曾经听一个鱼妖说过,海底是非常、非常、非常美丽的。列莹有些心动,敖尨却有些迟疑:“姐姐,这恐怕不妥吧。”虽然是海底,龙宫也是神仙的领域,将列莹一只妖精带进神仙的领域? 凌霄看着列莹的表情,对敖尨说:“你看,列莹多想去啊。有什么不妥的?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这一声,无奈至极。 第52章 海 域 龙神回宫必然不走寻常之路,敖尨带一仙一妖到了明州海边一僻静处,列莹站在悬崖边上往下望,汹涌的海浪击打着悬崖,从海水里戳出来的岩石尖锐的棱角像怪兽的爪牙。敖尨轻念口诀,从不远处的海水里,缓缓升起了一艘小船。这艘小小的、罩着篷子的小船,简直不像能够在大海上远航的船只。 敖尨喊了一声“走”,便飞身而起,凌霄的身影从眼前掠过,列莹赶忙追去。小船在浪花中剧烈地摇晃,她落在船上时差点一头栽进海里去。敖尨施法将船稳了下来,凌霄和列莹牵着手小心翼翼地移动到船篷里。 小船开始移动,看得见翻腾的浪花,却感受不到海上的风浪。船内平静得令人惊讶。列莹看到远处航行的船只,庞大笨重的船身在风浪中缓慢地移动。他们的小船却像一只海鸥轻快地掠过水面,迅速将海岸、船只、岛屿远远甩开。 不知过了多久,敖尨走出船头说:“到了。”相比从东京到明州的将近十日的行程,这才不过走了两三个时辰。列莹与凌霄走出船篷,敖尨递给她们一人一颗珍珠:“这是辟水珠,将它含在口中,你们便可以在水中呼吸。千万不可以吞下去,更不可以吐出来。” 凌霄接过辟水珠一把塞进口里,列莹握住珠子问:“那岂不是不能说话了?” “对,”敖尨强调,“在到龙宫前,绝对不可以张口。我再以辟水之术保护你们周身,这样就不会被海水弄湿。”话音落下,两个巨大的水泡分别裹住了两人,列莹好奇地伸出手指,敖尨赶紧制止她,“别碰!虽然你的手指也许不足以将它破坏,千万不要用锐器破坏,也不可以用法术撕裂。” 列莹点头,敖尨说了声:“好,下水后跟着我。”言毕纵身一跃跳进了海里。列莹当然没有那么坦然,她犹疑地看向凌霄,凌霄也正望着敖尨入水的地方发愣。两人互相对视了一会儿,列莹指了指海面,凌霄会意,鼓起勇气“噗通”扎进了水里。 海面下是浅蓝的海水,糅合着天空灰蒙的光。大海深处,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列莹迟疑了,那黑暗是深不见底的,她不知道一直潜下去,何时能到头,到头又是怎样一番景致。并没有鱼妖说的绚丽色彩和旖旎风光,是令人生畏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仿佛跟她怀着一样的心情,凌霄在她的旁边迟迟未动。过了一小会儿,黑暗中亮起了一抹金光,是先下水的敖尨为她们亮起的指引。列莹知道如今说不去也太晚了,何况敖尨应当能保她的安全无虞,她学着人们游泳的样子展开了手脚,向海水深处游去。 跟着金光的指引一路下潜,黑暗越来越深、越来越重,压迫得列莹几乎无法呼吸。她竭力忍耐着向水底游,不时回头看一眼凌霄是否依然跟在身后。过了许久,终于见到前方一阵亮光。她知道那就是此行的目的地,眼前豁然开朗的列莹拼尽全力用最快的速度向那亮光游去。 龙宫!那是一片与晴天下的人间拥有一样的色彩的空间,与周遭的黑暗泾渭分明。花园里生长着一株株海藻,色彩斑斓的鱼儿在穿梭游动。从黑暗进入光明的那一瞬间,辟水术结成的泡泡从列莹的周身脱离,她感到身体在急速下坠,急忙调整姿势安全落到地面。一只黄色的小鱼正好从她的身前游过,列莹伸出手将小鱼轻轻捉住,小鱼滑腻的身体一抖,从她的手里溜了出去。 “可以把辟水珠吐出来了。”敖尨站在龙宫大门外说。 这龙宫并不如列莹听说的那般气势恢宏,比起人间的皇宫堪称玲珑小巧,不过胜在颜色艳丽、金碧辉煌。毕竟敖尨只是一方小龙神,宫殿自然不能与龙王相比。真正令列莹惊讶的,是这如梦如幻、亦真亦虚的龙宫花园。若这是所谓海底的景致,那当真是,寻常人一生也难以遇到的奇异之美。 见到列莹目瞪口呆的模样,敖尨洋洋自得地对凌霄说:“你看,我这龙宫把人间的小狐妖看得呆了。” 凌霄已经迫不及待地跑进了龙宫里面,四处游览了一番,说:“萌萌,你现在过得不错啊。这里确实比北极天宫的龙圈好多了。” 敖尨没忍住在凌霄背后朝她翻了个白眼,他向前走了几步,说:“二位初来乍到,让我这个主人带你们内外游览一番。我这龙宫其实不大,但其中景致别有风味,尤其对列莹姑娘这种初次见识到人间之外的景色风光的,确实值得赏玩。”言语间处处透露出对列莹见识浅薄的轻蔑,列莹僵硬的表情下,已经在心里将他诅咒了无数遍。 敖尨的龙宫里也有几个虾兵蟹将,还有两个年轻貌美的鱼妖化作的婢女。婢女捧上一壶美酒、一盆鲜果,那金灿灿的果盘里盛的也不过是柑橘草莓之类的寻常果实。列莹趁机揶揄:“我以为龙宫里吃的是什么神仙果实,原来也不过是寻常之物。”敖尨斜了她一眼,不语。列莹并没有因此嫌弃那些水果,拿起一个柑子剥开来。 凌霄笑笑:“天庭有四季不变的果园,无论是什么季节,想吃的水果都可以从果园摘取。但是地仙们可就没有这个福气了,日常饮食只能从人间取材。不过,我们天上的倒是羡慕他们地下的,你知道天庭流行辟谷之术,反正不吃也不会饿死,吃饭喝酒反而成了一种生活情趣。有的吃就不错了,哪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 看着凌霄脸上的神情,似乎天庭的生活也有诸多不如意。列莹将手中剥好的柑递了半个过去算是安慰,小心探问:“人人都想成仙,我以为神仙的生活一定是很快乐的。你在天庭里,平日都做些什么?” “唉,”凌霄深深地叹了口气,“逍遥快活的那是地仙。说起来地位虽不如我们这些天庭里的飞仙,但是地仙在人间无拘无束、自由遨游。我们可不一样,天庭里每个神仙都有职责在身,大到玉皇大帝统御众仙,小到我凌霄北极天宫的司饰女史。如今帝君不在倒是轻松一些,帝君在天宫的时候,我可是兢兢业业、随传随到。” 列莹咽了柑:“那你为何还盼着帝君回去?” 凌霄露出一抹娇羞的笑容:“那是少女的心事啊。只要帝君在天宫,干活都特别有劲。” 第53章 偶 缘 敖尨说,龙宫的位置就是东京以西十里的海面下,列莹站在龙宫花园里,抬头望着海面方向。头顶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但是她知道冲破黑暗就是天空,而在那片天空下,有东京岛。 既然到了离东京这么近的地方,是不是应该去看看桓淑呢?列莹觉得这种想法很荒谬,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并无不可,桓淑一定会很高兴见到她的。 有此想法的显然不止是列莹。敖尨离开龙宫日久,累积了不少公务,一时半刻还处理不掉。当把龙宫这一亩三分地逛透之后,凌霄已经打起了海面上的东京的主意:“东京大吗?人多吗?好玩吗?一定有很多好吃的吧?”两人一拍即合,跟敖尨打过招呼,就在虾兵的护送下来到东京。 上岛时间已经不早,列莹决定先去到萧璃的家,把屋子打扫一下,明日再去找桓淑。去往萧璃的家正好经过一处热闹的集市,拿着敖尨给的钱,凌霄左看看、右买买,逛得煞是开心。尤其是集市上各式各样的美食让凌霄胃口大开,到达萧璃旧居的时候,凌霄挺着一个圆滚滚的肚子气喘吁吁。 门外上了锁,列莹也不知道萧璃把钥匙放在了哪里,或是带在了身边。她用妖术开了门,凌霄一下子就扑在了积满灰尘的地上,喘着气说:“我、我肚子快裂了。” 列莹将门关上:“地上可脏呢。”她也不拉凌霄起来,施了个妖法,屋子立刻干干净净。凌霄翻了个身,只余下她身下那一块地方不均匀地布着一层灰尘,而她的衣服北面已经是灰色的一片。 除了脏了些,屋子里一切都还完好如初。她们不在的这段日子,并没有被什么贼人或动物入侵。当然,像这样贫寒的居所,大约盗贼们也是不愿光顾的。列莹把床褥从柜子里搬出来,一股浓重的霉味迎面扑来,她只好把床褥推向一边。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就变成原形缩在房间的角落里。 凌霄走入卧室,环视了一周才发现墙角里的列莹,哈哈大笑:“列莹,原来你是长这个样子啊。” 列莹用尾巴挡住了脸,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外形有什么可笑,不知凌霄为何笑得那样开怀。凌霄也去翻动了一下被褥,闻到那熏人的霉味后,径自在卧室中央躺下。列莹说:“你可真是懒,施个小法术,把霉味去了不就行了吗?” “我又用不着那些东西。”凌霄的周身泛着淡淡的白色光晕,那是驱寒的法术,更重要的是保护她在睡着的时候不受伤害。 两个少女睡到日上三竿,凌霄起床后便又提出去逛街,列莹心里记挂着桓淑,便托辞有事要办。凌霄没有多想,也没有为此失落,市井间的趣闻对她来说可比列莹的陪伴重要得多。两人分道扬镳后,列莹径自到了桓家大宅,她站在一街之隔的对面,却迟疑了起来。如今少了谢子孚作借口,她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要进桓家。犹豫再三,列莹跑到大宅后方的僻静小巷,爬进墙里化成狐狸,在屋顶上行走。 桓家大宅规模不小,大宅中的人口众多,列莹也无法在纷乱的气味中分辨出桓淑的味道。从一个屋顶到另一个屋顶,大宅中看不见桓淑的身影,听不到桓淑的声音,也闻不出桓淑的气味,列莹迷茫了,桓淑那么好动的人,说不定根本就不在家中。 这个气味,有些像桓淑身上的熏香。然而列莹不能确定,因为她记得桓淑的叔父桓诗身上的香薰也是类似的,也许桓家人都好这样的香气。 列莹趴在屋顶边缘朝下看,一名婢女提着香炉经过。此时对面一名婢女走来,提香炉的婢女道:“怎么走得这么急呢?” “淑少爷出门赶着要穿。”列莹看着她折叠整齐捧在手上的衣服,那衣襟的款式有点眼熟。又听见她说“淑少爷”,便决定偷偷跟过去。 婢女协助桓淑穿戴好衣冠,桓淑便打发婢女出去了。他弯腰在梳妆台前,用手轻轻抚平头上的发丝。突然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从天花板掉落,吓得桓淑往后一跳。尚未反应过来,便看见一个少女从地上站了起来:“莹莹?”桓淑抚着心口,受惊匪浅,想不到列莹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他面前。 “没吓到你吧?”见到桓淑受惊的模样,列莹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 桓淑苦笑:“当然吓到了。不过,能见到你,给我的更多是惊喜吧。”桓淑牵过她的手拉到席上,“你怎么会来东京?” “我一个朋友正好要来,我想了想,就陪她一起来吧。” “朋友?可是,应当已经没有来东京的船了。”桓淑说完,又想到列莹狐妖的身份,她的朋友,也不见得尽是人类。 果然,列莹笑了笑:“她自然是有办法的。”她端详着穿戴整齐的桓淑,“你要出去了吗?我来的不是时候?” “不,无关紧要之事,约了几个朋友吃饭喝酒罢了。”桓淑深情望着列莹的双眸,“你远道而来,当然是你的事要紧。莹莹既然已经来到东京,会在此处过完新年吗?你若没有要事,可以在这里逗留到明年二月,我同你一起回明州。”只有几天就要过年了,如果硬要赶回去,似乎不太合情理。 回明州自然是赶不及的,但或许凌霄玩够了就要回龙宫去的,列莹想了想:“这年底年初,你不会很忙吗?” “无非是多些应酬,你若在这里,我一定要抽些时间陪你的。” 百忙之中尚且要抽空陪伴她,列莹心下虽然高兴得很,嘴上仍然只是满不在乎地说:“我同那朋友商量一下,若没有要紧之事,我可以留下来。”说到应酬,桓淑不是正要赴友人的约吗?列莹可不想耽误了他的事,她笨拙地伸出手替他理理衣襟,“你去会朋友吧,我要走了。” 话音刚落,桓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别、别变。”列莹迷惑不解,桓淑道,“跟着我大大方方走出去就好了。以后来我家也别变成狐狸,让门房通报一声。” 列莹有点愧疚也有点委屈:“哦……” “不许说‘哦’。” 列莹奇怪地眨眨眼,有什么区别吗?“好。” 第54章 雏 燕 与桓淑在东外大街边分了手,列莹独自沿着东外大街往回走去。东外大街是东京外城的一条主干道,因为直通向港口,街面宽敞,热闹非凡。但东外大街的北段就不那么整洁宽敞了,因为北段是一个菜市,也是东京城最大的菜市。列莹经过菜市,米铺、肉铺、干货铺鳞次栉比,两家相邻的肉铺合计占了五六间门面,格外引人注目。朱家肉铺,列莹心头一动,这是否是沈老板提起过的那个肉铺? 方才见到桓淑时,也忘了问他是否替沈老板打听过他女儿的下落了。列莹有心想走进去问问,但若是桓淑已经去问过了,自己再去打扰似乎不好。列莹在朱家肉铺门口踌躇了半天,还是调头继续向前走。 列莹顺路买了一些菜回家,又将水缸担得满满,趁着下午的阳光赶紧将被褥晒了。这闲置了许久的房子总令人感觉少了几分人气,一番折腾下来,总算感到温馨了一些。虽然比起萧璃住在这里的时候,好像空荡了,列莹的心里头,也好像多了一点孤单。 那两个贵家子弟已经许久不曾造访过这间小屋,不过当桓淑再次来到的时候,还有几位邻居对他有些印象。桓淑对站在门边向他打招呼的大妈微微一笑,走到萧璃家门口,按照以往的习惯推开了门。 列莹正是听见推门声跑出来的,她猜想是凌霄回来了,万万没想到是桓淑:“你怎么来了?”桓淑打量列莹,粗布围裙、挽起的衣袖、冬天里□□的双脚,和她一贯的模样真是大相径庭。列莹发现了他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我在整理房子,这里太久没人住了。我不知道你要来。” 桓淑一笑:“我是惊讶,原来莹莹也有这样贤妻良母的一面。这样以后我的生活就不用担心无人照料了。” 列莹脸一红,面带愠色地走出客厅。桓淑自行跟了过去,站在走廊里看列莹刷锅刷碗,列莹问:“怎么你会完朋友了?” “不过是吃顿饭而已,散了我便来看你了。”桓淑环顾四周,“你的朋友呢?你还没有告诉我,是男的女的,是什么身份?” “你问那么清楚做什么?”虽然这么说着,列莹还是回答,“当然是女的。至于身份,总归不是寻常人。她有法术在身,但也不是妖。”列莹不想对桓淑说谎,但又恐凌霄的身份不宜泄露。 幸而桓淑只要得到“她是女的”这个回答,便对其他的消息不再感兴趣。他脱下外衣,将下裳撩起塞进腰带里,挽起衣袖下来帮列莹的忙。列莹指了指走廊,示意他回去:“我自己来就行,别弄脏了你的衣裳。我回来时经过那个朱家肉铺,你去打听过了吗?沈老板的女儿?” 桓淑并没有按照她的要求回到走廊上,而是帮列莹拧起了抹布:“没有。我昨日才到的东京。”原来时间才过去那么点儿。列莹在龙宫待了一段时间,已经弄不清世上究竟过了几日。桓淑提议:“我明日就去问问,明天早上我来找你?” 次日清晨桓淑便来找列莹,听说是去找沈老板的女儿,凌霄前一晚就兴致勃勃地要求同行。桓淑一袭暗红大氅、瑞鹤祥云,列莹黄衣彩裙、绚丽夺目,凌霄一身藕粉、淡雅不俗,这样三人进入肮脏油腻的肉铺,显然十分古怪。从他们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伙计们目光就没离开过。 桓淑走到一个空闲的伙计面前:“请问老板在吗?我姓桓,是来谈生意的。”伙计一听,连声应着入内去请老板去了。 凌霄始终提着裙子,显然对肉铺的环境很是不满。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从通往后院的门里走出来,那门的宽度简直堪堪够他通过。中年男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卷着袖子、布巾包起头发,一见到桓淑就眯起眼睛打量:“客人是——” “在下姓桓,阁下就是朱老板?老板,能否借一步说话?”桓淑注意到了凌霄对肉铺环境的不适应,于是向老板提出。 朱老板邀请三人入内,然而屠夫家的后院也算不得干净,院子里摆着一张厚实的巨大木案,木案底下还堆着两个猪脑袋。凌霄捂住了眼睛,藏在列莹身边一路小跑着钻进了朱老板的客厅。 朱老板有些不好意思:“我们杀猪卖肉的,便是这个德性,姑娘莫要介意。”他拎起案上一只茶壶摇了摇,问,“喝茶吗?” 看到这样的环境,料想那两个姑娘也是不敢喝他家的茶的。桓淑婉拒:“不必客气。其实,我们今日来此,是受人所托,向老板打听个人的。一位名叫沈冰的姑娘,应当是尊夫人的侄女。” “沈冰?”朱老板拍了一下大腿,“我那前妻死了也有好几年了,她确有个侄女叫沈冰,当年她弟弟说要去宋国营生,将沈冰托付给我们家。谁料他一去不回,整整两年不仅没半封家书,连个铜钱也没寄回来。后来,沈冰就叫她大姐接走了。这些年,我也就没她什么消息,你们来错地方了。” 桓淑略有些紧张,生怕就此失去了沈冰的线索:“那沈冰现在何处?” 朱老板问:“公子你姓什么?” “桓。” 朱老板又问:“是那个桓?” “是那个桓。” 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听得列莹与凌霄一头雾水。朱老板说:“那还来找我打听什么?我前妻的大姐嫁到了卫家,沈冰一直给她带在卫家呢。” 卫家?“原来如此。”桓淑松了一口气,然而愁眉并未就此舒展,“若是卫家本家倒还好找,若是哪个旁支庶系可就为难了。” “正是卫家本家。” 桓淑放下了心:“不过卫家人丁众多,请问这位夫人的名字为何?她的夫君是哪位?我去打听时,避免认错了人。”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朱老板想了一下,“只知道她大姐年轻时候就守了寡。是个大美人,不然也踏不进卫家那么高的门槛对不?”桓淑苦笑了一下,只得点头附和。 第55章 卫 氏 东京素有“六姓”之说,包括谢、桓在内的六姓之家,占据了东京上下绝大部分的官职。朱老板所说的卫家不在六姓之列,卫家虽是百年前因室主的下嫁而显贵,如今论门庭显赫,并不在六姓之下。 “不巧的是,我恰与卫家往来不多。我的叔父桓诗,早年还与卫家的女儿离过婚。”桓淑尴尬地解释。桓淑说,他先托人去打听打听,沈冰的姑姑究竟是卫家的哪位夫人,再递上拜帖,以晚辈的礼节正式去见上一面。 揭开水缸的盖子,列莹赫然发现黑褐色的水缸底部,躺着一块银白色的石头。她今晨打水洗脸的时候,还不曾见到缸里有任何异物。仔细一看,似乎是一个海螺。列莹挽起衣袖,雪白的手臂伸进冰冷的水中,冻得她直咬牙,总算哆嗦着把海螺捡了出来。仔细端详起来,这海螺似曾相识—— 敖尨,能让列莹立刻与海螺联想到一起的,只有他了。突然将一个海螺丢在这里,应该是有什么特殊的用途。列莹把海螺凑到耳朵旁边,一丝动静也没有,只好带着海螺去找凌霄:“凌霄,这是敖尨给你的东西吗?” 凌霄接过海螺放到耳畔,列莹观察着她的神情,认真的模样似乎真的听到了什么,明明刚才她去听的时候,什么声响也没有。凌霄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慢慢地,连眉毛也皱了起来。她刚一放下海螺,列莹关切地问:“发生什么事?” “列莹,”凌霄神色凝重,“我需要赶紧回天庭。紫微帝君的一些事,可能只有在天庭可以找到答案。” 列莹没有忘记,凌霄下凡的初衷就是为了紫微帝君重返天庭之事,她所做的一切自当以紫微帝君为重:“那就去吧。” “沈老板是个好人,他的事我也很想帮忙的。”凌霄认真地说,“但还是帝君的事比较重要,沈老板的事就交给你了。”其实,列莹原就没打算让凌霄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她仍然很认真地点着头表示理解。凌霄一把握住她的双手:“列莹,那我马上就走了。过阵子我还会下凡来,我会再找你玩的。” 不知什么时候与她的感情竟然已经到了这般深厚,她恋恋不舍的样子,让列莹有些无所适从。但列莹并不想辜负她的热情,微笑着说:“行啊,你要是想找我,记得到三清山来。”她附到凌霄耳畔,“萧道长也在那儿。”凌霄开心地连连点头。 从没见过神仙飞升的样子,出于这短暂的友谊,列莹认为自己也应当送送凌霄——就在院子里。凌霄站在空地上径直飞起,她飞升的速度极慢,回头望了望列莹,还不忘冲她摆手。列莹刚想再同她说几句道别的话,凌霄飞快地窜向天空,一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独留走廊下的列莹目瞪口呆。 望着凌霄消失的夜空,列莹坐在走廊上,这下真的只剩一个人了。脚边碰到了什么东西,列莹低头,捡起凌霄落下的那个海螺,好奇地放在耳边—— “……帝君本当于一百三十年前重返天庭,至今滞留人间必有因缘未了。唯有解开因缘,帝君方得回归。帝君转世之萧誉白道长并无前世记忆,小弟几番打听也未得切实消息。因此委托姐姐返回天庭刺探,北斗七星君或知其中详情。” 是敖尨的声音。想是他们二人用于传讯的海螺被敖尨以法术加密,凌霄解密后方能听见敖尨所要说的。凌霄将海螺遗落在此,也没有重新加密,因此列莹才能听见海螺记录下的敖尨的话语。列莹将海螺收藏起来,因缘,本应于一百多年前返回天庭的萧誉白被因缘所累而不能回归,那么修炼千年却不得成仙的葛薇的因缘又是什么? 桓淑敲了敲门,他来得时辰尚早,想不到列莹也未将门上栓。或许因为自己身怀妖法的缘故,列莹对这些细节不甚在意。他径自走进了屋里,生怕惊醒或许还在熟睡的列莹,蹑手蹑脚地经过客厅,却在门边见到了坐在走廊里仰望着天空出神的少女。 “莹莹。”桓淑轻唤她的名,列莹回头,桓淑挨在她的身边坐下,“凌霄姑娘呢?” “她回去了。”列莹又望向了天空,太阳刚刚露出了脸,尚且不那么耀眼,“沈冰的事,打听到了吗?” 桓淑埋怨道:“我一起身就惦记着你,你却只惦记那些事吗?”列莹转头面对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只是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该同他说些什么。桓淑轻轻揽过她的肩,说:“凌霄姑娘走了,你一个人会不会感到无聊?今天我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好。”列莹不假思索地说,“但是你今天没有别的事情要忙吗?” “明日大年三十,宫中赐宴,我不能来看你了。”桓淑停顿了片刻又道,“我想着宫中赐宴的时候,一定会遇到卫家的人,不如到时候借机向他们询问,就不需要刻意着人去打听了。”列莹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但是,你一个人在此过年未免孤单,不如明日你就到我家里来可好?” 列莹活了这些年岁,对过年过节并无多少感慨,但她知道对于人类而言,大年三十是一家团圆之机,自己一个外人介入难免奇怪。列莹说道:“你们一家人好端端地吃顿饭,我去凑什么热闹?” “我只是不想将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于我们家而言不过是多副碗筷而已。”桓淑将列莹搂得更紧,“如果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我怎么吃得好呢?” 列莹思考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不好。明天你们一家团聚,势必会有很多人。你爹、叔叔伯伯、兄弟姐妹……” 列莹一个一个地例数,桓淑打断道:“你觉得尴尬?没关系,我就说你是明州来的朋友,赶不及回明州了,我邀请你来我们家一起过年。”列莹静静地靠在桓淑怀里,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那明日宫宴之后,我就派人来通知你。”桓淑又补充解释,“我怕我明日抽不开身来接你。” 列莹颔首,她在意的并非谁来接她,只是对于去桓家过年这件事心存疑虑。她离开桓淑坐直身子:“那今天在我这里吃吧。我去买菜,烧给你吃。”这样的生活,倒有些像夫妇一般。列莹这么想着,忽然害羞起来。 第56章 宫 宴 数年前,东京国王因病不能理政,由王后代替处理政务。而这些年正是谢家与桓家势力攀升最厉害的时段,近年由于谢国丈年迈,大权逐渐转移到王后的堂兄谢子静和妹夫桓羲手中。或许当国王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对充斥着王后势力的朝廷无可奈何,索性终日与从大陆渡来的一帮道士一起炼丹求药。如今除了年节之时,臣属们已经难得见到国王一面。 桓羲即是桓淑之父,按理说谢王后的兄弟姊妹不少,为何独独是这个早丧的妹妹的丈夫得到重用,着实令人费解。了解到这些内情之后,列莹觉得桓淑大可以凭借王后姨母和父亲的权威在东京朝廷谋个高官厚禄,又为何偏偏跟着叔父不辞辛劳做官商,更加令人费解。 桓淑派来接列莹的是一顶小轿,坐在颤颤巍巍的小轿里,列莹倒是产生了一种大家闺秀的感觉。或许桓淑的目的就是让桓家的人觉得,她是配得上他的大家闺秀。小轿在桓家门口停下,列莹出了轿,见桓淑已经等候在门口。天上飘着细细的雨,地面湿滑,桓淑快步走到小轿边,体贴地让列莹搀着他的手。走入桓家大门后,他便将手肘稍稍一拐,列莹的手顺势滑了出去。 今日的桓家,无疑是热闹非凡的。列莹才跟着桓淑走了不几步,就有一名五十许岁的妇女注意到了他们,那妇人面带探询的微笑,细细打量着列莹:“桓淑,这位漂亮的小姑娘,是你什么人呀?” 桓淑笑着唤了声“二奶奶”,说:“这位是列莹姑娘,是我在明州结交的好友。她原是来探亲的,奈何亲人搬走了,又误了回明州的船,我就请她来我们家一起过年。” “行,位置我已经重新安排过了,既然是你的朋友总归要挨着你坐。”那位“二奶奶”看着倒是和善,向列莹打了声招呼,就不再打扰他们,只管自己往大堂里走。 桓淑转头对列莹解释:“这是我的二奶奶——我爹的二婶。我奶奶与娘去世早,她辈分最高,就是桓家的主妇。”列莹点着头表示明白,桓淑说,“我先带你去拜见我爹。” 为了今日的会面,列莹特意变了一身端庄不失华丽的红白衣裳,看上去既喜庆又亮眼。桓淑把她从头到脚端详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我以为你只喜欢五颜六色的衣服,难得今日穿的这样端庄沉静。如此面见我爹,也合适许多。” 列莹当然不会说这是专门为了见他的家人而准备的,只道:“真的?外头什么商店都已经关了,我特意跑到绸缎庄里偷了布出来变的——放心,我把钱留在店里了。我从龙……从我朋友那里来的时候,带了不少钱。” 桓淑叩响了面前的门,少顷便听见一个低沉的男声道:“进来。” 桓淑推开门,毕恭毕敬喊了一声“爹”,转身叫列莹进来。关上门转过身时,只见父亲桓羲已经从屋里走出来。桓羲中等个子,白面短须,和桓淑有种说不上来的神似,然而他们的五官并没有太多雷同。列莹连忙行礼,桓淑介绍:“爹,这位就是列莹姑娘。” 桓羲并没有像那位二奶奶一样把列莹从头到脚观察一遍,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听说列姑娘独自在岛上过年,那未免太孤独了。桓家很乐意与列姑娘一同尽欢,列姑娘在我家不必见外。”只是寻常的套话,列莹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她颔首道谢:“多谢桓叔叔关照。”如此生分客套,列莹也不知道能多说些什么。这等气氛显然使桓淑有些失望了,他只好拉着列莹告辞,桓羲交代了几句关于晚宴的事情后,就自己回了里屋。 出了门,列莹小声问:“我是不是表现不好?”其实,她是很在意桓淑的家人对自己的看法的。 桓淑摇头:“没有,以后还有机会的。”列莹苦笑了下,这样看来,他是不满意自己的表现。桓淑说:“晚宴还未开始,我带你去休息一会儿。今天在宫宴上,我见到卫家的人了。” 宫宴在王宫最高规格的宴殿紫宸殿举行,能够列席宫宴的,都是身居要职或官位虽不显赫但出身六姓之家,比如桓淑这样的后辈。宫宴的席位按官职高低排序,领有虚衔的桓淑只能敬陪末座,恰有一位卫家青年,与桓淑一样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默默远观歌舞。 一只酒盏从桓淑的桌角滚落,咕噜咕噜转到了卫家公子的席边。桓淑低声喊他道:“那位仁兄,可否将我的酒杯递过来一下?”桓淑方才从宫人的对话中知道对方正是卫家的人,却并知晓对方的姓名。毕竟他与卫家关系疏远,除了被内定为驸马的卫绪,他是一个也不认得。 卫家公子似乎很是意外,望着桓淑愣了一小会儿,才去捡起了酒杯递过去。桓淑接过酒杯:“多谢。在下桓淑,却不知道阁下的高姓大名,真是失礼。” 那人一笑,甚是温文:“无妨,我叫卫偕。” 桓淑故作惊讶:“原来是卫偕公子。” 卫偕对他的反应有些疑惑:“桓公子知道我?我不似桓公子,谢王后的外甥、桓大人的独子,如雷贯耳。” “惭愧。”桓淑尴尬地笑笑,“在下不才,辜负王后和爹爹的苦心栽培,只好跟着叔父做些生意。沈夫人向来可好?”桓淑问完,镇定自若地喝了一口酒,其实是在掩饰他的慌张。他完全不认识什么沈夫人,也不知道卫家有几个沈夫人,只是既然是沈冰的姑姑,那一定也姓沈。 “沈夫人一切安好。”卫偕回答完,轻声笑道,“桓公子也认得我家叔母吗?沈夫人的娘家人丁凋零,早已没有什么人可往来,鲜少有人会问起她。” 桓淑讶异地问:“人丁凋零?沈夫人不是尚有一个侄女吗?” 卫偕脸色微变,桓淑对沈夫人的事似乎了解得不少:“是。” “是叫沈冰吗?”桓淑问。 卫偕沉吟了片刻:“公子为何打听她?”卫偕似乎察觉,桓淑醉翁之意不在酒,问候沈夫人是假,打听沈冰才是真的。卫偕起了戒备之心。 第57章 巫 山 “这么说,沈冰果然在卫家了。”听完桓淑叙述宫宴上的经历,确认了沈冰的所在,列莹感到安心了一些。卫家是名门望族,沈冰能依靠上卫家,至少算衣食无忧了。“他还说了些什么消息?” 桓淑摇头:“我看他似乎不乐意讲起,不好勉强。你若想知道更多,年后我们择个日子,去卫家拜访就是。” 列莹虽然点了一下头,随即又说:“其实也不用那么麻烦,我溜进去看看就知道了。”她不知道这种翻个墙就可以解决的事,为什么桓淑又是要递拜帖、又是要求人引见。 桓淑一听眉头就皱得厉害:“莹莹,你要改正这种习惯。你现在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们是人类,就要遵守人类的规则。” “哦,”列莹刚回答完,又想起桓淑对她说过的话,赶紧道“好,我听你的。”她又不是人类,为什么要遵守人类的规则?她静静地看着桓淑。可是列莹明白,她不希望与桓淑争执,所以她会答应桓淑的要求,至少表面上如此。她并不是在适应人类的规则,只是在适应桓淑的规则。如果真的想跟桓淑在一起的话,作一些让步总是难免的。 桓淑的亲戚众多,年前年后都是一年最忙的时节,到他得空践行去卫家拜访的诺言的时候,已经是大年初五。收到桓淑拜帖的沈夫人显然对这个年轻人的造访充满不解,但出于礼仪,她还是接受了桓淑会面的请求。 相比之下,卫家大宅地处偏远,墙垣依山而建,墙内花木葱郁、鹅卵石铺路,木头结构的房子也煞是好看,令人感到卫氏一定是风雅之家。列莹随桓淑进入,发出一声感慨,桓淑回头说:“我这也是第一次踏入卫家。” 沈夫人在山下的偏厅会客,山边的卫宅尤为阴冷,冬日的屋舍门窗紧闭。婢女拉开门,便有一阵带着沁人心脾的香气的暖风扑面而来,从门外望去,只见一层层轻薄的粉纱帷幔,煞是好看。走入客厅后,见到一位妇人席地而坐,手臂修长、身子清瘦,一瞧便知是瘦长身材,妇人微微侧过头来,粉面丹唇、秀眉凤目、神色安详,恍如观音菩萨在世,望着二位客人和蔼地一笑:“可是桓淑桓公子?” 桓淑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匆忙应道:“是。晚辈桓淑,拜见沈夫人。”这个年纪的女人,真是少有那样好看的。 沈夫人含笑点头:“那位姑娘是——” “是在下的朋友,列莹。” 沈夫人便让人添了坐席,请二位客人入座,问:“此番接到桓公子的拜帖,令我十分意外。恕我冒犯,我与桓家素来没有什么往来,不知桓公子为何突然想见我呢?”虽说“冒犯”,但这话从沈夫人口中说出来,并无半点冒犯之意,只令人感到亲切自然。 桓淑解释:“其实是受朋友所托——我跟随叔父往来宋国行商,偶然结识了沈夫人离家多年的兄弟——沈怀遇。”沈夫人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了,“他万分挂念自己的两位姐妹与昔日留在岛上的女儿沈冰,因此托付我看望三位。但是,不幸的是,得知朱家夫人已经去世多年。” 沈夫人面容虽然平静依旧,眼底却漾动着异常的波光:“我以为他死了,想不到还活着。他这一去多少年,竟然还记得自己有个女儿吗?”虽然竭力掩饰,言语间零落地流露出愤懑之情。 桓淑为沈老板辩解:“他并非有意逃避。只是沈老板——沈叔父在外打拼多年,时运不济,一无所成,他觉得愧对你们。” “那么此番,你们也不是来替他接走冰儿的?”沈夫人的语气,听不出是什么心情。 桓淑一愣,不晓得沈夫人为何有此一问。但是他还是恭恭敬敬地作出回答:“如果方便,我们想见见沈姑娘。来日沈叔父问起,也好有个交代。”沈夫人缄默不言。桓淑并没有放弃,也没有再出声请求,只是定定地望着沈夫人。 良久,沈夫人突然吩咐婢女去请沈冰。她转过头来,对桓淑说:“我膝下没有子女,因此从妹妹处将冰儿接来,当作自己的女儿般教养。要将冰儿还给他,我也是舍不得的。但是女大当嫁,你再见到我弟弟时对他说,冰儿已经到了瓜熟蒂落可以嫁人的年纪,望他在宋国为冰儿择一门好亲事,不求富贵荣华,但求善良忠厚,可以好好对待冰儿。” 桓淑笑了笑,道:“夫人既然舍不得,何必将她嫁到宋国那么远?”说完发现列莹瞟了过来,这殷勤的语气倒像是在向沈夫人自荐。 沈夫人意味深长地一笑,却只是说:“他们父女分离够久了。” 沈冰姗姗来迟,列莹都已经喝完了一碗茶,才听到门外的响动。两人不约而同地仰起头朝门口张望,婢女拉开门,一袭白衣翩然而入。身材与沈夫人大大的不同,她并不高挑,而且略显丰腴。沈冰将鞋子脱在门口后走入客厅来,容颜落入客人的眼中,桓淑不由短暂地屏住呼吸。 娇艳,列莹暗想。尽管一袭白衣、尽管长发如瀑、尽管不加修饰,却丝毫遮挡不住她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间流溢出来的妩媚。而那淡淡地掠过列席的两位客人、落在沈夫人身上的敬畏的目光,又流露些许天真稚气:“姑姑。” 沈夫人将手指向客人:“这是你父亲的朋友,桓公子、列姑娘。” “父亲的朋友?”沈冰不掩心中的疑惑,但是还是向两位客人问候,“桓公子好、列姑娘好。”她的问候笨拙,而且明显带着对陌生人的怯意。 桓淑忙说:“沈姑娘多礼了。”列莹侧过头去观察桓淑,桓淑望着她的眼神是专注的、惊讶的、赞赏的,还说不上生气,但心底莫名的有些郁闷。 沈夫人让沈冰也入座,沈冰木然坐下,木然看着对面,木然得不知所措。她已经十多年没有听人提起过父亲了,几乎连她自己都忘记了父亲的存在。沈夫人叹了一声:“如今你爹终于记起你了,你不想知道你爹过得如何吗?” 第58章 跂 望 经过沈夫人提醒,沈冰依然沉默。沉默如此之久,令双方都感到尴尬了。看来,她对那个曾经抛下她独自远行的父亲,真的没什么怀念之情。沈老板若见到这样的情景,不知该如何心伤。 “也未必就是不想,只不过沈老板离开得太久。这么多年了都不曾去想过,突然间就不知道该问些什么。”沈冰表现得过于冷漠,让桓淑很是不解,列莹似乎能理解沈冰的心情。如果现在突然有人来到她面前,告诉她知道她父亲的一切,她也会不知道从何问起吧。列莹很少想起,但她确信自己并非不想念父亲。 桓淑望了列莹一会儿,柔声道:“沈老板也只是想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了,我们告诉沈老板她在卫家,过得很好,足矣。”沈老板说得不错,她留在东京丰衣足食的生活,会比跟着他在明州过清贫日子要好得多。 从卫宅回去的路上,恰好经过桓宅附近的路口,若是桓淑又要送自己回去,再折回家中,不免绕了一个圈子,列莹便让桓淑不必再送。桓淑停下说:“今日我爹刚好在家,不如你跟我回去,稍坐一会儿吧。” 列莹对人情世故不大通晓,上次见面也证实了她与桓淑的长辈几乎无话可说,她不想应这个约:“前次去你家两手空空,已经很失礼了。还是下次我准备好了礼物,再去拜见吧。” 桓淑沉吟半晌,觉得好似也很有道理:“可是你又没有钱,能准备什么样的礼物?时辰还早,现在街上的店铺也陆陆续续开张了,我陪你去看看吧。而且,我也最知道我爹喜欢什么。”列莹拒绝不了,为了让她融入桓家,桓淑也做出了许多努力。有时列莹觉得桓淑的作为有些可笑,因为,他们的未来如此渺茫,毕竟,自己是只狐妖。只是桓淑似乎一直相信,他们真的会在一起。 桓淑向列莹介绍父亲爱好书法,对质地出众的笔墨纸砚情有独钟大年初五这日,东京街道上开张营业的店铺还不多,两人好容易找到了一家颇具规模的珍玩店,老板将十几块砚台一一搬了出来,桓淑看后只是不声不响地拉着列莹又离开了店铺。列莹知道必然是这些砚台入不了桓羲的眼,桓羲是东京炙手可热的人物,见多识广、收藏颇丰,当然不能用寻常礼品敷衍。但是东京弹丸之地,一时间上哪里去寻找足称珍品的笔墨纸砚? 列莹想到了敖尨的龙宫。素来传说龙宫是藏宝之地,敖尨的龙宫虽没有传说中的东海龙宫气派,但那些在龙宫只算寻常之物的珊瑚、珍珠等,哪件放到人间不是奇珍异宝?虽然不确定敖尨有没有那样一方砚台或是一支好笔,但要找到一件能令桓羲中意的礼物不在话下。 但是,她该如何找到敖尨呢? 海螺,凌霄离开时留下的这只海螺,应该能作为传讯之用。但是,凌霄并没有告诉过她使用海螺传讯和传递给敖尨的方法。 桓淑看着列莹手捧一只海螺,喃喃念道:“敖尨、敖尨,我是列莹,如果你听得见我说的话,就到东京我家来见我一面,有要事求助你。” 列莹什么法术也没施,用的是最笨的办法——直接对着海螺说话。列莹讲完,转头问桓淑:“这样海螺能记下我的话吗?” 桓淑的嘴角抽动了下,摇摇头:“不过,你并非常人,不是吗?这只海螺,是不是也有什么特别之处?”敖尨,是谁? “我想用它找到我的一个朋友。他很有钱,有很多珍藏,我想他不会吝惜送我一件两件的。”列莹莞尔一笑,“你爹什么珍宝没有,怎么能送给他寻常玩意?”列莹相让桓淑知道,为了这份礼物,为了取悦他爹,她也是费了很多脑筋的。 “你的这个朋友,是男是女,是什么身份?”桓淑问。 他也许是吃醋。列莹诚实地说:“他是守护这片海域的龙族,你们俗称的龙王。不过只是一个刚成仙的小龙而已,他的海域也小得不得了,没什么可骄傲的。” 这个身份显然超出桓淑的预料,虽然从眼中看得到他的惊讶,但他依旧用平静的口吻说:“都说龙宫拥有数之不尽的珍宝,你这位朋友想必也不差。但是,”突然出现的转折让列莹甚至来不及得意,“你这招借花献佛虽好,我爹毕竟是世俗之人,怎么消受得起神仙的珍宝?而且,将他人的宝物转赠,虽然弥足珍贵,但对你的朋友不够尊重,对我爹的诚心也打了折扣。” 都说人情是世界上最繁琐的东西,果然令人头大。列莹只想到把最好的东西献给重要的人,却不料被桓淑教育了这么一大通道理。桓淑握着她的双手轻轻摩挲,说:“其实,献给我爹的礼物珍贵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让他看到你的诚心。礼物的事不急,我陪你慢慢找。” 哪怕心里不十分赞同他的观点,但关于他的父亲的事,列莹觉得还是应当听从他的:“好。桓淑,我不是很懂你们人类,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使你爹欢喜,你可以教我。” “傻瓜,”桓淑禁不住微笑,“我就是在教你。对我来说,还有比让我爹接受你更重要的事吗?不过,我也不是很懂你们妖类,也不知道怎样才能使你娘欢喜,你可以教我吗?” 列莹忍不住露出甜美的笑容:“我娘虽然是只千年老狐妖,其实跟个孩子一样,哄她开心很简单的。不过,我娘远在三清山,你又见不到她。” “我都带你见了我爹,你不带我去见你娘吗?”桓淑露出震惊的表情。 列莹偶尔也想过这个问题:“可是,三清山很远……”这样互相拜见了对方的父母,难道不是人类成婚的时候才会做的吗?她与桓淑,似乎远远还没有到那一步。 “难道我要向你提亲的时候,都不能去三清山拜见你的母亲吗?” 列莹犹犹豫豫地望了他一眼:“我只是怕你不方便——我娘闲来无事喜欢小酌两杯,去三清山的时候带上两坛好酒,她比得了什么都高兴。”列莹忽然发现,事情的进展好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第59章 海 螺 东京本岛以西十里的深海之底,平静的深海陡然出现一片明亮的光幕。在光幕的中央,是体积袖珍而美轮美奂的龙宫。巡护东京海域的龙君按仪制称为东京龙君,在龙宫大殿的配殿里,东京龙君俊秀的脸庞神色凝肃、眉头深锁——这并不因为他遭遇了什么烦恼,只是太过无聊。纵然他的面前摞着厚厚一堆各路神仙例行问候关怀的拜帖,另外一摞则是水族们因着一些家长里短来求取公道。 敖尨握着一封某鱼妖追求另一鱼妖不成后索取追求期间馈赠的各种礼物共计价值两斛珍珠花销,心里暗骂了一句这小家子气的鱼妖,又骂了一句把这无聊至极的公文递上来的龟主簿,把公文一合丢到旁边去。 “敖尨,敖尨……” 敖尨从公文中抬起头来,何处传出微弱的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他仔细分辨了一番,目光落在案头那只海螺上。握起海螺到耳边,果然从海螺那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到东京我家来见我一面,有要事求助你。”是列莹?停歇了片刻,那头又道,“这样海螺能记下我的话吗?” 这句应当不是对他说的话。果然,那边有一个男声回应了她的疑问,又问:“这只海螺,是不是也有什么特别之处?” 此时敖尨还不知道列莹与桓淑的关系进展,只记得前次列莹在东京有一个对她穷追不舍的青年。无论是不是那个青年,敖尨觉得这件事似乎与自己没太大的干系,但是偷听别人对话总是不太好的,虽然心中存有疑问,敖尨将海螺的声音屏蔽,专心埋首公务。 过了一会儿,敖尨再次抬起头来。他也并不是故意要偷听的,不是吗?再说,这些家长里短的东西,实在是太、太、太无聊了,明明没有他龟主簿也能够处理好的。 一句“傻瓜”听得敖尨汗毛倒竖,那男子温声说道:“我就是在教你。对我来说,还有比让我爹接受你更重要的事吗?不过,我也不是很懂你们妖类,也不知道怎样才能使你娘欢喜,你可以教我吗?”他们已经进展到如此地步了吗?更令敖尨惊讶的是,这青年知道列莹非人,却还要跟她在一起,当真有那么爱她吗? 等到敖尨处理完案上的两摞公文时,才想起列莹似乎有事求助于他,才通过海螺向他传讯。敖尨拿起海螺,犹豫了一下,时辰已经过去很久,不知那男子是否还在列莹身边?不知道为什么,敖尨觉得若他们二人正浓情蜜意,自己这样唐突打扰好像很不好。 敖尨考虑了很久,又唤来守卫问现在人间是什么时辰了,守卫回答戌时过半。东京岛实行宵禁,若不是跟列莹住在一起,这个时候那男子应该已经离去了。住在一起?敖尨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对着海螺大喊:“列莹、列莹!” 过了一会儿,听得一声急促的脚步,大约是列莹听见了海螺里的声音匆忙从别处跑来。很快列莹的声音从海螺那头传来,一句带着疑惑的轻唤:“敖尨?”敖尨在这头应了一声,列莹激动地叫道,“真的是你,你居然听到了!” 敖尨沉吟了一下,用板正的语气说:“这海螺是我与凌霄姐姐传音所用,怎么会到了你手里?” “凌霄离去时,将它落下了。”丢三落四很像是凌霄的作风,“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你,便试着喊一喊,想不到你真的听见了。” 岂止听见她喊他了,还听见了好多不该听见的东西。敖尨说:“我把使用这传音螺的方法告诉你吧。”以免再让别人听见不该听见的东西。敖尨将口诀告诉了列莹,想不到列莹学得挺快,不过教了两边便记住了,敖尨又交代:“你说完话之后记得念一遍口诀,它就像关上了耳朵,听不见你说什么了。当我施法解禁的时候,就可以听见你留下的话。”敖尨强调,“记住,说完之后,一定要念口诀。” 那头的列莹沉默了许久。敖尨猜想她根本没有好好听自己在说什么,一定是干别的去了,正在心里埋怨,突然又听到列莹的声音:“那,敖尨,你怎么听见我下午说的话的?” 敖尨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听到了他们几乎全部的对话,含糊地说:“那时海螺刚好在我手边,我又刚好忘记将它封闭——其实我是担心凌霄有什么急事所以刻意开启着。你叫我的时候,我就听到了。我听见你身边似乎还有人,因此没有及时回答你。” 列莹紧张地问:“那你都听见了?”敖尨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列莹又自言自语地说,“算了,听见就听见吧,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敖尨舒心地一笑,难得这个狐妖也有这样善解人意的时候:“你是有事需要我协助?” “也没什么了。”列莹说,“我想为他父亲择一份好礼,原想请你帮忙。但是他说,那些神仙的东西,他父亲消受不起,还是他陪我再去挑挑吧。我觉得麻烦你也不好,因此没有什么事了。” 敖尨颔首:“我是不怕麻烦的,我的龙宫虽小,也不乏奇珍异宝,你若有想要的,看在凌霄姐姐的面子上赠你一两件也无不可。你的情郎既然对我的宝贝看不上眼,那便由他去吧,凡夫俗子如何配得上我龙宫的宝贝?” 列莹慌忙解释:“怎敢对你的宝贝看不上眼?他爹原是个风雅之人,爱好笔墨纸砚,他是怕龙宫的宝贝虽然珍奇,未必对他父亲的胃口。”说完列莹咋舌,似乎发现自己的表达并不是那么高明。 幸好敖尨好像不介意,淡淡地说:“我不过讲句玩笑,你不用着急为他辩解。”又道,“我知道你们母女在三清山修道过得甚是清贫。送给你情郎也好,孝顺你母亲也好,你用得上我龙宫珍宝的时候,我还是愿意慷慨一番的。” 这哪里是不介意?言语间虽然含讥带讽,但既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列莹怎么会给他机会再收回去:“雄踞龙宫的人果然豪气。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先谢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好像有点水…… 第60章 驸 马 在东京这个巴掌大的地方,一件不大不小的喜事就可以令整个东京高兴上一整天,若换作国王的女儿出嫁这种天大级别的喜事,非得让整个东京沸腾上一整个月。现在东京就遇上了这么个好事,要出嫁的还是当今国王的长女颍川室主。为着这桩喜事,往年到了正月十五前后才陆陆续续开门营业的店铺都早早开了张,二月初既有自明州来的商船靠港,运送的多是各种婚礼物资。除了颍川室主的婚礼外,不少东京的年轻人都乐意沾沾这对尊贵的新人的光,赶在二月前后成婚。 尽管二月初就有船只出海,桓淑二月十九才能离开东京,便是这桩婚礼的缘故,今次要出嫁的是他的表妹、谢王后的长女,桓淑是万万不能缺席婚礼的。颍川室主的夫家也很巧,是列莹曾去拜访过的卫家的一位公子。 按照仪制,室主出降都要营造新宅邸,但如今东京土地紧张、寸土寸金,纵然是王室也不得不考虑一下营造府邸的成本。加之卫宅面积广阔、环境幽雅,对新人来说并无生活上的不便,因此破例让室主直接住进卫宅。婚礼前一天,从王宫到卫宅的道路便开始封禁,还有官府雇佣的杂役将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天,明日不要下雨才好。”桓淑坐在窗内,忧心地望着天空。天空已经沉了半日,明明才是下午,昏暗得仿佛日暮,更可怕的是桓淑嗅到了空气中潮湿的气息。大约是逃不过一场雨的了。 列莹将案上的菜肴拣得一干二净,满足地摸摸肚子:“吃饱了便觉得该睡了。” 桓淑责备道:“你是狐狸,不是猪!” 列莹嘻嘻一笑:“这里的酒菜可真是不错,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我觉得你每日做自己烧的饭菜,怪可怜的,特意带你出来尝尝美味。”桓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递送到口边。 列莹立刻换上一脸不高兴:“我做的不好吗?” “不、不,你怎么做都好。”桓淑赶紧道,“若是能多换几个菜式就更好了。”翻来覆去不超过五样菜,桓淑不知道列莹是怎么熬过一个人的日子的。当然,若是仅那几样菜来说,列莹做得还是不错的。 “其它的菜,我做得不好。”列莹有点委屈地说,“等我见到了阿璃,让她教教我。”葛薇和列莹身为狐妖对厨艺一向不怎么讲究,半妖的列莹除了接受不了生食什么都可以接受,饿了便摘点野果猎些野物烤了吃,连盐都可以不要。因此母女二人一百多年来也是难得开一回灶,就列莹会的这几道菜,多半是收养了萧璃之后练成的——没错,萧璃从小就翻来覆去地吃着这几个菜长大,直到她学会自己烧菜。列莹听萧璃描述过,知晓要一个人类长年只吃几样菜的痛苦,桓淑待她那样好,为了桓淑,也是应当学一学的。 两人穿过走廊离开酒楼,经过一个喧闹非常的雅间门口。大门敞开着,不由自主地朝里一望,桓淑的脚步便停了一下。列莹直接从背后撞了上来,一声“哎呦”引来了雅间里的客人的注意。桓淑正想拉着列莹离开,一名青年不声不响地移到了门边:“你是桓淑公子?” 青年面目清秀,唯肤色白中带青,仿佛大病初愈的模样,但也许只是他那一身天青色的衫子映衬的。“卫公子,真是好巧。”眼前之人,正是桓淑在宫宴上搭话的对象卫偕。 列莹踮脚向厅内一望,似乎明白了几分,又不很确定。这时卫偕邀请桓淑入内:“堂弟明日就要成婚了,因此我们兄弟几人、并邀请了几位好友,在此小叙。想是有不少公子的熟人,请不必拘束。” 桓淑客气地说:“其实我刚刚吃过了,也不好意思打扰各位。既然驸马在此,若不进去拜见,实在失礼。不便打扰太久,请容我拜见过驸马后即告辞。”话虽是这样说的,卫偕仍唤人添了两个席位。 列莹早就注意到了那个喝得醉醺醺的、与人调笑的青年,大冷的天竟然解下了一只袖子,赤着肌肉分明的胳膊。虽然喝得醉醺醺、晕乎乎的,但他的脸上并无红潮,从面部到脖颈到□□的胳膊俱十分白皙,那无疑是个美貌非凡的男子,也是个浪荡非常的青年。 卫偕面无表情地为二人作了引见,那位即将成为颍川室主的丈夫的青年名叫卫绪,听完卫偕的介绍就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一手揽着桓淑的脖子叫:“桓大公子、桓大舅子。” 这时,卫绪侧过了脑袋,望见了几乎被遗忘的站在门口的列莹。如水的目光中似乎落入了一片桃花,泛起盈盈的波光,望着列莹眨了一眨:“这是哪家的美人?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醉酒的卫绪口齿不清,喃喃地不知念叨些什么。列莹听得一脸迷糊,只见卫偕急忙把卫绪一把拉到自己身边,向桓淑赔礼:“舍弟喝得多了,还望二位海涵。” 桓淑微笑着摇了摇头,与在座的相熟之人又问候了一番,带着列莹离开酒楼。列莹追上他问:“那个醉鬼就是明天的新郎吗?喝成这副模样,明天还起得来做新郎吗?” 桓淑一声轻叹:“早听说卫绪是轻浮之辈,也不知为什么王上、王后看上了他。只怕室主嫁给了他,将来少不得受些委屈。” “是呀,这也着实离谱了点。”列莹附和道,“他方才说的是什么?”桓淑停下来,盯着她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然而一句话也不肯回答。列莹不依不饶地问,“是在夸我漂亮吗?”可别以为她听不懂。 “他只是在吟诗,你别想太多了。”列莹仰着头一脸骄傲地等待他夸奖,桓淑无奈地按着她的额头说。 真是小气,列莹在心中埋怨,明明人家在夸自己漂亮,桓淑还偏不肯承认。她悻悻地跟着桓淑的脚步走了出去,突然拽住了桓淑的袖口。桓淑奇怪地回头,列莹指着街对面的首饰铺子努努嘴。 第61章 水 鬼 相隔一条街的首饰铺子,老板显然还在做着刚开张时的准备,将货物一件一件精心地摆到柜台上。一位白衣女子站在柜台前,几乎是老板刚刚放上一件首饰,她就拿起一件首饰,全部在自己面前堆成一堆。 列莹好奇地走进店里来,沈冰朝她瞥了一眼,似乎没将她认出来,继续把首饰一件一件搬到自己面前。既然她没认出来,列莹也就不说话,望向还站在外面的桓淑,使了个眼色,桓淑会意往旁边靠了靠,省得沈冰发现了他。沈冰的面前已经放了一堆发饰、手镯、戒指和项链,全无章法地堆在一起,列莹故意问老板道:“老板,你这里都没什么新货吗?” 老板苦笑了一声,指了指沈冰:“那些这位姑娘都要了,姑娘你看看这里吧。”他搬出一只盒子,一打开,里头尽是各种款式的发簪,有珍珠镶嵌的、黄铜攒丝的、步摇垂挂的,花色齐全、款式新潮。 想不到沈冰一把手伸进了盒子,看也不看就抓了几支簪子去:“这些我也要。” 列莹强作笑容问:“姑娘,买这么多发饰,你戴的过来吗?” 沈冰吸了吸鼻子:“你管我。”列莹此时才发现,她的眼睛是肿肿的,鼻头也是泛红的,分明是大哭过的模样。沈冰把面前的一堆首饰往老板那边一推:“多少钱?” 沈冰果真将那些首饰全都买下了,用一块布包起来抱着就走。桓淑与列莹悄悄跟了上去,列莹低声道:“她的心情很不好,我不敢与她搭话。”这谁都看得出来,“似乎刚刚哭过的样子。” 那一包首饰,想必也是很沉的。沈冰走一段路便换一只手,直到一条河边。东京土地紧缺,大部分的河流都被填了建城,全城总共也就两条东西走向的大河,河边建了河堤,栽上一排柳树,春天里抽出芽来,嫩绿嫩绿的一长排。沈冰走下河堤,桓淑即刻紧张地跟了上去,幸好在河堤边看见了沈冰只是坐在水边,将那一包首饰打开来,一件一件竟然丢进了河里。 列莹忍不住下了河堤:“你买那些东西,只为了将它们丢掉吗?还不如当初让给我。” 沈冰回头,满脸是泪,列莹心中一怔。沈冰脸上掠过一丝惊讶,继而低头轻声道:“它们太沉了。” 列莹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沈冰开始露出戒备之色。列莹只好在离她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来:“你怎么了?”沈冰默然转头望着水面,也不再将首饰往河里扔,但面对列莹关切的询问,却丝毫没有回应。列莹抬头,求助地看着河堤上方的桓淑,劝人这种事,她真是太不擅长了。 桓淑站在河堤上朝下面喊道:“沈姑娘!”沈冰闻声,抬头奇怪地看着桓淑,“在此地遇到沈姑娘真是太巧。沈姑娘可还记得在下?” 沈冰思索了一会儿,“呀”了一声,回头看着列莹道:“你们是一起的,是姑姑的客人!”终于想起来了,沈冰警惕地问,“为何跟着我?” 列莹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们没有跟着你,真的是巧合。我在首饰铺子遇见你,看你脸色不对,放不下心便跟来瞧瞧。” 沈冰神情恍惚:“多谢关心。”她将首饰一齐抱了起来,走到列莹面前,“这些,你喜欢,送给你吧。” 列莹不知道该不该接受,只好抬头看看桓淑。见到桓淑点头,才把东西抱了过来。“沈姑娘,”她看起来很是怪异,列莹十分担心,“我们送你回去吧。”若不如此,只怕她要在路上出点什么状况,比如,一头栽进河水里。 “回?回哪里?”沈冰的目光竟然是不可理喻的。 “卫家啊。” 沈冰的唇角勉强牵扯了一下,是冷笑:“那是卫家,又不是我家。”列莹正不知该说些什么,沈冰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突然用力抓住了列莹的手臂,“你们认识我爹,对吗?你们可以带我去找他吗?只有我爹在的地方,才是我家啊。”沈冰说着,又是两行眼泪坠落,凄凉的模样简直揪痛了列莹的狐狸心。 列莹不假思索地握住她的手说:“可以,可以啊。我带你去找你爹,可是,”她看眼桓淑,“桓淑有一件要事,要参加完朋友的婚礼才能走。” “婚礼?”沈冰的目光飘来飘去,重新落在了列莹脸上,“卫绪的婚礼?”不明就里的列莹点了点头,沈冰笑声凄然,令人不寒而栗。列莹连忙望向桓淑,却见桓淑眉头深锁,对着她连连摇头。 眼看沈冰晃晃悠悠险些落入河里,列莹一把拽住了她的手,不由分说地往堤上拖:“既然你不想回卫家,那就去我家吧。”她能感觉到沈冰疯狂扭动手臂,要挣脱她的手,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拗断自己的手,然而她终究是个柔弱的少女,那点力量怎么敌得过狐妖? 端着两碗热茶,列莹走到了客厅里。沈冰坐在地面上,双膝弯曲,目光空洞。桓淑沉默地坐在边上,抬起眼帘望着列莹。列莹将茶放到二人面前:“沈姑娘,喝茶。”她没有请桓淑喝茶,桓淑自己拿起了茶碗,但沈冰依旧发着呆,那失魂落魄的模样,莫名让列莹觉得可怕。 与前番在卫家见到的模样截然不同,那时的沈冰尽管怯懦却光艳动人,而眼前的这个沈冰,像是落了水的狐狸,耷拉着一身皮毛,全无精神更谈不上美丽,有的只是萦绕周身的幽怨气息。像极了列莹见过的某个屈死的女鬼,每夜嚷嚷着要把那个负心的男人碎尸万段,却只能十年如一日地被禁锢在她死去的房子里,既害不了人也投不了胎,哀嚎是她唯一的发泄手段。 凭直觉,或者说联系沈冰起先的反应,列莹知道这件事一定与明日要成为新郎的卫绪有关。男女之间,不外乎儿女情长,桓淑的眼神似乎也是这么说的。列莹主动开口:“沈姑娘,你就暂且在我这里住下吧,过两日出海的船定了,就跟我们一起走。” 没有回应。等了很久很久,列莹叹了一声气,已经打算放弃,对面传来幽幽的女声,说:“其实,方才我真的想要跳下去的。” 第62章 笄 发 其实她是想跳下河里的。 然而,像无数次举起利器对准了自己的胸口一样,最终她还是没有勇气。 她是沈冰,出身东京殷实的商贾之家,在家道中落、母亲改嫁、父亲出走之后,被嫁到东京望族卫家的姑母收养。随着年纪渐长,沈冰愈发出落得美丽动人,加之她个性温柔乖巧,深得卫家上下的喜爱。在一心企盼她也能够嫁入豪门的姑姑搭桥牵线下,沈冰十二岁的时候,与卫偕订了亲。 卫偕温厚老实,这样的安排无疑出于卫家老太君对她的疼爱。但是,在未经历过风浪的少女沈冰眼里,安守本分的卫偕远没有桀骜不驯的卫绪来得惹人注目。当然,在任何人眼里卫绪都是焦点所在:他英俊、聪明,而且叛逆、霸道。卫绪在这一辈兄弟中不算最长,但他出自卫家长房,也是卫家的爵位和家族的继承者。他有资本傲慢,众兄弟都不得不让着他。 容姿出众的沈冰是卫家兄弟争相讨好的对象,即便在她许配给卫偕后也没有改变。卫绪并非对沈冰不感兴趣,只是不怎么搭理她,既没有只言片语的关怀,也不会殷勤地送些小物件来讨她欢心。然而他是喜欢她的,沈冰知道这一点,从他每次打量她时灼热的目光和私下相遇时的欲言又止。 如果一切止步于此,那么无非是一场春心萌动的少男少女之间甜中带苦的暗恋。沈冰正是这样希望的,但她恋上的那个对象,叫卫绪。卫绪是个从来不会压抑自己的欲望的人,尤其在卫家,只要是他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 约莫一年多前,老太君决定了为沈冰举行笄礼,在那之前的一个深夜,夜起如厕的沈冰在庭院里遭遇晚归的卫绪。卫绪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冰凉的台阶上,呼呼地喘着气。这个时辰仆人们都已经就寝了,沈冰不好意思去打扰他人,小心翼翼地将卫绪搀扶起来,送回他的寝室。 卫绪并没有醉到走不动路,但是在回去的路上吐了沈冰一身。把他丢回卧室后,沈冰只得自己去打了盆水。卧室里虚弱的烛光一明一暗,她□□地在擦拭自己的身体,脱下来的脏衣服堆在角落里。开门声把沈冰吓得险些跳起来,这么晚了,她想不出还有谁会在外面走动,因此也没有将房门上栓。她战战兢兢、战战兢兢地回头,果不其然,步履蹒跚地走进屋里来的,是红着一双眼睛的卫绪。 “卫绪是你的小叔子……”故事听到这里,桓淑忍不住提醒,被列莹连忙抓紧他的手,桓淑改口,“那后来如何了?”虽然这种想法很不厚道,但最好的结果,莫过于一场烟云过,卫家和公主都一无所知。 沈冰苦笑一声:“后来、后来——卫绪隔三差五就来找我,我就成了他的情妇。”两名听众倒吸一口凉气,“直到有一天,整个卫家都充满了我们的流言蜚语。” 桓淑沉重地说:“这么说,你们的事在卫家是公开的。”忆起那日沈夫人对他们提出的要求,大约也是希望沈冰早日脱离这个漩涡。桓淑的神情十分的沉重,卫家上下守口如瓶地隐瞒下此事,可算是对东京王室的欺骗、对颍川室主的亵渎。 “那么婚约呢?”列莹问。 “啪”,姑姑那一巴掌的声音,即使相隔很多年,依然清晰印刻在沈冰的脑海里:“是真的吗?你和卫绪?”沈冰哭着跪在姑姑面前,但她只会哭、只能哭,“你是我的侄女,为何这么下贱!你还没嫁给卫偕,就去勾引小叔子!” 沈冰无力地嗫嚅着:“我没有勾引他……姑姑……” “卫绪已经在太君面前承认,是你蓄意勾引。”沈冰难以置信地望着沈夫人,沈夫人咽了咽眼泪,万分痛心地捧着她的脸颊,“你有苦衷的,对不对?我不相信我的侄女会做这种事。” 沈冰含泪点头:“姑姑,是他……那天他喝了酒,就把我……每一次都是他来找我的,我不想那样……” “我相信你。我们去太君面前,跟他当面对质。” 对质不过是分一个责任轻重,无碍于事件的结果,就是她不可能再嫁给卫偕。那时卫绪已经内定作为颍川室主的驸马,卫家没有人希望这桩光耀门楣的婚事破灭,如果不是公主,也许她还可以嫁给卫绪;哪怕不能嫁给卫绪,至少可以当个小妾。可是卫绪是驸马,她失去那么多,什么也得不到。 这些日子最难熬的,既不是卫绪的骚扰,也不是姑姑的苦口婆心,而是明明发生了这样的事,还不得不与卫偕母子同处一个屋檐。卫偕的母亲褚夫人对沈冰曾经是极其疼爱的,到头来沈冰辜负了她的疼爱,还令她的儿子蒙受羞辱,褚夫人每每在走廊里与沈冰相遇都恨得咬牙切齿。羞愧的沈冰在她面前低着的头从不曾抬起来过。 “既然如此难过,为何不离开呢?”列莹不解地问,“即便上次我们到卫家拜访,提起你的父亲,你也是一脸不开心的模样。” 她无意间的言语,像一把冰棱缓缓扎进沈冰的心脏,痛,且寒彻浑身的血液。只有桓淑一阵见血地问:“你舍不得卫绪?” 即便那时卫绪的婚期临近,而且从很久前开始,想要改变这桩婚姻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沈冰还是努力抱着一线希望,说不定,室主会暴卒了呢?直到今天,距离卫绪的婚礼只有一天的今天,沈冰仿佛突然间意识到,所有的期待都是愚不可及的妄想。 列莹忍不住跳了起来,气得双手叉腰:“我都忍不住要替你爹教训你,你怎么这么笨?这样的男人你居然还喜欢他?” 桓淑轻轻扯着列莹的衣袖,安抚她坐下来。沈冰凄楚地望了他们一眼:“今后卫家恐怕也容不得我了。去年姑姑就在四处托人说媒欲将我嫁出去,便是担心室主嫁进来后东窗事发。可恨那时卫绪阻拦,如今他终于要娶进室主了,也要将我抛诸脑后了。” 列莹抓住她的肩膀:“你要抱怨的不是卫绪抛弃了你,是你为何不早些为自己寻条出路。” “我能往哪里去,列姑娘?”沈冰满眼尽是委屈不甘,“除了姑姑,我早就无亲无故了。若没有你们带来我爹的消息,除了托身大海,我也别无办法。”列莹默然,似萧璃那样身怀技艺、英勇果敢的女子也不得不依靠谢子孚的关照,像沈冰这般娇生惯养、弱不胜风的女子如何独自谋生?她是忘了,她们不似她可以无牵无挂说走就走,人类,当真如此脆弱。 第63章 星 火 二人听沈冰的故事,不知不觉天色已晚,桓淑望向已是漆黑一片的走廊之外,才想起回家的事。但眼看着两个女子,一个在哭诉,一个在安慰,便把告辞的话咽了进去。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外头突然响起了人声,虽然声音不响,在这本应万籁俱寂的夜里极其容易听见,似乎人还不少。 令桓淑想不到的事,不过片刻之间,便有人拍起了门。列莹、沈冰奇怪地看向了门口,桓淑想了一下,觉得这种时候还是应该由自己这个唯一的男人去开门。他打开门,便见到外面数十只灯笼照得透亮,两个华服青年立在一群统一着蓝色衫子、黑布包头的家仆模样的人种,十分醒目。 大约是桓淑的衣着风度令他们不敢莽撞,起先气势汹汹地拍门的家仆低头哈腰地说:“深夜叨扰了这位公子,我们是来找人的。我们家姑娘负气出走,有人看见她进了您家的门。” 那两个华服青年,一个便是驸马卫绪,现在他衣冠楚楚、精神奕奕,完全不是白天的邋遢模样了,另一人也略觉得眼熟,应该是卫家某位公子。那不知名的卫家公子看见桓淑,站出来道:“这不是桓淑公子吗?”他抬头看看整间屋子简陋的门面,再望向桓淑时,已然有一个美貌少女从屋里走出来,停在他身后。那卫家公子露出明白了什么似的笑容,继续说:“桓公子真是有雅兴,深夜幽会美人,在这偏鄙之所。如果我家妹子在这里打扰了二位,可就不好了。” 看他们的阵势,势必要将沈冰带回去的。桓淑当然知道若将沈冰送回卫家那是羊入虎口,但若不交人免不了一番纠缠。纵使列莹有妖术,也不晓得应付不应付得了这么多人。正在犹豫的当口,列莹已经越过他冲了上去:“我们不知道你家妹子是谁。你们都没弄清楚人的去向,深更半夜的带这么多人来我家是做什么?” 桓淑注意到她打着赤脚,赶紧拽着她往里拉,列莹一把甩开他的手,气势汹汹地瞪着卫家一众。看起来卫家的人还没准备打架,倒是列莹开始挑衅了。桓淑无奈地在心里叹息。见列莹炸了毛似的,卫家公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听起来是好笑又好像是轻蔑,他仍努力往脸上堆笑,好声好气地说:“姑娘不要激动,我们自然是有确切的消息才找到这里来的。我家妹子叫沈冰,姑娘可曾认得?” “你姓卫,你家妹子怎么会姓沈?”列莹“呵呵”笑了一声。 一直没有开口的卫绪突然伸手挡在兄弟面前,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话:“别浪费口舌。”他面朝屋内高声喊道,“沈冰,出来!” 列莹刚想出声呛他,又被桓淑一拉,她回过头,却见沈冰无声无息地已经走到了他们的后面。难道她真的要回去吗?列莹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住了沈冰的手:“沈冰,你别跟他们回去!就算打起来也不怕,我一个人可以把他们全都打趴下!” 沈冰默默瞟了卫绪一眼,眼角边还是未干的泪痕:“列姑娘,多谢你和桓公子的关照。我离家出走这么久实在太不应该了,既然哥哥们来接我,我应当回去了。” “回卫家?那个把你踩在脚底下碾的卫家?”沈冰默然,列莹勃然大怒,“你的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她忽然一个激灵,“还是你对我们说的全是假的?” 沈冰急忙按住她的手,似乎怕她再说下去:“列姑娘,你就当我讲了一个故事吧。听过了就算了。” 因为列莹堵着沈冰出门的路,桓淑抓着列莹的手臂把她轻轻拉到边上。沈冰弯腰穿鞋,列莹愤怒的目光飞向卫家兄弟,眼中似有火花飞溅。卫家公子故意作没看见,卫绪毫无惧意地直视列莹的目光,冷傲的目光如冰如刀。 沈冰向门边的二人行了个礼表示感谢,桓淑微微颔首,沈冰便头也不回地向卫家兄弟走去。列莹不曾看她一眼,直到她萧索的背影出现在视野里,在橘色的灯笼烘托下,那单薄的身子有了一丝暖意。 卫家一众转身离去,桓淑抓住险些冲出去的列莹的双臂。列莹被他控住并不挣扎,突然从她的脚边伸出一条毛茸茸的尾巴迅速地向走在最末的家仆袭去。转眼间那长长的狐尾就缠上了那人的腿,桓淑一声低呼,抱着列莹一齐摔向屋内。听得外面“哎呀”了一声,列莹也吃痛将狐尾收了回来。 “走路看着点!”有人呵斥。 “是、是。”那走在最末的仆人,也只当做自己是被什么绊倒了。 两人爬起身,桓淑盯着她裙子下露出一截的尾巴:“你差点暴露了身份,快收起来。” 列莹一拳砸在地面,疼得她赶紧捂住自己的左手:“那个沈冰太愚蠢!为什么要惧怕卫绪?好不容易从卫家脱了身,还要自己送上门去。” “她都说了,故事而已,听过了就算了。”桓淑温柔地扶着她的双肩,再次道,“把尾巴收起来。” 列莹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你真觉得是故事吗?” “我再说一次,把尾巴收起来。”桓淑的神色严肃,列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尾巴,桓淑好像很讨厌它。看到列莹将尾巴收了回去,桓淑才呼吸了一口气,不紧不慢地说:“我并没有说过沈冰作假。我们听的,只是沈冰的一面之词,故事是真,但未必事事是真。” “什么意思?”列莹被他故弄玄虚给绕晕了。 桓淑沉吟半晌:“比如,沈冰承认了她是喜欢卫绪的。”桓淑的言下之意是—— “你觉得沈冰是自愿的?” “莹莹,你虽说自己活了一百多岁,却还是不够懂事,在我看来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桓淑双手环抱住她的身体,“人在阐述一件事的时候,难免会有遗漏,或者说,难免会有隐瞒。我只是想告诉你,事实未必都如沈冰所说的那样。” 列莹先为自己辩解:“我生来就是妖,妖类本就成熟得慢。你看我是活了一百多岁的老狐妖,也不过相当于人类的十七八岁。”她语气一变,又说,“不管沈冰有没有遗漏有没有隐瞒,都改变不了卫绪侵犯她的事实。”她推开桓淑的双手站了起来。 桓淑仰头望着她问:“你去哪儿?” “去卫家,去看看就知道沈冰到底有没有说谎。” 桓淑以为已经将她安抚好了,想不到她又冒出这样的想法。列莹今夜火气大得很,如果放任她去,只怕要闹出事来:“如果你非要去,我跟你去。”列莹用怀疑的眼光盯着桓淑,他既不会穿墙过户又不会飞檐走壁,怎么跟她去闯卫家? 第64章 虚 实 带着桓淑一路飞行而来,到达卫宅竟然比沈冰一行更早。列莹把桓淑带入了卫宅的庭院,两人一起蹲伏在走廊下面。时间已晚,卫家的庭院里空无一人,甚至不见零星灯火。早春的风仍是寒冷的,何况伏在地面上,桓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列莹见状,便把一只手伸到桓淑身上,像保护着他那般紧贴他的身体。 桓淑诧异地望着眼前的女子,而她聚精会神地看着门口方向,不一会儿便感到她的身上散发出微微的暖意。桓淑轻声问:“你在用法术吗?” “嗯,”列莹回答的时候也并未转过来看他,“我们冷的时候,就用法术驱寒。” “怪不得明州的冬日那样冷,你也穿的那样少。” 列莹的目光终于看向了他,在漆黑的夜里闪着一点仿似狡黠的光芒。桓淑喜欢的那机灵中带点狡猾的眼神,其实是狐狸的眼神吧。列莹字正腔圆地说:“那是因为我们长年修道,身体比一般人要健朗一些。所有的法术都是消耗精力的,可不能每天十二个时辰都运用法术驱寒。” 桓淑调整了一下位置,双手握住列莹的手,放在唇边说:“那就不要用法术,我不想你辛苦。其实驱寒不需要法术,只要两个人靠近一点,自然就暖和了。”在走廊下面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确实靠得前所未有的近。列莹眨了眨眼睛,桓淑已经扑上来吻到了她。列莹挣了一下,轻轻摸上他的脸颊。 过了好一会儿,听见外面熙熙攘攘,门房里有人走了出来,将大门旁边的小门开了,一群挑着灯笼的人先后走入,卫绪和沈冰赫然在其中。家仆们各自散去,卫家兄弟一直跟沈冰走在一起,似乎要送她回寝室。两人赶紧从走廊底下爬出来,悄然跟上他们的脚步。 沈冰的寝室附近没有适合藏身之地,桓淑只得隐藏在远处房屋的影子里,眼睁睁看着列莹变成只狐狸,朝他们跑了过去。两人止步在沈冰的房外,直到看着沈冰进屋关门,才同时转身离去。沈冰与他们没有一句交流,甚至没有眼神交汇,一切看上去好像真如桓淑所说,并不是沈冰说的那样。 盆栽后面的列莹迷惑了。身后传来桓淑模仿老鼠的“吱吱”声,列莹回头,虽然天色很暗,但视力出众的她依然能看到桓淑在黑暗中向她招手。事情告一段落了,回去吧——应该是这样的意思。 列莹不甘心地咧了一下嘴,转头看向沈冰卧室的方向:道她真的被骗了? 突然出现一个人影,沿着走廊向沈冰的卧室走来。桓淑迈出去找列莹的步子赶紧缩了回去,藏身在盆栽后面的列莹显然也注意到了,前爪离地立了起来。是卫绪!是刚刚离开的卫绪!列莹激动地想立刻告诉桓淑,事实确实不是他猜想的那样! 此时沈冰房里的灯还亮着,卫绪没有叫门,而是站在门外直接推了一把,发现门拴上了。里头的沈冰听见声响问:“是谁?”那声音,竟然是颤抖的。沈冰大概已经猜到,来的人是谁。 “沈冰。”卫绪出声表明自己的身份。里面的人似乎有少顷迟疑,但依旧是打开了门。 门一开就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异响,卫绪猛地掐住了沈冰的脖子一路推了进去,磕翻了地上的暖炉。列莹急忙跳出藏身之地,她跳到门槛边,却发现自己似乎比门槛要高一些,赶紧调头躲到门边。忽然有一双手把她捞了起来抱在怀里,原来桓淑亦从黑暗中逃了出来,悄悄靠在门边。 卫绪方才的举动是一时之怒,见沈冰磕翻了香炉,他便收回手。沈冰咳嗽了两声,弯下腰揉着小腿。她不敢抬起头,而泪水啪嗒啪嗒地滴落。卫绪坐在了几上,冷漠地问:“为何出走?” 沈冰镇定地跪坐在旁边:“我并非真心出走,只是一时、一时想不开了……” “为何想不开?”任谁都听得出来,卫绪这一句、两句都是质问,并无丝毫的关心。沈冰不语,面色凄楚地笑了一下。卫绪暴怒,抓起案上的茶壶像沈冰摔了过去:“想不开就去死好了,我也没拦着你,离家出走是为了想看我们兴师动众去找你回来,体现你在卫家有多尊贵吗?”列莹是听不懂其中的逻辑,沈冰也许也没懂,但卫绪这个人本不需要讲逻辑。沈冰淡淡望了他一眼,卫绪忽然灵光一闪,冷笑:“我说你怎么会有胆量离家出走,因为搭上了桓家公子啊。你觉得桓家可以庇护你?如果桓淑知道你在卫家的这些事,还会要你吗?” 列莹抬头想看桓淑的表情,桓淑轻轻按下她的脑袋,自己被卷进这趟浑水里来,真是冤枉。屋内一时寂静无声,过了一会儿方听见沈冰弱弱的声音:“我没有去勾搭桓家公子,遇上纯属偶然,原本我也不知道他是桓家公子。” 卫绪的声音缓和了些:“明日即是我的婚礼,你在这个时候出走,分明是有意针对。”确是有意,但又有什么错?若不是桓淑抱着,列莹几乎都要跳出去替她争辩几句。“今日我回来后,太君和沈夫人对我摆了一天的脸色,逼着我去把你找回来,这下你可满意了?”原来是卫家太君和沈夫人的要求,若非如此,卫绪大约真不在意她的去留。“明日婚礼,你给我待在这个房间里,一步也不许出去。若是婚礼有一丁点的不顺利,你不用出走,我送你去死。” 语气里的阴森连房内的灯光都不禁颤抖。沈冰抬起头委屈地望着卫绪:“我哪里敢在你的婚礼上添乱?但是,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吗?我已经知道了父亲的下落,桓公子过几日就要去明州,能否让我跟着他的船一起去找我爹?” 从卫绪的脸上看得出惊讶,原来一向胆小怯懦的沈冰突然敢于离家出走,是有这样的缘由在里面,她以为得到父亲的下落,就可以不用再寄身卫家:“好啊。”不知是因为他答应得太干脆,还是因为卫绪古怪的笑容,让人觉得这根本不是表达同意。列莹不禁暗骂沈冰太笨,若真的想离开就不应告诉卫绪,届时他们偷偷带她走便是,如今让卫绪知道了她的打算反而棘手,他一定会从中阻挠。 对卫绪的每一句话,沈冰显然理解得更透彻,她怔怔望了他半晌,伏地痛哭道:“如今你娶了室主,卫家难道还容得了我吗?” 卫绪蹲下来,捏着她的下颚:“卫家,我说了算。”卫绪慢慢贴近沈冰的脸,列莹看见他咬住了她的嘴唇。并不是那种调情似的轻咬,沈冰痛得浑身都在发抖,在卫绪洁白的牙齿缝间,溢出了鲜红的血液。 第65章 鸳 鸯 婚礼之日,卫家上下都在为迎接室主忙碌,应当是解救沈冰的最佳时机。卫绪已经知道此处,萧璃的家不再是适合的藏身之所,救出沈冰之后,必须再找一个地方安顿好她。朱家肉铺?虽然跟沈冰有那么一点亲戚关系,但先不说朱老板会不会看在死去多年的老婆面子上暂时收留沈冰,卫绪必然知道沈冰与朱家的这层关系,那里也不是安全的藏身地点。 列莹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地方最适合沈冰藏匿了:“桓淑,”她原不打算将腹中的盘算告诉桓淑,因为必定会受到桓淑阻挠,但是,现在看来不得不求取桓淑的帮助,“明天我要将沈冰救出来。”果然,桓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列莹。列莹继续说:“明天卫家宾客盈门、人多手杂,卫家的人都在忙婚礼,要救沈冰,机不可失。” 桓淑未立即开口,也许在酝酿如何反驳。但列莹并不打算给他开口的机会,抢白道:“我需要你的帮助。卫绪发现沈冰失踪,一定首先找到阿璃的家,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救出沈冰后,便把他藏到你家,纵然卫绪会怀疑你,也不能公开与桓家为敌吧?” 还没听她说完,桓淑的脸色已经发青,他严肃地否决:“不行。你要将沈冰以什么名义藏在桓家?卫绪来要人,我是给还是不给?给了,就对不起你;不给,就对不起桓家。不能因我一人之故,使桓家与卫家产生嫌隙。”为了沈冰,更是不值得。 列莹听得出来,桓淑没有给她商量的余地:“你亲眼看到卫绪是怎样待沈冰的了,难道你要放任沈冰受他欺凌?” “莹莹,”桓淑语气平稳,“你虽然同情沈冰,须得弄明白,沈冰与你我非亲非故,值不值得付出这样的代价去营救她?何况,她向你求救了吗?” 列莹盯着桓淑气得火冒三丈:“你怎么这么冷漠?” 桓淑的脸色更冷了:“莹莹,我理解你也同意你,但是我们没有立场去做这件事。你难道看不出来,沈冰是自愿留在卫家的吗?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她有多少机会可以逃离卫家,但她是怎么做的?你亲眼看见她跟着卫家兄弟走回去。” 像是被拦腰掐断的火苗,列莹的气势突然短了:“她不离开,并非因为不想,是因为她太软弱。她依赖着卫家,衣、食、住、行,或者,她也放不下卫绪……”虽然列莹不愿看到这一点,诚然卫绪是有一副好皮囊,也许还如传闻所说的非常聪明,但他践踏着沈冰犹如脚下的野草,为何沈冰还要流连他的身边? “她愿意屈辱求生,为何非要改变她?卫家能给她荣华富贵,还有卫绪相陪,这些是沈冰在别处得不到的。”桓淑黯然道,“你总是想当然的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自由奔放,无拘无束。” 列莹忽然转身搂住桓淑,埋在他的胸口啜泣起来。这一番举动令桓淑摸不着头脑,只好轻拍着她的背好言相劝。良久,列莹终于抬起头说:“桓淑,如果有一天你像卫绪那样对我,我一定会无法忍受而离开。” 桓淑愣了一下,抚摸她的额头苦笑说:“你担心得太多了。” 列莹擦了擦鼻子:“不多,我知道的,不多。我是狐妖,即便你说你能接受,你爹呢?你的家人呢?我知道在你的心里,桓家比什么都重要。我不会强迫你在我和桓家之间做选择,我知道你一定会选桓家的。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决定不再爱我了,为桓家也好、为别的女人也好,一定要坦白告诉我,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接受现实的,我不想像那些人类的女人一样纠纠缠缠。” 。跨越物种的感情本是违背天道的,爹最终选择了顺应天道,娘也选择了顺应天道,从小被葛薇引导去修仙的列莹更从未想过逆天而行。即便这次,面对桓淑,列莹偶尔会想要努力一把,兴许她跟桓淑可以成为那为数不多的幸运儿呢?但更多的时候,列莹只想顺其自然,她想桓淑是她的一段缘,缘来则聚,缘尽则散,尝一尝凡人的爱恨,不也很有趣吗? “你去哪里?”桓淑一言不发地凝视了她许久,然后转身,惊得列莹冲着他的背影大喊。 桓淑驻步,回头,转身:“回家。此处离你家也不远了,我就送到这里可以吗?” 难道是因为自己方才的话,让他的心情不好了?列莹心下慌乱起来:“这么晚了你还回去吗?被巡夜的官兵抓到怎么办?”这个问题真是画蛇添足,东京六姓之家的王公贵族们可从不畏惧宵禁的命令。 也许她的这个问题实在太笨,让桓淑禁不住笑了起来。列莹迷茫地看着他走过来:“你在邀请我留宿吗?” 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平素睡在萧璃的卧室里,列莹从来不用被褥,所幸前阵子天气好的时候将它翻出来晒了一回,列莹将被褥铺开来,对桓淑说:“你睡这里,我在外面睡就可以了。”她是狐妖,随便窝在哪里都能睡着。 桓淑惊讶地看她走向卧室门口,赶紧冲过去拉住了她的手:“你是女子,怎能让你睡在外面?你若实在介意,你独自在这房里睡,我到厅里将就一晚。” 列莹摇头:“你是客人,而且,我不怕冷。”许是通风太好的缘故,冬日客厅可比卧室阴冷得多。 “不行,你若执意如此,我还是回去吧。”桓淑说着就向外迈了出去。 列莹赶忙拦住她:“不、不,现在这么晚了,你怎么好回去?”且是自己答应了他来留宿的,又让客人离去未免太失礼了。列莹将桓淑推回房里,默默拉上卧室的门。她走到床铺旁边,枕着手臂躺下,背对着桓淑说:“那就这样睡吧。” 桓淑叹了一声气,从叠在一起的两条被子中抱起一条,在床铺的另外一边躺下:“你躺到褥子上去。” 列莹翻个身,才发现桓淑躺在跟她隔着一个床铺的另一边地面:“那……我们一起躺上去?” 列莹先往床铺挪动一小段距离,桓淑也跟着挪动一段距离,列莹见状,便连翻了几个身滚到床铺上,一片欢声笑语中与从另一边滚进来的桓淑正面相撞。她蓦然安静了,近在眼前的桓淑的脸,在黑暗中并不是那么清晰。列莹按着噗噗乱跳的胸口,转身背向桓淑。一只冰凉的手伸进她的被窝,轻轻搭在她的腰上:“你喜欢穿着衣服睡吗?”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心几乎破胸而出,也不知道自己的呼吸几乎停滞,列莹感到一阵晕眩。那是从未有过的感触,犹如置身深海之中那般压抑着她的呼吸,她的身体仿佛被融化了一般软绵无力,妖法、道术、口诀全部忘得一干二净,她只能用仅剩的意识勉强控制自己不要发抖。然而她却能够握住他的手,摸索到自己腰间的带结。 第66章 纸 鹤 稀薄的阳光刚刚穿进窗户,列莹就微微睁开了眼睛。她具有狐狸警觉的天性,便是一点响动、一点光亮,也能将她从沉眠中唤醒。列莹伏在桓淑胸口,他白皙的皮肤在晨光里显现格外健康的颜色,她偷偷靠上去,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桓淑的眼皮动了。列莹羞涩地抿着嘴唇,看着他睁开双眼。桓淑宠溺地一笑,搂紧身上的列莹一齐翻过身亲吻上去。炽烈的爱意充实列莹的心灵,列莹思考了很久很久,只为了寻找一个词汇形容她当下的心情——幸福,她想她是第一次确认了,幸福究竟是什么滋味。 它是充实的、温暖的、柔软的,就像他们交缠的身体、像他们交握的十指、像他们紧密的拥抱,一切,都是如此满足。在这间简朴而温馨的小屋里,想象着一男一女简单平静的生活,若能从今往后如此,即便永远成不了仙、上不得天庭,似乎也不是什么特别遗憾的事。 “我应该要留下来陪着你,可是今日是颍川室主的婚礼,我需得在婚礼前赶回家一趟换身衣裳。”桓淑爱怜地抚摸着列莹光洁的脸颊,语气中是深深的歉意。 列莹抓住他的手,轻轻蹭着他的手掌,虽然结茧的地方略显粗糙,在她的皮肤上摩擦着的时候却很舒服。她轻快地回答:“嗯。” 桓淑凝视着她的面容良久,似乎舍不得起身。在记忆中,列莹也许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直视他的眼睛。面对他炯炯的目光,列莹总是选择逃避。桓淑终于不得不起来,列莹枕着手臂看着他穿好衣裳。桓淑转身欲向她道别时,列莹像个孩子似的伸出了两条修长的手臂:“抱。” 桓淑蹲地,俯下身与她拥抱。“答应我,今天不要去卫家,乖乖留在这里,好不好?”桓淑不忘叮嘱,“我不喝酒,婚礼一结束,我就赶回来陪你。” 列莹扁了扁嘴:“好。你不用赶回来盯着我,我从不会撒谎,说不去就不去。你就放心喝个痛快吧——不过千万别喝醉,喝醉了多难受呀。”桓淑笑着点头应允。正准备出去,列莹忽然道:“我送你。” 桓淑回头想叫她别送,却见列莹已经坐了起来,被子盖在腰部,露出温香软玉的半个身子。列莹左手一抬,她整齐码放在一起的衣裳好像被一只手提着似的悬起来;列莹从被窝里站起来,桓淑还没看清她的身子,左手又一招,衣裳便一齐向她飞去,将她裹了起来。列莹转身面向桓淑的时候,那一身衣裳已经整整齐齐地穿在她的身上,连发髻都一丝不苟地打理好了。 “这样穿衣服可真是方便。”桓淑笑她道。 列莹扮了个鬼脸,三两步跳上来挽住桓淑的手臂。送他到了大门边上,两人又恋恋不舍地缠绵一番。看着桓淑坐在地板上穿鞋,列莹又道:“我送你到巷口。” 桓淑抬头看了一眼,笑着说道:“不,就送到这里了。一程送一程,你要送到我家门口吗?” 那样也不错,列莹暗想。然而桓淑已经制止了她,列莹便不再多言,她生怕令桓淑误会她是个粘人的狐妖。桓淑出了门后又回身将门合上,让列莹记得把门拴好。列莹随便应了两声,桓淑合上门后,她又跳到门边悄悄打开一道门缝,望着桓淑的背影往巷口方向离去,直到完全看不见了,才怏怏地回到卧室里。 从前褚衣澹与萧璃聚少离多,两人只偶尔通过书信传情,萧璃虽然贫寒,却将给褚衣澹写信这件事看得无比隆重,在她的柜子里,至今保留着一小叠精美的信笺。列莹随手取了一张淡紫色的信笺,一下、两下、三下,折出纸鹤的形状,又用毛笔在装着葛薇血液的小瓷瓶口蘸了一蘸,点在纸鹤的头部,血红的两点正像是纸鹤的双眼,如此便能将这只纸鹤送到葛薇手中。但是—— “娘,女儿不日就要回宋……如果有时间,女儿想带个人去见您。” 自己做出的荒唐事,还是不要令葛薇知道为好。列莹走到窗边,将窗子打开后,对着纸鹤念了一道口诀,纸鹤挥动双翅,从她的掌心上飞向窗外的天空。 为了这场婚礼,东京罕见地取消宵禁,各处的庆典活动将延续三日。谢王后为自己的爱女操持了一场宏伟壮观的婚礼,参照的是世子大婚的仪制,满朝老臣都说,颍川室主出降的场面之大,在东京历史上前所未有。 仪式在黄昏时分,参加完仪式桓淑便离开卫宅。卫宅所处僻静,唯有一条大道通往闹市。通常这条道路也是冷清至极,今天因着婚礼的缘故,各处的小商小贩们似乎都聚集了过来,整条大道被堵得水泄不通、热闹非凡。若是乘上一顶轿子,怕就无法轻易地通过这条道路了,幸而桓淑是众多步行者中的一员。 两名一般身段、一般打扮的豆蔻少女在街边就地摆了个小摊,一人在摊边守着,一人在摊位附近不停地揽客:“快都来看看啊,我们姐妹亲手绣的手绢,绣工可好了!客人看看吧……”那只柔软的小手忽然就拦在了桓淑面前,“客人买手绢吗?我们姐妹自己绣的,可好看了!” 那是一张娟秀的小脸,带着稚嫩的娇羞。桓淑踱到摊前,少女开心地拿起几条手绢向他推荐道:“客人是自己用,还是送人?送母亲还是送姑娘?”别看这对姐妹年纪轻轻,绣工确实了得。别出心裁的图案,一针一线的缜密。桓淑联想到也许还在萧璃家中等待着他的列莹,记忆中从未见她拿起过针线,莹莹好似一点女红也不会。 桓淑在一把手绢中仔细挑选:“这个、这个、这个——有狐狸的吗?” 人们通常是不会在手绢上绣这种动物,但这两个小姐妹的手绢图案很是特别,桓淑抱着一线希望询问。果然那名叫卖的少女蹲下来挑拣了一会儿,找出一条白色的手绢:“狐狸就这条,您看可以吗?” 那图案,那针脚,依旧是姐妹俩的风格。“可以。”虽说白色的手绢实用性欠点,这红色的小狐狸,不正适合列莹吗? 第67章 无 尽 桓淑特意提醒了一遍列莹,他们要搭乘二月十九的船去明州。然而列莹并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思来想去,最放不下的还是沈冰那件事。桓淑说,他们不能公开与卫绪作对,而且他们同沈冰非亲非故,没有什么立场插手这件事,最好还是将消息转达给明州的沈老板,让沈老板来处理。 “我们离开的这段时日,沈冰不知道要受多少苦。”充满春季和煦阳光的走廊里,列莹枕着桓淑的腿,脸上蒙着桓淑赠她的手绢,小狐狸的毛色在阳光下看起来格外鲜艳。 “你可答应过,不再干涉这件事的。”桓淑猜想她又动了把沈冰带离卫家的心思。 列莹娇嗔道:“我还没说什么呢。桓淑,晚上我再去偷偷看一下沈冰可行?我走得不安心,你也被我缠得不舒心呀。” 桓淑想了一下:“你能做到只是偷偷看一下吗?不许带她走,也不许跟卫家的人冲突。明日就要启程了,我晚上不能再陪你去。”听起来桓淑十分的不放心。 列莹抓下手绢看着他的脸,一字一字地保证:“我能,我只是去看一下——也许再说上几句话。但是,如果沈冰希望我带她走呢?”列莹眨巴着眼睛,认真地问。 桓淑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不要去怂恿她。”桓淑故作生气的样子,“看样子,还是不该让你去。” “就算你不让我去,也拦不住我偷偷地去。”列莹有点不高兴了,“我说话算话,绝对不给你惹麻烦。” 桓淑当然知道拦不住她,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拿过她手里的手绢,将狐狸的图案铺平在手掌上,抬头看看列莹,又低头看着绢面,问:“喜欢这只小狐狸吗?”橘色与红色、棕色交织的阵脚,令这只狐狸看起来栩栩如生,越是仔细看,越觉得它恰有列莹那股活泼好动的劲儿。 “你喜欢这只小狐狸吗?”列莹歪着脑袋笑嘻嘻地问。她的“小狐狸”当然指的是自己。 桓淑看了她一眼,笑着说:“不喜欢。”列莹霎时露出了万分委屈的表情,转变之快真像个刚懂事的孩子。桓淑一把抱住她的身体道:“我不喜欢这只小狐狸,我只喜欢那只叫列莹的小狐狸。那你呢?喜欢我吗?” 并没有意想中的答案。是害羞了?还是犹豫了?桓淑顿时被一股难堪的气氛包围。他怀中的那个女子忸怩地说:“不喜欢。” “喜不喜欢?” 列莹反手摸了一下身后他的脸,手指只从桓淑的耳朵边擦了过去:“不是你喜欢我吗?我以为你很喜欢我呢。” 他将列莹略微散乱的头发顺到身后:“那这次去宋国,你要带我去拜见你的母亲吗?” “嗯,”列莹点头,“不过,我还没有同我娘说好。我跟一个人类在一起了这种事,她可能需要点时间接受。” 桓淑噗嗤笑道:“你娘不会接受不了的吧?你爹也是人类,你娘怎么会接受不了?” “那可不一定。”列莹是很认真的,“正因为我爹是人类,他们不得不分开。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也因为同样的原因分开?我娘会这样担心,不希望我像她一样为人间的生离死别困扰,所以她一直希望我修仙。” 虽然他不是妖类,但桓淑听过那么多妖魔鬼怪的传说,大约每只妖精的人生目标,都是修炼成仙吧。桓淑有点担心地问:“是不是和我在一起,你就不能修仙了?” 列莹摇头,桓淑的心便落了地。列莹说道:“妖的一生那么长,有几只妖没有经历过男欢女爱?不照样位列仙班。”想不到从列莹的口里竟然蹦出“男欢女爱”这样露骨的词汇,桓淑瞬时有点尴尬,所幸列莹是背对着他,看不见彼此的神色。 “妖的寿命有多长?” 似乎并不很难的问题,列莹却思考了很久,最后摇头,说:“不知道。然而妖的寿命是与修为有关的。不过只要不中断修炼,修为不断提升,寿命也会不断延长。像我娘就已经接近一千岁了。” 桓淑这是头一次听列莹说到她母亲的年龄,惊讶地低呼了一声:“那么你娘是很厉害的妖了?” “那是当然。”列莹自豪地说。 妖的寿命,简直是没有尽头的。桓淑忧心地握紧列莹的手:“你也会活得很久很久,但是我的寿命却只有短短几十年。往后我不能陪你,怎么办?” “你放心好了,”列莹反握住他的手,“我现在已经活得比你一辈子都长,以前没有你不一样活得好好的?你只要对我好,我会一直陪着你到你死去的那一天。我的生命那么长,拿出几十年来过一段人类的生活,也不错啊。” 说者无心,落在桓淑的耳朵里,却令他感到苦涩:“几十年后,你又去过另一段人生了。”他的存在不过是列莹漫长生命中的一段插曲,总有一天他会死去,总有一天会有另外一个青年像自己这般追求列莹,获得列莹的另外一段“人生”。 列莹不做声,难道自己又说错话了?为何桓淑的口气听起来如此失落?她转过身,桓淑的脸上果然是她想象中的表情,只是在她转过来的时候,勉强挤出了笑容。列莹坦诚道:“我的寿命那么长,我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但是,可能会像遇见你之前一样,一心一意在山中清修,直到飞升的一日吧。”她想告诉他,她未必会和另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 自己真是太多愁善感了,身后的事,他又能知道多少,更如何控制得了?桓淑努力甩掉那些奇怪的念头:“不想那么多了,这辈子的事都还未定,何必顾虑以后?既然你要跟我过人类的生活,往后就要离开青山了。我负责养家糊口,你就做一个平凡的妻子相夫教子。你的母亲若在山里觉得孤单,我们也可以将她接来东京生活,好不好?” 平凡的妻子,这大概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但是—— 她的寿命那么长,过一段平凡的“人生”又如何呢?列莹望着桓淑想道。只是还有一事,在列莹的心头压着:“桓淑,虽然我是半妖,人和妖结合,是不能生下孩子的。我知道你是独子,这件事也许对你很重要……” 列莹还没有说完,桓淑的神色果然有了微妙的变化,确如列莹所想,这件事对他非常重要:“可是,你的爹娘不也生下了你吗?” “那是因为我娘修炼了特殊的法术,我并不会。”列莹马上又道,“不过我可以学,可以请我娘教我。只是这法术似乎对修为的要求很高,不知道以我的修为,能不能像我娘一样修炼出一个孩子来。”列莹握着他的手,“你不要担心,除了修炼还有别的方法,有些灵丹妙药可以达到此等功效。三清山上一定有,我和三清山的道士都很熟,向他们讨个几粒不成问题。” 桓淑的眉头总算放松开来:“方才你真是吓了我一跳,若果真如你说的那样,我可要重新考虑下我们的事了。”桓淑伸出食指按住列莹嘟起的小嘴,“开个玩笑你也当真,傻乎乎的。不过,莹莹,将来我们的孩子生下来,会是光秃秃的婴儿模样,还是毛茸茸的狐狸模样?”这个问题,还真是有点复杂。 第68章 涟 漪 去往宋朝的商船上,列莹又是唯一的女乘客。不过亏得桓淑的安排,船主特意空出了一间狭小的仓库,准备了被褥让列莹独住。本船今年第一次出海,起航前在港口先放了一通炮仗,祈求一年的平安、财富,在炮仗的浓烟中,船主、船工和客人们依次上船。 船工引列莹先到她的房间,此处与其他客人的房间相距甚远,屋内阴暗潮湿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霉味。列莹的手摸到作为墙面的隔板,仍然能感受到湿气,显然是刚刚清洗过,环境虽然不好,也代表了船主的诚意。令人欣喜的是,被褥和席子是崭新的。 房内一黑,原来是桓淑从门口进来挡住了阳光:“我特意叮嘱船主,有一位尊贵的女宾要搭乘这艘船,我的安排你可还满意?”此次出海,桓淑并无公务或者任务在身,单纯是一个乘客的身份,搭乘的也是别家管理的商船。列莹将自己的感受一五一十地讲给桓淑听,也不忘夸夸船主诚心可贵特意准备的新被褥,桓淑挑眉道:“那可是我特别着人送上船的。” 桓淑弯下腰来,解开系着席子的细绳,将席子铺开来。列莹拦他道:“你别动,我来就行。”说着就去抱起了角落里的被褥。被褥被船工就那么放在地板上,列莹抱起被子时,摸到被子的下面也是潮湿的。 她刚转身,便被桓淑把她怀中的褥子抢走了,殷勤地铺开在席上。列莹叹了声气,桓淑奇怪地看她一眼问:“怎么我帮你做事,你还要叹气?” 眼看桓淑将床铺打理好,列莹拉着他的手一起倒在床铺上说:“你什么都要跟我抢着做,那我以后能做什么?” “你这么心急吗?你想为我铺床叠被、洗衣做饭,以后多的是机会呢。”桓淑握住她的手欺身压上,抵着她的额头嬉笑着道,“现在,先为我生个孩子好吗?” 列莹脸一红,将他轻轻推开。坐起身来匆忙瞟了一眼门外,幸好没有人经过。桓淑坐起身来,整理了下衣裳。房间中并无其他器具,一只包裹随意地搁在地面。列莹从无行李,带着这个包袱也不过为了装装样子,免得旁人奇怪她出远门为何两手空空。桓淑将包袱拎起来预备放到床铺的角落里,问:“你带了什么东西?” 列莹将包袱拿到膝盖上打开,一件旧衣服——它的作用仅仅是让这个包袱看起来更像行李,几张信笺、一条手帕、一只海螺。手帕便是桓淑送的那条,然而这海螺却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桓淑将海螺拿在手中端详,联想到列莹说起过的那位龙族的朋友:“这只海螺是你用来与你那位龙王朋友联络的,不是吗?” “是。”列莹补充,“其实是凌霄与他联系用的,被凌霄落在了我这里。” “你那位龙王朋友,是男的吧?”列莹点头,桓淑又问,“你前番想用这只海螺与他联系,后来可成功了?”桓淑心里已有答案,若不能使用,列莹怎会将一只碍事的海螺带在身畔?列莹又点头。桓淑将海螺放回她的手里:“既然是莹莹的朋友,为什么不为我作引见呢?” 列莹从没有过这样的打算,桓淑突然提起,她也无从解释。思考了一会儿方道:“我与他其实也不算很熟,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在海里还是在陆上。你为什么想见他呢?”列莹能想出的理由,无非是桓淑作为一介凡人,对龙这种生物充满了好奇。 “我只是觉得,你的朋友,我好像一个也不认得。”桓淑颇有点抱怨的意思。 “你认识阿璃啊,她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在三清山以外的地方,列莹的朋友还真是少得可怜,“等到了三清山,你就可以见到我其他的朋友。他们有些是人、有些是妖,有些则同我一样半人半妖。”所以难免有长得奇形怪状的,列莹还真担心吓到桓淑。列莹想了想,说:“你也没带我见过你的什么朋友。” 桓淑瞪大了眼睛:“我的舅舅是你的姐夫,我带你拜见过我的父亲、叔父和桓家那么多的长辈。至于朋友,东京岛就这么大,个人之间难免沾亲带故,你见到的那些与我年纪相仿的所谓长辈,也就是我的朋友了,你认识的还不够多吗?”这么听来也很有一番道理。桓淑问起了另外一件事:“昨夜你去见沈冰,聊了些什么?”列莹星夜潜入卫宅去寻沈冰,今日一早依照桓淑的嘱咐到了桓家,向他爹辞行,尔后两人径自去的码头。 近日东京彻夜喧嚣,卫宅更是热闹非凡,因怕惊动了他人,列莹子时过后才进的卫宅。想不到找到沈冰寝室时,她竟然还没入睡,坐在妆台前梳理一头青丝。见到列莹,沈冰是又惊又喜,列莹不忘向她提及去明州的事,然而沈冰确实如桓淑所料,对寻父一事犹豫不定。列莹不开心地靠在膝盖上:“叫我代她报个平安。还说,不要向沈老板提及她在卫家的遭遇。” “若是教沈老板知道了,一定担心得不得了。” 列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顾虑。从小她被人欺负了,一定首先找老娘去欺负回来。萧璃那时也将自己的遭遇刻意隐瞒下来,列莹帮萧璃保守秘密,只是不爱多嘴他人的事,却并不觉得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反正,迟早葛薇也是要知道的。 “那你打算如何做?”桓淑问。列莹知道,桓淑必然是不会告知沈老板的,自己却也不知道该怎样做。 押运这艘商船的,是谢家的官商,叫作谢子汪的。这名字听起来便与谢子孚很有联系,桓淑介绍他确为谢子孚的堂兄。不过桓淑与他并不像与谢子孚那样亲近,因桓淑早逝的母亲是谢子孚的同胞姐姐。从谢子汪与桓淑的谈话间,列莹听出谢子汪带了一封家信要送给谢子孚,桓淑自诩与谢子孚亲近,便自告奋勇将这个任务接了下来。 “子孚这一去连年都不回来过了,伯母想他想得厉害,让我无论如何要把他叫回来。”听见谢子汪的话,列莹心里隐隐不安,看来谢子孚到现在也没将与萧璃的事交代给家人。 桓淑不解地问:“小舅舅在家中赋闲多年,他既然有心,到明州去做官商不好吗?” “前几日收到他寄回来的书信,只是问家里要钱的,似乎还没有在明州谋到什么差事。”谢子汪说,“我也觉得那样挺好。但二伯中年得子,夫妇二人对子孚宝贝得紧,哪里舍得教他远赴宋国?子孚说如今手头紧,伯母却叫我不许多给他钱,只保他冻不着、饿不着就好,不明摆着是逼他回东京吗?”桓淑向列莹递了个眼色,看来,此事果然不妙。 第69章 晦 色 以为桓淑下了船,必是要先赶去向叔父桓诗报到,而列莹一心只记挂着萧璃。如今更有了谢子汪说的那件事,列莹心里忐忑得很。正踌躇怎样委婉地向桓淑表达自己并不打算跟着他去拜见叔父,桓淑自己倒先提了:“你的样子风尘仆仆,不好直接去拜访我叔父,改日你休息好了,我再带你登门。朋友托付我一些事急着去办了,时间太赶,不及送你,你能否自己去小舅舅处?” 这话正中列莹下怀,当然没有意见了:“好。那你舅舅的信——” “我晚上会去看你,若晚上来不及,明日也去看你,届时亲自把信交给舅舅。”桓淑嘱咐道,“你先不要同他们说漏了嘴,令他们徒生烦恼。” 列莹理解地点头:“我们什么时候去沈老板那里?若我在阿璃家遇上了怎么办?”既然不能将事实对他讲,列莹对此便不很热衷。与其要她对沈老板撒谎,不如什么都不说,自然遇不见是最好的。 桓淑显然也没有好好考虑这个问题,只说:“我会安排。” 船靠了岸列莹便径自去往谢子孚的住处,萧璃见到她甚是欢喜,萧璃的孩子如今却是完全不认得她了。夫妇俩给他起了个小名叫阿宝,列莹疑心这不是他们用心想出来的名字,只是在这孩子连个小名都没有的时候“宝宝”、“小宝”的喊习惯了,他们就顺着用了“阿宝”的小名。至于大名,究竟要从哪家的姓氏,萧璃尚且拿不定主意,谢子孚又自觉不好开口催问。 阿宝这孩子长大了很是认人,说什么也不肯给列莹抱上一抱。萧璃便让列莹拿好吃的哄他,阿宝坐在谢子孚怀里淡淡瞄了嬉皮笑脸的列莹一眼,转头趴在了谢子孚的肩膀上。列莹沮丧地将果子丢下:“如今他对我还没有你亲,枉费我辛苦照顾他那么久。” 谢子孚笑笑:“你离开的时候,他还不长记性;这几个月我照顾他,他是长记性了的。” 列莹以为桓淑这晚肯定会来,然而等到天色都暗下来,仍然不见桓淑的踪影。萧璃嘱咐列莹去将大门拴上,列莹关门时站在门口望了一会儿,虽有几个人经过,却不是桓淑的身影。只怕在门外待得太久了,萧璃要问,列莹失落地将门关上,回到屋中。 在东京的时候,她与桓淑也算不上形影不离,列莹很少想念,即便想起他来,也是绝对不会主动去见他的,桓淑问起来,更加不能承认。列莹总觉得想得多了自己就掉价了,桓淑便不再珍惜自己了;也或许只是不愿意喜欢他太多而已,这样有朝一日分开的时候,就不会太难过。 桓淑第二天来得也不算早,然而列莹知道他一定会来,同萧璃去买菜的时候便让萧璃多备了些好菜,又买了桓淑最爱吃的鱼,虽然因列莹不会烧鱼,平素从来不做给他吃。萧璃正在院子里杀鱼的时候,门口出现了桓淑的身影:“莹莹,桓公子来了。” 列莹立刻从厨房里蹦出来,谢子孚也从另一间屋子里走出。桓淑将手里一坛酒交到列莹手上,便上前去逗弄阿宝。阿宝自然也不搭理他,谢子孚尴尬地笑了笑,桓淑道:“舅舅,我这里有一封书信给你。外婆托子汪舅舅带来,因为我顺路,便着我给你送过来。” 萧璃闻声抬起了头。谢子孚脸色微变:“只有书信?”桓淑不答,谢子孚将他请进屋内。 萧璃知道事情一定是不好了,她悄悄走到屋子外,屏息贴在窗边。 过了小一会儿,大约谢子孚看完了信,听见桓淑的声音问:“外婆可是在信中催你回去?”没有听到谢子孚的回答,桓淑接着又说,“对了,这些钱先给你和小舅妈应急之用。虽然不多,也是外甥力所能及的了。” 片刻后,谢子孚问:“这是你的钱?不是谢家的钱?我恐怕不能收下。”话虽如此,谢子孚也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若真不收下这钱,他与萧璃很快怕就要无米下锅了。与桓淑客套了一番,谢子孚提出以“借”的名义收下。 “其实,要请人为舅舅谋一份差事并不难,但我以为这不是长久之计。舅舅与舅妈既然都已经成了婚,难道要避着家人一辈子吗?舅舅不如带着舅妈回一趟东京,亲自把这件事情同外公外婆交代清楚。” 交代岂是那么容易,但又不得不做。萧璃深知谢子孚的难处,以自己的身份和处境,谢家恐怕实在很难接受这样的儿媳,谢子孚为人孝顺、仁弱,又怎么到父母面前争执什么?萧璃回到厨房,列莹起先便看见她躲在窗下偷听,现在见她脸色不好,便知她已经了解到谢家催谢子孚回岛一事。只是不知谢子孚是否有了打算。 四人坐在一桌吃饭的时候,萧璃突然问:“桓公子何时回东京?” 桓淑与列莹对视了一眼,说:“暂时没有打算。我此番到宋国,有很多事要做——”他望着列莹的方向微微一笑,“莹莹邀请我到你们的家乡作客。”列莹一听,羞得埋下头只管扒饭。 “原来如此。”萧璃心领神会,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了一遭,最后停在谢子孚脸上,“子孚何时回东京?”桓淑与列莹的神色均是一僵,方才似乎不应提起那件事的。 谢子孚一愣,看着萧璃沉默了半晌,勉强笑了一笑:“我也没有打算。”谢子孚更奇怪的是萧璃为何突然会有这样的疑问?他没有准备将书信的内容对萧璃交代,恐怕萧璃已经猜到了。谢子孚解释说:“我娘在家甚是想念,因此要求我回去一趟。但我既然决定在明州生活,又怎会轻易离开?”更担心的是,去了东京便永远回不来了吧,“我会再写信安抚我娘一番。”谢子孚在明州自是有不少亲戚朋友,可以借些财物维持一段时日,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这只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萧璃以为,终有一天,他还是得低声下气地回去恳求他的父母。 第70章 骏 马 在明州不过逗留了两三日,两人便依计划启程去三清山。列莹十分希望萧璃与自己同去,但带着阿宝上路实在有诸多不便,萧璃思来想去,还是推辞了。 桓淑到过的宋朝城市,说起来也不过明州、相邻的越州和台州而已。听说宋朝有辽阔得无以计算边界的疆域,内陆有高山、大湖、比甬江更宽广的江河,又耳闻三清山是宋朝名山中的名山,对这趟旅行激动不已。 他按照萧璃的建议,在明州城租了辆马车。东京人下水乘船、陆上乘轿,从没见过马这种生物。桓淑来到明州后虽乘过几次马车,却从没经历过如此漫长的旅途。正好天气有些闷,他将马车的帘子卷起来,欣赏着一路的高山流水。 列莹百无聊赖地趴在他的膝盖上,道:“这马车走得这样慢,一个月也到不了三清山。” “一个月?”桓淑吃惊道,想不到三清山那样遥远,这可远远超出了他计划的行程,“莹莹有办法让它走得快一点吗?” 她又不能让马车飞起来,连带着桓淑飞回去都做不到。列莹苦恼地想了一会儿:“骑马。”桓淑说过东京没有马,列莹猜想桓淑是不会骑马的。 桓淑沉吟了一下:“好。”居然答应得这样干脆,列莹不禁要对他刮目相看。仔细一想,哪怕当初知道自己的狐妖真身,桓淑也十分淡定,骑马再可怕,可怕得过她是狐妖这件事吗?“可是我们现在只有一匹马,还有这么多行李。” 到了婺州住宿的时候,桓淑就同车夫说了要退租,另给了他回去的盘缠和租马的钱,剩下的车费等回了明州去退便可。列莹说要在婺州买一匹马,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桓淑虽然心疼得紧,也只好咬咬牙应了。 “桓淑,”列莹尚有另一个法子,“我可以自己跑回去的。我可以跑得和你的马一样快。” 想象着一只狐狸奋力追着骏马的滑稽画面,桓淑果断地拒绝:“不行。不过是一匹马而已,何况我们回明州的时候也需要。” 对桓淑而言婺州是一个别样的城市,完全感受不到海风的气息,远处错落不绝的是山脉。一个明州的人口就几乎等同于整个东京王国,桓淑一路走来,看到的婺州全然不在明州之下,在宋国辽阔的国土上,不知有几千几万这样的城市。尤为惊人的,是据说超过两百万人的临安。桓淑无法想象两百万人是有多么多,能容纳下两百万人的临安是有多么广阔。在亲眼见到那个城市之前,桓淑对这个数字的真实性持保留意见,不过他知道,总有一天他要亲自去那个传说般的城市里走一走。 “莹莹去过临安吗?” 列莹回想了一下:“在我很小的时候去过,那时只叫杭州。”列莹很小的时候,少说也是几十年前了。 桓淑想到这里,不禁莞尔:“明州一城便抵得上一个东京了,我见这婺州比起明州也不遑多让。听说临安还要数倍于明州,那该是何等繁盛。” “并不一直是那么繁盛的。我去杭州的时候,杭州还不是行在,顶着两浙首府的名头,比起现在的明州也不过如此;不过那时的明州与今日的明州也不可同日而语了。”仔细回想起来,那时天下甫定、处处破落,两浙虽幸免于战火,也称不上多繁荣昌盛。 “如果不能亲自到那个地方去看看,这一生便活得如井底之蛙。”桓淑回头看着她道,“莹莹,过后我带你去临安吧。” 列莹欣然应道:“好啊。” 两人在马贩子那里挑了一匹价格适中的黑色骏马,列莹又要求马贩教桓淑骑马,因此在婺州多耽搁了一日。不过列莹说,等骑上了马,很快就能把这一日的时间给追回来。桓淑胆大心细,初次上马不惊不慌,不消一个时辰就能纵马驰骋。他将马停在列莹面前,向她伸出手。 列莹一怔,作为一个初学者,桓淑竟然敢邀请她同乘了?幸而自己不是一般人,让桓淑一个人骑马回去反而令她担忧,列莹抓住桓淑的手,腿一抬,橙色的裙摆张扬开来,马贩眼前晃过一道橙色影子,列莹已安然落在马背上。列莹的动作极其轻盈飘逸,然而那马居然喷了喷鼻子,桓淑学着马贩的样子抚摸着它的脖颈,笑身后的列莹说:“你太重了,它有点吃不住。” “哼。”列莹拧了一下他的手臂,列莹从他的两腋下伸出手去,“给我,绳子。” 桓淑奇怪了:“为什么要给你?” “当然是我来,你才刚刚学会骑马而已。” 背对着列莹的桓淑拼命摇头:“不行,就算现在你来骑,明天上了路难道还是你来吗?还不如让我多熟悉熟悉,路上你也少操些心。”他说的话总是那么有道理,列莹嘻嘻一笑,默不作声地抱住他的腰。 马场在偏远的郊外,回城时又正逢日暮,一路上人烟稀少。桓淑并不纵马狂奔,而是小心地拉着缰绳,散步一般地向婺州的方向慢慢而去。在夕阳余晖下,婺州壮丽而沉静,高耸城楼上的飞檐似展翅高飞的鸿雁,在璀璨晚霞中引颈而歌。一阵微风掠过青葱的稻田,拂过桓淑的脸庞。桓淑微微侧过头,轻唤了一声“列莹”,听见她的应声才道:“怎么不声不响?我以为你睡着了。” 列莹的双手在他的腰前握在了一起,分明是将他搂得很紧很紧:“是困了,我在想买些什么在路上吃。” “你觉得我们像不像私奔?”桓淑开玩笑问。 列莹本想打他,却发现自己的两只手都不闲着,于是用脑袋顶了下他的后背:“谁要跟你私奔了!” 桓淑哈哈大笑:“难道不是在私奔吗?原来,做一对亡命鸳鸯的感觉挺好的。不过可不要像褚衣澹和萧姐姐那样躲躲藏藏,真是太辛苦了。” 列莹的手突然伸到了他的脖子下:“你要是敢那样对我,我就、我就……”气恼得说不出话的她把手放回了桓淑的腰部,依在桓淑背上道,“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向着婺州城的方向又前进了一段,桓淑忽然道:“我不会像褚衣澹那样对你,也不会像小舅舅那样令你委屈。既然知道了你的身份,还决心跟你在一起,足以说明我是认真的,认真地想娶你为妻。” “你知道我的身份的时候,难道不怕我吗?”这是列莹一直想不通的问题。 桓淑长呼了一口气:“我害怕过、痛苦过,但从未想过放弃。我对你的感情那样深,我不知道怎样放弃。不瞒你说,我也仔细衡量过,觉得你的身份于我们的感情并不是阻碍,所以我想通了,我要娶你为妻。”靠在他身后的列莹发出一声轻笑,桓淑奇怪地问,“你觉得我说的是笑话?” “才不是,”列莹靠到他肩上,“我也衡量过了,你会对我好、会照顾我、又不会委屈我,我可以嫁给你了!” 第71章 访 山 一路走来皆是好山好水,桓淑到底是个读书之人,对山水林间的雅趣向往不已。列莹见他十分好玩的样子,便建议放缓行程,在所经之处逗留一两日,但竟遭到了桓淑的拒绝,桓淑说,只恐不得早一日见到列莹的家人,说什么也不能浪费了时间。 纵然为了关照桓淑,二人骑马的速度不快,这一段路也只走了三天。列莹先带桓淑到三清山下的小镇上饱餐一顿,桓淑记挂着列莹说过的,问:“这镇子这么小,何处能买到好酒?” “买酒做什么?”列莹奇怪极了。 她竟早已把自己说过的话忘到九霄云外,桓淑无奈道:“你母亲既然爱杯中物,我自当用最好的酒去孝敬她。” “哦,”列莹恍然大悟,然而思考了许久,并没有想到哪里可以买得一两坛好酒,“这方圆几十里,最好的酒莫过于三清山上萧道长的酒,然而他那酒却不是用来卖的,我娘也喝习惯了。”早知如此,应当在路过城镇之时带上两坛酒来。列莹宽慰道:“不过没关系,镇上有一家酒庄酿的酒也是不错的,我娘能理解的,心意到了就行。” 镇上的酒庄的格调和这个小镇很是匹配,小且拥挤。酒庄的门板插着,若不是门外悬的那一个大大的“酒”字,经过的人谁也看不出这它是个酒庄。一位足有耄耋之年的老头躺在门外的摇椅上,惬意地享受着春日的阳光。列莹兴奋地大喊了一声“小庄”,老头丝毫没有反应,列莹便向他蹦了过去,在老头的耳边大喊:“小庄!” 老头“哎哟”了一声,老得已经变了形的骨架吱吱呀呀地从摇椅上坐起来,看得桓淑直担心下一瞬他就要散了架。老头面向列莹的方向,眨了眨眼睛:“哎呦,谁呀?”此时桓淑已经赶到了列莹身侧,只见那老头的眼里蒙着白白的一层,这双眼大约是看不见的,那耳朵大约也听不见了。 列莹扯着嗓子在老头的耳边喊:“列莹,我是列莹!” “哎呦,列莹,”老头说,“你昨天不才来买过酒吗,怎么又来了?酒喝多了伤身。” 列莹望向桓淑,露出无奈的表情,又俯身对老头说:“你记错了,我昨天没来。我来给我娘买酒,你快给我打两斤。” 老头一面念叨着喝酒伤身,一面撑着摇椅站起来。桓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随时准备搀住倒下来的老人。出乎意料的,老人颤颤巍巍竟自己走进了门里去。两人跟着进了屋,那老人眼神虽不好,行动却不受影响,利索地找了一只酒坛子,打开内侧一只酒缸子,灌起酒来。 列莹说:“你说想见我的朋友,他就是我小时候那群人类朋友里,唯一还活着的一个。今年九十多岁了。”桓淑望了一眼列莹,心里不知为何像堵着一块石头那么难受。好像他第一次认识到这个现实,列莹已经那么老了,虽然,无论从外貌还是个性上,都令人觉得她只不过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 老人把酒坛抱到两人面前,伸手递给桓淑,嘴里却说:“告诉葛娘,少喝点酒。”原来他是把桓淑当作了列莹,其实他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列莹从桓淑手里把酒抱了过来,对老人大声吼:“知道啦!你回去晒太阳吧!” 想不到列莹竟住在半山腰上,山路虽不陡峭,桓淑牵着马儿走得甚是艰难。列莹每走一段,就要停下来回头看着他,颇令桓淑不好意思。山路越来越窄,只怕马儿是上不去了,经过一所茅屋附近,列莹让桓淑将马系在路旁的一棵树下,冲着茅屋喊道:“老狗、老狗!”这听起来像是骂人的话,联想到他们特殊的身份,桓淑觉得也许别有涵义。 列莹喊了几声,从屋里走出一个黄衣男子。与其说是“走”出来的,不如说是蹦出来的,有着和列莹激动起来时类似的步态,那男子就站在屋前对列莹喊:“小狐狸,整一年不见你了,老子以为你被捉去做了狐裘呢!” 那狗妖突然三两下蹿下山坡停到了桓淑面前,吓得桓淑往后一退。狗妖抱歉地笑笑,走到列莹那边道:“这,是谁呀?一年不见,你嫁人了?” 列莹推了他胸口一把:“是我朋友,他是人,你不许吓他。我将这两匹马拴在这里,你帮我看着,不许让人偷跑了。要是哪只不长眼的妖怪给吃了,我保准把它捉回来煮了。” “救凭你?”那狗妖哈哈大笑,“我就是吃了,你能把我煮了?” 列莹瞪大了眼睛:“我娘!” 狗妖一下子萎了:“行、行,我就是开个玩笑。谁要是敢偷你的马,我先把谁给煮了。” 离了狗妖的茅屋,行李便都到了两人的身上。尽管列莹力气大得很,桓淑却不肯让她多背。拎着大包小包一路登爬,气喘吁吁地终于见到前方一株红花满头的大树,本应粗壮僵硬的树身,向他们招手似的摇曳起来。列莹问:“你记得它吗?”桓淑停下来喘口气,望着大树摇了摇头,“它可是你们东京土生土长的妖精,我从幽门岛上挖回来的。” “海棠树……”列莹这么一说,桓淑立刻回忆起来,那时在幽门岛外,列莹还刻意询问过,“原来它也是妖怪。” 列莹的家也是平平无奇的一间小茅屋,就在海棠树下。海棠树招摇了半天,却没有招出屋中的人。两人慢慢走上了山坡,列莹问那棵海棠树:“小海棠,我娘怎么不出来接我?” 突然出声的海棠树吓了桓淑一跳:“姐姐你不曾说过是今天回来,娘一早就出门去了。” 列莹觉得自己很有先见之明,对桓淑说:“幸好我们在镇上吃了东西,不然就要害得你饿肚子了。” 说来奇怪,那只是一棵树,没有四肢、没有五官、没有任何奇特外表的树,桓淑却似乎能感受一双眼睛在上下打量着他,然后奇怪地问列莹:“姐姐,这、这位公子似乎有些眼熟,他是……” 列莹不记得他们何时见过面了,反而是桓淑问:“我虽是东京人,从未到幽门岛上过。乘船远远经过幽门岛时,你应当也瞧不见我。是否在明州见过?” “啊,”列莹一声惊呼,“那时我将它藏在沈老板的后院里,你也到过客店,一定是在那里见到的。” 桓淑颔首,那异常高大的海棠树竟也点起了头,落下几片花瓣来。桓淑弯腰拾起一朵形状完整的鲜花,递到列莹身前。海棠树不解地“咦”了一声,列莹的脸骤然通红通红。 第72章 茅 舍 桓淑以为那简陋的茅舍兴许只是表象,里面或许别有洞天。然而进到屋内之后所见,着实令他失望。这茅舍不管里外,都朴素如一。进屋便是一张高脚竹桌四把高脚竹椅,屋子左边是一张木床,右边除了衣柜碗橱尚有一扇小门,小门敞开着,看得见里头的灶台。最令桓淑担忧的是,这样一眼望到底的小屋,列莹打算如何安排他这个男客? 偏偏列莹好似没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进屋后径自去了厨房烧热水,出来时一手端着一只瓷杯,说:“这杯是热水,这杯是山泉,你要喝哪杯?” 桓淑道:“你先选。” 列莹摇头:“你只管自己选,里面还有的是水。”桓淑听见,便将那杯冷的山泉水端在手里。一阵阵阴凉在皮肤上扩散,不知是瓷杯的温度,还是山泉的温度。这山泉品起来并无别样的风味,但是甘冽入脾,对刚刚长途赶路的人来说甚是适意。列莹回头进厨房内又端出了两杯山泉水来,将一杯递给桓淑:“我娘寻常不喝茶,我家也没有茶叶。你爱喝什么茶,一会儿我上萧道长那儿要去。萧道长可是什么茶叶都有。” 桓淑忍不住问:“又是好酒,又是好茶,这萧道长是什么人,好似什么好东西都进了他家?” “不过是个闲云野鹤的道士。”列莹说,“因为他在这三清山德高望重,平日里经常有客人拿了好东西去拜访他,自然积攒了不少。他只一个人住,吃不完也喝不完,就与我们这些邻居分享。” “莹莹,这里只有一张床,你与你娘两个人是怎样睡的?”桓淑忍不住心中的好奇。他想知道列莹究竟打算如何安置自己,难不成还要赶回山下小镇里去寻客店? “一起睡啊。”对于两只狐狸来说,这样的床确实是足够庞大了。 桓淑一愣:“这么多年,你都同你娘睡在一张床上?”列莹点头,看着桓淑的眼神奇怪起来。桓淑笑笑:“我小时候跟着乳母睡,七八岁的时候就一个人住一间屋了。我想只有小孩子才会黏着母亲睡的。” 列莹不以为然:“我也没有黏着母亲,你看我在明州、在东京,一个人住也好好的。不过家里既然只有一张床,那便不用麻烦再刻意添一张。而且我娘鲜少躺下来睡觉,夜里多半是要打坐的。”列莹走到床边,打开那床薄薄的被子,回头问桓淑:“今日起得那样早,你一定很累了,不如先小睡一会儿?” 经她这么一说,桓淑便觉得倦意袭头,点了点头走到床边。连日赶路几乎不曾好好睡过一个安稳的觉,桓淑站在床边道:“你躺里面。” 列莹本不打算上床,但他既然说了,也觉得没必要拒绝。她坐在床边正要脱鞋,桓淑却抢先弯下腰来,握住她的小腿将绣鞋脱下。列莹心里一惊,先是尴尬尔后激动不已,不知所措的她一头藏进被子里。桓淑莫名地瞥了她一眼,方才将外衣脱下披在床边,也躺进被子里。他刚躺下,列莹便钻到他胸前,桓淑将被子拉下去,露出她的脑袋。许是方才在被子里闷坏了,列莹的脸颊绯红,望着桓淑的一双眼睛里,闪烁着星星般的光点。 桓淑轻轻捏着她的下巴,望着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顿觉睡意全无。他想了一下,猛然翻个身钻入被窝里,列莹连忙抓住他背上的衣服制止道:“桓淑,不行、不行!我娘回来了怎么办?” 桓淑从被窝里露出脑袋,贴在她耳边低声道:“没关系,很快的。”列莹忧心忡忡地蹙眉,却不作声,警惕地听着外头的响动。 肌肤底部浮出一层薄薄的汗水,使列莹的脸看起来多了一层油光。列莹合上了眼睛,比起屋外随时可能出现的脚步,现在更使她紧张的是脆弱的小床。她再三要求桓淑动静小点,生怕窗外那棵海棠树听见了什么。 “姐姐回来啦!姐姐回来啦!”海棠树突然欢呼似的叫了起来。 桓淑与列莹俱是一惊,大喊糟糕,必是葛薇回来了!列莹手一招便将衣裳穿了起来,却见桓淑仍在紧张地一件件穿上身,列莹一边帮桓淑系衣服一边冲门外大喊:“娘,你别进来!别进来!” 刚走到了门外的葛薇显然被自己的女儿吓住了,她迷茫地站在门外,不忘大声质问:“小狐狸,你在里面干什么坏事?” 手忙脚乱地帮桓淑穿好衣裳,列莹一下瘫软在床上,与桓淑相互对视露出同样的苦笑。方才自己的心脏差点就蹦出来了,桓淑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看起来比列莹稍镇定些,站在床边竭力用面无表情来掩盖险些崩溃的内心。列莹有气无力地喊道:“娘,你可以进来了。” 茅舍的木门啪啪响了几下,门外的人道:“你把门拴上了,我怎么进来?” 桓淑看了一眼倒在床上看似无力起身的列莹,深吸了一口气—— “晚辈桓淑,见过伯母。” 一开门就发现自己家里站着个不认识的人,还是个男人!还和自己的女儿独处一室!还来给自己开门!葛薇吓得差点蹦起来,然而那个年轻人始终弓着身子也不肯抬起头来,好像也很怕她。瞟了一眼角落里,只见床上一片狼藉,自己的女儿像被黏在了床上正在努力地爬起来。葛薇没敢问他们方才在做什么,定了定神:“你就是莹莹说的朋友吧?想不到你们这么快就到了,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准备,真是抱歉。” 列莹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坐在床边:“日头这么大,晒得人困死了。我们这几天早起晚歇地赶路,只想好好睡个午觉,回来的时候你不在,才刚躺下你又回来了。娘你到哪里去了?”列莹为自己辩解:他们只是在睡午觉。 葛薇瞥了列莹一眼,不理会她欲盖弥彰的解释,对桓淑道:“孩子,你把眼睛闭上。”桓淑不解,葛薇又重复了一遍,“你把眼睛闭上。”说完又转向列莹,“莹莹,你给我起来。”起先葛薇不搭理自己,已让列莹有点不快,此时听到葛薇叫她起来,只得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葛薇盯着桓淑直到他闭上眼睛,然后开始施法。 桓淑听到一些奇怪的响动,包括葛薇默念什么的吐气声,心里便知她一定在使什么妖法。施法的时间颇久,耐性好的如桓淑都有点等不住,烦躁地皱了皱眉。过了一会儿,听葛薇道“好了”,桓淑才睁开眼,惊讶地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干净明亮的客厅中央,不见了竹桌竹椅、不见了简陋木床、也不见了狭小的茅屋,俨然是一处品味高雅的书香小院。绿帷画屏、淡香缭绕,这房屋陈设才堪堪配上葛薇母女那般的美貌气度。葛薇引桓淑到了庭中,只见左右各有厢房,而那棵原本矗立在茅舍外的海棠树,正坐落在庭院右侧。 第73章 仙 幻 列莹说这院子是葛薇用法术变出来的幻境,桓淑满怀疑惑地摸摸这个、碰碰那个,若说这是幻觉,未免太过真实了。列莹说这是因为他们身处幻境之中,如果站在幻境外头看起来,可就不是这么回事。 令列莹去泡了一壶好茶来,葛薇邀桓淑在客厅中坐下,简单问了几句桓淑的家世、职业,最后满脸疑惑地问:“你真的喜欢我女儿列莹?” 桓淑腼腆地咽了一口茶:“伯母,莹莹是个很好的姑娘。”葛薇瞟了列莹一眼,列莹扮了个鬼脸,害羞地扭过身去。毕竟从小到大,可没人当着她的面这么夸过她。 起先列莹已经将事情原原本本同葛薇交代了,甚至连桓淑知道她是狐妖的细节,葛薇不太相信一个男子在知道女儿的狐妖身份后尚且坚定不移。“我的女儿虽然聪明机灵,但不太懂事,你愿意包容她便好。”葛薇对他们的事竟然没有过问多少,联系列莹那样的性格,大概这个母亲从小就不太管束她。 葛薇稍坐了一会儿便说自己做饭去了,桓淑殷勤道:“我来帮伯母打打下手。” 刚转过身的葛薇怔了一下,转过来的时候面露难色。桓淑感到自己说错了话,他急于向葛薇表现自己,却忘了自己还不知道葛薇是怎么“做饭”的。想到这一层,桓淑对葛薇的食材和烹饪有些担心起来,千万不要给自己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桓公子是客人,怎么能让桓公子动手呢?”葛薇招呼列莹道,“这样,莹莹带着桓公子去萧道长家取些酒和茶来,再摘一篮蔬菜回来,记得葱蒜。” 听起来葛薇用的都是正常食材,桓淑暗自放心了些。列莹答应了,便拉着桓淑出去。小院的大门刷了朱漆,看起来崭新的,也与普通人家的房屋别无二致。列莹打开大门,屋外仍是茅屋外面的景致,甚至连那棵海棠树也矗立在原处。桓淑心下疑惑,回头看了一眼院中,庭院里确有一棵一模一样的海棠树。列莹看出他脸上的诧异之色,解释:“这边是幻境,庭院里那棵树,只是这棵真树的幻象。你在幻境里面看时是真的,在外面看时便是假的。” 桓淑听列莹的话向外走了几步,回头再看,只见自己方才出来的地方,俨然最初那间简陋矮小的茅舍。然而开着的大门内,便是那宽敞的庭院和青砖铺砌的道路。列莹关上门,庭院的一切景致便消失在视野中,只余下那萧索的茅舍坐落山间。 “这法术真厉害,你也会吗?” 列莹摇头:“我娘是千年狐妖,这世上有几只妖精,能达到她的境界?等我也活了一千岁的时候,说不定——”列莹忽然住了口。想到那日与桓淑谈起寿命时他的反应,列莹便不敢再说下去。她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幸好,桓淑看起来并无不快。 从茅舍到萧道长的家,两人也走了两刻钟,远远看到山林间一座精致典雅的院落,桓淑问道:“这不会又是一个幻境吧?” “笨蛋,那是萧道长的家。幻境只有在幻境中的人才能看见,我们这么远就能看见的,怎么会是幻境呢?” 桓淑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你才笨呢,我原想逗你开心,反而被你嫌弃。” 萧道长家的大门敞开,列莹还没有走到门口,便迫切地大喊起来:“萧道长、萧道长?”进到门中,见到一名青年男子从大门正面的客厅中走出,桓淑眼前一亮,许是那一身衣裳太白,白得超然脱俗、白得不然纤尘,白得晃晕了桓淑的眼睛,桓淑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人真是干净,不止是那身衣裳,更是那股与众不同的气质。 远远望见列莹,萧誉白便展露出愉快的一笑,虽然从样貌上来讲他不过是二十多岁模样,实际上年纪也未必比列莹大,笑容中却饱含一种对晚辈的慈爱之情:“列莹。”他的声音亦是稳重老成的,和他的容貌并不相符,与他的神态却是微妙的和谐。 “萧道长,我娘让我来问您借点菜,再借点酒和茶。”列莹向桓淑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忸怩地说,“我家来客人了。”桓淑客气地向萧誉白行了个礼,这位道长温和沉静的外表下,有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气势。 萧誉白大方地说:“那边棚子下就有篮子,你自己去取吧。我们少不更事的小狐狸,如今情窦初开了吗?”萧誉白向这位陌生的客人发出邀请,“年轻人,不妨到舍下小歇一会儿。” “萧道长,不许笑我!”列莹毫不客气地做了个鬼脸,对桓淑小声道,“我去摘菜,你就在萧道长家坐一会儿吧。” 桓淑才坐下,萧誉白便转身去了屋后。桓淑猜想他是煮茶去了,便耐心等待着。过了一小会儿,萧誉白果然捧着茶壶、茶杯出来了。在桓淑面前摆下一个茶杯,又斟上滚烫的茶水,说:“我看公子气度不凡,若非出身清贵之家,也是大富之人。贫道茶技粗浅,公子莫要嫌弃。” “哪里、哪里,”桓淑小心地端着茶杯,目不转睛地看着萧誉白,“道长风姿超卓、脱俗超凡,实是令桓淑望尘莫及。哦,晚辈姓桓名淑,淑人君子之淑,乃是海上东京人氏。”桓淑才想起来,还未向萧道长自我介绍。 “海上东京?早年我云游四海,尝听闻东海之上、琉球之南有一岛国,名为东京。其繁华富庶,堪比东京开封,故有‘海上东京’之称。可惜我从未踏足此国,据说如今尚有大批商贾,往来于宋土和东京之间。” “正是。”桓淑谦虚道,“弹丸小国,怎敢与东京开封相提并论?”在宋朝,除了哪些时常与东京往来的沿海城市,便只有萧誉白这样活得既久、见多识广的人物才可能知道东京。 看见桓淑的茶杯已经见底,萧道长拎起茶壶,小心地为他添茶:“我虽未去过,却知道那是个极其遥远的地方。桓公子能与我们三清山的小狐相遇、相恋,真真缘分不浅。” 自己与列莹的初遇究竟该从何算起?是她偷偷藏进自己的船,还是她化身少女向他求助?然而那么多的船她偏偏选择了自己所在的那一艘,那么多的人她偏偏要找的是自己的亲舅舅,这样的缘分这是奇妙之极。 第74章 杳 杳 对萧道长家的菜园子列莹也没客气,回来的时候青菜、萝卜塞了满满一篮。列莹将篮子放在门外,剔了剔鞋底的泥,看到萧道长在给桓淑倒茶,问道:“萧道长亲自煮茶,怎么不见杳杳姐?” “杳杳泉边打水去了,为了给那些花草浇水。”萧誉白离开椅子,“你且稍等一下,你娘要的茶和酒,我这便去给你拿。” 列莹经过面前时,桓淑抓住列莹垂在身侧的销售。列莹低头,捏了捏他的手作为回应。这时萧道长正走了出来,桓淑赶紧松开手,萧道长好像没看见什么,因为他的目光只停留在手中的酒坛子上:“告诉你娘下次来要酒的时候,记得把酒坛带上。罐中余下的茶叶只有一点点,其余的是怎么样也找不到了。你先回去,等杳杳回来,我叫她给你送去。” “多谢萧道长,劳烦杳杳姐多跑这一趟了。”桓淑算是听明白过来,萧誉白是修道之人,应当是没有妻子的,那叫杳杳的女子应是萧誉白的婢女之流。不过这三清山上人妖混迹,这杳杳是个什么身份,就无从得知了。 路上桓淑将萧誉白好好夸赞了一番,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清雅不俗的人物。列莹暗想在得知萧誉白的身份之前自己也是如此惊叹的,原来萧誉白果非俗世中人。桓淑看列莹不说话,以为列莹是对自己过分夸奖萧誉白不满了,赶紧道:“你娘也是卧虎藏龙的人物。一千岁了,竟如此年轻貌美,和你倒像一对姐妹,一样惊为天人。” 列莹瞄了他一眼,不屑地道:“你是夸萧道长顺带夸下我娘,夸我娘再顺带夸下我,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吗?一点诚心都没有。” “谁说的,谁说的?”桓淑抱着酒坛子绕到她面前道,“虽然你不是世界上最好的,但我喜欢你就够了啊。” “这话听起来还有那么点诚意。”列莹歪着脑袋想了想,“反正比我好的,你可以看,但不许想!” 两人打打闹闹回到了茅舍,列莹推开门,桓淑先朝里望了一眼,见到里头依旧是宽敞的庭院屋舍,暗暗舒了口气。葛薇兴许在厨房忙着没有发现他们回来,列莹把酒菜带进厨房,生怕桓淑无聊的她又出来与桓淑作伴。桓淑问:“伯母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她当然忙得过来。”列莹环顾四周,觉得桓淑在这里确实无聊得紧,拉着桓淑到一个房间里,这屋子十分的小,陈设摆饰俨然是间书房。墙边摆着一个书架,中间一层放着寥寥几本书。列莹将书一齐抱出来丢在案上:“你可以在这里看书。” 桓淑瞄了一眼,多是标题晦涩的道家书籍,也有两部名字香艳的话本。桓淑走到坐床边坐下,抬头看着列莹道:“你陪着我,我便不无聊了。”列莹脱了鞋爬到坐床上,靠在他怀里。桓淑的手指插在列莹的发丝间,将她打了结的头发一点一点梳开:“孩子的事,你问过你娘了吗?我们可以不可以诞育后代?” “还没有,”列莹觉得他真是太心急了,“你看从我们到家,我还没来得及跟我娘好好谈一谈。你不要担心,一定会有办法的。” “你不要误会,莹莹。”桓淑柔声道,“最重要的还是你跟我在一起。” “你怕我娘会阻止我们吗?”列莹笑了一声,“你想太多了,我娘从来不管我的。而且,她很喜欢你。起先在厨房的时候她告诉我,这个年轻人真不错。” 桓淑欣喜地问:“真的吗?” 列莹离开他身上,把他的手从自己头发上拿开,一面顺着头发一面问:“骗你有什么好处吗?再说,要跟你在一起的是我,又不是我娘,我喜欢就行了啊。” “这……”桓淑尴尬地对她说,“我怕我与你私定终身,你娘会因此见怪于我。她的女儿如此单纯可爱,却叫我这个坏人给骗了呢。” “你要是敢骗我,都不需要我娘动手,我就先收拾了你。”列莹故作凶狠地举起双手在面前比划两下,扑上去抱住桓淑道,“你会对我好的对不对?你要是对我不好,我就不喜欢你了。” 杳杳来送茶时天色已晚,山上无事可做,桓淑早早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他从窗里窥看,列莹母女仍在客厅中坐着,气氛凝重,也许正在商议列莹的终身大事。母女俩被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惊到,葛薇正要走去开门,便望见桓淑打开房门出来,对葛薇说了声:“伯母,我去吧。”葛薇欲言又止,看着桓淑走到大门后—— “这里是……葛娘家吧?”黄衫女子犹疑地在门口朝内张望,直到望见葛薇的身影方才舒了一口气,将手里一包东西放到桓淑手上,“萧道长着我来送茶叶,公子收好,杳杳告辞。” “杳、杳杳姑娘,不进来喝杯茶吗?”名叫杳杳的女子并无奇形怪状的外表,一身单调的浅黄衣衫,身材修长高挑,过膝的青丝柔顺地在背后,额前一行晶莹剔透的琉璃珠串,在小麦色的皮肤映衬下煞是好看。眉宇间温柔顺从的模样,和桓淑猜想的身份分毫不差。 杳杳仿佛对桓淑的要求略感惊讶,摇头辞道:“多谢公子美意,杳杳告辞。”言毕转身,她脚步轻盈缓慢,踏向黑暗中的山道,浅黄的衣衫在夜色中格外两眼。然而只是一瞬,那片方才还在眼前的浅色背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桓淑将门拴上,走向母女俩所在的客厅:“伯母,萧道长派人送来了茶叶。” 葛薇把茶叶拿在手里:“莹莹,你和桓淑好好聊,娘先去休息了。”说罢她便走向厨房的方向,想是要将茶叶先收起来。但之后便不再见她从厨房出来,过了有一会儿,突然见到她房中的灯亮了起来。 桓淑坐在列莹的旁边,列莹微低着头一言不发。桓淑碰碰她的手指,列莹也没有反应。桓淑急了:“莹莹,怎么不高兴了?”难道葛薇反对他们在一起吗? 憋了许久的列莹看见桓淑蹲下来观察她的脸,没忍住笑了出来:“算了、算了。我原想逗逗你,自己没忍住笑。”她把桓淑拉起来重新坐好,“我问过我娘了,我娘说,以我现在的道行,到你死了也生不出一个小孩来。不过呢,还有更简单的办法——” “什么?”桓淑的心情一下跌入谷底,又被列莹忽一下拽回巅峰。 列莹得意地说:“我告诉过你的,丹药呀。三清山就有这种药,我娘愿意带我去讨几颗来。不过她可警告我了,你若不跟我拜堂成亲,我是绝对绝对不能吃的。因为吃了就一定会怀上。” “好,”桓淑握住列莹的手,信誓旦旦地说,“等回到东京,我就禀报我爹,我要和你成亲。” 桓淑望着她的眼神越是专注,越是让列莹无所适从。列莹低着头,不让他看见自己泛红的脸:“还有个消息我想你一定会很高兴知道。我娘说,这原是为了帮助道士提升修为而炼制的丹药,因此它排斥妖气。服了这种丹药生下来的孩子,会是原原本本的人类。”得知这个消息的桓淑,眼神和笑容都已承载不了他满溢的兴奋。 第75章 魂 往 第二日清晨葛薇便带着列莹上山求药去了,桓淑心里忐忑,然而葛薇母女既不邀请他同去,他便不好意思提出要求。在庭院中来回踱了几圈,飘坠的海棠花零零落落,躺在红泥里。桓淑瞥见墙角的扫帚,便取了扫帚打扫起来。扫着扫着,扶着扫帚黯然叹了一声气。 观察他已久的海棠树奇怪出声:“公子为什么叹气?” “啊,”桓淑几乎都要忘记,这里还有一个能陪他说话的伴儿,“只是担心伯母与莹莹上山求药,顺利与否。” 海棠树嘻嘻笑了:“娘在这三清山远远近近也算是闻名的大妖怪了,在三清山上的面子也不小,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桓淑扶着海棠树道:“你我也算是同乡了,你在这里可觉得寂寞?” 海棠树晃晃树枝:“这里可有趣了,有娘、有萧道长、有杳杳姐,还有各种各样的妖怪,怎么会觉得寂寞?在幽门岛上的时候,我周围只有死物与鬼魂相伴,那时既没有感受过有人相伴的日子,也不懂得什么叫寂寞。但是,现在明白了,在这里的日子可有趣多了。” “如此。”桓淑一笑,她与自己是不同的。他突然想起什么来,问:“在幽门岛上,你见过很多鬼魂吗?是不是人死了,一定就有鬼魂呢?” “对啊,那些被送到幽门岛上的尸体,都有鬼魂。他们会在岛上待一阵子,直到鬼差来把他们带入地府。” 桓淑低呼:“那么,你一定也见到过她的鬼魂了。我的母亲叫谢子兰,她去世的时候还很年轻,你可曾见过她?”海棠树茫然地晃动树冠,在幽门岛上见过那么多的鬼魂,纵然是年轻女子的魂魄也不少,又怎么会每个都认得?桓淑脸上掠过一丝失落,自言自语似的道:“那么久了,假使你见过,也一定不记得了。” 求药的过程异常顺利,只是列莹本想多要几颗,抠门的道士却说什么也不肯多给。一番讨价还价之下列莹得了两颗丹药,道士珍惜地用锦盒贮藏起来,万般不舍地交到列莹手上,还迟迟不肯松手。列莹两手抓住锦盒,怒瞪了那须发花白的老道士一眼,老道士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 “他都那么老了,活不过十年了,吃再多的丹药,也是浪费。”出了道观,列莹小声对葛薇抱怨。 葛薇摇了摇头:“可怜他勤勤恳恳修炼了一辈子,成仙这种事,还是要靠机缘。” 三清山固定范围内不许使用法术,正因有这样的协定,妖怪和道士才得以和睦相处。母女俩步行下山,当下天气炎热,走了一段路又渴又累,便在一处泉水边小歇。葛薇摘了一片芋叶盛水,喝了两小口递过给列莹。列莹咕噜一下饮尽,又下到泉边取水。葛薇望着她蹲在水边,心头忽然有些沉重。这沉重不是一时半刻了,只是突然间从心底爆发出来:“莹莹……” “嗯?”列莹答应了一声,半天听不见葛薇往下说,奇怪地转过了头。 葛薇收拾了一下情绪,语重心长地说:“娘给你讲的话,千万要记得。这药不可随便吃,桓淑一日不与你拜堂成亲,你绝不可听了他的花言巧语服下去。”她停了下又说,“娘不是觉得桓淑不好,桓淑这个孩子不错,成熟稳重、体贴温柔,但是婚姻于人类是大事,远不是他一个人说了便算的。” “娘,你放心,我都见过他爹了。”列莹将双手浸在水里,清凉入骨。 “他爹同意了吗?” 列莹想了一会儿:“我不知道桓淑同他提过没有,但桓淑说过,他爹不大管这些。我觉得他爹对我印象也不差。” “他爹知道你是半妖吗?” 列莹沉默,良久才道:“不要教他们知道不就行了?反正现在有了这丹药,他们就看不出什么破绽。” 事情太过顺利,反而令人不安。人与妖相恋本是稀奇之事,但是在葛薇见过、听过、经历过的案例中,无一不是千难万险,且多半难得善终。葛薇与列莹的父亲,便是经历了多少年煎熬,才换得一年的相守。葛薇暗暗摇头,也许只是自己多心了,为何不能相信她的女儿列莹便是有如此的好运呢? “娘,”列莹的这一声,唤得意味深长,“我知道你生活了那么久、修炼了那么久,很多事可能都不记得了。比如给人下过的咒,你还记得几个?” 葛薇呵呵一笑:“你娘活了九百多年,给人下过的咒不计其数,还真记不得几个。为何突然问起?” “什么样的咒语会在人的脸上呈现这种形状?”列莹用湿漉漉的手指在地面上画下半个水滴状的图形。她一抬头,见到的葛薇神情恍惚,便知道必有内情。列莹站起来拍了拍裙子,说:“我在明州遇见一个人,他的脸上便有这样一个暗红色的咒印。奇怪的是,我最初认识他的时候,并没有发现这个咒印。第二次我去明州的时候,才见到他脸上的咒印,阿璃、敖尨、凌霄仙子都见过。可这个咒印,只有当我在的时候才会出现,我不在的时候,即便道法高深如他们也看不见了。一定是我身上的某样东西,引发了这个咒印。那个时候,为了使用娘教我的纸鹤传书之术,我随身保存着娘的一罐鲜血。” 葛薇莞尔一笑:“我记得这个咒印,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下的。并非什么特殊的咒印,是我随手画的。你放心,它并无害处,寻常人也看不见。” 列莹觉得,沈老板的咒印与葛薇一定有什么特殊的联系:“那咒印法力涣散,时日不短。但是,沈老板不过才四十来岁。” “所以我这个妖咒,原不是下在他的身上。”葛薇解释,“中咒之人,应是他的前世。”想不到还有妖咒能随着人转世投胎,葛薇的妖法比列莹想象的还要厉害,或者说,这种能世世追随中咒之人的咒术当属旁门左道,葛薇钻研旁门左道的心思真是出人意料。葛薇问道:“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他是东京人,在明州经营客店,叫沈怀遇。怀遇、怀遇,怀才不遇,他有没有才我不知道,遭遇倒确实很不堪。”列莹念念叨叨,没有留意到葛薇暗淡的目光。 第76章 前 尘 列莹手中捧着精致袖珍的锦盒,打开锦盒的盖子,一股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桓淑说不清那是什么气味,但绝非来自寻常草药。所幸药丸只是小小一颗,鼻子一捏,以水送服,一下子也就滑进喉咙里去了。桓淑往盒中仔细看了看,见到的是两颗药丸。 “莹莹,”葛薇忐忑不安地望着那对年轻人,“此药珍贵,还是娘来为你保管吧。”万一列莹自作主张吃了这药,那后果不堪设想。 两名年轻人一同犹疑地望着她,显然不很想将药交出。最后还是桓淑劝道:“莹莹,你娘说的对,还是交给你娘保管吧。” 列莹双手抱住锦盒:“不会,我不会弄丢的。”两人心知肚明葛薇担心的是列莹擅自服药,但列莹不好意思拿上台面来说,列莹向葛薇使了个眼色,“娘,你对我也太不放心了。” 葛薇没辙,只好嘱咐桓淑:“女儿是已经不听我这个娘的了,往后莹莹就交给你照顾了,桓淑。我们妖类不像你们人类讲究多,你们二人离去前,就在我面前磕三个头,邀请萧道长做个见证,这件事便定下来了。桓淑,你看可好?” 桓淑未答,列莹赶紧捅了捅他。桓淑似有难色,看见他犹豫不决的模样,葛薇的眉头逐渐皱了起来。终于,赶在葛薇开口之前,桓淑开口:“晚辈担心,如此潦草简单,实在怠慢了莹莹。如果伯母允许,桓淑此番回去东京,就请父上备下三媒六聘,遣媒人亲至三清山定亲。不过东京路途遥远,望伯母宽限我一段时日。” 原来如此。葛薇松了一口气:“我方才说了,我们妖类没有那么多讲究。况且桓淑你也知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真的方便与你的家人相见吗?” 虽然葛薇法力高强足以掩人耳目,但如此年轻的外貌也着实惹人生疑。桓淑颔首:“谨从伯母之命。”桓淑转头望着列莹,饱含歉意,“眼下只得再委屈莹莹一段日子。桓淑向伯母发誓,来日一定在东京风风光光地迎娶莹莹入门。”列莹偷眼看向母亲,不禁露出自豪的微笑。 难得回到三清山,列莹自想多陪伴母亲几日。但列莹看得出来桓淑在山上百无聊赖日子难熬,带他将三清山内内外外游览了一番,休息一日后便向葛薇告辞。两人骑马回到明州,比去时缩减了几日的行程,列莹一身风尘仆仆地来到萧璃住处,桓淑要赶回去向叔父告知回来的消息,列莹便将马给他带走。 进了院子,就见到萧璃蹲在屋檐下洗衣,阿宝坐在一旁的小椅子里。列莹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去,将阿宝抱了起来。萧璃方才听到马嘶声,奇怪地问:“你是骑马回来的?桓淑呢?” “回叔父家去了。”列莹先回答,“我们嫌马车慢,去的路上就换了两匹马。不然这会儿我恐怕才到三清山呢。”列莹张望四周,不见谢子孚的踪影,“姐夫出去了?” 萧璃捶衣服的手停了下来:“回去了——东京。”列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萧璃继续解释,“东京来信说谢夫人重病,叫他速速回家。好像也给桓淑去了信。你说,这是真病还是假病?” 儿子离家那么久,即便是假病骗他回去也不为过。但无论是萧璃还是列莹,担心的都是谢子孚会不会一去不复返了?若是假病,还记得给桓淑也写一封信,这戏做得真足。列莹突然想到,那桓淑岂不也要赶回东京?现在他尚未回到叔父家,恐怕还不知道这个消息。萧璃也看出了列莹在想什么,说道:“如果桓淑也要回去,你就跟着他去吧。” 列莹一愣,刚刚自己竟然只顾想着桓淑,完全忽略了萧璃的困境,真是太不应该:“我为什么要跟他回去?姐夫不在,我应该留在这里陪你。” 萧璃一笑:“我自己忙得过来,哪里需要你陪?此番和桓淑回去,同娘谈得怎么样了?” “很好啊。”列莹的脸颊滚烫滚烫,依旧假装镇定,“娘可喜欢桓淑呢。桓淑也当着萧道长和杳杳姐的面给娘磕了头,算是认下这门亲了。” “生子的方法呢?” “娘带我上道观借了两颗丹药,只要服了便可以生育孩子,而且可以摒除妖气,是真正的人类婴儿。”列莹说着不禁扬起了嘴角,如今一切的困难都已经排除,她和桓淑马上要修成正果。 萧璃忍不住揶揄她:“谁在东京时天天嚷着不喜欢桓淑?你看看你现在的脸红得跟什么似的。”萧璃伸手去掐她的脸颊,被列莹尖叫着躲了开。 沈老板的客店一如既往的冷清,纵然是太阳当头的六月天,独自坐在柜台里的沈老板似乎也能感受到阵阵寒风。屋主刚来催讨过房租,沈老板翻了半天,还是缺少两贯。因是常有的事,屋主并不担心沈老板赖账,也没有要他的欠条,只说过几日有了钱就给他送去。沈老板撑着脑袋叹了声气。 阳光刺目的门口,突然出现了一片黑色。沈老板一下子打起了精神,这可是今天的第一个客人!沈老板殷勤地走出柜台:“外头天气可热,客人快些进来吧。客人住店吗?”那人慢慢走了进来,竟是一个十分美貌的青年女子,淡紫色的褙子、点缀彩色花纹的褶裙,容貌艳丽却不失清雅,更为动人的是她两眉间一点朱砂,成熟风韵之中又平添了几分灵动。 “对不起,小女子只是赶路累了,想来借口水喝。” 沈老板难掩失望之色,仍然热情地说:“没事,姑娘先坐会儿,我去给你端水。” 女子接过沈老板给她的一大碗水,丝毫不顾形象地仰头一饮而尽。看她的样子,定是渴极了,沈老板说:“我再去给姑娘打碗水。” “哎,不用了。”女子唤住沈老板,“小女子已经不渴了。老板人这么好,怎么这店里却是有些冷清。” 沈老板尴尬地挠头:“不瞒姑娘,小店偏僻,生意不好,一日难有一两个客人。” 女子的神色也尴尬了:“这……这样大的店面,一日难有一两个客人,维持也不易吧?”看他一身旧衣,也猜得出几分他的窘境。不过衣服虽旧,仍洗得干干净净;店虽冷清,仍打扫得整整洁洁。这一丝不苟的品质,也是值得尊重的。 “图口饭吃。” 女子的目光在沈老板脸上逡巡,沈老板略觉尴尬,假意查看自己的鞋面。也许是察觉自己失礼,不好意思再坐下去,女子起身。沈老板听到桌上的响声,抬头一看,女子正将一张会子压在桌上:“多谢老板的这碗水。” “姑娘这是何意?一碗水而已,何值这些钱?”沈老板连忙把会子塞回女子手中,女子却攥紧了拳头,怎么也不肯接那张会子。沈老板不敢用力剥她的手,只好把会子又放到桌上:“姑娘快收起来吧,我可不做奸商。” 女子呵呵一笑,声如银铃:“无商不奸,无奸不商,老板如此厚道,怎么做得起大生意?”眨眼之间,女子竟已移到了门边,扶着门道,“这钱不是用来买水,是来买老板的人情。” “姑……”不见了?沈老板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追到门口东张西望,竟已不见了那个女子的身影。这走得,也实在太快了些。 第77章 谎 言 列莹辗转反侧一整夜,想着不知桓淑收到了那个消息没有,不知桓淑是否决定了要回东京,不知桓淑打算何时动身启程。一连串的担忧在她脑子里晃来晃去,她既不舍桓淑,又放心不下萧璃,这叫她着实为难。 这边厢她为桓淑的事时时悬着一颗心,那边厢桓淑却好似跟她作对似的一直不肯来。萧璃唤列莹洗米的时候,列莹都不知道要不要洗桓淑的份。 用过饭的午后,阿宝到了午睡的时间,连打了几个哈欠。萧璃抱着阿宝要进屋去睡了,看着列莹满脸忧容的坐在门边,道:“不如你去找他吧。” 列莹突然生气起来:“不去找,去哪儿找?”她气得莫名其妙,但萧璃知晓其中缘故,这种气是劝不下来的,萧璃不吱声,径自抱着阿宝回屋睡觉。列莹呆愣愣地盯着大门望了一会儿,生着气跑进了厨房去刷锅。 桓淑来到谢家外头的时候,就听见厨房里“乒乒乓乓”动静大得很。桓淑心存疑惑地走到了厨房门边往里一看,正是列莹一个接一个刷着碗,刷完了就往灶头上一放,发出乒乓的声响。那模样,绝对是心情不好。“是谁惹你生气了?”桓淑走近她身侧,轻轻揽着她的腰问。 列莹一怔,本来想好了要劈头盖脸骂他一顿,他温柔的语调吹进耳朵里,登时心一软:“怎么你还记得来看我?怎么不直接回你的东京去?” “回东京?”桓淑立刻反应过来,“也是,小舅舅一定早早赶回去了,萧姐姐一定也告诉你这个消息了。我过几日便要回去,二叔有些事情交代我处理,需得先办妥了。” “你外婆的病怎么样了?”列莹柔声问。究竟是真病,还是假病,她想为萧璃探上一探。 桓淑道:“信中虽说得麻烦,但语气也不十分紧急的样子。不过外婆病了,总归还是要回去探望。你要跟我一道去吗?” 列莹认真地考虑着,自己该不该去呢?一来既然与桓淑订了亲,且与谢子孚又有那样的亲缘,若自己不去探望,唯恐桓淑认为自己冷漠;二来她去了刚好盯着谢子孚,以防谢子孚一去不归;三来万一桓淑此去很久,难道她要在明州独自等候吗?“你要什么时候回来呢?” 桓淑也摇了摇头:“看外婆的病况如何。”桓淑知道列莹的难处,既不想离开他,又放不下萧璃,他拨弄着列莹的头发,道,“回东京前我需得去越州一趟。等我从越州回来,差不多就可以把回东京的事定下来,那时我再来找你,不如你先同萧姐姐商量商量?” 列莹忙不迭地点头。萧璃自然是不会反对她去的,但那未必代表萧璃的心里愿意让她走,真正需要考虑的,是列莹自己:“你去越州要几天?何时出发?” “明日就走。很快的,很快就回来。”桓淑埋首在她的颈部,说话的时候一股温暖的气息喷薄,在这炎热得令人提不起精神的夏日午后,从身体到心灵都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一样酥软。 自从东京回来后,他们还不曾去拜访过沈老板的客店,不曾给沈老板带去沈冰的消息。列莹知道那是因为有些事情自己不知该如何处理,但若让沈老板一直那么漫漫无期地等待着,列莹于心不忍:“桓淑,我们是不是该去见一见沈老板?我怕自己说错了话,我想你陪我去。下午就去,好不好?”桓淑颔首,如此逃避终究不是个办法。 因为天气实在闷热,两人在房里睡了一个午觉,到了临近傍晚天气凉快下来的时候,才姗姗地出发。沈老板的客店虽不远,走到沈老板店里时,太阳堪堪没去了身影。在这条不甚热闹的小街上,左邻右舍都已经把椅子搬出来乘凉,沈老板站在邻家的门前,同邻居大娘聊着闲话,在视野不怎么好的暮色中偶然一瞥,瞥见了从街角转弯处走来的一对青年男女。 沈老板眼前一亮:“桓公子、列姑娘,你们从东京回来了。” 列莹突然停了一下,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们从东京回来可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桓淑暗地里拽了下列莹的手,从容自若地向沈老板走去:“沈老板良久不见,生意可好?” 沈老板苦笑着摇头,引二人入了店里,倒上茶水。桓淑绝口不提从东京回来的日期,只当自己是刚刚来到明州,沈老板也没有多问,寒暄了一番后,只道:“公子如此繁忙,我还将小女的事麻烦公子,真是过意不去。不知小女的事,可有了回音?” 不问还好,一问列莹的心里便揪了起来。她正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才将桓淑拖了来,但想到桓淑不会对沈老板说实话,列莹的心里又十分难受。桓淑回答:“找到了。不过朱夫人已经过世多年,朱夫人过世前,沈冰就已经由卫夫人接去抚养了。” “啊?大姐?”沈老板低呼,“那如今我的女儿还在卫家吗?” 桓淑点头:“卫夫人待她视如己出不说,沈冰道卫家老太君亦十分宠爱她。她在卫家生活无忧,老板可以放心。” 沈老板布满细纹的眼睛,登时涌上了泪光:“我大姐是个极好的人。但我们沈家门楣低,恐怕大姐在卫家面前丢了人,自从大姐嫁入卫家,我们鲜少与她往来。我又是因失意而离开东京,自然是不敢去打扰她的。大姐如今年纪也不轻了,身体一向安好?” “沈夫人精神矍铄、神采奕奕,即便是容貌也不曾老去半分。”或许因为这句不是撒谎的话,桓淑面带微笑,说起来也是轻松得多。 沈老板喃喃道:“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他又问,“桓公子,冰儿可曾问起我这个不中用的爹?” 桓淑沉吟了一下:“问了。但我们问她可愿随我们来明州时,她——”桓淑的尾音拖得很长很长,却没有了下一个字。这种语调,足够让听者领会。 沈老板的脸上掠过一丝失落,仍然说:“不来好,不来好。既然卫家待她那样好,何必到明州来与我穷遭罪?”卫家给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岂是他能供给她的?对沈老板而言,只要知道她过得好就足矣。 “不过沈冰姑娘很是期待有一日能够与您相见。”桓淑问,“老板何不回去与她团聚?” 沈老板望着他,无奈地笑了下:“我卖掉了东京的祖宅、盘掉了店面换成盘缠来到宋国,什么都没给女儿留下。如今过得比当初还不如了,哪里有脸回去?”桓淑自然是知道他不会回去的,否则不会提出这样的建议。沈老板问:“她如今年纪也到了,可曾许了人家?我虽见不到她,却也想知道她将来会去哪里落脚。” 列莹心里一紧,听着桓淑道:“沈夫人也有提及此事,正在为她物色人家。如今沈冰姑娘是卫家的养女,一定是要嫁高门大户的。听说,卫家太君有意将她直接许配给某位卫家公子呢。” 沈老板的眼中闪出光芒,万分惊喜地念道:“那可真是太好了啊。”期望她生活在一个好人家,期望她许配给一个好人家,一个父亲对女儿愿景,大致如此。 第78章 如 焚 仔细想想,应该是从萧璃和列莹姐妹俩光顾他的小店开始,沈老板觉得自己的小店就不断迎来各种非同凡响的客人。照理说凡是奇人异士的光临应当都能带来好运才是,不过沈老板的生意并没有因此好起来。 明州虽然没有宵禁,沈老板的店所处的街道夜晚并不热闹。到天黑下来之后,便鲜少有街坊以外的人往来。送走了桓淑、列莹,沈老板便回到街坊中央闲聊打发时间,直到邻家的孩子闹着困了,众人便一哄而散,沈老板亦回去关上店门歇业了。 “啪!”像是什么东西掉落。声音不响,却分辨不清方向。沈老板奇怪地张望了一番,并没有什么异常。正当他疑惑时,突然从柜台另一边钻出来一个人,沈老板大惊之下抓起了手中的砚台。幸好在砸下去之前及时看清了那是个娇小的女子:“凌、凌霄姑娘?”他疑惑地看了看紧闭的大门,就连窗户也没有一扇是打开的。 “哎呀,沈老板!”凌霄开心地打了招呼,“好久不见,你脸上的咒印好像没了?也不一定就是没有了,一定是因为列莹不在所以看不见。对了,我是来找列莹的。” 沈老板稀里糊涂地听她说了一通,只明白了最后一句:“凌霄姑娘找列姑娘怎么找到我这里呢?不过正巧列姑娘来过,她也是刚刚从东京回来的。列姑娘如今不住在小店,住在谢公子家。” 凌霄仔细计算了下,自她从东京离开到现在,人间应该也过去大半年了,列莹居然一直都待在东京?“谢公子家?” 列莹决计料想不到,在自己脱衣准备睡觉的时候会有一个人凭空出现在房间里。即便她是见惯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事物的狐妖也不假思索地一掌劈了过去,那毫无预兆出现在房间里的人影敏捷地一闪。待她双足重新落地时列莹已经衣着整齐地站在了她的对面,神情严肃目光敏锐,凌霄叫了一声:“哎呀你出手真快,刚才可真是吓死我了。” “凌霄?”列莹的神情一下子恢复了正常,“我脱衣服的时候你突然出现在我身边,这可不能怪我出手太快。”幸好是凌霄,若是敖尨,列莹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的!话说回来,以敖尨的性子,当不会像凌霄这样冒失吧。 屋里没有椅子,凌霄便坐在了她的床沿:“我来找你带我去那个什么三清山。你还记得吗?你说可以带我去见帝君。” “现在?”桓淑明日去越州,左右不过两三日就要回来的。这两日她还要决定好要不要随桓淑回东京,怎么可能带凌霄去三清山?“敖尨不是说,最好不要去三清山吗?” 凌霄满脸委屈:“可是,我想见见帝君。我此番下凡还没有同敖尨说过,就先来找你了,便是怕敖尨阻止。” 看来,只有敖尨能够阻止她。列莹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挨着凌霄坐下:“之前敖尨不是让你回天庭侦查紫微帝君滞留人间的因缘吗?你可有什么发现?” “找到了,然而恐怕并无什么用处。”凌霄沮丧地说,“我从北斗七星君里挑了个最藏不住话的下手——巨门星君,又让巨门星君倾慕的仙女姐姐使了个美人计,才终于从他的口里得知原委。帝君此次历劫,也才轮回了两世,原本前一世过完就该回归天庭,但是前世帝君遇到了一个人——不,一只鬼。” 凌霄目神色阴沉地盯着列莹,慢慢举起双手作爪状,她的双眼微微泛红,看得列莹背后发毛:“是一只厉鬼。这鬼得了帝君之助修成肉身,竟然入了魔道。虽然帝君已将此鬼封印起来,但若不能斩草除根,他日必定为祸人间。此事因帝君而起,必得由帝君来了结。然而,帝君已无前世记忆,如今没有人知道那鬼被封印在何处。了不断此桩因缘,帝君便无法回到天庭。” “他是紫微帝君,为何助厉鬼为恶呢?”列莹不解,但她知道凌霄也给不了答案,“北斗七星君也不知道那厉鬼封印之处吗?” 凌霄摇头:“知道,或者不知道,又有什么意义?事关帝君重回天庭,皆是天机,他们不敢泄露。” 列莹心想,那巨门星君还不是将紫微帝君滞留人间的原因给说了出来?“再去使一趟美人计,说不定就说了呢。” “打探得太多,宫女姐姐要起疑心。”凌霄又道,“我觉得巨门星君也未必是不讲,也许他真的不知道。帝君的职位和修为都远在他之上,即便转世为肉体凡胎,那份神力却是隐藏在体内的。帝君的仙法,巨门星君定然无法探察,即便是其他六位星君也一样。” “若是修为在紫微帝君之上,就可以探察到紫微帝君的仙法痕迹了吗?” 凌霄颔首:“理论上如此,除非帝君刻意隐匿踪迹。但我想帝君的凡胎,并无此意识,也没有这等修为。不过天庭之中,敢真真切切说修为在紫微帝君之上的,也不过中天玉皇大帝一位上仙,难道你让我去问玉帝打听吗?” 厉鬼成魔,列莹把从小到大见过的妖魔鬼怪全部回忆了一遍,也没有找出此类魔物。平日常随在萧道长身边的,也只有灵芝成妖的杳杳一人而已。看来这厉鬼确实被萧道长的前世封印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凌霄,你是神仙,可我只是妖精。妖精是要休息的,这深更半夜的,你叫我如何赶路?” 凌霄望着列莹,赞同地点头:“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找帝君?” “你看,我姐姐一人照顾年幼的孩子,忙不过来,我得在这里帮忙。”列莹委婉地拒绝。 凌霄垂下了头,考虑良久,遗憾地说:“没事,那我自己去吧。我虽然可以找到三清山,却不知紫微帝君在哪里,也不知他如今的模样我认不认得出来。万一我认不出他,到了那里,我该去问谁?”尽管看起来冲动冒失,凌霄并非蛮不讲理的神仙。 列莹不知该不该告诉凌霄,那时敖尨的担心也很有道理,凌霄个性大大咧咧,她虽没有恶意,冒然去了三清山,会不会给萧道长惹出什么麻烦?列莹是断然不愿置萧道长于危难之中的:“你看天色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不明天再启程?” “我不累。” “我累了。”列莹认真地说,“我想睡觉,我可以明天再告诉你。” 凌霄楚楚可怜地望着列莹,只希望她发发善心,将消息告诉她。可是无论她怎样盯、怎样看、怎样楚楚可怜,列莹都无动于衷。列莹闷不吭声地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走到墙边的箱子前翻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朝门口走去。凌霄激动地喊住她:“你去哪里?”难道是改变主意了? “茅厕。”列莹指了指床,“如果你要睡觉,可以就睡在这里;如果不睡觉,那明日再来找我。但是,我上茅厕你一定不可以跟来,很臭的……”列莹小手在脸颊边扇了扇,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凌霄乖乖地点着头,列莹攥紧衣袖里的传音螺。 第79章 五 谷 没好意思在列莹屋里赖着的凌霄,夜里自寻地方潇洒去了。第二日一早来寻列莹,直接落入了列莹的房间里,却见床上被子整整齐齐,早就不见了列莹的踪影。凌霄走出房门去寻列莹,刚一开门,便闻到一股饭香飘然而来。 成仙日久,凌霄都已不记得这人间的饭菜是什么滋味了,这久违的气味闻起来着实诱人。即便是神仙之躯,凌霄都感到肚子饿了,循着饭香往厨房走去。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散发着诱人香味的,正是那口木板盖着的铁锅。凌霄情不自禁地揭开锅盖,一阵白烟腾腾,扑鼻而来的是令神仙也垂涎的香味。 虽然那只是白米饭而已。 “快盖上、快盖上!”一个女人大叫着飞奔进来,抢过凌霄手里的锅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闷住米饭,双手还牢牢按在锅盖上。这时,女人方才有空打量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家厨房里的陌生人:“你是——凌霄仙子?” 凌霄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女人,也不在意她为何认识自己,笑着答应:“是啊。你做的饭好香啊,我可以吃一点吗?” 萧璃虽然不觉得自己烧的这锅饭有什么特别之处,但看到凌霄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也觉得不好拒绝:“可以,但饭不能就这么吃,得等莹莹买好了菜回来。” “列莹买菜去了?”难怪起得那样早。难道她是为了招待自己这个客人专程起早去买菜的?凌霄的心里竟然有一点小小的感动。 萧璃点着头。列莹可是为了躲避这个凌霄仙子,天还没亮就逃出门去了。列莹说凌霄打算去三清山找萧道长,尽管不知堂堂神仙为何要找萧道长,但从列莹的话中萧璃明白,列莹是想同桓淑回东京。她先前说自己还未决定,其实是顾虑萧璃母子。 然而不愿陪同凌霄只是一方面,列莹似乎并不支持凌霄去三清山。她甚至告诉萧璃,她已经找到了能制止凌霄的人。在这个人到来之前,列莹只得先出去躲一躲。 列莹并不是去买菜,当然也不会买菜回来。凌霄始终站在厨房的门边,闻着米饭散发出来的诱人香气,肚子发出了久违的“咕噜咕噜”的响声。饥饿,作为一个不食五谷的神仙,竟然有了饥饿的感觉。凌霄惊奇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良久,望向厨房里的萧璃道:“这位夫人,我们可以不等列莹的菜吗?我只要吃白米饭,就可以了。” 萧璃看着她的眼神是古怪甚至惊恐的。作为修道之人,萧璃知道修仙必修习辟谷之术,就连列莹也是可以十天半个月滴米不沾的,眼前这个已经修成仙身之人,为何会说自己饿了?然而萧璃还是将锅盖掀开来,拿着一根筷子戳进米饭,熟了。锅里同时蒸着两颗鸭蛋,她将鸭蛋放进凉水里降温,盛出一碗米饭,并一颗鸭蛋递给凌霄:“仙子就着这颗鸭蛋,先吃点吧。” 凌霄激动地大喊了一句“谢谢”,捧着饭碗在灶台边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根本没空去理会那个鸭蛋。萧璃见状,将鸭蛋敲开了放进她的碗里。凌霄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鸭蛋,抬头看了看萧璃,三两口将鸭蛋就着米饭一起吞了进去。末了端着饭碗对萧璃道:“谢谢夫人,能再给我一碗吗?” 尽管备下了两个人的饭,萧璃眼睁睁看着凌霄趴在灶台上恨不得将整口锅都舔干净的模样,只得剥了剩下的那颗鸭蛋默默吃下。凌霄看见她手里只有一颗鸭蛋,突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愧疚地说:“那个……我帮你洗碗刷锅吧?” “没事,”萧璃可怕她一头扑进锅里去舔,“只是饭下得少了,不知仙子可吃饱了?” 凌霄摸着鼓鼓的肚子:“饱,可饱了。我已经有几百年没吃过饭了,可真是香啊。” 对面的屋子里突然传出孩子的哭声,萧璃一下子紧张了起来,顾不得挡在面前的凌霄一头冲了出去。不明所以的凌霄跟着萧璃走到了对面的屋子,她客气地站在门外,看着萧璃抱起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子,凌霄忍不住笑道:“真可爱。龙目凤睛,这孩子可聪明了。” 萧璃抱着孩子向她走过来:“谢仙子夸奖。”得了母亲的拥抱,阿宝便不哭了。一双晶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凌霄,忽然不好意思似的捂住脸,转身趴在母亲肩头上笑了起来。 最后还是没拗过凌霄,萧璃答应了让她刷锅洗碗作为感谢。凌霄在天上几百年,不消说从没做过这样的活,萧璃极不放心。不过凌霄宽慰她说,在成仙之前她也经常做家务的。萧璃抱着阿宝站在灶边,凌霄挽起双袖站在灶台前,神情凝重,如临大敌。良久,突然转身拿起水瓢。萧璃松了一口气,看来,她确实记得该怎样刷锅的。 正在和锅奋战的凌霄蓦然一声尖叫,把萧璃怀中的阿宝吓得一愣,下一瞬“哇”大哭起来。“凌霄仙子?”萧璃来不及多问,忙着哄哭闹的阿宝。凌霄嗖的一下从她身边窜了过去,她并没有跑远,萧璃看见她就站在院子里对着门口的方向,紧张得语无伦次:“萌、萌、萌萌,你怎么来了?” 走出厨房,萧璃瞟向院门,只见那个锦衣华服的美貌青年嵌在门框里,似笑非笑地望着凌霄:“凌霄姐姐,怎么你下凡来也不知会我一声?我听说你此番回天庭收获不小,怎么也不同我说?” 凌霄沉吟半晌,指着厨房方向:“我是想对你说的,等我刷完这口锅。” 凌霄一说完就钻进厨房刷锅去了,为了方便盯着她,敖尨也来到了厨房门边。那个青年,萧璃还是记得的。毕竟如此形貌的男子,实属世间少有。萧璃正犹豫着要不要同他开口打招呼,敖尨先道:“许久未见,令郎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是了,上一次见到阿宝,他还是才足月的婴儿。敖尨显然不似凌霄那样受阿宝青睐,望了他几眼,懒洋洋地打着哈欠,趴在了母亲肩膀上。萧璃微笑着同敖尨打过招呼,借口哄阿宝走到了厨房门外。她不敢走远,不知道这敖尨来意为何,两人万一在她家里闹腾起来—— 凌霄刷锅刷得异常认真,前后刷了三遍,当她第四遍往锅里舀水的时候,敖尨抓住她的手腕:“凌霄姐,再刷就要把这锅刷穿了。”门外的萧璃听见这话,心里哆嗦一下。 凌霄无奈,将器具一一摆放整齐,问敖尨道:“你是来阻止我的?” “不全然是。”敖尨斜了一眼门外,知道萧璃仍在那里,“凌霄姐你忘了,我们是一起做这件事的?为何这次竟私自行动?若你觉得不再需要我的协助,那从此以后我不干涉也可,不过,就没有人为你出谋划策了。” “并非我有意隐瞒,只是我不小心将传音螺弄丢了,便不知道该怎样找到你。再说,”凌霄闷闷不乐地说,“我知道你会阻止我的,可我也想去见见——嘛。” 敖尨满脸无奈:“先将你探听来的消息告诉我,我们再从长计议。” 第80章 暗 涌 随敖尨离开了萧璃家,走到邻近的大街上,见到拐角的屋檐里藏着列莹。一望见他们,列莹立刻紧张地躲到墙后,凌霄瞬间明白过来:“是列莹给你通风报信的?”列莹从墙后露出半个脑袋,进而露出整张脸,歉意地一笑。 三人进了路边一家小店,凌霄将从巨门星君那里得来的消息一五一十给敖尨复述了一遍。敖尨一面喝着茶,一面思考对策:“那么当务之急,就是找到那被封印的魔物。” 凌霄沮丧道:“说来简单,连巨门星君都不知道它在哪儿,人间这么大,我们到哪里去寻?所以我觉得,当务之急是去找帝君,说不定在我们的帮助下,帝君就想起什么来了。” 敖尨真想一筷子敲到她脑袋上:“我们是暗中行事的,不止得提防着盯上帝君的妖魔鬼怪,还要提防着天上地下的各路神仙。老想着往帝君那儿跑,不明摆着再告诉所有神仙妖魔,我们在忤逆天规吗?受点惩戒事小,若是连累了帝君,你我心里都不好受。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许你去找帝君。我好歹是在人间游荡的龙君,你是足不出户的天宫仙女,一旦出现在人间妖鬼的视野里,势必引得不少关注。” “那我们只得漫无目的地去找封印吗?”凌霄满脸不情愿的模样。 敖尨沉默了。世间何其大,要到何处去寻那样一个小小的封印?“也许我们可以沿着帝君前世的足迹去寻。他到过哪些地方、住过哪些地方,我们一个个找过来,必能找到线索。” 列莹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万一他云游四海……”话音未落,敖尨杀人般的目光就斜了过来,吓得列莹赶紧把嘴闭上。 然而列莹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凌霄万分赞成地连连点头:“等我们把那些地方一个个找过来,得找到猴年马月啊?帝君的寿命撑得了那么长吗?何况要知道帝君究竟走过哪些地方也并非易事。”只怕天书中也不会记载些琐碎之事。 敖尨不得不承认,这次她们说得很有几分道理:“那我们从别处入手,尽量不要去打扰帝君。除了那只魔,帝君前世究竟还认识过哪些人?会不会尚有人在世?比如列莹你的母亲?” 列莹一愣,不知话题是如何转到自己母亲身上的:“我娘虽然与萧道长关系甚好,但我不曾听说过她认得萧道长的前世。” “我不是说你娘一定认得,我的意思是,既然帝君前世是修道之人,必然与神仙、妖魔、道士打过交道。无论是神仙、妖魔还是修道有成之士,寿命皆十分漫长,帝君前世结交的朋友,应当还有在世的。” 列莹顿悟:“道士必得拜师,找到他前世修行之地?” 敖尨注视着列莹,眼神中露出些许赞赏之色:“没有比这更简单的方法了。”他转头对凌霄说,“凌霄姐,还需麻烦你回去一趟,打听打听帝君前世师从何门何派。” 尽管听起来很有道理,凌霄的脸上仍是十分的不情愿:“我还没有见到帝君……” 敖尨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等帝君回归天庭,你可以看个够。” 在敖尨催促之下凌霄不得不当日即返回了天庭,敖尨还要亲自送她一段路程,以免她中途折返。列莹望着两人消失在层云上的身影,独自回了家。到了家门口看见正在收衣服的萧璃方才想起来,今日家中已经没有菜可吃了,自己竟什么也没买回来。 “莹莹?”看见列莹到了门口又转身往外跑,萧璃疑惑地喊住了她。 列莹站在原地,转身看着萧璃:“我忘了买菜回来,现在虽然晚了,我出去弄点食材。”去借、去买,再不济去偷,这点小问题难不倒列莹。 “不急。”萧璃抱着刚收下来的衣服走到了她的面前,“莹莹,你想好了吗,要不要随桓淑回东京?”列莹被她一问便愣住了。她心里的小算盘是逃不过萧璃的眼睛的,但是,她真的没有作出决定。萧璃笑了笑:“桓淑一定希望你去吧?” 这种提问的方式,似乎比较好回答。列莹道:“他确实问过我。不过,也说不上特别期待。” “那还犹豫什么呢?”萧璃反问,“现在阿宝不小了,我一个人照顾得过来。子孚回去前,给我留下了不少钱,足够我过这几个月的。但是,我却很担心子孚在那边的情况。莹莹,你去了东京,一定要去见见子孚。万一他有什么需要你帮助的……”萧璃最担心的情形,是谢子孚欲回明州而不得,“告诉他,我在明州等他。” 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让列莹安安心心地离开明州:“阿璃,我……我再考虑看看吧。” 买菜向来是清早的事,现在都已经傍晚了,菜市早就撤了。列莹在菜市街上游荡了一会儿,便径自去了城外。城外有的是农田,不愁弄不到菜。趁无人注意的时候从东家挖一棵白菜、从西家拎一点腊肉,列莹满载而归。 “你这狐妖真不学好,不好好修行,倒学起偷鸡摸狗的勾当来了。” 列莹警惕地抬头,树上果然是敖尨。见她发现了自己,敖尨便从树上飘了下来。说是飘,是因为他轻盈、优雅、潇洒的动作,即便是从树上跳下来的姿势都那么好看。敖尨轻飘飘地落在列莹面前,列莹问:“你不是送凌霄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送完了凌霄,自然就回来了。” 列莹围着他走了一圈,呵呵笑道:“在这里遇见我,不会是巧合吧?” 敖尨不答:“来向你打听帝君的近况。你不是才回过三清山吗?” “萧道长很好啊,吃得好、喝得好、睡得好,你放心。” 敖尨点头,思索了一下:“你为何匆匆回去,又匆匆离开?你要去哪里?”果然,敖尨不是为了打听消息这么简单。敖尨叹了声气:“我知道你要去找谢子孚。” 列莹睁大了眼睛,他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但总比把自己与桓淑的事和盘托出的好。于是列莹忙不迭地认下:“他被谢家召回去有一小段时日了,你有他的消息?对了,谢家来信说是谢夫人病了,是真是假?” “思子成疾,倒是真的。”敖尨道,“不过总归不是什么大病。你要去把谢子孚找回来吗?难了,还有你的桓淑。” 敖尨那最后一句话让列莹心里一紧:“什么意思?” “桓淑能自由来往于东京、宋国,是因为他想从商。从今往后恐怕不是了。”敖尨解释,“东京即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剧变,谢子孚和桓淑是被谢王后召回去的,以后自然也没那么容易放他们离开。” 翻天覆地的剧变?“东京发生了何事?” 敖尨神秘地说:“这是天机,不可泄露。因一切尚在酝酿之中,你去了东京之后,自然会明白。” 纵然谢子孚和桓淑不能再自由来往明州,自己也不要紧,但是阿璃——“你说谢子孚不能回来明州了吗?可是阿璃在等他。” “这我不敢说,只是谢子孚以后八成要羁留东京。我来告诉你这些,是因同情你的姐妹萧璃的处境,好让你们早点想出应对之策。” 真的是同情萧璃这么简单吗?列莹的心绪剧烈地波动:“那他们会有危险吗?谢子孚和桓淑?” 敖尨摇头:“这我也不敢说。不过我奉劝你一句,人间之事,切莫插手。”人间之事,切莫插手。敖尨越是神秘,列莹越是觉得事有蹊跷,她不能放任谢子孚和桓淑有任何的危险,看来必去一趟东京不可。 第81章 期 期 若是将敖尨带来的消息告诉萧璃,不过徒增她的担忧而已。列莹顺水推舟地说明了自己挂念桓淑的心情,并表示接受萧璃的建议在东京给予谢子孚必要的帮助。谢子孚给萧璃留下的钱不多,因他也是从别处借来的,但萧璃平素很懂得节俭,应当能维持好一段时间。列莹叮嘱道,若真的生活辛苦,不如回三清山去找葛薇。 两日后桓淑从越州归来,来拜访萧璃家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虽然没有多准备两样好菜,列莹还是让桓淑简单吃顿家常。桓淑问:“你可决定了,要不要跟我一起回东京?”望了一眼萧璃,列莹点头。她不知道敖尨所说的“翻天覆地的剧变”桓淑是否得到了消息,但顾虑到萧璃在场,硬是将心头的疑惑压了下来。桓淑道:“明日午时有船,到时我来接你。” “不用,你叔父家离码头近,何必跑这么大老远来接我?我自去码头与你会合。”桓淑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列莹将从东京回来时带的那点东西依旧包好,第二天只等着桓淑来接。她拒绝桓淑来接是真心实意的,拒绝的理由也是名正言顺的,但是她知道桓淑的个性。萧璃刻意多备了两样菜,还有一条新鲜的鲳鱼,那正是桓淑喜爱的。 但是桓淑到时,午时已经过了一刻。见到萧璃殷勤准备的菜肴,桓淑又不好意思拒绝,稍稍吃了两口,便与列莹出发。而港口里的船显然等得更久了,管事顶着大太阳站在甲板上,看到桓淑的身影时显然松了一口气。若不是桓家特意派人来请托过,管事早就不耐下令开船了。 也许时间匆促,船上并未像上次一样给列莹准备了一个小房间。当看到这位女客的时候,管事迟疑了一会儿,说:“我去找个空闲的货舱,客人不嫌弃的话将就一下吧。” “管事,船上没有多余的床位吗?” 列莹对桓淑道:“没事,我可以睡货舱。” 桓淑对她微微摇头。管事说:“有,但是只能与人拼个船舱了。无论怎么拼,都得跟男客。” “那劳烦你把我们二人安排在一个船舱吧。”桓淑从钱袋中抓出一把铜钱塞到管事手里。管事起初不接,盯着二人观察了好一会儿,将放着铜钱的手默默地合了起来。 列莹感觉甚是尴尬,这样无异于将他们的关系公诸于众,船工们看她的眼神也似乎怪怪的。于是列莹便躲在船舱里不肯出去,桓淑将房门打开:“你也不嫌闷吗?将门打开来,让人看得见,也好一些。” 列莹抱着膝盖坐在床铺上,问:“桓淑,你这次回去,真的是因为你外婆病了吗?” 桓淑奇怪地看向她:“怎么了?”列莹又沉默了,也许桓淑是真的不知道。桓淑察觉到她的异常,坐到了她的床铺上:“我去越州的这两天,我爹又来了一封信,催促我赶紧回家。爹也只提到外婆甚是思念我,我并没有什么隐瞒你的。但是,你好像在怀疑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敖尨说一切尚在酝酿之中,那便是未来之事,未来之事是未定之事,自己不应当多嘴的。但是,在桓淑探询的目光下,列莹觉得自己所有的秘密都无处藏身:“我并不确定,只是有人告诉我,召你和姐夫回去的不是谢夫人,是谢王后。” “王后?”桓淑那一刹那的震惊,显示他确实不知内情,但他很快便恢复了镇定,他并不着急问王后为何召他回去,反而笑着问列莹,“那你此次下决心跟我去东京,是因为怕我遇到麻烦吗?” 桓淑对即将发生的事似乎并不是一无所知,否则也分析不出列莹是为了协助他这个结果。“不是,”列莹靠上前揽着桓淑的脖颈,“不是你让我陪你回去的吗?” 桓淑故意失落地说:“哦,原来你是为了盯着我。” “我才没那么无聊。”列莹顿了一下,接着说,“如果我一转身你就会跟别的女人勾搭上,我现在就甩了你。” 桓淑苦笑了下:“在你心里,我就那么不可靠吗?” 列莹毫不掩饰:“是啊。你可不可靠,你自己最知道。”列莹的小手在他的衣襟上摩挲,似乎要把那上面一道轻微的折痕熨平,“你可以把你爹、你的家人、你的前途看得比我重要,但是绝对不可以把家人以外的女人看得比我重要。绝对!”桓淑搂紧列莹,纵然她有强大的法力,依偎在他胸前时,不过是一个娇气的少女。如果她能更温柔一些、更委婉一些,一定会更可爱。 船上的伙食极其简单粗陋,在沿途岛屿上补给的时候,两人趁机下船去吃顿好的。小岛上没有酒楼饭店,桓淑给了一户人家,女主人便兴高采烈地下厨烧菜。岛上物资匮乏,连个荤菜也没有,只好再让女主人煎两个不知什么禽类的蛋一解口腹之欲。 “唉,小心!”列莹一不留神将衣袖垂到了汤里,一听见桓淑的提醒,她赶忙提起袖子,但袖口已经沾湿了一片。桓淑将袖子拧了一下,袖子没干,反而沾了满手的油水。列莹掏出一条手帕递给他,桓淑望了她一眼,将双手摊开来:“你就不能为我擦干净吗?” 列莹看着他奇怪地眨了两下眼睛,顺从地用手帕给他擦手:“这油擦不干净,等下还得洗洗。” 桓淑看着她手中的丝帕,列莹并不是很勤快,但也许是个很爱干净的人,无论是衣服、鞋子还是手帕,永远都是崭新的。桓淑问:“从没见你用过我送你的手帕,是不喜欢吗?” “不是啊,”列莹一面仔仔细细地给他擦手,一面在心里疑惑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那手帕是白色的,容易脏,我就收起来了。” “手帕就是用来擦东西的,脏了就洗,旧了就扔,为什么要收起来?” 列莹目不转睛地望着桓淑,忽然露出俏皮的笑容:“因为是你送我的。” 为了证明自己所说,一回到船上,列莹便当着桓淑的面把包袱打开来。还是上回那件旧衣服,他送的折扇和手帕都安安静静地躺在衣服上,旁边则是一枚海螺。但是,从三清山带来的丹药呢?桓淑蹙眉:“莹莹,药呢?”声音中不难分辨出紧张的语气。 “我随身带着。”列莹右手在空气中一转,凭空多出了一只锦盒,正是装着两颗药丸的那只,“这么珍贵的东西,怎么敢随便放在哪里?” 桓淑打开锦盒瞧了一眼,看到两颗药丸都在,才安下了心。看着他如释重负的模样,列莹发现他对这两颗丹药的执着真是超乎寻常,那代表着他求子的意愿,也代表着他与列莹共度余生的意愿。桓淑把锦盒盖好放在列莹手里:“两颗丹药,会有两个孩子,我才想到了一个名字呢。” 这也太着急了吧。列莹忍着笑:“什么名字?” “桓艾,艾草的艾。”这个名字听起来着实普通,不过列莹也不讨厌,至少桓这个姓还是很入得了她的眼,“艾草可以驱邪避害,寓意吉祥。且这个名字宜男宜女,我们就不必为想的名字和孩子的性别不对付烦恼了。”桓淑颇认真地思考着,“那么还有一个孩子,要叫什么呢?” 列莹戳了一下他的大腿:“什么宜男宜女,你分明是偷懒。就不可以多想几个名字,慢慢挑选吗?” 桓淑握住她的双肩按在床铺上道:“是呢。那即便以后多生了孩子,也不用临时着急起名字。” 第82章 长 夜 经过六七日的航行,纵是列莹也觉得疲惫不堪,然而桓淑决定今日便要去谢家看望谢夫人。自己好歹也算桓淑的未婚妻子,列莹觉得她也有探访谢夫人的责任:“我和你一起去吧。” 总是对一切人情都漠不关心的列莹提出这样的要求,令桓淑有些意外,然而他还是很高兴地应下了:“好,你应该对我外婆尽尽孝心。” “嗯,”列莹瞄了他一眼,又补充了一句,“顺便看看姐夫。” 下了船两人匆匆赶到桓家稍作休整,桓淑的二奶奶听闻桓淑回来了,急忙赶来看他。桓淑正在更衣,房门未关,婢女在门外禀报了声,二奶奶便走了进来。看到坐在席上的列莹,二奶奶愣了一愣,随后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她走到桓淑身侧,帮他整理着肩膀,尽量压低了声音:“你怎么可以把人家姑娘带到房里来?怎么可以当着人家姑娘的面更衣?” 桓淑看着二奶奶背后的列莹,忍不住笑了。虽然二奶奶的音量很低,列莹的听力却非同一般,二奶奶的那句话一字不漏地落进了列莹的耳朵里。列莹回了桓淑一个微笑,桓淑问二奶奶:“二奶奶,我外婆的病情如何?” “我也只是听说她病了,不曾去探望过。如果是大病,早就掀开了天了,不用担心。”二奶奶回答道。 谢家与列莹去年来时没什么两样,桓淑作为谢国丈的外甥,无须经过通报便由仆人领进了内院。列莹这是第二次拜访桓淑的外婆,桓淑从家中提了一些药材,但列莹两手空空只能蹭桓淑的礼。到了谢夫人的寝室附近,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草药味,一整间寝室的门窗都敞开着,除了散热显然还要散散房里那股药味。列莹经过窗边时,就看到了里面的谢子孚的背影。 “外婆,桓淑回来看您了。” 谢夫人靠着凭几,虽然神色憔悴,但发髻、衣着一如既往地考究仔细,看来确实不像大病的模样。谢子孚望见了列莹,脸上掠过一抹诧异之色。列莹亦模仿桓淑的言辞给谢夫人见礼,谢夫人并没有投射太多注意力到这个少女身上,只是礼貌地请她就坐又命婢女上茶,谢夫人似乎在和谢子孚讨论什么正事,神情并不轻松。 一见到列莹,谢子孚便觉得列莹是特地来催问他的,愈发不安起来,从额头上滚下了豆大的汗珠。谢夫人默然望着门外,许久,对桓淑说道:“桓淑,你也劝劝你舅舅。外婆年纪这么大了,只盼儿子能在身边。他这个人,却说什么也要去那明州做官商。你说,我们谢家不缺钱也不缺人,哪里用得着他去做官商?” “娘……” 谢子孚刚刚张口,便被谢夫人狠狠打断:“不要跟我废什么话!同你姐姐说去。你这个儿子,我管不动了,有什么事都同你姐姐说去。你要走,也得你姐姐同意你走。”谢子孚有许多姐姐,但谢夫人口中的“姐姐”,大约特指的是谢王后。 谢子孚微低着头,双唇紧紧抿着,那是一种紧张的情绪。 “桓淑,你回来的正好。今日晚些和你舅舅一起入宫去吧,你阿姨有话要同你们说。”谢夫人说完抬起了手,婢女会意过来将她搀扶起来。这次的见面极其短暂而且并不愉快,桓淑默默地退出了谢夫人的寝室,连告辞的话都不敢说。谢子孚也在他后面无声无息地跟了出来,轻声唤了句“列姑娘”:“是阿璃托你来找我的吗?”列莹还没有回答,谢子孚满怀歉意地说,“家母的态度,你也看到了。恐怕一时半会儿难以脱身。” “阿璃让我看看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列莹对他说,“我就住在阿璃的旧房子,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去那里找我。若是不方便,让桓淑来告诉我也行。你知道的,我可以帮你很多忙。”列莹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谢子孚避开了她的目光。 桓淑催道:“舅舅,外婆让我们去见王后,再不动身就晚了。” “待我换身公服。”谢子孚虽然闲散,却挂着低微的官衔。入宫拜见王后,自然得穿着公服。但桓淑并无官衔在身,如此一身也符合礼仪。 谢子孚去更衣的空当,桓淑领着列莹在谢家靠近大门的一个偏厅小憩。列莹问他:“你们要去见王后,我可以去吗?”虽然知道东京比之宋朝是天壤之别,列莹也对一国王后会是何等模样充满了好奇,何况她还是桓淑的姨母。 桓淑对列莹的提议感到不可思议,震惊之后委婉地劝道:“宫闱森严,寻常人是不可以出入的。我也只有在王后召见的时候,才可能入宫去见她。” “可是我要去,也没人拦得住我啊。”列莹脱口而出的话语令桓淑的脸色甚为难看,列莹赶紧道,“我只是好奇你王后长得什么样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听说她可厉害了。” 桓淑的神色舒缓了些许:“的确如此。此次没有王后允许,我是不可能带你入宫的。但我会同王后提一提,以后若有机会,让你随我一起入宫去见她。你嫁给我之后,王后必定是要召见你的。” 列莹乖巧地点着头:“好,那我也不会偷偷潜入宫去见她的。桓淑,谢王后对你们说了什么,如果是我应该知道的,一定要对我说。还有,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你的,你就告诉我。”敖尨的那席话,在列莹心里种下了阴影。列莹不是那么确信,但恍惚地明白,也许谢王后才是那个掌控桓淑和谢子孚命运的人。 相约见完谢王后便会来找她的桓淑,直到夜幕降下也没有来。列莹知道桓淑入宫的时间还不算太久,但是东京实行宵禁,这个时间还不放桓淑出宫真是太不合情理了。列莹也懒得动弹,用法术将屋内堆积的灰尘吹尽,整个房间整洁如新。可惜掩不住很久没用的被褥散发出来的浓浓霉味,列莹将被褥打开来看,因为夏季潮湿的缘故,它们已经有几处发霉。 若是想要桓淑住在这里,这样的被褥可不行。然而天色已晚,她也找不到地方买新的被褥。列莹思来想去,桓淑和谢子孚现在恐怕都不在家中,若是去他们家里偷来也不好。倒不是怕被人逮着,只是桓淑问起来,总不能说被褥是偷的。 沈冰! 列莹在东京认得的人有限,想问人家讨一套被褥,还得有一定的交情才行。沈冰好歹是寄养在阔绰的卫家的姑娘,赠她一套被褥总是不成问题的。列莹打定了主意,这就往沈冰那里走一趟。 不过,如果桓淑在这期间来了怎么办?不巧的是,家里的灯油也用完了。狐狸的夜视能力比人类出众许多,但桓淑在黑暗中可就不方便了。列莹翻箱倒柜也没有找到可以用来照明的东西,突然灵机一动,她跑到客厅里,在正对大门的门扇上写下简短的一句话: 往友人家借灯,稍候即返。列莹。 十二个字犹如镶嵌在门扇上的金箔闪闪发光,她又将大门虚掩,这样一来,桓淑到了便可以进屋,进屋便可以看见那几个字,而那几个字还可以为他照明。列莹由衷地佩服自己,简直太聪明了。 第83章 孤 灯 灯火零星点缀在山野丛间,在卫家的庭院里拾级而上,别是一种风雅。列莹仔细分辨空气中的气味和声音,加上依稀的记忆,很快找到沈冰的寝室。纵然是煎熬的夏夜,寝室的门窗紧闭,屋内的灯火忽闪,列莹犹豫了一下,在寝室门前听了半晌,没有声音,才敢敲响她的门。 屋内的人满心疑惑:“是谁?” 列莹身形移动,已经从紧闭的门扇穿了进去:“沈冰,是我列莹。”沈冰正坐在床铺上,似乎是刚要起身去开门的样子。列莹突然自己闯了进来,她少不得一惊,然而这张熟悉的面容使她安下了心。沈冰似乎比从前微胖,红光满面,列莹看见她眼角的睡意,问:“这么早就睡了?” “近日燥热,分外嗜睡。”沈冰轻笑了一下,“列姑娘何时从宋国回来的?” “我也是今天刚回来。”一来就是问人家讨要东西,列莹觉得颇难为情,“我想问你借点东西。”列莹指了指她身上的被褥,又指了指案上的灯,“离开数月,家里的被褥都发霉了。这个时辰,也找不到店铺买。灯油也燃尽了。” 沈冰初时没有反应,这样的要求着实古怪。但是她反应过来后便微笑着说:“好。我这里没有多余的被褥,我让人去取套新的。”沈冰离开床铺,走到外面唤了几声,便有婢女听见答应。将列莹需要的东西交代好后,沈冰就独自回到房间,还请列莹坐下喝茶,固然是冷茶。 列莹不敢明目张胆地打量她,偷偷瞄了几眼,说:“我离开的这段时日你过得可还好?看起来没有受什么伤害?”沈冰笑着摇头,眉宇间也少了当初的那分悲愁。列莹试探地问:“那你和卫绪——如何了?” 她的笑容登时冻结了。列莹还来不及懊悔,沈冰已然开口:“既然室主在府里,我们的接触便少了许多。” “你姑姑没有给你找婆家吗?”列莹不知该不该问,但是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 沈冰摇头:“卫绪不许我出嫁。前次姑姑为我找的婆家,都已经托媒人上门,后来因为卫绪的阻挠,又断了下文。卫绪他……” 列莹大怒:“他把你害得这样苦,自己既娶不了你,还不许你嫁人,这是什么道理?”列莹一下子从席上跳了起来,“卫绪在哪里?我这就去教训他一顿!” 沈冰连忙拽住她的衣袖令她坐下:“列姑娘,大家都休息了,可别这么大声说话。” 如果惊醒了卫家众人,列莹自然不怕,只怕沈冰不好交代。列莹不得不按捺住胸中的怒火,坐了回去:“你现在还是不想离开吗?你若是早些想开,跟我们去明州,现在早就和你爹团聚了。” 沈冰望着列莹的眼神有些古怪,半晌才道:“列姑娘怎么会明白我的难处?如今卫绪待我不错,卫家也从来不亏待于我,如此足矣。” “如果你跟我去明州,纵然你爹不似卫家这样富裕,难道会亏待了你吗?”这话听得列莹十分难受。她在卫家却是受尽折磨,明明可以摆脱这种困境,却甘愿自己沉在井底。列莹不知道,她到底是舍不得卫家,还是舍不得卫绪。 沈冰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向旁张望了一会儿,终于想到了办法:“列姑娘和桓公子又如何了呢?” 果然她的问题一出,列莹瞬间涨红了脸,支吾了半天方才道:“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我们还没有、还没有……”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解释是欲盖弥彰,列莹闭口不语。 婢女把列莹需要的被褥、灯油都取了来,列莹抱着东西就像沈冰告辞。回到家中时,只见那一行金字在暗夜中生辉,而她的客厅依旧空无一人。列莹给灯添上油,点燃,又抱着被褥跑到了卧室里,虽然从入门开始她就没有嗅到任何人类的气息,当看到同样空空如也的卧室时,列莹的心仍然像坠入了深水一样难受,被挤压得几乎透不过气。 她抱着成团的被褥,坐在地上。“桓淑……”为什么会失约呢? 列莹在梦中都一直期待着,期待着桓淑忽然出现,把着她留在客厅里那盏灯端详她熟睡的容颜,温柔地将自己唤醒。可是孤灯在客厅里燃了一夜,一整夜。列莹给它添了那么多的灯油,足够它燃到天明。当列莹走到客厅时,在灼目的阳光里,那盏灯它依然亮着,灯芯上跳跃着孤独的火花。列莹叹了一声气,将油灯吹灭。 她垂头丧气地躺在客厅地面,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找桓淑、到何处去找桓淑。她心里反复萦绕的,是桓淑为何失约这个问题。列莹变出狐尾盖在自己的肚子上,算了,还是睡觉吧。 家门只是虚掩,桓淑一推便开。他看见的是列莹四仰八叉躺在地上,肚子上还盖着奇怪的毛茸茸的东西的情景。开门声惊醒了列莹,她翻了个身,正好看到站在门口的桓淑。列莹揉揉眼睛,问:“现在什么时辰?” “午时。”桓淑关上门,以免让过路的人看到她可疑的尾巴,“把尾巴收起来。看你的样子,一定什么都还没吃。” 列莹颔首:“你为什么不来?我等了你一晚上。如果你来不了,你就应该告诉我,否则我会一直等的。”列莹的声音既委屈又生气。 桓淑歉疚地把她抱在怀里:“我没有想到王后会留我那么久。因我爹也在,离开王宫后我只得跟他回家去,那个时候都已经丑时了。”他放开列莹道,“快走,我带你出去吃些东西。” 略通辟谷之术的列莹并不感到饥饿,但她乐于让桓淑带着她出去吃东西。桓淑殷勤地给她夹菜,当他把一个小乌贼夹到列莹碗里时,列莹连忙端起碗:“不要、不要,我不喜欢吃乌贼。” 桓淑严肃地看着她:“怎么可以挑食?”他把夹着乌贼的筷子伸到列莹嘴边,列莹满脸委屈地盯着他看了好半天,桓淑一点妥协的意思也没有。列莹只好悻悻地张开嘴巴,让桓淑把乌贼塞了进去。刚咀嚼了两下,列莹便低头要将它吐出来,桓淑一手拦在列莹耳畔:“不要吐了,多浪费。”列莹不得不在桓淑的注视之下,将她深恶痛绝的乌贼吞了下去。 “王后留你那么久,都说些什么?”确如敖尨所说的那样,似乎将有不得了的事情发生。 桓淑怔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对列莹讲实话。他发觉列莹的眼睛正十分认真地看着他,挣扎一番之后,终于下了决心:“两个月前,也就是我们离开不久,国王殿下的病情已经到了神志不清、动弹不得的地步。上个月国王薨逝,生前未立世子,但是国王确有一位庶出的王子,可是王子年幼不能主政。你知道这些年来,国中主政的一直都是王后,如果王后想坐这个王位,是不是顺理成章呢?” 列莹赞同得不住点头。桓淑白了她一眼:“可王后毕竟是王后,怎么能取国王而代之?” 这么说来,在列莹听说过的皇帝中,似乎还真都是男人。唯一称帝的武则天,还总是因乱伦、残忍、冷血被批判。几十年前,太皇太后高氏权倾天下,列莹以为她就是当朝皇帝,多年后才惊觉皇帝另有其人。既然皇帝如此无用,为什么高氏不自己当皇帝呢?列莹始终没想通。列莹问:“那么你不支持?”桓淑看了她一眼,又迟疑地摇了摇头。 第84章 端 倪 列莹始终没弄明白桓淑对王后欲自行称王一事的态度,但从桓淑告诉了她之后,她便对这件事留心了起来,才发现在东京的大街小巷,都已经充斥着王后要“篡位”的流言。只不过和桓淑一样,大部分百姓对此态度暧昧不明,也有大胆的人明确反对,总之听不见什么支持的声音。列莹恍惚明白了武则天为何备受责难,高太皇太后又为何始终只是太皇太后。 不过这件事对她最大的影响,是桓淑和谢子孚同时被委任了重要官职。两人一是谢王后的亲弟弟,一是谢王后的亲外甥,此举的意图很明显是在为王后的登位铺路。桓淑被封为从四位谏官,有了官职的束缚,也许从今以后,真的不能随意往来于明州了。 龙宫婢女端着托盘呈上,托盘中是色彩各异的四方石头:色泽莹润的青田石、红中泛黑的昌化石、纹理曼妙的莱州玉、彩霞流溢的寿山石。列莹不大懂这些石头的贵贱区别,只觉得还是晶莹透绿的那块石头看着最是赏心悦目,便指了指它:“这块,行吗?” 敖尨将青田石拿在手里:“随便,反正这些石头并非什么珍奇之物。” “你帮我把字刻上吧。” 敖尨瞥了她一眼:“你向我要东西赠给你的情郎,还要我把他的名字刻上去?” 列莹笑嘻嘻地问:“不行吗?”敖尨没说话,握着青田石走到席上,顺手拿过案上的刻刀,在石头顶部刻画起来。看他打磨出来的形状,列莹知道那是在刻顶端的瑞兽,列莹问:“你要给他刻个什么上去?” “金蟾。” 列莹蹙眉:“□□多丑啊,为什么不给他刻个好看的?” 敖尨把着手中的青田石:“我给他刻条龙,他消受的起吗?”偏远属国的从四位小官,确实消受不起。“他叫什么名字?你的情郎?”敖尨指了指案上的纸笔,示意列莹写下来。列莹的字写得不太好看,一笔一划,字迹幼稚,敖尨看得忍俊不禁。直到列莹瞪过来,敖尨才勉强止住了笑声。 桓淑,原来是这个淑。敖尨心里嘟哝了一声,想起另外一件事:“那件事应当已经有了眉目,他是不是不能再陪着你到处去了?” 列莹斜了他一眼:“他虽然不能离开东京,我可以留在东京陪他啊。再说,这也不过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谢王后如今正需要家人的支持,所以他留了下来。等谢王后继承王位,地位稳固,他可以请求去宋朝当使臣或者官商啊。” “天真。”敖尨的嘴里不屑地蹦出两个字,“王后继位之后,他就是东京女王的外甥,会放弃大好的前途不要,去当区区一介使臣?”列莹没有出声,敖尨的眼神飘到她的脸上,不知不觉停止了手中的动作,怅惘地说,“我说你天真,不单是这件事。大抵你们女人,到了心爱的人面前,便会昏了头脑。” 列莹依旧没有出声。敖尨以为她并不想回应这个话题,便低头继续雕刻。不想过了许久,列莹突然爆出一声:“只有笨的女人才会那样,我可不会。” 敖尨手下运用法术,不出两刻钟便刻出了一枚印章。列莹小心翼翼地捧着印章:“谢谢敖尨,真是条好龙!”说着伸手拍拍敖尨的肩膀,敖尨望着她满脸无奈。 印章是为了祝贺桓淑封官挑选的礼物,这份礼物费了列莹不少心思。列莹知道桓淑什么也不缺,又猜不出他喜欢什么,特意去求教敖尨。敖尨说人各有所好,他也给不出什么建议,思来想去前不久恰好搜集到几块上好的印章石,不如赠一枚印章,既美观又实用。列莹又买了一个精致的盒子装入印章,一起赠给桓淑。 近日桓家的客人络绎不绝,都是来祝贺桓羲、桓淑父子齐齐升官,以祝贺为幌子来打探虚实的人更加不少,桓羲干脆住在宫中的尚书阁不再回来,但桓家子侄依旧不得清静。列莹难得规规矩矩地走大门来拜访桓淑,还差点被不耐烦的桓家人赶了出去,所幸一位桓家小公子对她稍有印象,让人放了她进去见桓淑。 列莹并不知道桓淑忙到焦头烂额,家仆领她到一处客厅,列莹远远见到客厅里坐着数位年级不等的女眷,而她们的对面是包括桓淑在内的桓家几位小辈。桓淑微低着头不知在看何处,偶然抬起来的视线遇到列莹的身影,仿佛见到救星一般亮起了光芒。桓淑赶快起身道:“各位阿姨、表姐、表妹,桓淑有客人来了,容我失陪一会儿。” 看见他站了起来,列莹便知道他一定会来找自己,于是停在了客厅外面。桓淑得了那边客人的许可,就健步如飞地向她走来。兴许是他急不可耐的模样引起了厅中人的好奇,其中有几个人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望过来。 桓淑悄然拉住列莹的手,将她带向僻静的地方。不知不觉,两人就走到了桓淑的卧室。他命婢女去泡茶,让列莹坐在席上,自己入内翻找了一会儿,取了一把折扇出来。桓淑坐在列莹右侧,打开折扇,这样他扇起来的风便能吹到列莹。 “我有件礼物送给你。”列莹把装有青田石印章的锦盒放到桓淑手上,从他手里抽出折扇。她想像桓淑一样,既为自己扇风,又为对方送凉,可是坐在桓淑左侧的她怎么扇都不顺手,于是便跪着移到桓淑的右侧。 躺在掌心里的青田石,散发着丝丝凉意。桓淑不自觉地勾起唇角:“你送我印章,是有什么特别的涵义吗?” 列莹一愣:“我也不知道该送你什么好,总怕好看的不实用、实用的不好看。于是咨询了别的朋友,才决定送你这枚印章。” “喜欢。”桓淑毫不犹豫地说道,“这是青田石吗?” “好像是的。我从龙宫里弄来的,总不会是路边寻常的石头。”在列莹的认知里,龙宫的东西未必见见都稀有,但一定不会是廉价之物。 桓淑的口吻比列莹更为确定:“是青田石,是品质上乘的灯光冻。”这石头绝不便宜,囊中羞涩的列莹也只能是从那位龙君朋友处得来的了。“你什么时候去见那位龙君朋友的?”桓淑不过才一日没有与她见面。 “昨天。我用传音螺叫他,他便派人来接我入海。” 桓淑摸着青田石苦笑了一下:“来无影,去无踪,碧落黄泉,春梦秋云,你们皆非寻常之人。” 列莹不知他为何忽然感慨起来,只是他忧郁的神色令她不安:“你不喜欢吗?”那可就麻烦了,她刚刚死皮赖脸同敖尨讨了这枚印章,若马上再去讨要别的什么,她觉得面子上过不去。 桓淑摇头,攥紧了印章:“喜欢。确实漂亮,而且实用。”桓淑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列莹手里的扇子,原来列莹方才想得太入迷,不觉忘记了扇风。桓淑一面扇着扇子,一面道:“你知道送人印章代表什么吗?”面对一脸茫然的列莹,他指了指列莹的胸口,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缓缓说出正确答案,“心心相印。” 列莹噗嗤一声笑了:“我没有想那么多,可真没想那么多。”但是,给她提建议的敖尨是不是想到了呢?桓淑将扇子一挡,吻住列莹粉红的嘴唇。列莹的目光透过扇骨的缝隙,在对面屋檐的阴影里,那抹鲜亮的浅绿甚是惹眼。 宁香弥。 列莹吓得往后一退,桓淑下意识地往外望去。那少女先是一怔,尴尬地笑了一笑,迅速转身离去 第85章 晨 光 自从这屋子少了萧璃后,即使晓得列莹住在这里,仍旧觉得格外冷清。谢子孚坐在狭小的客厅里,等待着列莹奉茶,显得极其不安。桓淑搭住了他的肩膀,谢子孚抬头,看见他鼓励的笑容,然而在眉宇间同样是难以驱散的忧愁。 列莹捧着茶碗出来,将两个茶碗分别推到二人面前,坐在了空余的坐垫上。随着与桓淑的关系日渐亲密,在桓淑的面前,她竟时常也流露出深闺女儿般的情态。谢子孚没有去捧茶,也没有抬头看她。列莹盯着桓淑看了许久,她想通过桓淑去问,然而桓淑看来并不打算开这个口,于是列莹道:“姐夫,既然你身担金吾卫长史之责,还打算回去明州吗?” 列莹从桓淑那里得知,谢子孚封了正四位金吾卫长史,品阶虽然不高,但金吾卫负责宫禁安全,责任十分重大。即将成为女王的谢王后,显然要把自己的安全交托给最信任的人——她的兄弟。但列莹思考了一下,觉得这个官署既然是负责宫禁安全的,想必谢子孚更难从工作中抽身出来。 “当然。”谢子孚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她,“列姑娘请放心,也请列姑娘让阿璃放心,谢子孚不会做始乱终弃之徒!”谢子孚深知,萧璃也好,列莹也好,始终不能对他完全信任。 列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可是,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去?阿璃在明州等你呢,姐夫。” 谢子孚沉默了。他许久也说不出话来,桓淑代他道:“莹莹,不如你去说服小舅妈回到东京来?这样她便不用与舅舅分离了。”萧璃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女人,她自觉愧对褚衣澹,如何会愿意再回到东京来?桓淑还说:“此处是褚衣澹的家宅,舅妈必然不适合再居住,但这并不是问题,舅舅可以为她另置产业。如此也可避免了与褚家的尴尬。” 桓淑的提议,在座的两人都没有回应。谢子孚和列莹都比他更了解萧璃,也知道萧璃很难接受这样的提议。列莹苦恼地叹了一声气:“我试试,这两日我就去一趟明州。” “列姑娘,”谢子孚又补充说,“如果阿璃不肯,也不必太过勉强。如今王后正处在风口浪尖,等风头一过,即便是辞了官职,我也一定会回去找她。” 谢子孚是如此诚恳、真挚,但列莹望着他的眼睛,心里却有种难以名状的不安。这份不安并非是针对谢子孚的,她知道谢子孚是个好人亦是个好丈夫,但是,总有什么东西似乎横亘在谢子孚与萧璃之间无法抹销。“好。”列莹回答他。 桓淑送了谢子孚一小段路,便找借口独自转了回来。列莹正将收拾起来的茶碗洗净,当她踏上走廊的时候,桓淑迫不及待地将她搂入怀中:“去明州找小舅妈,不必这样着急啊。” 列莹依在他的胸口:“我怕阿璃等得着急呢。我也不会去很久,我去劝劝阿璃,如果她肯来,我们很快就回来了;如果她不肯来,我也就回来了。”列莹小声地说,“多半她是不肯的。” “你和舅妈虽非亲姐妹,固执这点上却是一模一样的。”桓淑顺着她的头发说,“其实又有什么要紧?褚衣澹长年从军海上,褚家其他人又多不认得她。” 列莹把脸埋在他衣服的布料里:“因为都是一个母亲养大的。”昔日葛薇怀着自己毅然离开生父,与今天的萧璃是多么相像。列莹在桓淑怀中抬起头来,端详了一会儿他的脸,又低下头唉声叹气。 桓淑问:“怎么?舍不得离开?”列莹不答,只是用指尖在桓淑的衣服上不停地打着圈圈。“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我为你安排船只。”列莹是不舍,桓淑的眼里满满都是心疼,“这次我不能陪你,你一个人乘船,一定要小心。” “你还不放心我吗?”列莹一笑,“不过,你不需要为我安排。我想去找敖尨帮忙,他的船来去快,我一天就能到明州。这样说不定我三天后就能站在你的面前。” “竟有如此神速的船。”桓淑惊叹后又转为担忧,“可是,总是如此麻烦你的朋友,不好吧?” 列莹捧着他的脸颊道:“虽然是有点不好,但这点小忙他应当是愿意帮的。因为占不了他多少时间,也花不了他多少力气。”亲自为列莹雕刻印章那么大的人情都给了,问他借一艘船没理由拒绝吧。列莹又担忧起朝中的事:“可是这几日朝中情形如何?你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谢王后一党在着手肃清反对谢王后的大臣,桓淑说过某几位大臣有勾连谋反的嫌疑。列莹不知道一旦政变发生,桓淑和谢子孚会不会被搅入其中。尤其是谢子孚,他可是谢王后的亲弟弟,如今又被王后委以掌管宫禁护卫的重任。 “你以为光凭你一身法术,就能防止政变?应付这种事,王后可比你有经验得多。”桓淑笑着说道,“至于我,我足够保护好自己,你不需要为我担心。如果你真的放心不下,那就早去早回。” 仰面躺在床铺外侧的桓淑,被侵入卧室的晨曦照醒。尚未睁开惺忪的睡眼,翻了个身伸手向旁边探去。他抓到了背对他侧躺着的列莹的手,轻轻捏了捏。如狐狸般天性警觉的列莹立刻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她猛地翻身,额头正磕在桓淑的下巴上,桓淑发出一声惨叫。列莹惊惶地瞪大了双眼,万分抱歉地揉着他的下巴:“对不起、对不起,桓淑。” “没事、没事。”桓淑说话的时候几乎咬到了舌头。他将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列莹搂在身前:“你是不是该出发了?” “我还没问过敖尨呢。”列莹懒散地窝在他胸前,“我们先睡一会儿,等睡醒了再找他也不急。”如今桓淑府上探风声的人太多,桓淑也正是为了逃避那些人而躲到这里。列莹怕自己一走,他又不得不回去面对那些人:“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你可以在这里等我。” 桓淑低头,只能看到她的头顶:“我懂你的意思,但是,我怕王后万一有什么需要……她一定是派人到桓家去召我,而不会知道我在这里。” 原来如此,她考虑的毕竟不如桓淑那样充分。列莹裹着单薄的被子爬到柜子旁边,在柜子里掏传音螺。她抬起手时,围在身上的单薄被子落了下来。光滑的脊背被晨曦晕染成暧昧的淡粉色,散发着诱人的气息。列莹仿佛不觉般,双手捧出传音螺施法念咒。 桓淑见状靠了过去,捡起被子披在她的肩头。隔着那层单薄的被子,紧紧搂住她柔软的身体,贴在她袒露的肩上呼吸。 “敖尨,我有十万火急的事要赶回明州,能不能借你的船一用?我知道你重任在身,你随便派只乌龟还是一条鱼来帮我驱船就行。”列莹一口气说完就用咒语封了传音螺,天气原本就热,桓淑呼出的温热的空气撩拨着她的心火。 她将传音螺一把丢开,转身抱住桓淑。从咽喉到心底,仿佛有一根狗尾草在挠动,痒得不能自己。 第86章 藤 蔓 桓淑要离开的时候日头正大,二人在门边缠绵不舍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出了门去。列莹回到屋后,舀了一盆凉水,将身上细细擦了一遍,又坐在走廊的阴影里,把雪白的双足浸在冷水中。 今天的太阳突然很大,天气却不是太热。在小院里盘桓的空气清凉舒适,列莹躺在走廊的地板上,惬意地合上了眼睛。“咳、咳。”有人?列莹奇怪地睁开眼,敖尨的一身白衣在对面屋顶上熠熠生辉。敖尨见她醒了,从屋顶上跳下来落在狭小的后院里:“我不是有意打扰你的美梦,你千里迢迢把我叫来,应当不是为了让我看你睡觉。” 使用完传音螺后,她几乎都已经把这件事忘了,也不知道敖尨是否已经用传音螺回过话。“我只是想问你借一条船,没想到劳动龙君的大驾亲自光临。”列莹坐起来,将折在膝盖上方的裙子抖开,尽量遮住自己的小腿。 敖尨道:“正好巡海路过附近,所以便亲自来了。你才来了不久,怎么又要回明州?还如此火急火燎的。” 列莹凝视了他半晌:“一切都如你所料,不知道谢子孚将来如何打算。但他若不能离开东京,最好是把阿璃母子接过来。我觉得阿璃不会答应这个提议,不过还是应当去试试。”列莹咕哝道,“其实在东京也没什么不好,互相照应也比较方便。” 敖尨惊讶地望着她:“这么听来,你是打算长留东京?” 列莹连忙摇头:“我什么时候说过那样的话?” 靠在柱子上的敖尨挑眉:“你和那位桓公子,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列莹神秘地一笑,只说:“谈婚论嫁。” “谈婚论嫁?”敖尨觉得难以置信,“你,一只狐妖,和他,一个人类?” 敖尨质疑的口吻让列莹十分地不开心:“他知道我的身份,但是他愿意接受。我们有了道家的灵丹,也可以像普通夫妇一样生儿育女。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呢?” “可以,当然可以。”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的,听起来一点也不诚心。见到列莹不悦的神情,敖尨补充解释说:“我只是觉得,一个人人类如此轻易地就接受了自己的未婚妻子是个妖精,真是不易。” 列莹正穿上木屐准备去倒水,回头瞥了他一眼:“我听你的话,好像很是不屑?” 敖尨忙把话题带开:“你不是要去明州吗?还不快些出发。” 乘敖尨的小舟不过三个时辰就到了明州岸边,敖尨将船驱到无人处,两人便腾空而起飞上岸边的岩石。敖尨站在悬崖顶上:“我便送你到这里,等你办完了事,用传音螺呼唤我便可。” 列莹低头思索了片刻:“此次不会耽搁太久,但我也不知道结果如何。”如果萧璃不愿意随她去,她总要想个办法把他们安顿好。 “我不会走远。”敖尨听出她的意思,回答。 封闭的小院中传出一阵阵饭香,列莹正抬起了手要敲门时,突然听见另一边传出的孩子哭声。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一定是阿宝饿了。列莹干脆也不敲门了,直接穿门而入径自奔向传出阿宝哭声的房间,将阿宝一把抱起来。正在厨房忙活的萧璃听到哭声立即跑了出来,但还是比列莹慢了一步,到了门边时,看到阿宝已经被列莹抱在手里:“莹莹?” 列莹一边哄着阿宝一边走向她,将怀里仍哭闹不停的阿宝还给萧璃:“你烧的饭太香了,一定是闻到饭香饿哭了。” “你这才去了几日,怎么就回来了?桓公子也回来了?”萧璃一算时间,便发现不大对劲。列莹这一去才十几天,刚够东京一来一回。难道她到了东京,完全不作停留又赶了回来吗?“不会是和桓公子吵架了吧?” 列莹摇头,并没有考虑到时间问题的她只是奇怪着萧璃为何会这样想:“我是肩负着重任来找你的。” 列莹不想耽误了阿宝吃饭,便让萧璃先去把饭菜备好。萧璃的饭菜简朴异常,一盘青菜和半只一看就知是剩菜的鱼。如果不是为了阿宝,萧璃大约连鱼也舍不得吃。一面看着萧璃喂阿宝吃饭,一面向萧璃描述了东京现在的情况。萧璃不知有没有在听,直到列莹说谢子孚暂时恐怕来不了明州时,她还是头也不抬地专心喂阿宝。 该说的话说完,列莹便沉默下来。许久,萧璃抬了一下头,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升官了,这是好事。” “可是……如果他一直待在这个官位上,就可能无法离开东京。那你与阿宝怎么办?” 萧璃波澜不惊地说:“这段日子他不在,我与阿宝不一样好好过来了?”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谢子孚在与不在对她一点影响也没有。也许在生活上的确如此,但是,列莹知道她的心里一定是想着他的。 列莹沉吟了一阵子,道出自己此行的目的:“我是来接你们去东京的。谢子孚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从东京脱身,他希望你们去东京。你不用怕会见到褚衣澹会觉得尴尬,谢子孚会给你安排一处新的住所,不会让别人打扰到你的生活。” 她看着列莹的神情,似乎在说就知道她抱着这个目的。萧璃笑了一笑:“莹莹,你不用担心我,告诉子孚也不用担心我。但是,我是不会去东京的,并不只因为衣澹。”除了褚衣澹,列莹想象不到还有其它的理由。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萧璃,整张脸、整双眼写满了不解。萧璃才终于解释道:“我经历过那种日子,与衣澹在一起的时候,明明是夫妻,却不得不掩人耳目的生活。谢家必然不可能接受我,我去了东京无非是回归那段偷偷摸摸的日子。若我留在明州,虽然生活清苦,却能随心所欲。” “但若你不肯去东京,他又回不来明州,会不会有一日,他接济不上你的生活,又或者,会不会另娶?”这种可怕的担忧一直存在于列莹的内心,正因为知道它的可怕,列莹一直没有将它表达出来,“谢子孚还那么年轻,他家人对他的管束又那样多,一定会让他续弦再娶的。” 萧璃的眸子黯然了些许,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地恢复神采。然而从她的面容上,列莹感受不出什么情绪,就像这一切都与她无关。萧璃说:“子孚是个极其孝顺的人,一定不会违抗他父母的心意。所以他们让他回去,他便回去了;他们让他成婚,他也会成婚的。” “你就不闻不问?你也是与他拜过堂、成果婚,在菩萨面前发过誓要在一起一生一世的妻子!” “有些事勉强不来,莹莹。”竭力维持着平静的萧璃的声音,也会有波动的时候,“其实子孚既不如桓淑,也不如衣澹,他爹娘的安排,他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他非大树,我亦非藤蔓,无须仰赖他而活。”她说这些时,不禁咬住了下唇。 谢子孚是个软弱的人,列莹无法反驳。可即便知道他软弱的本性,萧璃还是决定接受他。“阿璃,可是你如今不能离开谢子孚。”列莹望着坐在母亲腿上,顽皮地抓着调羹在桌上敲的阿宝,“至少,不能离开他的赡养。” 萧璃忍不住笑出了声:“阿宝本不应是他的负担啊。子孚陪我走到今日,我已经万分感激。莹莹,娘可以独自将你生下来抚养长大,我的阿宝已经一岁了,我也可以照顾好他的。” “阿璃,娘是妖……”而自己小的时候,也不过是一只狐狸。生长速度虽然比普通狐狸慢了许多,一岁大的时候,也能照管好自己不被天敌捉走了。 萧璃握住她放在桌面上的手:“你一直说,自己照顾不过来就回三清山去。你说的没有错,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为我担心?” 第87章 绮 户 一如列莹所料,萧璃并无重回东京的意愿。萧璃打算将此处院落盘出去,找个租金便宜的住处,如今谢子孚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她与阿宝母子用不着这样大的房子。萧璃想了想,觉得还是搬到沈老板那里去,就算是给沈老板添点生意,沈老板也可以帮她照看阿宝。 列莹将谢子孚托她带来的钱留下给萧璃,星夜赶到明州海边,与敖尨分开的地方。深夜的海风吹得人直哆嗦,放眼望去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列莹取出传音螺,正对着传音螺呼唤敖尨,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声:“不用喊了,我在这呢。”本想回头去找他的列莹,先没忍住自己打了个喷嚏。一转身,敖尨已经到了她的身边。“知道你一刻也等不及要赶回情郎身边,我就没有离开。”敖尨说。 列莹又羞又恼地皱了皱眉毛:“你胡说什么呀。阿璃不跟我回去,我知道她不会去的,耽搁在这里也没有意义。” 伴随着淡淡的光晕,那艘熟悉的小舟从波涛间升起。待小舟不再随海浪晃动,敖尨飞掠出去,稳稳落在小船上。列莹现在也是熟门熟路,不慌不忙紧随着敖尨落到了船上,两人进到船篷里头,坐在凳子上的敖尨想了想,打了个响指,原本笼罩在黑暗中的船舱突然亮堂起来,两头通透的船篷也变成了朱户封闭的船舱,帘幕、花灯、软枕,现在,就差一壶茶、一张琴,就是甬江上风雅的花船模样。 敖尨果然抬手一变,角落里的炉子便腾出了火焰,眨眼间炉上的水便煮开了。他一面去拎壶一面笑吟吟地望着列莹:“我觉得我们两个孤男寡女,在黑暗中独处不太好。”说起来是解释,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列莹哈哈大笑:“你,一条龙;我,半只狐狸。” “你这半只狐狸,不也可以与人类私通相好吗?”敖尨沏着茶说。 列莹抱过一只软枕靠着墙板:“我原也不想答应他的。狐狸和人类,终究异类殊途,何必给自己平添麻烦?然而——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比他对我更好的人和妖了。他对我那么好,和他在一起,即便麻烦又何妨?”回忆起桓淑种种的好,列莹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唇角。 提起情郎时就变得娇媚入骨的眼神,简直令敖尨看不下去:“行了、行了,你的桓公子再好,我也无福消受。”话音未落,列莹一只抱枕砸到他的脑袋上。敖尨火大地瞪了列莹一眼,低头将茶杯注到刚好七八分满,却端起茶杯送向自己唇边。 “我的茶呢?”列莹看着那仅有的一杯茶碰到了他的嘴唇。 敖尨饮了一小口茶,捧着茶杯回答:“你这个客人失礼于主人,没有茶喝。” 列莹委屈极了:“是你问我的。”好在她一向懂得自食其力,敖尨不给她倒茶也无妨,她自己取过案上的茶杯,只是茶壶太烫,把她吓了一跳。 两人一边喝茶一边闲聊,也不记得说了些什么,困了的列莹自顾自昏昏沉沉睡去。当她醒来的时候,周围又变回了那个朴素的船篷,敖尨正端端正正地在船尾盘腿打坐。列莹从船篷里走出来,此处的景致似曾相识,正是东京海岸。列莹站在敖尨身后伸了个懒腰:“啊,这么快到了。” 敖尨睁开了紧闭的双眼:“醒了,就在这里上岸吧。” 列莹低头看他,他说完话,又重新合上双眼,几无瑕疵的面容在阳光照射下,更显精致。列莹真想问一问,这张俊美无畴的脸,究竟是敖尨天生的,还是修炼至此。列莹端详了他半晌,噗嗤一笑,腾身飞往岸边。当她在岸上落脚后,回头看时,敖尨正从船尾站立起来,低头抚弄衣裳,一个大浪掀过,船身连同敖尨的身影皆隐没于海水中。 回到东京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告诉桓淑自己已经回来了。列莹潜入桓宅桓淑的卧室,房中空无一人。这个时间,桓淑在外忙碌也是应该的。列莹不知他何时会回来,又生怕第一时间见不到他,便趴在案上休息。醒醒睡睡,睡睡醒醒,始终不见桓淑身影。大约到了日落时分,满屋尽是橘色的霞光,列莹嗅到一阵熟悉的气息,一个激灵便跳了起来。不过,她迅即分辨出这气味之外,尚有另一个人的气味。列莹旋身躲入帘后。 “是不是因为她,因为那个叫列莹的女人?”一个女声激动地喊道。列莹不是很确定,因为她对宁香弥的声音并不熟悉,然而她认为这个声音属于宁香弥。 紧接着是桓淑镇定自若的声音:“回去吃晚饭吧,香弥表妹,三姨一定在等你。”果然是她。 “表哥,”宁香弥带着哭腔道,“因为那个列莹,就轻而易举地要撕毁我们的婚约吗?”列莹心头一紧,他们的关系,果然是不简单的。 桓淑严肃地警告:“香弥表妹,我们没有婚约。” 列莹的心扑通扑通的,几乎要跃出胸腔。她竖起耳朵,生怕听漏了一个字。“可是表哥你说过要娶我。”宁香弥几乎崩溃地哭嚎着。 “那是三姨开的玩笑,我没有答应,也没有当真。如果让你误会了,对不起。”这么说,并没有婚约?列莹骤然舒了一口气。两人陷入了沉默,只听到宁香弥的哭声,过了很久,才听到桓淑的声音说,“我派人送你回去吧。”列莹不知道宁香弥是怎样回答的,两人似乎又从门外离开,大约真的是送她离开了。列莹六神无主地从帘后走出来,木然坐在了席上。 桓淑重新回到卧室时,开门看见的便是那样一副场景。他的脸上写满了惊喜:“莹莹,你回来了!”桓淑迫不及待地奔向列莹,尽管列莹没有站起来迎接他的拥抱,桓淑一下子跪在席上,双手紧紧环住了列莹的身体。 列莹扶住他的双臂,轻轻推开他。桓淑变换成坐姿,紧挨在列莹身边。列莹轻轻揉着他的膝盖:“痛吗?”刚刚“扑通”一下跪倒,膝盖一定撞得不轻。 桓淑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当然痛啊。”他揽过列莹的肩膀,“想不到这么快,你就回来了。” “嗯,我回来得还要早一点。”列莹的话没有引起桓淑的注意,她咬了咬嘴唇,“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我不想破坏别人的姻缘,如果你和你的香弥表妹真的情投意合,不要欺骗我。” 桓淑的表情瞬间凝固了:“你知道了。不过,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你那么聪明,仔细用你的脑子想一想,如果我和她情投意合,怎么会又与你在一起?” “我不知道,桓淑。”列莹望着他的眼神,是如此冷漠,“也许我不是真正的人类,始终无法理解人类的想法。如果没有我,也许你们已经成婚了,不是吗?” 桓淑怔怔地盯着她许久,突然笑出了声:“你既然都听到了,为何断章取义?自从我们在外婆家相识后,香弥就很喜欢粘着我。大体妹妹都喜欢黏着哥哥,香弥年纪还小,分不清什么叫依赖,什么叫爱情。三姨曾经开玩笑地问过我,把香弥嫁给我好不好?那时我才——我想想——才十三四岁,香弥更小。那只是一个玩笑,在桓家的长辈面前都不会说起的玩笑。对我而言,她是我的表妹,我三姨的女儿,仅此而已。” 列莹警惕地看着他,不允许错过他眼神中的一丝变化。桓淑温柔地回以凝视,既不闪躲,也不掩饰。列莹的心防渐渐松懈下来,看来,他没有说谎:“她只是你的表妹?”列莹再次向他确认。 “她只是我的表妹,我想娶的、想要的,只有你一个。”一字一声,敲落心底。 第88章 台 谏 王后即位之事尘埃落定,余下的只是确保王位顺利交接到王后的手上。东京加强了巡逻和防守,令人感到可怖的是,这种加强并非为了维持秩序。列莹听说,有人因在街上随口抱怨了两句王后,就被投入了牢房。整个东京人人自危,笼罩在恐惧的氛围中。 桓淑也因此格外繁忙起来,几乎整日都要在供职的谏议院中。但是他的任务并不是像其他台谏官员一样为君上建言献策,而是监督所有台谏官员的言行。这是件令人不太愉快的差事,桓淑在谏议院过得格外难受,整个人也因此沉郁起来。当他一身疲惫地来到列莹的住处时,列莹甚至不太敢跟他说话。 “你饿不饿?我买了鱼,我去给你烧饭。”列莹不太会做鱼,也不算特别喜欢吃鱼,因此平时从来不买。 桓淑躺在走廊里,枕着列莹的外衣,眼睛也不曾睁开地点了点头。列莹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下到厨房里,取刀具时碰翻了砧板,倒下来的砧板发出“嘭”一声闷响。列莹吓得赶紧回头看桓淑,他纹丝不动地躺在地板上。列莹想了想,自己在这里烧菜做饭,必然是要吵到他的,于是走到桓淑身边:“你在这儿好好睡一会儿,等我做好了叫醒你。”桓淑还没来得及应,列莹在他耳边轻念了一句咒语,仿佛瞌睡虫爬入了桓淑的体内,他即刻便沉沉睡去。这下,无论弄出什么样的噪音,也不怕惊扰了桓淑。 当列莹张罗好一桌“美食”,就来到桓淑身边将他唤醒。桓淑睁开了眼睛,皱着眉头坐起来:“你可知我方才这一觉睡得有多累?梦里听见你乒乒乓乓,想醒又醒不过来。这大概是传说中的‘鬼压床’吧。” 应该是桓淑被吵得意识清醒,却因自己的法术始终醒不过来的缘故。列莹心道犯了个大错,但却只是拉住了桓淑的双手:“你一定是太累了。来,尝我给你做的菜。” 列莹的厨艺实在寒碜,然而这一桌菜式的丰盛,足以展现她的诚心。桓淑尝了一口他最爱的烧鱼,称赞道:“好吃。” 列莹微微笑了:“我知道不好吃,但是好歹把它烧熟了,你就别浪费了。” “好吃,真的好吃。”桓淑迎上她笑意盈盈的目光,骤然沉默。他放下碗筷,膝行向前,将那双尚未干透的小手紧紧握住。 灼热的目光,令列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心想找些别的话题,抬起手摸摸他的额头:“你一定是太累了。”她应该说些令他开心的笑话,可是列莹挖空了脑袋,也想不出起什么有趣的事,只好放弃这个打算。 “心疼吗?” “心疼。”是真的很心疼。见到他紧锁的眉头,见到他憔悴的面容,见到他忧郁的神情,都心疼得不得了。列莹挣开他的手,拿起碗筷,夹了一口鱼尾附近的肉,她听说鱼头和鱼尾的肉是最有嚼劲的:“虽然我现在做得不好,你也要多吃一点,每天应付那些台谏,一定很累。” 桓淑咬走了她筷子上的那块鱼肉,咽下去后,道:“真是一群麻烦的家伙。” 那就不要做了,列莹原本想这样说。但是,他是谢王后的外甥,是桓家的公子,这是他的职责。而且,八面玲珑的桓淑兴许是很适合这条道路的。萧璃也说过,桓淑这样的人,最终是要入了官场的。桓淑虽然喊着苦恼,列莹知道他并未打算放弃,桓淑这个人就是这样,愈是艰难,愈要迎头而上。列莹帮不了他,能做的也只是默默旁观。 “你每日这样来去很是疲惫,”因担心谢王后突然传召,桓淑近来不敢留在列莹处过夜,每日从谏议院出来就赶来看列莹,一起坐一会儿然后赶回桓宅,“不如以后早点回家、早点歇息,不用刻意来看我。” 桓淑没答话,沉思的样子好像在认真考虑列莹的建议。虽然是自己提出的,他连客气一下也没有,列莹的心里不大高兴。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桓淑抓住她的小手道:“不,我还是会来看你的。” 列莹的心情倏然开朗,笑道:“不用。你不用来这里,也可以看到我啊。我可以陪着你去谏议院、可以去桓家找你,我会小心,只要我藏起来,没有人能发现我。” 桓淑摇头:“怎么能让你那样辛苦?” “对了,你在谏议院每天中午吃什么?”列莹突发奇想,不如自己做些食物给他送去。虽然自己做的食物不见得好吃,桓淑应当是喜欢吃的吧。 “谏议院和其它省部官员一样,可以在膳堂用饭。但是膳堂的饭菜不好,官员多半是自己带吃的去。” 列莹问他:“那你也是自己带吗?”桓淑点头,列莹紧接着说,“明天你就不要带了,我给你送去吧。你一早带去的饭菜,到吃的时候一定都凉了,加热了也不好吃。我给你送最新鲜的去。” 桓淑有些为难:“这……” “区区谏议院,拦不住我的。”列莹俏皮地说,“我会当心,不要教人发现了。”桓淑凝视了她半晌,点头。 为了让桓淑准时吃上新鲜热乎的午饭,列莹起了大早去采购食材,食盒、食篮都需要购买,因为萧璃原先是没有那种东西的。列莹将新买来的食盒仔仔细细清洗并用开水煮过,悉心装入米饭、鸡蛋、青菜、猪肉和带鱼,带鱼也是拣的中间最肥的几段。拎着篮子来到宫城墙外,最内一重的宫城是王宫和官署所在,由卫兵把守,寻常百姓不得出入。这点小问题根本难不倒列莹,找了个人迹罕至之处,一跃飞上城墙,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到了宫城内。 桓淑大致描述过谏议院所在,宫城里各种官署建筑大同小异,只在大门上挂一块书写名称的匾额。列莹当然不能大摇大摆地走到大道上去,只得在一座又一座官署之间穿梭查探。宫城太大,人口纷杂,列莹也无法寻找出桓淑的气味。找了不知多久,终于在一间官署中嗅到了桓淑的气息。列莹兴奋地越过墙进入隔壁的官署,气味越来越浓烈。 终于找到桓淑的所在,同一个屋子里,却坐着许多其他官员。列莹知道自己不能出现在他们面前,藏身到房子后面想办法。忽然灵机一动,依着起先在路上见到的宫女的模样,变换了一身装束,提着食篮大摇大摆地走到了门口:“桓淑公子在吗?” 正在翻阅文书的桓淑猛地抬头,这声音,他断然不会听错,列莹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跑进来了?厅内原本鸦雀无声,和桓淑一处办公的官员们都听到了那女子的声音,好奇地张望过来。列莹在门口微微屈膝:“奴婢奉王后之命,为桓公子送食物来,参见各位大人。” 桓淑从坐席上走了出来,打量着一身宫女装束的列莹,似乎真是在打量一个陌生的宫女那般。“谢王后赐食。”桓淑恭恭敬敬地对提着食篮的列莹作揖,逼真的演技差点令列莹笑出声来。 想不到,在场的官员们纷纷找理由避了出去。列莹觉得他们既不应该知道自己与桓淑的关系从而给他们留下空间,更不可能因为自己是狐妖因而害怕逃了出去,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桓淑也没有解释,打开食盒叹道:“真是丰盛。你准备这些,一定很辛苦吧。” “鸡蛋、青菜、猪肉,还有鱼。”列莹把自认为所有的好东西都装进去了,“知道为什么没有鸡肉吗?”桓淑不解地摇头,“如果把鸡蛋和鸡肉一起吃,好像要把人家断子绝孙,不是太残忍了吗?”列莹说完,便捂着肚子哈哈大笑。桓淑看着乐不可支的列莹,满脸哭笑不得表情。 第89章 食 盒 桓淑提着食篮回到自己的席位上,问:“你可吃了?”列莹摇头,桓淑将刚打了开的食盒推到她面前,“你先吃。” 列莹睁大了眼睛,连连摇头:“你吃,我是特意做给你吃的。” “我没有说不吃,但是,也不能让你饿着。”桓淑犹豫了一下,从案下捧出另一个食盒,那食盒精工描绘,精美异常。列莹不由呆了,她昨日应当特意叮嘱过桓淑,今天不要带了。桓淑打开那个漂亮的食盒,竟比列莹准备的还要丰盛许多,尤其是用黄瓜切片摆盘,看得出准备食盒的人用心之深。列莹的脑海里浮出不祥的预感。桓淑说:“你看,我有两份。我们可以一起吃。” 列莹脱口而出:“这是谁送来的?” 桓淑迟疑了一下,这一下下的迟疑,更加肯定了列莹的猜测:“宁香弥。” 列莹想了一下:“她每天都给你送?”桓淑默认。列莹顿时感到天旋地转,险些栽倒在地。桓淑蓦然抓住了她颤抖不已的手,列莹勉强镇定下来:“你不是说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她还每天给你送餐?为什么你还要吃她送的餐?” “她既然已经送了,难道我不吃吗?”桓淑说道,“我告诉过她不要再送了,不是昨天你说了那话之后,我很早就告诉过她。但是她执意如此。我今日把它拿出来,便是不想瞒你。” 镇定、镇定。列莹不停地对自己说。待她脑子清醒一些后,她将那个食盒揽到自己里面钱,把自己做的食盒往桓淑面前推了推:“不许吃她的。你告诉她不要再送了,送来了你也不许吃,我会每日给你送饭的。” 桓淑颔首,在列莹的注视下拿起了筷子:“后面的那个屋子,平素没有人。以后到了这个时辰,我便到那屋子去等你,你不要再这样送进来了。” 列莹听得出桓淑不是很高兴,她岔开了话题:“为什么那些台谏,我一来就都出去了?” “你自称是王后派来的宫女,还不明白吗?”桓淑一边吃一边瞟了她一眼。 列莹一愣:“因为——他们觉得你是王后的奸细?我也是奸细?”桓淑苦笑了下。列莹暗道糟糕,自己本是一番好意,却不想将桓淑拖入了更深的火坑。原来桓淑生气并不是因为宁香弥的事,而是自己真的做错了事。列莹紧张地问:“那、那怎么办?他们会不会加倍刁难于你?” 桓淑安慰:“即便你今日不扮作宫女,他们也觉得我是王后的奸细,不需要自责。” 列莹想向他道歉,一句“对不起”在喉咙里徘徊了千遍,终究还是咽了下去。看着干巴巴的食盒,猛地一拍脑袋:“我忘了弄点汤,这么干可怎么吃?”她环顾四周,连忙拿起桓淑案上的茶杯,跑到摆着茶壶的案前给他倒来了一碗,“明日我一定再煲一盅汤来。” 列莹第二天到的比第一天更早,将食篮放在了约定的地方,因时辰未至,桓淑还没有来,正中列莹下怀。她只是想看看,那宁香弥今日可还会再来送食盒。列莹化成狐狸身藏身在桓淑所在房子外的屋檐下,担心着自己会不会来得太晚,错过了宁香弥来送食盒的时间。 偶有人经过门口,也没有发现屋檐下的小狐狸。过了不久,果然见到两个女子从谏议院大门走了进来,那当先的一人正是宁香弥,提着食篮走在她后头的,无疑是名婢女。谏议院的不少官员显然认识她,还未到门口,便有人唤了她一声“宁姑娘”。宁香弥微笑着回礼,模样甚是腼腆。坐在案前的桓淑,仍然稳如泰山。 列莹藏到了屋子里头的横梁上,看见宁香弥从婢女手中提过食盒,轻轻放在桓淑的身边:“表哥,今日特意做了你最喜欢的酥鱼。我初次做酥鱼,恐怕做得不够好。”桓淑没有答应,宁香弥就跪坐在他的案头,好像打定了主意,他不肯说话,她就不肯走。 过了不多时,桓淑小声道:“谢谢。”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冷到了宁香弥心底。列莹紧张地伏下身子。 宁香弥在他身侧跪了一会儿,桓淑始终也不肯抬起头来。其他官员按捺不住好奇频频张望,在这样尴尬的氛围中,宁香弥也坐不住了。她站了起来,道:“表哥趁热吃,香弥不打扰表哥办公了。”言罢,又向其他熟识的官员道了别,才带着婢女出门而去。 桓淑终于松了一口气,把宁香弥送来的食盒收到一边。一名和桓淑年纪仿佛的青年官员跑到桓淑面前义愤填膺:“桓淑,香弥一番好意,你为何如此失礼?” 桓淑淡淡瞄了那人一眼,转身将食盒拎起来放到案上:“宁世金,令侄女的好意就不要浪费了,这份膳食你替我吃了吧。”原来他们看起来虽年纪相仿,这个人的辈分足足比桓淑和宁香弥高了一辈,竟是宁香弥的叔叔,也难怪如此为她着急。“烦请转告香弥表妹,以后不要再为我送饭了——我已经告诉过她很多次。”桓淑道。 宁世金怒气冲冲地立在桓淑的案前,简直像要扑上去狠揍一顿的样子。围观的官员们似乎也都感受到了气氛不妙,有人远远站开,有人挽起衣袖准备随时上前拉架。列莹也在思考万一他真的冲上去殴打桓淑,自己要不要现身相救。剑拔弩张的两人终究没有打起来,宁世金一把抓过食盒:“你不配吃我们宁家的饭!”桓淑冷冷看了眼他的背影,低头奋笔疾书。 和列莹不同,宁香弥深谙谏议院作息的规律,送饭的时辰也掐得正正好。列莹回到小房子里,等了不多久,桓淑便走了过来。列莹摸了摸食盒,幸好天气炎热,她又用棉布把食盒厚厚包裹,食物仍有余温。 列莹装作不知道前面发生的事,故意问他:“今天你的表妹送饭来了吗?” 桓淑“嗯”了一声,又说:“我没有吃,给了别人。以后她送来的,我都不会再吃。” 列莹看着他吃东西的模样,许久:“你一开始就不该吃的。你吃了,便是给了她希望,她才会一直送、一直送。”一个千金小姐,在众目睽睽之下遭受那样的冷遇,必然一万分的不好受。如果是列莹,她大约会将食盒直接扣到桓淑脸上去,可见宁香弥对桓淑,的确是很好很好的。 桓淑细嚼慢咽,列莹知道他在思考问题。当他终于把口里的食物咽下去,说:“这件事,看来是我错了。给她一点时间,她慢慢会明白。” 列莹从盅里舀了一碗汤,尝了一小口,道:“温度刚好。”原想把整个碗递到桓淑手上,又看见他一手捧着食盒,一手拿着筷子,列莹便舀了七八分满的一勺汤送到他的唇边。 “不错。”桓淑尝了汤的味道,说,“只是姜放的太少,还略带一点腥气。” 列莹皱着眉嗅了嗅汤:“我弄了好久,还是有一点腥气。我回去一定向邻居大婶请教请教,怎么把排骨的腥气给去干净。你明日想吃什么?”酥鱼,列莹想起宁香弥说的话。但是,既然宁香弥给他做了酥鱼,哪怕桓淑再喜欢,她也是一定不做的。 幸而桓淑很是配合地笑了笑:“我不挑食,你做了什么,尽管拿来给我吃。” 第90章 沉 疴 女王即位的祭典,恰好择在中秋的八月十五。东京立国四百年,从未有女性登上王位,消息不仅沸腾了东京诸岛,甚至轰动了邻近的琉球。宋朝、日本、琉球使臣在八月纷至沓来,各行各业的商人也闻风而动,东京人们都说,上半年颍川室主下嫁,已经是罕有的盛典,不想到了下半年,更逢千年难得一遇的女主即位,气势和规模上一下子将颍川室主的婚礼压了下去。 女王下令自八月初十起取消宵禁十五日。正式的庆典在八月十五当日,女王将乘坐十六人抬的御辇从王宫出发前往宗庙。王宫在东京城北,而宗庙在东京城南,在宗庙完成告天地的仪式后,再穿越整个东京回到王宫举行大宴。这条贯穿南北的雀宫大街,从八月中旬开始戒严,往来巡逻的士兵太多,以至于商户的生意都没法再做下去。到了八月十二,卫兵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查。 一切仿佛都已经在女王的掌握之中,即使在此天命已定的时刻,依然有着反对女王的声音。比如女王的亲生女儿、已经下嫁卫家的颍川室主。列莹没有想到,再一次去卫家的自己,竟然是担负着这样的任务——说服颍川室主出席女王的即位大典——当然,执行这个人物的是与颍川室主有着表姐弟情分的桓淑和颍川室主的亲妹妹漠河室主,自己不过是个陪客而已。 在这卫家能让列莹记挂的,只有沈冰一人。但此次既然是跟着桓淑和漠河室主大摇大摆上门的宾客,她的行动便不那么自如。早先就得到消息的卫家,摆出了最隆重的阵势迎接漠河室主的光临。列莹甚至见到了满头白发、身形伛偻的卫家老太君。按照桓淑的介绍,这位老太君出身“六姓”之一的俞家,但是她并非俞家嫡系,辈分又高,如今也辨不清她与俞家的关联了。何况听桓淑说,俞家人丁稀少,如今失落得厉害,东京朝廷之中,已经见不到几个姓俞的官员。 太君虽然老得骨骼都变了形,需得有人搀扶才能勉强站稳,但或许是受了沈冰之言的影响,列莹觉得她眉目间甚是慈爱友好。再仔细看,搀扶着太君,不正是沈冰的姑姑沈夫人?沈夫人对桓淑略有印象,对列莹却不甚认得,大庭广众之下,也不与桓淑交言。列莹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站着卫绪,可惜并无沈冰的身影。 主人与客人互相客气了一番之后,相互迎着入了卫家大门。趁着少有人注意,假装自己走得慢了的列莹终于挨到了沈夫人身边,低声问道:“夫人,为何不见沈冰?” 沈夫人略感惊讶,看到列莹的脸,似乎又回想起了一些,淡淡回道:“冰儿病了。” 列莹关切地问:“什么病?严重吗?”沈夫人不再多话,许是看太君走得远了,赶紧追了上去。 颍川室主不在这次迎客的阵容中,除了她身份高贵不必为漠河室主和桓淑纡尊降贵之外,也许更表明她对母亲自立为王的态度。客人由卫家人带领到了客厅中,颍川室主也已经在客厅等待。大家心知肚明贵客此次为何而来,寒暄一番后太君便带着卫家众人辞去,列莹趁机混在卫家人群中逃了出来。沈夫人说沈冰病了,她更应该去探望一下。 大约所有的人都去看了客人的热闹,列莹一路走来竟遇不见几个人影。到了沈冰的住处,她还是敲了敲门,然后一头穿了进去。生怕被人发现的列莹动作太急,没等得及沈冰回应,想不到卧室内另有婢女陪侍,看见莫名其妙出现在房中的列莹,婢女吓得叫了起来。 列莹赶紧解释:“我是从门口进来的!”说完又觉得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补充道,“我方才敲门没人应,所以就自己进来了。我是沈冰的朋友,来探望她。” 也不知道婢女到底是信还是不信,总之没有对列莹提出质疑,但也可能是因为被躺在床铺上的沈冰及时制止了。沈冰低声问了句:“是列莹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把婢女遣了出去。 列莹站在床铺边,低头看着沈冰,从厚实的棉被下露出毫无血色的头颅,一头青丝凌乱地散在枕边,也不知多久不曾梳理。她的双目紧闭,纠结的眉心无时无刻不诉说着痛苦。列莹一时恍惚了,难道是她记错了吗?明明两个月以前见到的她,还是那样容光焕发。 列莹跪在枕边,探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好烫。“列姑娘,”从沈冰口中挤出来的,是□□似的话语,“能见到你真好,我快要死了……不要告诉我爹这个消息……” “沈冰!”列莹一把抓住她无力的小手,“啪嗒啪嗒”,自己这只狐狸,竟然会这样轻易地流泪?“上回见到你,你还说过得比从前好了许多,为什么两个月不见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列姑娘……”喃喃的声音,听不出在念些什么。列莹不确定她究竟是否清醒,但如果不清醒,又怎会听得出自己的声音? 列莹抱着她的头哭道:“你不会死的,沈冰,我会救你的!” 这一次,沈冰的摇头让列莹确信她是清醒的。她说:“我不想死。”声音很轻、很轻,轻得仿佛一根羽毛飘落在地。列莹看见她撅起嘴唇努力想要发出什么音节,一定是“救我”,一定是的。 列莹毫不犹豫地捉住沈冰的手,贴着自己的掌心,一道元气窜过列莹的手臂迅速钻入沈冰体内。沈冰的眉头并未舒缓,列莹按住她的脉搏,确实比先前强了一些。她不会治病,也害怕渡了太多的元气会损害自己的道行,但是这些元气,至少可以先保住沈冰的性命。 沈冰病成这样,难道连她的姑姑都不管了吗?列莹按捺着心底的悲愤和不解,找到和太君等人在一处的沈夫人。好容易等到沈夫人单独离开时,列莹冲上去一把拽住了沈夫人,将她拉到树影里。 受到惊吓的沈夫人捂着心口喘息:“姑娘,你、你有什么事吗?” “我刚刚去看过沈冰。”列莹严肃地说。沈夫人听见她的话,神情霎时黯淡下来。列莹继续道:“她病成那样,你是她的姑姑,难道不管她了吗?” “怎么不管?”沈夫人冷峻地反问,“冰儿如此病着已经有十来天了。她病倒三四天的时候,我就派人请了大夫来为她诊病。药也吃了,针也扎了,就是不见好。那位大夫,还是宋国来的大夫,东京再也没有人医术比他高明了。连他也束手无策,只怕冰儿的病已经、已经药石罔效。”沈夫人强忍着没有落下眼泪,却掩盖不了声音里的颤抖。 她并非不关心沈冰,只是沈冰的病,许是已经超出了人间医生的能力。列莹突然说:“我会救沈冰的。”沈夫人望着她,脸上没有质疑,也没有惊喜,然而眼底还是现出了一丝波澜。列莹不知道哪里有更好的大夫,但是,她也许可以找到别的方法。 第91章 踏 浪 从三清山求来的那两颗灵丹,本是道士用于提升修行之用,对沈冰的病说不定有治疗的效果。列莹一回到家就钻进了卧室,将藏在柜子底部的锦盒小心地翻出来。列莹不确定这丹药能否救沈冰的命,但是这一颗药给了沈冰,对她来说就是少了一个孩子。 紧随而来的桓淑看见她捧着装药的锦盒发呆,赶紧冲了进来一把夺过锦盒:“你要将这药给沈冰吗?”在他与颍川室主谈话时不见列莹的身影,就知道列莹一定偷偷去看沈冰。听说沈冰病重桓淑也吃惊不已,他素日未曾关注过沈冰的近况,想不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忽然之间就到了生死弥留之际。 列莹抬头望着桓淑:“这丹药原有补气益血的功效,道士服用它来提升修为,或许对沈冰的病有效。” “你知道沈冰患的是什么病吗?你知道这药到底能把她医活了还是吃死了?”桓淑义正言辞地斥责了她,迅即又心有不忍,单膝跪下来扶着列莹的肩膀安慰,“莹莹,这药于我们很重要,若是真能挽救沈冰的性命,我必然不会拦你,但你不能用它去做毫无把握之事。” 他凶神恶煞的样子令列莹颇觉委屈,但此情此景也没有心情同他争执了,列莹黯然说:“可是沈夫人说,已经请了全东京最好的大夫,都对她束手无策。这样下去,沈冰是非死不可的。” 纵然没有亲眼见到沈冰,从列莹紧张的程度也可以感受到沈冰如今的情况是多么危急。桓淑喟然叹道:“若是在三清山就好了。” 三清山?虽然这里离三清山很远,一定来不及请三清山的道士相助,但是,这里离东海很近。据列莹所知,敖尨不懂医术,但敖尨既然是神仙,总有凡人没有的办法。至少作为东京龙君,一定对东京周围的奇人异士了如指掌。“敖尨,我们找敖尨帮忙。”敖尨是现在唯一可能帮得到列莹的人。 桓淑看着她取出传音螺,将沈冰的情况通过传音螺告知敖尨。传音螺的那头没有响应,想是敖尨没有及时听见。列莹也没有心情下厨,两人就愣愣在走廊下坐着,等待敖尨的回音。列莹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桓淑提过的问题:“桓淑,沈冰到底得了什么病?这么重要的问题,我居然忘记问。” 桓淑摇头。此时传音螺亮了起来,是敖尨回复了。列莹急忙念了一段咒语,从传音螺里传出一个含蓄低沉的男声:“生死有命,皆因天定,恕敖尨无能为力。”语气淡漠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确实事不关己。 列莹气得一把将传音螺扔飞了出去。桓淑赶紧走下台阶,把传音螺捡回来,仔细检查了一遍,幸好没有摔破。列莹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手里的传音螺,看见她几乎迸出火花的目光,桓淑赶忙自救:“得罪你的可不是我,别冲我发火。” 列莹抓过传音螺高高举起,又是要扔出去的姿态,桓淑没有阻拦。列莹高高扬起来的手,终于还是垂了下来,对着桓淑说:“桓淑,我要亲自下一趟海。无论如何,也要把这条臭龙给揪上来。”桓淑颔首,还没来得及叫她注意安全,列莹已经在对着传音螺喊话,“敖尨,我现在就去跳海,生死有命,你可以见死不救!” 桓淑大惊,急忙拦住马上就要飞起来的列莹:“切勿冲动,你为了救一个非亲非故的人,连自己的命也不要?” “沈冰可以不死的。”列莹看着他说道,“只要敖尨肯出手,沈冰一定不会死的。你不要担心我,桓淑,我是狐妖,区区海水就能淹得死我吗?再说,那条臭龙不会真的看着我送死。”桓淑忧心忡忡地抓住她的手腕不肯松开,桓淑不确定水是否能淹死妖精,但他知道她是不会游水的,即便是淹得半死不活也不行啊。列莹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道:“你这样拦我,我怎么去把那条臭龙诓出来?诓不到那条龙,怎么去救沈冰?” 许是她的态度惹恼了桓淑,桓淑深吸了一口气,松开拽住她的手:“那你去吧。”列莹怔怔地看着他,他生气了。难道要向他道歉吗?可是,说不出口啊。列莹踌躇了半天,桓淑也只是盯着她一言不发,于是将心一横,转身掠出墙外。 一路飞到海边,列莹终于找到一块靠近岸边的礁石落脚。双足刚刚在礁石上站稳,一股海浪打来,将她的裙子湿了一片。列莹惊叫一声,化出传音螺在手心上,高声对着传音螺吼道:“敖尨,我已经在海上了,我马上就跳下去了!我不会游水,你这只臭龙是不是要见死不救?”列莹喊完,把传音螺凑在耳边,等了半晌,没有回应。那敖尨不知是真没听到,还是装没听到。她迟疑地望着脚下不断卷上来的浪花,难道真的要跳? 列莹咽了咽口水,好歹也是只狐妖,她就不信自己真能死在这里!决心一下,就将手里的传音螺远远抛出,自己则化身狐狸随着传音螺的方向飞掠出去,她可不想在这里落水然后被海浪拍死在礁石上。飞到高处时调头向下,“嗖”一下窜入海水。 水!水! 娇小玲珑的狐狸挥舞着爪子拼命拍打着水面,被海浪推着浮浮沉沉,呛了一肚子又咸又涩的海水简直喘不过气来。完了,那臭龙真的不管自己。列莹正准备使用法术自救,沉下海水的一刹那见到海底一道金光喷涌而上,眨眼间便将她托出水面,又狠狠甩向岸边。 一只狐狸被恶龙甩向岸边,力道之大竟使狐狸娇小的身躯撞断了好几根手指粗细的树枝。狐狸□□一声,和折断的树枝一起摔向地面。恶龙随即登岸,变成了玉树临风的翩翩美男形象,妖娆地走向树枝堆中的狐狸。那只被呛了一肚子水又摔得头昏眼花的狐狸肚皮朝上仰躺在一堆枝叶里,敖尨将落在它身上的树枝丢开,按住狐狸毛茸茸的肚子轻轻摁了下去,一股水流从狐狸微张的嘴巴里喷了出来。敖尨看着那狐狸滑稽的模样笑得甚是开怀,竟然有些舍不得将她救过来。过了半晌,才对她施了个小法术。 恢复意识的狐狸对着敖尨张牙舞爪,敖尨松开手向后跳了一步。狐狸翻了个身爬起来,使劲抖掉身上的水。随后在敖尨面前化出人形,湿哒哒的头发、湿漉漉的衣裳还不停往下滚着水珠。列莹大骂:“你这臭龙居然见死不救,差一点点就淹死姐姐了!” 敖尨傲慢地一笑,把手里的传音螺丢了过来:“你这狐妖也是古怪,为了逼我出来连命都不要。你要救的那是什么人,对你如此重要?” “不是什么人,一个不算太亲密的朋友。”列莹如此界定她们的关系,“但是我不想看着她死。你跟我去看看,如果真的是她阳寿已尽,我不为难你。” “我又不会治病救人,去看了又能如何?”嘴上虽然这么说着,足下已经跟随列莹动了起来,两道身影前后一掠而过,径直飞向卫宅的方向。 第92章 陷 命 此次列莹学乖了些,在敖尨即将直接落入沈冰房中的千钧一发之际拦住了他。敖尨随她落在庭院里,列莹让他站到不起眼的角落,自己则像大摇大摆进门拜访似的走到翘起门来。果然有人在门内应道:“哪位?”伴随着应门的声音,还有一阵灵活的脚步。 开门的是一位婢女,看见门口的列莹,奇怪地眨着眼睛。列莹微笑道:“我是沈冰姑娘的朋友,特意来探病。” “请稍等。”婢女说完即往里面去了。沈冰所处的内室用屏风隔开,列莹看不清里面的情况。过了片刻有人从内室走出来,见到屏风上方半露的高髻,列莹猜想一定是沈夫人,她在这儿照顾病重的沈冰。 果然,沈夫人的身影出现在屏风侧,望见门口的人是列莹时,双眸突然一亮:“姑娘请进,姑娘可是找到了医治冰儿的方法吗?” 列莹仍然站在门口,对沈夫人道:“我请到一位奇人异士,他说先给沈冰看看,或许有医治之法。”列莹不敢将话说得太肯定,以免给了沈夫人虚假的希望。没等沈夫人问起,列莹朝敖尨的方向招招手,敖尨从隐蔽处走出来。 对列莹口中的“奇人异士”充满好奇的沈夫人也靠近门边,只见一个异常俊美的年轻男子沿着走廊缓缓走来,虽然形貌上与通常理解的“奇人异士”有着颇大的差距,走起路来的乘风之势、周身萦绕的超凡气质,好似一只无形的手抹消了沈夫人心头疑惑。沈夫人眸光闪动,难抑激动之情:“贵人,冰儿的身命都托付给贵人了!” 敖尨一怔:“夫人不要高看了在下,在下只是来探一探沈姑娘的病情,究竟有无可医,还得看后再说。” 沈夫人难过地垂首:“我对这孩子的病已然束手无策,看她的命吧。” 沈夫人延请二人入了内室,沈冰安静地躺在床铺上。昨日列莹给她渡了元气之后,她的神情不再那样痛苦纠结,这时一动不动兴许是睡过去了。沈夫人跪坐在床边,轻声唤醒了她。沈冰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稍稍偏过头,看到了列莹:“列姑娘。” “沈冰,我带了一个大夫来,看看你的病。”列莹指了指敖尨,但沈冰呆滞的目光并没有移动。直到敖尨走上前,挡在了她与列莹之间。 敖尨跪坐在沈冰的床边,沈冰的目光慢慢移动到他的脸上,但并没有说出什么话。敖尨假意按着她的脉搏听了一会儿,对沈夫人道:“夫人,可否请您回避?” 敖尨的要求很唐突,但是他必须对沈冰施法,而不能让别人看到这一切。沈夫人的目光直直瞪着他,良久没有开口已经表明她的态度。列莹赶忙说:“夫人,这位先生为人看病最怕分心,我会在这里看着。”沈夫人的目光移向列莹的脸上,凝视了她半晌,终于点下了头,带婢女退出房外。 “你渡了元气给她?”沈夫人出去后,敖尨张口就问。 列莹“嗯”了一声,本想问“她会死吗”,突然想到沈冰还醒着,绝不能让她听见这样的对话,于是改口道:“沈姑娘患的什么病?可有办法?” 敖尨斜了她一眼,明知他不是大夫,居然问这种问题:“不妨请沈姑娘自己说?” 列莹跪在沈冰床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沈冰。听到敖尨那句话的沈冰,过了许久才幽幽叹了一声气,断断续续地说:“小产。太君说、说这孩子……要不得,只得命我、命我……”一字一顿实在令敖尨听不下去,便用元气为她护体,沈冰的声音终于清楚响亮了一些,“命我服药堕胎。大夫说孩子已经成形,需将尸体取出来。岂料从那以后,就一直出血不止……大夫开了许多药也不见效,只能眼见我的血流干流尽而死了。”说到后来,不知是恐惧还是哀伤,凄然落下两行眼泪。 “小产……”列莹的心一阵揪痛。这样算来,上次见到沈冰之时,她应该正怀着身孕。难怪看起来胖了,精神也很好。那个孩子,无疑是卫绪的。如今卫绪是驸马,沈冰是待嫁之人,卫家出于名誉考虑,自然不许她生下来。 “放心,你阳寿未尽,不会死。”敖尨突如其来的话令两位少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沈冰泪光闪烁的眼中更燃起了希望的火光。 列莹激动地问:“那怎么样才可以救她?你会开药吗?” “不会。”敖尨一脸不知所谓地看向列莹,“你再给她渡几缕元气,说不定血流着流着就停了。” 列莹愣住了,这完全是期待瞎猫能碰上死耗子,依靠她的元气给沈冰续命,直到血自然止住。然而谁也不知道沈冰的血什么时候会止住,万一真的流干了,即便把元丹给她都救不了沈冰的命。而且她区区一个小妖,渡了太多元气必会折损修为:“你为什么不渡?”他是神仙,即便折损了修为,也不能打回龙形。但若她修为大损,从此以后岂不是只能见到狐狸列莹? 敖尨瞪大的眼睛丝毫不输列莹:“她是你的朋友。” 他们的对话听得枕上的沈冰一头雾水,沈冰不理解他们所说为何,但至少听明白一点——这个男子并不懂救治自己的方法。列莹与敖尨对峙了一会儿,无可奈何的敖尨决定退让:“好吧。你先给她渡点元气保命,我再去找人想办法。” 敖尨口中“有办法的人”,竟然是他龙宫里的龟主簿。龟主簿虽然供职于龙宫侍奉敖尨,但毕竟不在仙籍上,到底也是只乌龟精,只不过是得到神仙庇护的乌龟精。敖尨说龟主簿活了近两千岁,一千多岁的时候才修成人性,曾长年混迹于人间,还师从一位人间大夫,最善医妇人之疾。列莹责怪道:“既然你龙宫中就有大夫,为何不一早把他带来?”白白浪费了她一缕元气,列莹并没有将最后那句话说出来。 “若那个沈冰是命该绝,我是断然不会让龟主簿为她诊病的。”敖尨看着她说,“要是早让你知道我的龙宫中有这样一位龟主簿,他不给沈冰看病,你会放过他吗?”敖尨说的竟然很有道理,看来他还挺了解自己。列莹“呵呵”了一声,不作回答。 刚刚带了一个敖尨去看沈冰,又再带一个龟主簿进去,未免太过奇怪。于是三人等到夜深,给在沈冰身边守夜的婢女施了个小法术让她安睡,偷偷潜进了沈冰的卧室。龟主簿不愧是懂医术的,给沈冰把起脉来有模有样。熟睡中的沈冰感受到有人在摸她的手,警觉地睁开了眼睛,列莹赶紧上前:“沈冰,是我。”沈冰眨了下眼睛,算是放松下来。 “哎呀呀。”把脉的龟主簿发出一声怪叫。 敖尨问:“怎么?” “哎呀呀。”龟主簿又是一声怪叫。 列莹被他故弄玄虚的样子恼得火冒三丈,因着他毕竟是敖尨的下属,且沈冰的病还指望着他,只得勉强压抑着怒气:“到底怎么了?” 龟主簿快速连叫了三声“哎呀呀”,终于向敖尨说道:“这不是病啊,这是有人趁病人虚弱的时候,给下的毒啊。” 包括沈冰在内的三人一致露出了惊惶不解的表情,列莹扑倒在沈冰床边紧紧抓住她的手。沈冰喃喃说道:“是有人要我死吗?是谁要我死呢?”颍川室主,卫绪的妻子,无论怎么想,都是最有动机取沈冰性命的人。 第93章 怀 忧 沈冰遭遇毒害,显然意味着她在卫家已经不安全。列莹拿着龟主簿给的药方,找到了沈夫人,将沈冰中毒一事向沈夫人言明。沈夫人听着她的叙述,右手扶着凭几,仿佛菩萨一般端正地坐在席上,既没有动作,也没有声音。 列莹忍不住唤道:“夫人?”沈夫人的目光淡淡地望向她,看着她似乎没有出声的打算,尴尬的列莹只好自己找话题,“我已经得到药方,稍后我亲自去药庐,给沈冰姑娘抓药吧。”如果由卫家的人去抓药,难保会不会有人在药中做手脚。 沈夫人微微点头:“药钱我会出,有劳列姑娘。” 又过了一会儿,见沈夫人还是没有话说,列莹只好假意告辞:“救人要紧,我这就去抓药吧。”沈夫人依然微微点头。列莹起身向门口走去,她以为沈夫人会在身后唤她。然而走出了几步,背后一点动静也没有。列莹转身:“夫人,难道你不想知道是谁要毒害沈冰吗?” 她的神情一瞬惊愕,然后默默地别开了目光。她和列莹,应该是怀着一样的揣测的,然而知道又能如何?他们拿那个人毫无办法。“列姑娘,劳烦你去给冰儿抓药吧。”这个问题,多想无益,沈夫人不想再讨论下去。 “夫人坐视不理,沈冰在卫家就还是不安全。”列莹决定说出心中的提议,“让我把沈冰带走吧。我知道能让她养好病的地方,等她的身体好了,我想送她去明州。”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沈冰总该认清自己的处境。 沈夫人认真思考了很久:“好,但是——恐怕卫绪不会轻易让冰儿离开卫家。” “我有办法,让沈冰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卫家消失,卫绪没有阻止的机会。”沈夫人点头赞成她的提议,列莹忧心地问,“但是,夫人要如何对卫家众人交代?” “冰儿是我的侄女,原无须对他们交代。至于卫绪,请列姑娘放心,我到底是他的长辈,他不会为难于我。”沈夫人从席上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到了列莹面前,握起她的一只手,“列姑娘,冰儿就交给你了。”她在列莹的手心放下一块不大的金块,轻轻拍拍列莹的手指。 列莹和敖尨一起将沈冰搬到自己的住处,三人直接出现在卧室中央。列莹手脚麻利地把床褥铺开来,小心翼翼地从敖尨手中扶过沈冰,把她轻轻放在枕上。列莹没想到桓淑此时正在家中,在走廊外听到动静的桓淑赶到卧室,惊讶地看着两人和躺在床上的沈冰:“莹莹——你们怎么进来的?”明知自己多此一问,但列莹在他的要求下,已经养成了敲门、进门的习惯。 敖尨被毫无预兆出现在此的桓淑吓了一跳,赶紧对列莹说:“我的任务完成了,后会有期。”话还没说完,卧室里金光一闪,已经不见了敖尨的影踪。 桓淑走到床边,低头端详着沈冰:“你怎么将她带到这里来了?看起来果真病得不轻。” 沈冰被敖尨施了法,还要沉睡一会儿。列莹拉着桓淑的手到卧室外:“你知道吗?沈冰她不是生病,是有人下毒害她。”桓淑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睛,列莹接着问,“你猜得到是谁吗?” 这样提问,无疑是要将桓淑的思路往颍川室主身上引。诚然,桓淑听说沈冰遭人毒害的第一时间,脑子里想到的正是颍川室主,但是——“人命关天的事,无凭无据怎么能乱猜?”桓淑责备道,不过他的语气甚是温柔,生怕惹得列莹不悦。 列莹自己叹息了一声:“凭据?没有什么凭据。我知道有证据你也不会让我去指认她,可是沈冰的命总是要救的。” 桓淑扶住她的双肩:“如果我不让你救,方才就要你把她送走了。你把沈冰带出来,沈夫人和卫绪可答应?” “卫绪怎么可能会答应?”列莹直接回道,“沈夫人,我是同她讲好了的,沈冰在卫家不安全。” “那可糟糕。”桓淑低呼,“你忘了吗?卫绪知道我们这里。发觉沈冰不见了,他一定会找来。” 列莹露出一副完蛋了的表情,她完全忘记了这件事:“那……万一卫绪找来了,我可不可以打他?”列莹用孩子似的天真的眼神看着桓淑问。 列莹的解决方式永远简单粗暴,桓淑不否认有时候这种方法十分便捷有效,但它并不能应付所有问题:“卫绪如果不死心,一直找来,你要杀了他吗?”对列莹来说,当然不是不可以,可是,“那只会把事情闹大,对你我、对沈冰都不好。而且,来的必然不是卫绪一个人,来多少,你要杀多少吗?” 列莹不住地摇头:“我不造杀孽、不造杀孽。” 让沈冰留在这里,迟早有一日卫绪要上门找麻烦的,那么只有两个方法:一是说服卫绪,二是转移沈冰。以列莹对卫绪有限的了解,要说理似乎是不可能实现的,要对他动粗桓淑必然不会答应。而第二种,列莹已经想不到有什么地方可以安置沈冰了,眼下沈冰病得这样厉害,肯定不能让她漂洋过海直接送去明州。两人陷入了苦思。 无可奈何的桓淑最终还是说道:“我去找卫绪谈谈。” 列莹抓住了他的手臂:“跟卫绪有什么好谈的?”卫绪的蛮不讲理,列莹都看在眼里,不认为能期待他有什么改变,何况桓淑和卫绪并不十分熟稔,难以对卫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桓淑看着她的眼睛说:“我自是有办法。你跟我去,但是,如果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不要说话。”列莹捂住自己的嘴,点了点头。 桓淑派人去约了卫绪,地点定在东京最大的酒楼杏林隔壁的小酒楼,桓淑说商谈这种事,还是不要太招人耳目。那酒楼只有小小的半间门面,另外半间是个小吃铺子,门前挂着“飨”字的招牌,不知是何寓意。列莹穿过那半间门面才发现,后头俨然是一所极致风雅的院落,其间往来之人,皆是戴冠衣锦的青年男子,原来这里并非什么“不招人耳目”的隐蔽之所,而是桓淑等富家子弟的游乐之地。 二人踏入主厅,这幢建筑在外头看起来规模不小,进到里面却发现层层门扇阻隔,都成了一间一间狭小的雅间。走在通道里可以听到雅间里人的言语,隔音效果并不好。桓淑于是要求伙计带他们到一个偏僻的雅间,进入雅间后伙计将隔扇门拉上,给他们留下独立的空间。列莹喝了差不多两杯茶,卫绪才姗姗来迟。 “桓公子。”卫绪在门口作揖。今日他穿了一件杏黄色的袍子,在通道四周暖融融的橘色光芒中,长身玉立,煞是好看。比之列莹记忆中的模样少了几分戾气,看起来顺眼许多。 桓淑起身相迎,拉着坐在席上不动的列莹一起,卫绪瞟了列莹一眼,好像没看到似的在两人的对面就坐。案上早已备好了一份碗筷,桓淑拎起酒壶伸过手去为他斟酒:“卫公子一定很意外,在下为何突然邀你相见……” “不是为沈冰的事吗?”卫绪打断了桓淑的话,望向二人的目光冷峻。 桓淑本想客客气气地开个场,却被卫绪如此打乱,于是道:“是。我的朋友带走了卫家的人,怎能不经过你的首肯?” 卫绪冷笑:“你们不是连人都已经带走了吗?还来征求我的同意作何?” “卫公子知道沈冰病重,如今,只有我的朋友列莹姑娘能救她。我想卫公子不会对沈冰见死不救吧?”卫绪不语,桓淑接着说,“沈冰在卫家一病不起,其中缘故,想必卫公子也明白。你觉得,真的适合留沈冰在卫家吗?” 列莹紧张地观察卫绪,卫绪知道沈冰是中毒吗?卫绪盯着桓淑半晌:“我让沈冰跟着你,但是,只能是养病。等她的病一好,必须回家。” 第94章 节 子 想不到与卫绪的谈话进行得如此顺利。卫绪提出将在卫家服侍沈冰的婢女派来照顾沈冰,明面上是不能让列莹伺候沈冰,暗地里却是监视沈冰的动向。尽管如此,卫绪肯在沈冰养病的问题上让步,已经出乎列莹的意料。列莹越想越觉得,桓淑提出去同卫绪交涉之时,就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问桓淑道:“你怎么知道卫绪那样蛮不讲理的人,会答应我们的要求?” 桓淑回头看了她一眼,拉过她的手:“卫绪并不希望沈冰死,为何要反对?” 列莹心里绕了个弯,机警地盯着桓淑的眼睛:“那么你是认同,卫家有人想让沈冰死,但这个人不是卫绪?而且,卫绪无力阻止她?”桓淑尴尬地笑了下,列莹居然如此轻易抓出了他话里的漏洞。他不给予答复,列莹晃着他的手问:“你也觉得是颍川室主,对不对?对不对?” 桓淑放开她的手,转身避开她的追问:“莹莹,有些事情不必打破砂锅问到底。” 送列莹到了家门口,桓淑站在门内,久久没有脱鞋。列莹奇怪地问:“你怎么不进来?”桓淑听了,便转身关上大门,脱了鞋踩上地板。他突然搂住列莹的腰亲吻她,列莹双手挂在他的脖颈上热烈地回应。 桓淑的手将列莹的围裳从下掀起的时候,列莹才按住他的手,轻声道:“沈冰在隔壁呢。”桓淑桓淑沮丧地“唉”了一声,悻悻地放开了她,列莹遗憾地亲了一下他的嘴唇,“不知道沈冰醒了没,你不跟我一起进去看看?” 两人蹑手蹑脚地经过走廊,列莹小心地拉开卧室的门。枕上女子的眼皮颤动了几下,方才慢慢睁开。列莹跪坐在床头,桓淑站在她的身后,离床铺两步远的地方,列莹不好意思地笑了:“吵醒你了。” 沈冰摇头:“一个月来我整日昏睡,都已经分不清黑夜白天。” 见沈冰说完话舔了舔嘴唇,桓淑便走出卧室。好久不见他进来,又听见厨房方向窸窣的声响,列莹走出卧室,望着桓淑的背影问:“你在做什么?” “烧水,”桓淑头也不回地回答,“沈姑娘一定口渴了,你这儿连热水都没有。”列莹恍然大悟,赶忙跑来协助。 沈冰的婢女节子背着一大包行李,直到傍晚才到了列莹的住处。列莹打开门,节子站在门外怯怯地向里头张望了下,问:“请问我家姑娘——沈冰姑娘在这里吗?”列莹点点头,让开了门。 节子说卫绪回去后就向她下达了命令,她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东西赶出来。然而她对这一带太不熟悉,卫绪说的地址也不清不楚,令节子兜兜转转找到了日落西山,才终于找到列莹的住所。列莹带节子到卧室,沈冰清醒着,正躺在枕上面无表情看着节子。节子慌忙跑到她床边跪下:“姑娘。” “姑姑派你来的吗?”沈冰问,她的声音十分微弱。 节子摇头:“卫绪少爷。” 正端茶水进来的列莹,留意到沈冰的眸光闪动了一下,听到卫绪的名字,都可以令她有如此反应。列莹端着茶水坐下:“那个……节子妹妹喝茶吗?” 从没有享受过如此待遇的节子慌里慌张地面向列莹躬身:“是,感谢列姑娘!”节子双手高举,恭恭敬敬地接过了列莹手里的茶碗,“以后这种事,请吩咐奴婢来做。” 列莹不知所措地笑了下:“你伺候沈冰姑娘就好,不用管我。” 前两日忙于沈冰的事,没有能给桓淑送饭,不知道桓淑在谏议院是不是饿肚子了。列莹愧疚地买回来一条大鲤鱼,正在灶台前犹豫着怎么做好,喂沈冰吃完药的节子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看见列莹拿着刀对着鲤鱼,赶紧跑过来:“列姑娘,这种事请吩咐奴婢来做。”她把碗顺手放在灶台上,接过了列莹手里的刀。 也好,说不定节子做的菜比她好吃。列莹说道:“我是要做一份饭菜,放到食盒里,送给我的一个朋友。当然,这么大一条鱼他是吃不完的,我们自己也要吃,尤其是沈冰需要补一补。” “是,”节子回答,“列姑娘请进去休息,这里的事就交给奴婢。” 列莹颔首。她从橱柜里拿出食盒,用清水过了一遍,放到灶台边:“食盒里要有荤有素,麻烦你了。” 沈冰一个人在卧室里苦闷无聊,列莹知道节子的意思是自己要去陪沈冰聊聊天。列莹走到了卧室,沈冰转过头来看到她,说:“节子在帮你烧饭?”列莹点头,沈冰有些忧愁地说,“这可不是她的特长。” 说起来,大户人家的下人都是分工明确的,节子是侍候沈冰的婢女,恐怕很少接触厨房。经沈冰一提醒,列莹不由得紧张起来,节子的手艺说不定还不如自己,这饭可是要给桓淑吃的。列莹向沈冰道了声歉,一口气冲到厨房:“节子!”节子吓得险些把刀劈在了自己的手上,惊魂未定地转过头,列莹抱歉地说,“你、你不会杀鱼啊?还是我来吧。” 幸好有节子来到,列莹才可能腾得出时间烧饭做菜,然后给桓淑送去。想到这里,列莹竟觉得应该感谢卫绪。今日的菜异常丰盛,为了给桓淑赔罪,也为了给沈冰调养身体,毕竟沈夫人给了她那么多钱。她将食盒装好,向主仆二人道别。宫城一如既往地安静,她径自来到谏议院后院的空房里,正等待到了饭点桓淑出现,一想自己已经有两日没有给桓淑送过食盒,桓淑会不会以为自己今天又没来?列莹觉得,还是应该想办法告诉桓淑一声。 前次的教训让列莹知道不能再扮宫女,她正头疼着该怎么进到那间厅里,走出偏僻的空屋,在走廊下徘徊了许久的列莹,突然感到四周一片奇异的沉寂。谏议院多数时候都不热闹,但也很少如此安静。列莹壮着胆子凑到桓淑所在的事务厅边,门窗紧闭。 这等凉爽痛快的天气,为何门窗紧闭?她悄悄趴在窗户下听了听,没有丝毫声响;嗅了嗅,没有半点人气。难道,里面没有人?列莹忽然忆起今日是八月十五,记得是女王举行即位大典的日子,桓淑和谏议大夫们一定是去参加大典了。 想到自己精心准备的饭菜浪费了,列莹难免有些失落。又想到这两日桓淑的午饭不知是怎样解决的,心里更多了一层负罪感。列莹爬上屋顶,变成一只狐狸趴在屋脊上,这样可以尽量避免被人发现。也许大典结束后,桓淑会回到这里。 列莹等了很久,她很确信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至少半个时辰,认为桓淑不会回到这里来。幸好今日秋高气爽,在屋脊上感受温和的阳光和偶尔吹拂的轻风,也算是一种享受。列莹转身跳下屋顶,回到藏身的空屋。她打开食盒瞧了一眼,花了她十分心血烹饪的美食看起来美味诱人,只是——用手背轻轻碰了一下,已经凉透。 列莹拎着食盒翻墙出了宫城,她不知道桓淑会去哪里、自己该在何处等他。在宫城墙问下茫然地徘徊了一阵之后,列莹向桓宅的方向而去。 第95章 人 言 和谏议院的冷清截然相反,桓宅今天可不是一般的热闹。倒也不是宾客盈门,列莹趴在屋顶上仔细观察了一会儿,似乎是桓家的婆婆妈妈们都倾巢而出,聚在一块唠嗑大典的那些事。大约桓家的男人都去参加大典了,女眷们就分外无聊。 列莹从女眷们的闲谈中得知,今日宫中赐食,桓淑大约不会回来得太早。不过,总算不用担心他饿肚子。列莹正想离开屋顶去到桓淑的卧室休息,忽听得厅中有一个声音提及“桓淑”二字,她便俯下身来,细细倾听。 “……我侄女香弥早已经把自己当桓家的人看,从前三天两头都要来我们家。多年前我兄嫂就认定这门亲事,只等我们桓家上门提亲。谁知现在香弥不再上门,据说两人在别处见到也互不搭理,还不是都因为那个姑娘的缘故?那日我回娘家便遭到诘问,跟桓淑在一起的那个丫头,是个什么来历,和桓淑究竟是何种关系,我们两家的婚事还作不作数了?” 列莹一哆嗦差点从屋顶滚下去,只听得另外一个声音道:“何时有过这桩婚事?我怎么不知情。”语气里似是不满不屑之意,并非疑问的口吻。 那出身宁家的夫人登时沉默了,马上有另一个声音说:“你兄嫂再问起,就这么回他们。从前桓淑和香弥姑娘是很要好,如今移情别恋是桓淑的不对,但是我们两家确实没有提过什么婚事,这无中生有的罪名桓家可不担。”屋顶上的列莹暗自松了一口气。 宁夫人赔笑道:“好、好,我是桓家的媳妇,自然站在桓家的立场。不过,婆婆,我还是很好奇桓淑带回来的那个姑娘的来历,只有您同她打过招呼,她可介绍过自己?” 列莹一听便知这声“婆婆”唤的一定是桓淑的二奶奶,桓家上下的女眷桓淑只为她着意引荐过二奶奶与他的二婶——桓诗的夫人,但桓诗夫妇常年居于明州。果然,列莹听见二奶奶的声音回答:“没有,只说是宋国的商人。看那姑娘衣着打扮,不是小门小户,也算配得上桓淑。” “她好像来过我们家不少次,既不拜见各房长辈,遇到我们也不见礼,不是个知书达理的姑娘。”有人如此评价。列莹心里“咯噔”一下,看来自己已经给桓家的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这可如何是好? 列莹正想往下听下去,她们的话题已经岔开。等待了一会儿,见她们正聊着别家的琐事聊得津津有味,列莹只好离开了屋顶。她回到空无一人的桓淑的卧室,食盒被她摆在席边,竟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列莹打开食盒,本想吃一点充饥,吞了一口冷飕飕的饭,觉得难以下咽。宫中赐宴,桓淑一定不会早归,不如先回去,等夜里再来寻桓淑。列莹打定主意后,便将食盒收拾起来。 回到家里,猛然发现自家多出了两个人。人类打扮的龟主簿在给沈冰诊脉,敖尨倚着门,最先望见从客厅后门出来、走向卧室的列莹。正在厨房里烧水的节子不时偷瞄敖尨,偷瞄的视线掠过列莹,惊讶地“咦”了一声:“列姑娘,你回来啦。” 列莹将食篮放在走廊地板上,望着敖尨:“你怎么来了?” “我带龟大夫来给病人把脉。”敖尨朝卧室的方向抬了一下下巴。 节子跑过来提起列莹放下的食篮,觉得手里的食篮沉甸甸的她将食篮又重新放下,打开食篮、食盒看了一眼:“列姑娘,你的朋友没吃吗?” “嗯。”列莹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声,“倒了吧,都冷了。” 节子看她的眼神难得的出现不认同:“这么好的菜,倒了多浪费。晚上热一热给奴婢吃吧,奴婢会给两位姑娘准备新鲜的饭菜。” 列莹转过头来,本想问她为什么要吃剩菜,想想又觉得这不失为一个节约粮食的好办法,便没有再说什么。她抬头见敖尨正朝她走了过来:“那你吃了吗?”列莹摇头,轻轻拍拍自己的肚子,确实有点饿了。敖尨蹙眉,回头对龟主簿喊道:“龟大夫,给沈姑娘看完病你自己先回吧。”他看着列莹说,“走,出去吃点东西。” 等两人离开了走廊、离开节子的视线,列莹小声说:“我会辟谷之术,不饿的。” “你给沈冰输了元气,不吃怎么补得回来?”好有道理,列莹竟一时忘记了这茬子。难怪她一向不知饿为何物的人,今日竟然饿起肚子来。给沈冰输了元气之后,她的身体难免有些损害,不过尚可弥补。 敖尨不是常常游荡在东京市井的人类,对东京有哪些好吃的馆子丝毫不了解,让列莹自己择去处。列莹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尤其是自己已经感到饥饿了,就近找了一家破旧的小店。这小店虽破旧,上来的菜式却是鲜艳可口,一点不输那金碧辉煌的杏林,让列莹大为欢喜。敖尨看见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忍不住让老板加了一副碗筷。 “这些可是人间浊气污染的食物,怎么你也吃?”列莹一边鄙视他,一边举起碗,“老板,请添份饭。” 敖尨翻了个白眼:“我这是体察民情。这东京列岛上的凡人、牲畜,皆是我的子民,我得知道他们吃得好不好、过得好不好,这是我龙君的职责。” 列莹指了指盘中的肉块:“你现在可是在吃你的子民。”敖尨无言以对,只得将视线移向别处,省得看到列莹挑衅的目光。等待老板把下一碗米饭端上来的空隙,列莹托腮看着店铺门外,今天街上的行人要比往日少一些,列莹有所感慨:“今天是女王登基的大日子啊。” “是呢,王后就要变成女王了。今天的庆典一定无与伦比,你为何不去观摩?”敖尨说着,仿佛有些蠢蠢欲动。 列莹道:“这几日忙于沈冰的事,一不小心把这件事抛诸脑后。现在庆典大约已经结束了,去了也瞧不见什么。敖尨,女王也是你的子民,你可见过这位女王?她长得好看不好看?是不是像男人一样?” 敖尨奇怪极了:“为何要像男人?” “你们不是说,只有男人才能当国王吗?”虽然不曾见过,列莹觉得武则天就像个男人。不是外貌,而是行为和气质。 敖尨笑了一声:“自古以来,君王中的男性是比女性要多一些,但也不是只有男人才能当国王的。唐朝有武则天,北方的日本也曾经有过六位女皇。” 列莹对本国的历史尚有些许了解,对日本的往事可是一无所知。敖尨所说的事实令她吃惊:“六位?”虽然不甘心,列莹还是不得不称赞他一句,“果然神仙见多识广。那敖尨,既然两国都曾经出现过女皇,为什么王后要称王,遭到那么多的反对?”甚至连桓淑,似乎也并不发自内心地赞同。 敖尨苦思片刻:“大抵人们对不熟悉的事物,都不太能接受。武则天称帝之时,反对之声此起彼伏,以至于不得不大开杀戒。前朝章献太后意欲称帝,遭到一批大臣口诛笔伐。你听说过范仲淹吗?正是因为反对章献太后而遭罢黜。章献太后无可奈何,她穿戴着皇帝的冠服,却以太后的名义执掌政事。” “都已经穿上皇帝的冠服,岂不是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为何最后竟没能做成皇帝?”列莹惋惜不已,“这章献太后,是哪朝的太后?” “是宋真宗的皇后啊。”原来年代并不远,兴许因为那个时候列莹还太年轻,对章献太后竟然没有多少印象,反而对后来的太皇太后高氏印象深刻。老板已经把饭送了上来,敖尨一边看着列莹吃饭,一边说道:“章献太后最终没能做成皇帝,或许是因为她不能做到不畏人言,或许是因为她没有强大后台。谢王后能顺利即位,少不了谢家、与谢家盘根错节的六姓之家的支持,你的情郎桓淑的父亲桓羲,可算是她的大功臣。” 第96章 地 动 谢王后能够自承王位,功劳居首的一定是谢子静和桓羲,列莹之所以如此认定,是因为两个正是桓淑口中最常出现的名字。谢子静是她的堂兄,桓羲则是她的妹夫,不过那个妹妹、桓淑生母已经过世多年。敖尨神秘地说:“你认为桓羲襄助谢王后,是为了他死去多年的妻子?” 列莹疑惑地盯着他:“难道不是?”两家既是姻亲,桓羲支持谢王后也无可厚非。 敖尨狡黠一笑:“联姻联姻,可能成佳侣,也可能成怨偶。谢王后的妹妹嫁到桓家没几年就抑郁而亡,你觉得其中有多少情分,足以重到桓羲为念故人之情,去给谢王后当刀使?” 列莹捂住耳朵:“你要说他爹的坏话?我不听、我不听。” 列莹的反应令敖尨兴致大减:“好吧,其实我并不知道什么。那时我还未受封东京、还未登录仙籍,哪里知道这东京岛上的事?” 比起桓家的过往,列莹显然对这个问题更感兴趣:“那时你还没成仙?那你是什么时候成的仙?”算起来也不过十多年前,看来敖尨的仙龄确实很小,修为也未必见得高深。 “去年。”敖尨并不忌讳。 “哦,”列莹得意起来,“原来你是个刚习有所成的小龙。那你多少岁?说不定,你还得唤我一声姐姐。”龙族是仙兽,修炼起来可比她们这些凡间的动物容易得多,狐狸要修炼七八百年才能成仙,说不定龙族修炼个几十一百年就够了。 敖尨瞥了她一眼,列莹已经将自己的目的暴露:“恐怕你的这个愿望难以实现。在下今年不多不少,堪堪二百零二岁。”列莹吐了吐舌头,跳过年龄的话题。 夜幕降下的时候,数日前刚刚挂满了所有街道两侧的灯笼就一一被点亮。所有的灯笼都以红布包裹,喜庆的红光妆点着整座城市,迎合着八月十五中秋的圆月,人间烟火,美轮美奂。列莹跨过屋脊时一愣,若是天上看不到这样的景致,当真还不如留在人间。 趁着夜色潜入桓宅,列莹先趴在桓淑卧室的屋檐下嗅了一嗅,竟然还没有回来。因为取消了宵禁,整个东京城热闹非凡,这种时候,正该与心爱之人一起游街赏景,可是桓淑居然没有回来。列莹从一个屋顶飞到另一个屋顶,企图寻觅到桓淑的踪影,哪怕从别人口中听见他在哪儿的消息。 “中秋夜宴,怎么年轻人一个也不回来?” “谢家做东,在杏林宴客。” 两名女眷在走廊里对话。杏林,桓淑一定在那里。但是谢家宴客,一定聚集了很多人,自己应该去吗?列莹一边犹豫着,一边在街道上游走。她东看看、西瞧瞧,漫无目的地闲晃。并非有意为之,只是随着人流而动,当她偶然在一个卖儿童玩具的小摊前驻步的时候,蓦然发现小摊的背后就是东京最大的酒楼——杏林。 卖酒的女子在楼上红袖招摇,杏林的大门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这座酒楼从来没有生意冷淡的时候。那么她走进去的话,也不会引人注目的吧?列莹这么想着,已经在杏林热情的卖酒女拉扯下进了酒楼。 “对不起,我不喝酒。”列莹打发了卖酒女,独自在杏林的一个又一个宴厅外经过。不知道谢家的宴会在哪个楼层、哪个宴厅,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在门口匆匆望一眼,能不能看见桓淑。 杏林的酒宴结束,已经丑时过半,生活在宵禁制度下的东京王公难得有这样放肆的时候,大家玩得格外尽兴。桓淑喝了很少的酒,和为数不多的几个尚且清醒的朋友,一一安排指挥各家下人们将醉酒的主人送回家。这几人最后在杏林门外道别分手,纵然是庆典之夜,街上的行人已经寥寥无几,只有成排的灯笼照耀着冷清的街道。 “桓淑!”背后突然有人叫他,桓淑即刻听出了这是列莹的声音。列莹小跑着追上他,抱怨道:“你们喝得可真痛快,我在外面等了好久。” “你在外面等我?”列莹点着头,桓淑心疼地抓过列莹的小手,“为何不进来找我?如果我早知道你在等我,我一定早早就出来了。”小手这么凉,一定吹了很久的风。 “我怕不方便。”或者他会不喜欢她出现在那些人面前。列莹捏捏他的脸:“很好,清醒。” 桓淑把她的手从自己脸上拉下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酒量不好,不常喝酒。” “没关系啊,你喝醉了我也会把你送回去。”列莹被他牵着手,一边走一边说,“今天我做了特别丰盛的饭菜送到谏议院,却忘记了今日是女王的即位大典,谏议院里一个人也没有。前两日忙于沈冰的事,忘记了你的饭,这两天你可有的吃?”列莹愧疚极了。 桓淑莞尔:“我不是说过宫城有膳堂,怎么会把我饿到?你今日准备了特别丰盛的饭菜,那现在在哪里?” “倒掉了。”列莹不确信节子是不是把它自己吃掉了,虽然让桓淑以为自己浪费不太好,但如果让桓淑知道自己让节子吃剩饭剩菜,似乎更不好。 桓淑遗憾地说:“真是太可惜了,你为什么不留着?现在天气凉,放到明天也不会坏。” “可那是剩饭剩菜,怎么能让你吃剩饭剩菜呢?”列莹问,“明天你会在谏议院吗?要不要给你送餐?” 桓淑握住列莹的手一紧:“我更心疼的是你的心血。为了庆贺女王继位,全体官员休假三日,明天你不需给我送饭了。自从去了谏议院,便少有时间去找你,这三日我可以好好陪你。” 列莹开心地点了下头:“那明天我再给你准备好吃的。我的心血有很多很多呢。”她指着自己的胸口,突然视野里的灯笼晃了一晃。列莹摇了摇脑袋,那些灯笼居然晃得更厉害,整个人也晕眩起来:“桓淑……”是头晕吗?是因为给沈冰输了太多元气吗? “莹莹!”桓淑紧紧抓住列莹的双臂,把她往怀里一拉。 “桓淑,我……”列莹头晕得更厉害了,她贴在桓淑的胸口想要寻找依靠,却发现桓淑似乎也在晃。列莹迷糊了,虽然脑袋有点混乱,但她发现似乎并不是自己头晕。桓淑一声不吭地揽着她,搂得列莹透不过气。她试图推开桓淑,脚下的剧烈晃动却让她把握不好力气,眼看着桓淑被她推了一把后摔倒在地。列莹一怔,桓淑怎么如此不堪一推?桓淑双手撑着地面,似乎是要起来。列莹正想伸手去拉一把,突然脚下一晃,她下意识地抱住旁边房子的柱子。 “离开那里,快离开那里!”迷糊中听见桓淑在朝她喊。这时耳畔已经不仅仅是桓淑的声音,各种不同声线、不同频率的尖叫撕扯着她的耳膜。桓淑扯着嗓子朝她喊:“到我身边来,过来!” 地震。 混乱中,列莹听见有人说出了这样两个字。是地震,一百三十多岁的她,都没有亲身经历过的地震。不知所措的列莹松开抱着的柱子,跌跌撞撞地向桓淑走去。扑倒在仍然坐在地上没能起来的桓淑怀里,桓淑按着她的脑袋安慰:“没事,莹莹,这里是安全的。” 第97章 得 失 这个时刻本应已经入睡的人们被突然袭来的地震惊醒,纷纷从家中逃出聚集到街上。头一波地震持续了约一刻钟,一刻钟过后遍地狼藉。待大地终于平静下来,一些人开始回到家里,将家中值钱一些的东西搬到街上,也有人在街道中央不肯进屋的,生怕地震忽然再来袭击。 “沈冰!”列莹突然跳起来,“我要回去救沈冰!”桓淑还没来得及开口制止,列莹已经窜上屋顶消失得无影无踪。沈冰卧病在床,一旦发生坍塌,连逃都逃不出来。 列莹火速赶回家中,柜子、席子都已经移了位,厨房一地碎瓷。列莹飞身到卧室门前,“啪”一声巨响拉开了门,两名少女抱成一团瑟瑟发抖。“快出去!”列莹边喊边冲向她们,一把抱起沈冰直接撞开窗户飞了出去。 都在路中央避难的邻居惊恐地瞪着那扇突然爆裂的窗户和里面飞出来的人影,列莹将沈冰轻轻放在地上,全然没有注意到旁人的脸色。回头没看见节子,她又急忙冲向门口。眼看她就要把门撞飞,大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节子胡乱抱着一床被子站在门内惊讶地瞪着列莹。列莹一把揪住她往沈冰的方向一扔,径自进了屋里。 “列姑娘,危险!”节子站在屋外大喊了声,赶紧蹲下把被子裹到沈冰身上。 灵丹,灵丹!列莹从柜子底部把收藏灵丹的锦盒拿出来,打开锦盒摸了一下,两颗灵丹好好地在锦盒里。列莹吁了一口气,正在这时,整座房子再次剧烈晃动起来,又是地震!列莹颤颤巍巍地起身,忽然一个踉跄,锦盒脱手而出。灵丹!列莹不假思索地抓起滚到手边的药丸,左手不停在地摸索却找不见锦盒和另一颗灵丹。强烈的震感使她头昏眼花,急忙左手一按借力从窗口跳了出去,双足刚刚落在地上整个人便开始不停地晃。列莹这个时候脑子里浮现的,只有被她丢在街上的桓淑:“节子,照顾沈冰。”列莹来不及多说,连忙向桓淑所在的方向飞去。 当列莹在空中飞行的时候她的身体是稳的,而下方的房屋、地面、整个城市都在摇晃。列莹不敢多看底下一眼,直往桓淑所在的方向飞去。当她回到桓淑身边的时候,桓淑果然还维持坐在地上的姿势,地震还在持续,比上一次更加猛烈。列莹刚落到地面就摔了一跤,在不停抖动的地面上四肢并用爬向桓淑:“桓淑!” 若不是听见她叫他的名字,被地震震得头昏目眩的桓淑根本没有留意到她已经回来。桓淑艰难地伸出一只手,被列莹紧紧握住。列莹爬到他身边抓着他的衣襟:“整个东京都在震,我不知道哪里是安全的、能带你去哪里。但我一定不会让你死的!”一块瓦片砸落到列莹的腿边,列莹吓得腿一缩,轻念咒语化出一个结界,将二人保护在结界中。 地震断断续续震了一夜,天色渐明时,已经有一个多时辰没有震感,人们开始逐渐回到家里。列莹意识到地震已经过去,和桓淑互相搀扶着起身。微弱的曙色中看见彼此零乱的头发、肮脏的衣裳,还有桓淑手上擦破皮的伤口。列莹握着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桓淑,对不起,昨夜地震中我把灵丹弄丢了一颗。但是你不要担心,我回去找找,说不定能找到!” 列莹的话无疑给刚从地震中脱身的桓淑当头一棒,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列莹,列莹希望他说点那什么,但是桓淑只是瞪着她,从吃惊到愤怒,从愤怒到失望。列莹低下头,她好害怕看到他那样的眼神。然而桓淑没有骂她,只是叹了一声气,然后说:“我要回去看看。”他没有问列莹要不要跟他一起走,也没有牵住她的手,自己一个人转身。 “桓淑……”列莹不敢大声喊他,那一声叹气有多少无奈、多少愤怒、多少绝望。她闯了大祸,她知道,惊惶的眼泪从眸中滚滚而下,让她甚至看不清他离去的背影。 不敢去追桓淑的列莹只得先回到自己家,沈冰已经躺回卧室,节子正在收拾狼藉不堪的屋子。一路上列莹看到不少坍塌的房屋,幸好褚衣澹为萧璃买下的这间屋子不旧,只不过屋顶上的瓦片飞落了十之五六。列莹没有心思和节子一起收拾,也没有搭理问她昨夜去向的沈冰,发疯似地在卧室寻找丹药。 卧室原应和客厅一样铺满碎瓦,现在如此干净一定是节子已经打扫过。列莹仔细查找了卧室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丹药,连锦盒都没有!她愤怒地冲到客厅对节子大吼:“你把卧室打扫过了?你把东西都扔哪儿去了?” 节子被她歇斯底里的怒喝吓得失了神,敞开的大门外堆着一片瓦砾和垃圾。列莹猛然醒悟过来,冲到垃圾旁边翻找,垃圾堆里的碎瓦碎瓷划破她的手留下鲜红的血液。回过神来的节子从屋里追了出来:“列姑娘,你在找东西吗?”列莹一边流泪一边扒着垃圾,根本没有理会节子的疑问。节子不明所以,但是也跟着蹲了下来一起扒垃圾。 没有、没有!把垃圾扒得露出了地面,仍然没有她的锦盒和丹药。 列莹失魂落魄地坐在了地面,嚎啕大哭。 拿出藏在钱袋里的仅剩的那颗灵丹,她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失去它,那是珍贵的灵丹,是她和桓淑在一起的希望。列莹张开嘴,奇苦的药味熏得她从口腔到肠胃恶心无比,也许她早该把它们吃掉的,只有这样才能避免一切意外。 女王继位的当夜,就发生可怕的地震,使女主不详的谣言甚嚣尘上。出门买菜回来的节子絮絮叨叨说完现在买菜的不易,又开始转述市井流传的谣言。列莹魂不守舍地坐在走廊下,担心她的沈冰也坐在走廊里,留意到列莹微微蹙了一下的眉头,赶紧喝道:“你真的很吵,节子。” 节子赶紧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看看沈冰,又看看面色苍白的列莹,专心去洗菜了。洗了一会儿,节子又扭过头看着走廊尽头披着被子的沈冰,她犹豫了很久,毕竟主人才嫌弃她太吵。但是,节子最后还是决定用尽量低的声音说出来:“姑娘,我们是不是该回去看看?”这一场地震,不知道卫宅可有伤亡。 没想到这个问题传到了一直沉默的列莹耳朵里,突然开口说:“你的身体没好,不要回去。”沈冰忧心忡忡地望了她一眼,她的心里确实是担心着卫家的,但列莹现在心情不好,她不该顶撞她。节子的问题把列莹从木头的状态拉了回来,她终于有了眼神、有了表情、有了声音,却是神情黯然地垂下头。她也担心着桓淑,但是,她不敢去找他,他现在一定很忙,一定还生她的气。 “列姑娘……”沈冰看见从她的眼眶里坠出的泪珠,一滴一滴,落在裙上。 节子小心探问:“列姑娘是不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因为列莹一直不声不响,她不敢多话。 沈冰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列姑娘,我在房间里捡到这个东西,你来看看是不是有用。”列莹猛地抬起头,竟然比沈冰还快钻进了卧室。沈冰看着忽然出现在面前的列莹一怔,微笑了下,从枕头下摸出一只锦盒。列莹一把夺过锦盒打开,灵丹好端端地躺在锦盒里,还在,它真的还在! 第98章 铄 金 至宝失而复得的莹莹总算不再担心没脸见桓淑,顾不得擦干脸上的眼泪立即赶去桓宅。东京街道仍是一片混乱,多数房屋在地震中受到损伤,然而列莹发现真正倒塌的房子并不太多,想必伤亡也不很严重。桓宅两扇大门合拢,只开着一道门缝,一位家仆坐在夹缝里的门槛上吃饭。 列莹忙不迭地冲到家仆面前:“桓淑在吗?我要找桓淑。”正在吃饭的家仆抬头看着她,极不情愿地捧着碗筷站起来,让出门缝。正在狂喜中的列莹甚至不去计较他的失礼,开心地道了声“谢谢”。 桓宅内的情况不比外头好多少,满院子都是在扫瓦片的下人,连主人们也不得不亲自工作。列莹趁着一片混乱匆匆从走廊下跑过,尚且没有人发现她就已经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列莹径自找到桓淑的卧室,婢女正在整理屋子,但桓淑却不在这里。列莹站在门口愣住了。埋头扫地的婢女瞥见列莹,她是认得列莹的,尽管列莹还没有开口,她主动告知:“少爷在桓羲老爷那里。” “哦,谢谢。”列莹礼貌地道谢,却站在门口不动。她有些畏惧桓淑的长辈,不敢冒然去桓羲处找他。列莹迟疑了一会儿,问婢女:“我可以在这里等他吗?” 婢女望着她的目光有些许疑惑:“姑娘请进。但是屋子还没收拾好,姑娘不要介意。”列莹连连摇头表示自己不会介意,在婢女的眼神示意下走到坐席边。刚露出一截尾巴打算扫扫席上的泥巴碎瓦,蓦然想起自己现在不是一个人,赶忙把尾巴收了起来,蹲下身用衣袖擦拭席子。衣袖果然不如尾巴好用。 看着她坐了下来,婢女略带歉意地说:“厨房也遭了灾,他们在院子里支了一口大锅烧水,现在用水紧张,我也不知道上哪里给姑娘弄水泡茶。” “没关系,我不渴。”列莹生怕自己给人家添了麻烦。婢女微笑了笑,低头继续整理屋子。光滑明亮的木地板上,被掉落的瓷器和瓦片砸出了不少划痕。 把卧室大概清理了一遍,见桓淑还没回来,婢女才主动说去请桓淑。列莹高兴地点着头,把锦盒拿出来放在案上,一会儿桓淑见到了一定会欣喜不已。但是,婢女去的时间出乎意料的久,列莹想她也许路上被人拉去帮忙了,不然怎会将近半个时辰都不回来?还没有看见婢女的身影,倒是桓淑先回来了。 “桓淑!”人未到,气味先到,列莹已经激动地从席上跳了起来。正走到门边的桓淑看见她时,露出意外的表情。列莹赶紧拿着锦盒跳过案跑到他面前:“你看,药没有丢,我找到它了!” 桓淑握住列莹因激动而不断颤抖的双手,她的眼底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芒。桓淑连忙说:“别哭、别哭。”其实,地震结束后桓淑一心牵挂着家中,对列莹说的事几乎已经忘记。片刻前看到列莹出现在他的房间里,脑子里猛然响起列莹早上对他说过的话,她说,丹药丢了。桓淑的脑袋登时一片混沌,那不是一般的丹药,那是他们的孩子、他们的未来!列莹一定也为丹药的丢失自责不已,肿起来而变得圆鼓鼓的眼睛愈发像狐狸,却看得桓淑心疼不已:“既然已经找回来,为什么还要哭?”桓淑亲吻着她的手背。 他拿过列莹手上的锦盒,打开:“怎么只有一颗?”果真还是丢了一颗吗? 面对他震惊的眼神,列莹咽了一下口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吃掉了……我一时情急,就吃掉了一颗。那时没找到这棵药,我害怕将那颗也弄丢了,觉得还是吃掉比较安全。”桓淑一把搂过她,哭笑不得。 此时桓淑的婢女才姗姗归来,捧着一只托盘,上有茶壶、茶杯。正撞见两人相拥在一起的婢女尴尬地驻步在门外,直到放开了列莹,桓淑才发现羞得满脸通红的婢女。回头一看列莹,那脸上的红云也不比婢女少半分。婢女捧着托盘,小心翼翼地低着头绕过他们:“少爷、列姑娘,请用茶。”将托盘放下后,婢女又原路退回了门边。直到了门外,她才看向他们,说:“少爷,宁家派人来说,香弥姑娘在昨夜地震中受了伤,希望少爷您去看看。” 列莹的脸色刷一下变了。桓淑站在列莹的前面,他看不见列莹的脸色,但或许能察觉到身后异样的气氛,若无其事地对婢女说:“知道了。但外婆在昨夜地震中一定受惊不小,外婆年迈,我应该先去探望外婆。” 桓淑回身走到岸边倒茶,列莹面向他问:“你不去看看你表妹?” “我方才说的,你没有听见吗?”桓淑一手端了一杯茶,走到列莹前面,将右手的茶杯递了出来。 列莹接过茶,没有喝,借着问:“看完了外婆,要去看表妹吗?” 桓淑面无表情地说:“不去。” 也许自己的问题太多,惹得他不高兴了。但是——列莹本想先喝一口茶再说,但茶杯到了口边,发觉这水不是一般的烫,于是道:“我怕你只是说给我听听的。昨夜的地震不大,我一路过来,都没见有人受伤,她一个年轻姑娘活蹦乱跳的,能受什么伤?桓淑,她只是希望你去见她。” “我不会去的,”桓淑笃定地说,“而且,我不喜欢被人愚弄。” 列莹放心地点着头,幅度之大看得出她舒畅的心情:“你要去看你外婆?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桓淑意外地看着她:“你还是对我不放心吗?” “啊,不是。”列莹解释说,“我想去看看姐夫,很久没有见到他。”桓淑看她的眼神,摆明了是不相信,更兼有一种无奈。列莹觉得甚是委屈:“我真的不是对你不放心。姐夫离开阿璃这么久,我若再不去催催,实在愧对阿璃母子。” 解释得越多,桓淑眼中的不信任反而越多。列莹无奈地放弃辩解,正当她打算再次询问的时候,桓淑将喝空了的茶杯放在案上:“走吧,跟我一起去。” 因为房子古老的缘故,谢家用来安顿仆人的一排旧屋倒塌,受伤的有轻有重,还砸死了一位家仆。这是列莹目前发现的损失最重的一户人家。谢家的主人们并没有什么损伤,谢国丈的夫人、据说马上要加封国太的谢夫人,在听说自家出了人命之后哭得呼天抢地,几乎昏厥过去。列莹随桓淑来拜访时,谢家老小都因为这件事聚集在谢国太的卧室内外。 “桓淑,怎么你在这里?”一位谢家公子惊讶地看着特意赶来的桓淑。 桓淑一脸茫然:“我来看望外婆——为何不能在这里?” 谢家公子左右瞄了几眼,向前一步靠近桓淑身侧,低声道:“宫中出事了,二叔、大堂兄、子孚堂兄都被火速召入宫去了,怎么王后没有派人召你吗?” 一股凉意从脚心窜到头顶,一定是着急出门错过了女王的宣召:“宫中发生何事?” “宗家老头带着一帮子人在宫门外大肆宣讲,说昨夜地震是因女主不祥、天神降罚,你知道这个时候这种话多么有说服力?那些愚昧无知的平民已经围堵宫门,要逼王后退位!” 第99章 生 魂 桓淑心知是错过了女王的宣召,但又不能身着便服就赶去觐见。好在因为忙于处理震后事宜,几位谢家公卿也缺席此次会议,桓淑决定留在谢家等候消息。眼看桓淑坐立不安,列莹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蹭到他身边道:“桓淑,我可以帮你去打探一下。” 女王的处境虽然令桓淑担心不已,但列莹毕竟行事冲动了些,他又如何能放心让她去刺探消息?桓淑拉过列莹的双手放到自己的膝盖上,像往常那般安抚她。列莹自然能领会这是否定的意图,但是看着桓淑竭力掩饰的焦躁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 懂得去打探消息的可不止是列莹,谢家派去宫中打探的人几乎每个时辰要带出三四遍消息来。以女王为首的一方正在和宗室、朝臣们进行谈判,然而从探子们三番两次带来的消息看,谈判一直没有取得进展。女王当然不会退位,甚至拒绝让大臣们觐见深居内宫的世子,只答应下一封罪己诏,但反对她的宗室为首的大臣们并不接受这样的条件。 “殿下宣布申时在鸿观门外占卜,如果占卜不吉就要退位!” 这一趟带回来的消息震惊了谢家,连哭得奄奄一息的谢国太也从床铺上一跃而起。谢国太瞪着传话的人半晌,突然坐地痛哭:“子言啊子言,你造的到底什么孽?”谢家众人团团围住了谢国太,安慰的安慰、哭泣的哭泣,争先恐后。 列莹迷惑地看了对面谢国太的卧室一会儿,小声对桓淑道:“大家为何哭得那样伤心?占卜的话,结果不是还没决定吗?” 桓淑的手攥紧了又松开:“此举任性之至,女王恐怕是被逼入绝路,孤注一掷。一旦占卜结果不利,女王退位事小,只怕祸延谢家。女王掌政这些年,树敌不少,特别是被女王赶下王座的宗室一族,怎么会让女王退位了事?” “你的意思是,他们会害女王吗?”桓淑不语,列莹想了想,“我们不去看吗?我可以试试,改变占卜的结果。虽然我没有干过这种事。” 桓淑抬头望向她,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之色,忽然从席上跳了起来紧紧抓住她的手:“莹莹,女王的性命和谢氏一族的荣辱,都系于这次占卜。不管你有没有把握,但求一试。” 占卜一事迅速传遍了整个东京,人们纷纷放下了震后自救的事宜,赶往宫城的鸿观门。鸿观门是宫城正门,有着东京城内面积最大的一片广场,也是平民能看见国王的最近的距离。鸿观门外提早部署了侍卫,侍卫的排布也相当有趣,人高马大的卫兵组成人墙将广场分割成三块,最外一周自然是平民们站立的地方,第二周则是东京贵族的跻身之所,最内一周空空荡荡,直到未时末刻,摆出神案、插上彩幡、点燃香炉和火盆。 在桓淑带领下列莹进入了人墙围成的第二环,找到离神坛最近的地方。列莹踮脚张望,在这个距离下,她是不可能提前看到占卜的结果。何况,列莹还不知道他们将以什么样的方式占卜。桓淑说卜者会用龟壳占卜,列莹听说过龟壳占卜之术,但她并不懂此术,自然也不知道如何改变。此时列莹有些后悔自告奋勇来帮忙了,她只是看到桓淑忧心忡忡的样子一时捉急,全然忘记了自己完全不懂占卜这回事。 申时刚到,步辇抬着女王从敞开的鸿观门内慢慢走来,其后还有数乘步辇,列莹认得其中一位是当日与桓淑一起去到卫家的漠河室主,她是女王亲生的第二个女儿。列莹远远地眯起眼睛,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东京女王,她坐在步辇上,巨大的红色裙摆从步辇边缘垂下,裙摆上金线纹绣、缀饰珍珠。而女王头戴硕大的白冠,使她看起来十分高大。 随着步辇抬出鸿观门,渐渐走近,列莹看清女王姣好的五官,和被厚厚脂粉修饰得完美无瑕的肌肤。与下辇后走到她身侧的漠河室主看起来八分的相似,还有两分是基于岁月的沉淀的不怒自威的气势。 女王没有她想象中的美丽,但比她想象的更像女王。列莹暗自拽住了桓淑的衣袖。 但是,在那张端庄持重的脸上,凝聚着一股不难察觉的怒意。并不是对占卜的忧虑,也不是对未来的恐惧,而是纯粹的怒意,也许是针对那些逼得她不得不孤注一掷的大臣的怒意,而此时此刻他们正同样站在鸿观门外广场上,与女王的支持者们如谢子静、桓羲泾渭分明,以至于让列莹这样的局外人也可以一眼看出双方的敌对,只不过双方的脸色看起来都不轻松。 申时到。 卜者在宫人手捧的金盆里洗净双手,走到香案前开始进行祭神的仪式。列莹突然开始害怕起来,她不确定卜者的法事能不能招来神仙,若是招不到还好,若是真的招到了哪个正义凛然的神仙,会不会发现她这个藏匿人群中的小狐妖把她就地正法? 仪式结束的时候,列莹观察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气息。不知是东京这地方实在偏僻到神仙也不愿意经过,还是卜者的功力太差劲。列莹看着卜者把一片龟壳丢进火中,知道占卜开始了。她的脑子开始迅速地运转,卜者会以龟壳上的裂痕断吉凶,但何者为吉、何者为凶?不知道,她连改都无从改起。第二种方法就是扰乱整个仪式,让占卜无法进行,但即便躲过了这次,还是会有下次,迟早要占。那么就只剩最后一种方法,控制卜者的意识。这个办法很是阴毒,葛薇也从不教授,但列莹在修炼过程中逐渐发掘了这种能力,虽然她不确定能将人控制到何种程度。 “桓淑,一会儿我的魂魄要离开我的身体,进入到卜者身体我才能够控制他。你要保护我的肉身。” 桓淑一听:“魂魄离体?会不会很危险?”他紧紧攥住列莹的手,简直害怕从此失去她。 “你保护好我的肉身,我就不会有危险。”桓淑望着列莹的双眸,坚定地点下了头。 列莹首先封闭五感,让精神意识进入另一个空间,才能把魂魄剥离。妖与人一样拥有三魂七魄,列莹将一魂三魄强行剥离,生魂和三缕生魄凝聚在一起的灵体从她的头顶慢慢腾起,向天空不停上升。留在躯体的魂魄赶紧喊出了差点飞升离去的生魂,生魂如梦初醒般向卜者冲去。突然凭空炸出一道金光,将灵体弹飞出去。 灵体仅是四缕魂魄凝聚而成,脆弱异常,这寻常根本伤不到列莹的小小法术,让灵体浑身犹如灼烧一般疼痛。灵体尖锐地喊道:“是谁?是谁?” 缓缓升腾的香烟逐渐在神案上方凝聚,显现出一个人形。那是和魂魄一样的灵体,人类肉眼所不能见的灵体,是卜者此番召唤来的神仙——东京龙君敖尨。列莹的灵体的记忆是支离破碎的,望着那个熟悉的人影只会讷讷地重复:“敖尨、敖尨……” “狐妖,休得干预神灵之事!”敖尨本为神明,他的灵体完整,声音和意识都无比清晰。清晰到让列莹的灵体明白,现在他一只手就可以将自己碾碎。 仍留在列莹体内的魂魄强撑着灵体解释:“占卜不利,女王会死。” “休得干预神灵之事!”敖尨怒喝一声,双手扣在胸前,一道金光从他不停变换的口型中迸出,重重撞上跌在地面的列莹灵体,灵体哀号着被弹回列莹体内。 第100章 龟 卜 桓淑小心守护着列莹木头似的身躯,对占卜的牵挂又使他时不时去瞄几眼。好在他们所在的第二环不像外围那般拥挤,没有人会碰到列莹的身体,更没有人会发现列莹的异样。正当桓淑的眼睛从列莹身上移开时,余光发现列莹猛烈颤动了一下,桓淑下意识地转过脸来扶住了她的身体。 列莹的胸口似被什么冲撞了一下,捂着心口痛苦地紧蹙眉头,桓淑担忧地问:“你怎么了,莹莹?”她的魂魄离体也不过是片刻之前的事,其间什么也没发生,怎么突然就好像受了伤? 列莹轻轻摇头:“没事,只是被撞了一下。桓淑,我无能为力,被那条臭龙阻碍了。”列莹抬头望去,不见敖尨形影,必是因为他以灵体显像的缘故,只有列莹同为灵体时方才见得到、碰得着。列莹念了段咒语,敖尨的背影果然缓慢浮现在她眼前。 桓淑循着列莹的视线望去,只见在风中招摇的彩幡,而列莹咬牙切齿的模样似乎在面对什么痛恨着的对象。桓淑满心疑惑,却温柔地搭着列莹的肩说:“不可勉力为之。那便尽人事、听天命吧。” 如果她的本体能直接出手,一定不会输给敖尨!但是,在这广场上数以千计的目光注视下,怎么能大打出手?敖尨对她的想法了如指掌,是以全不设防地背对着他们,向灼灼烈火中的龟壳施法。列莹望着他的背影却无能为力,片刻过后,敖尨转过身来,潇洒地一挥衣袖,居高临下望着列莹。 不是你说,女人也可以当国王的吗? 列莹在心中质问道。然而敖尨并不能听见她的质问,面带一丝胜利者的笑容,在升腾缭绕的香烟中逐渐隐没了身形。 卜者已从火中取出了龟壳,将龟壳在水中浸泡,发出的“呲呲”声能一直传到围观者的耳中,还伴随着碎裂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卜者将龟壳夹出置于铜盘上,摆于神案中央。卜者燃香跪拜后开始围绕着神案行走,一边摇动手中的铜铃一边念念有词。列莹暗想神仙早就走了,还装模作样给谁看?繁琐的仪式结束后,卜者终于将脑袋凑到了铜盘上,端详着经过灼烧、浸泡的龟壳。 此时天边已经出现异彩,地震之后的第一个傍晚,这片霞光异于往常的美丽。占卜之事,本应该择日择时进行的,但今日事出突然,匆匆决定在鸿观门外举行占卜的仪式,以至于到了傍晚仪式仍未结束,但是当卜者开始端详龟甲的时候,人们心里明白他们一直等待的戏码就要上演。 坐于高台上的女王问道:“卜者,天公何意我欤?”声音中气十足,威严霸道,全然没有对结果的担忧与恐惧。女王仿佛信心十足的询问,令对手陡然不安起来。列莹看到另一边的人马中,有人正窃窃私语。 卜者躬身作揖:“国当女主,上承皇天之意,下启百姓之福。东京受庇于普陀观世音菩萨、湄洲妈祖天后,立国四百七十一年国家安泰,皆赖女神之佑。今阳气侵损女神之力,以致有地震之害,宜以太阴之力调之。女主之出,当应天时。” 话语一出,满场皆惊。列莹看得不真切,女王那始终强硬的面具似乎有一瞬间的松懈,然后女王自席上立起,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面向宗室诸人,辞色俱厉地说:“听见没有?孤之承位,上顺天意,下应民心!孤有观音菩萨、妈祖娘娘的神力相助,是东京王位的不二之选。只有孤,可以解开东京地震的灾厄,孤可以让东京长治久安!”卸下了占卜的包袱,女王的语气是惊喜是张狂的,一干臣子不甘地望着女王,大红的衣摆旋转,女王豪气地坐上步辇,眼望着那些满脸愤恨不甘的臣子,嘴角不禁扬出得意的笑容。 列莹抓住了桓淑的手:“桓淑,女王赢了。” “是的,女王赢了。”桓淑反握住列莹的手,终于卸下了凝重的神情。 原来敖尨不是来阻止她帮女王的,列莹回想道,那么,他是来帮助女王的吗?还是真的只是传达天意?思来想去,列莹总觉得敖尨的目的并不单纯,如果此时传音螺还在身边,便能向敖尨问上一问。可惜,那回她把传音螺扔进了海里后,敖尨便再也没给过她。 因地震家里的屋顶坏得厉害,沈冰提出由她出资请个工匠,但列莹认为自己就可以修好,何况沈冰不知道的是,现在整个东京的房子都受到了损坏,哪里那么容易找得到工匠修瓦?东京城的瓦片价格暴涨,饶是如此仍然很难买到瓦片,商人要将为数不多的瓦片优先卖给贵族。列莹于是借着桓淑的名义到桓家弄了些瓦片、借着谢子孚的名义到谢家弄了些瓦片、又借着沈冰的名义到卫家弄了些瓦片,敖尨带着龟主簿来给沈冰复诊时,看到的正是列莹趴在屋顶上铺瓦片的场景。 敖尨站在屋外惊讶地瞪着列莹,列莹专心致志地蹲在屋顶上,全然没有察觉下面的异常。直到听见节子的提醒,才回头看见了目瞪口呆的敖尨和龟主簿。列莹放下手里的瓦片,跳到地面,拍着手道:“正在修房顶呢。”敖尨对龟主簿挥了挥手,龟主簿便先跟节子进了屋里。“想不到这个龟大夫还挺上心。”列莹看着龟主簿矮小的背影说道。 “医者父母心,龟主簿在人间待得太久,沾染了太多人类的习性。”敖尨看着列莹道,“你会修屋顶?” “会,我给萧道长修过屋顶,还扎过篱笆。”在三清山的乡野生活,确实让列莹学习到不少技能。列莹面向敖尨,严肃地道:“我有一事问你。” “嗯?” “什么时候把传音螺还我?” 竟是为这事。敖尨无奈:“那传音螺本就不是你的,何来‘还’字一说?” 列莹换上娇憨的表情:“可是如果没有传音螺,万一沈冰突然不好了,我怎么找到你和龟主簿?” 敖尨咧嘴一笑:“别找借口。传音螺想要,我再送你一个便是,但是,你得诚实地请求我啊。”列莹两只圆圆的狐狸眼瞪着敖尨,始终不肯吱声。敖尨等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真是不坦率。”说罢,手中便多出了一个传音螺。 “谢谢!”列莹开心地拿过传音螺,虽然请求的话说不出口,感谢还是懂得的。 “要传音螺必然是想找我,我能知道,你为何会想要找我吗?”敖尨专注地盯着列莹的脸,甚至微微偏着脑袋。 列莹装作漫不经心地双手互相递送着传音螺,就像一件玩具一般,避开敖尨的注视:“当然是——有事了。敖尨,那日你是来帮女王的吗?” 敖尨觉得无趣,向旁边踱了几步。列莹问时,才回过头来看她:“不是卜者将我招来的吗?卜者要问什么,我就答他什么,这是神仙的职责。” “女王真的是天命所归?”列莹听出他分明在逃避重点,只得开门见山地问。其实敖尨可以告诉她:是。列莹丝毫不会怀疑,但是,敖尨只是用神秘莫测的眼神望着她、望着她,望得她心里生疑。列莹能够领会那是另外一种答案:“不是。那女王真的会给东京带来灾祸吗?” “你也觉得,是女主给东京带来地震?”敖尨觉得好笑。 “不,”列莹否认,“我还挺喜欢女王的。只是对昨天的占卜结果感到疑惑,我总觉得,你不应该出现在那里。”列莹亲眼看见敖尨对占卜用的龟壳施法,虽然列莹是第一次目睹,但国运、命运都是冥冥之中已经定下,如果占出的是天意,何用法术操控? 敖尨的笑容像是在夸奖列莹的机智:“不管是谁当国王,东京都逃不过这场劫难。” 汀兰卷 第101章 宋 使 地震发生后,使臣便不愿意在东京逗留了,他们的使命已经完成,宋使连忙向女王要求回国。此番女王继位,宋朝送来了丝绸、香料、茶叶、黄金等大批价值连城的贺礼,女王也命人备下珍珠、珊瑚、鱼翅和水晶、贝壳的工艺品,以及东京独有的柑橘树种。两相比较宋朝的礼实在厚重太多,但桓淑说宋朝送来的大量金银,还是要以购买大米、茶叶等必需品的方式回到他们的口袋里。 谢子孚趁机要求以使臣身份送宋使回国,可不知是因谢家从中阻挠,还是女王自己的意愿,最终否决了谢子孚的自荐,这份差使,落到了不怎么重视它的桓淑身上。列莹欣喜若狂,她又能趁机回去看萧璃了。 “沈姑娘还在你家里养病,你要这样丢下她吗?”桓淑问。列莹本就是那所房子的客人,沈冰更是客人的客人,独留她住在那里,实在诸多尴尬。 把沈冰送回卫家,列莹是万万不愿的,但难道她要留下来照顾沈冰吗?“沈冰有节子照料,没有我也没关系。” 桓淑沉吟了半刻:“你走了,卫绪一定会来接走沈冰。或者,更糟糕的情况,有人在卫绪之前来了——让沈冰在外头消失,比让沈冰在卫家死去,更加神不知鬼不觉。” 之前颍川室主没能得手,但她一定不会轻易放弃取沈冰的命。无论将沈冰送回卫家还是留在这里,无疑都将沈冰置于危险之中,列莹明白,现在,她是沈冰唯一的□□。“可是你要把我丢在这里吗?”列莹委屈地睁大眼睛看着桓淑。他去宋朝,会不会很久很久?而且,列莹很挂念萧璃母子。 桓淑难过地垂首,半晌:“我很快会回来的,莹莹。一个月,绝对不超过一个月。” 列莹不开心了:“为什么要一个月那么久?你只是送宋使回国,一来一回,半个月足够了。” “这次不一样。女王让我要随宋使到临安觐见赵官家。我可能会在临安逗留些许时日,结交一下临安的达官贵人。一个月是保守的说法,说不定更快一些回来。我向你保证,最多一个月。”桓淑信誓旦旦道。 “临安?我也想去临安啊。”列莹本身对临安没有强烈的向往,但那时在婺州,桓淑说过要带她一起去见识临安的“画桥烟柳,风帘翠幕”,如今桓淑却要自己一个人去,让她心里十分的不是滋味。 桓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过什么,对了,他曾经对列莹有过那样的承诺。桓淑的笑容略微有一点尴尬:“这次是公务,等我出使宋国回来,我们再择良机,我带你去临安。不止是临安,秀州、苏州,你想去哪里玩都好。” 列莹抓住他的衣襟把脸贴了上去:“好。但是你要给我一个时间,你从宋国回来的什么时候?” 桓淑思考了一小会儿:“我们把亲事定下来之后,我可以告个假,说去临安采办婚礼用品。我们就趁机把苏杭一带都走一遍。” “定亲?”列莹听见自己的心突突了几下,“你要什么时候跟我定亲?一点消息都没有给我说过。我们的事,你问过你爹了吗?”桓淑忽然面露为难之色。列莹的心猛然沉了下去:“你爹不喜欢我吗?”列莹想起那日在桓宅听见的那些女眷的闲聊,桓家的人对自己似乎并不满意。 “爹说——”桓淑迟疑地拖长了声音,最终还是要把真相说出来,“爹觉得你没什么不好,但是,出身……他希望我能与六姓家的女子成婚,这样对我、对桓家的将来都比较有利。可那只是我爹的想法,即便没有六姓之家的妻子,我也可以出人头地,我只想娶一个我爱的人。”桓淑紧紧握住了列莹的双手,深沉的眼眸中情绪万千。 列莹心绪不宁,她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他的父亲不喜欢她,但是她只是个任性妄为的小狐妖,哪里知道怎么去讨好别人?“没关系,桓淑,我会乖一点,那你爹就会接受我的。”列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安慰桓淑,还是在安慰自己,“你爹是不知道,我是狐妖,我有法术。也许我可以为你做的,比六姓家的女子带来的光环要重要得多。” 望着她天真的表情,桓淑忍不住笑了:“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点都比那些六姓之家的女子逊色。我爹前阵子也是被女王的事给弄得焦头烂额了,一心只想着如何稳固地位、掌握权力,现在危机已经解除,给我爹一些时间,慢慢他就会接受。莹莹,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多去谢家走动走动,拜访事小,我外公、外婆和诸位舅舅若对你有个好印象,能在我爹那里起不小的作用。” 列莹认真地点着头:“好。”套近乎拉关系这种事,简直是她的死穴。列莹唯恐自己越是在谢家露面、越是想给谢家众人留个好印象,越是把事情搞砸。到时候桓淑的爹不喜欢她,连桓淑的母亲家人都中意她,那她和桓淑大约就真的完了。列莹不由得一声哀叹,做人可比做妖累得多。 寻常列莹去见谢子孚倒也干脆,如今被桓淑那么一提,她反而磨蹭起来。拜访谢家这件事,直到桓淑走后的第四日,她将所有能够拖延的借口都用过一遍之后,才不得不抱着从敖尨的龙宫“借”来的礼物登上谢家的门。 “我是……谢子孚公子的朋友。”这句往常用起来很顺口的自我介绍,如今也变得拗口起来了。列莹想,如果她已经成为桓淑的妻子,便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出来,不必假借谢子孚的名义,总显得遮遮掩掩。 “子孚少爷今日当值,不在家中。” 列莹心里暗笑,正好给了她一个借口直接去拜访谢国太,省了向谢子孚解释的尴尬:“那谢国太在吗?其实我是来拜访国太的,前次地震听闻国太受惊不小,谢公子托我购置了一些药材,特意送来给国太。” 仆人仍不放心,谄媚地笑着道:“感谢姑娘的一番心意,我替姑娘拿进去就好了。子孚少爷回来后,小的会向少爷一五一十转达。” 列莹抱紧手上的“药材”:“不行,这是十分珍稀贵重之物,谢公子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亲自奉上给谢国太。”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大约是列莹看着也着实不像坏人、贼人,仆人便去禀报了谢国太,国太也同意放她进去。 谢国太仍然待在她的卧室里,卧室内外已经整修好,看上去比从前更新更干净了,庭院里少了许多盆栽,显得空旷起来。列莹走到卧室里,隔着屏风向谢国太问候,谢国太听见是女子,着婢女将她领进里面去。谢国太身下铺着一张坐席,席上铺了好几层坐垫,她坐在柔软的数层坐垫上,斜倚着凭几,面前一张小几,摆放着茶具和茶碗。 谢国太见到列莹,对婢女道:“这姑娘我眼熟,是子孚的朋友?也是桓淑的朋友吧?” 听见她记得自己,列莹更加紧张:“是,老夫人。我叫列莹,老夫人唤我莹莹即可。” 谢国太笑着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旁边的垫子上:“子孚托你给我买药吗?这孩子真是爱操心,我们谢家想要什么药材,自己去买不行吗?还要麻烦人家。孝顺是孝顺,真是不长心。他一定给姑娘你添了不少麻烦,姑娘切莫见怪。” 列莹“呵呵”笑着,自己哪有什么药材,不过是一个从敖尨的龙宫里讨来的汝窑白瓷枕头。精贵是精贵,却不是稀罕之物,更不是什么药材。列莹把白瓷枕头轻轻放在地板,揭开包裹白瓷枕头的布,只见一个双颊丰满、虎头虎脑的小孩趴着玩耍,栩栩如生的造型令列莹第一眼望见的时候,便想到阿宝。 第102章 瓷 孩 谢国太盯着白瓷枕端详了半天,愣是没看出药的影子来。既然已经用了那样的借口,就要把谎话给说圆了。列莹不慌不忙道:“谢夫人,这是汝窑白瓷孩儿枕。汝窑白瓷名贵自不待言,这枕头的特别之处,在于它的土取自千年古刹的香灰土,得佛光照护,再掺入西域奇香,有凝神养性的功效。” 列莹说得煞有其事,谢国太听得也眉开眼笑,乐呵呵接过了孩儿枕在手里抚摸:“这枕头好,如今我正需要这样的枕头。”列莹听见,像完成一件艰险任务似的松了一口气。谢国太问:“列姑娘从何处弄来这枕头?列姑娘也是商人吗?”在谢国太的眼里,十七八岁容样的列莹如果说是一个远涉重洋的商人,未免太过年轻。 “正是如此。”有了成功的经验,列莹这次撒起谎来顺畅多了,“我自小跟着父母行商,走遍各地搜集、贩卖珍奇之物。如今年纪长大了,偶尔也离开父母自己做些交易。不过这枕头是我对夫人的一番心意,请夫人不要误会。那是因为我与桓公子、谢公子交情匪浅。” 谢夫人惊叹:“列姑娘年纪轻轻,就独立行商,真是了不起。” “夫人谬赞。”列莹笑了一笑,却霎时不知该怎样将话接下去。自己好似只是个送礼来的客人,礼送到了,自然就该走了。谢国太好似并没有多谈的意图,列莹只好识趣地告退。尽管这份礼物谢国太收下,看上去拜访谢家的任务是圆满成功了,但列莹深知自己与谢国太并未建立桓淑要求的那种情谊。甚至而言,谢国太未必对自己有多少好印象,一出了谢宅门,列莹就懊恼地蹲在地上捶脑袋。 列莹回到家里闷闷不乐,节子见状,便怂恿沈冰去问个究竟。沈冰近日气色见好,偶尔也打开窗透透气。列莹走到卧室门边时,沈冰正屈着膝盖趴在窗口,尽管这扇窗户的外头并没有什么值得欣赏的景色。 秋阳招摇在沈冰身上,苍白的身体在强烈的光照中呈现琉璃般的透明光彩,仿佛下一刻就要消融在阳光里。“沈冰,吃药了。”列莹说着把药放在了窗边的地板。沈冰只要远离了毒害她的药,余下的便只需要好好调养身子,虽然虚弱得紧,也称不上是病了。 沈冰捧起药碗,明显能感受到里面液体过高的温度,她继续向着窗外,有一绿衣青年经过:“你看那人,像不像桓公子?”列莹走到了她身后望出去,果然那青年的身高体型与桓淑相似,头上戴的冠似乎也与桓淑是同一款式。列莹没应声,沈冰道:“列姑娘今日闷闷不乐,是不是思念桓公子?” “嗯。”列莹顺水推舟地应承。她可懒得将自己与谢家的事从头向她交代一遍,沈冰也没有必要知道这些。 沈冰含笑看着列莹:“桓公子走了才三天呢。” 列莹茫然地坐在阳光里,抱住自己的膝盖。她亲人少、朋友少,从来都是无牵无挂,自从萧璃多了阿宝以后,对她们母子总是有些放不下,却也是放不下得多,不曾像对桓淑这样思念。她对桓淑没有什么放不下心,只是希望他赶快回到自己身边。“我也不是想他。”列莹说。蓦然发现,这是与桓淑在一起以来,第一次同他分开那么久。 可能因为昨日列莹登门造访的消息,第二天谢子孚出其不意地拜访了列莹的住所。当看见开门的节子的刹那,谢子孚的脸上掠过一丝惊疑,他差点要退出门去,仔细一想,列莹的住所是这条巷子里最偏的了,他应该不会走错。这屋子是褚衣澹的,列莹断然不会将它给了别人,难道是褚衣澹将屋子卖了?谢子孚满心疑惑地问:“请问,列莹姑娘在吗?” 节子点点头,还没回头喊列莹,列莹已经听见声音从里面走出来。谢子孚看见了列莹的身影,方才放下了心。列莹道:“我的朋友沈冰姑娘病了,借姐姐的屋子养病。这是伺候她的陈节子。” 节子端来了茶,列莹在客厅的后门处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确信节子不会来偷听,才将客厅的门拉上。谢子孚问:“能雇得起婢女的一定不是贫寒人家,何况婢女的衣着也不差,你的这位朋友是什么身份?” 列莹想了一下:“说来也是缘分,我一介山野乡民,到了东京后结交的竟都是你们所谓‘六姓’之人。她的姑母是卫家夫人,她从小养在卫家。”谢子孚沉默的反应并没有令列莹感到不妥,直到列莹抬头,看见他脸色有异,“怎么?” 谢子孚道:“我或许知道你的这位朋友,是什么样的身份了。列姑娘怎么会与她成为朋友?” “你记得沈老板吗?” 谢子孚一声低呼:“沈老板竟是卫家的亲戚!” “沈冰是他的亲生女儿。”列莹说道,“在明州时,沈老板曾托付我与桓淑打探他女儿的消息。我们打听着,就打听到卫家去了。” 谢子孚喝着茶,点了点头。放下茶碗又道:“方才开门的是那位婢女,我还以为衣澹将房子卖了。” 列莹一句话在嘴里绕了半天,就是找不出对褚衣澹的恰当称呼,最后只剩四个字:“他回来了?”列莹都不记得有多久不曾听到过褚衣澹的名字。一听说他回来了,想到自己如今鸠占鹊巢,列莹心里隐隐不安。 谢子孚看出了她的忧虑:“我还不曾去见过衣澹——我想他未必会有将这房子卖掉的打算,如果知道列姑娘暂居在这里,更加不会。我会择个时间去见他,并且同他说明。” 听得出来,要谢子孚去见褚衣澹,谢子孚也是十分为难。但列莹更不愿意这个为难的人变成自己,于是忙不迭地点头说:“那就谢谢姐夫了。不过如果褚衣澹真的要将屋子卖掉,姐夫也不需为难,我们可以回到卫家住。”列莹当然不会让沈冰这样回到卫家,自己更不会去借住卫家,这样说不过是拿准了褚衣澹不会卖房子,即便褚衣澹真的要将她们赶出去,谢子孚难道没有办法给她们安排一个住处吗? 谢子孚木然看着列莹,她的话语多少是故意的:“我今日来,是因为昨日母亲告诉我你去找过我。我以为列姑娘一定同桓淑去了宋国,他此行要一整个月,列姑娘怎么没有同行?” 如果说是桓淑不让她同行,未免太丢人了,列莹说:“因为沈冰的病还需要照顾,我不放心将她和节子单独留下。昨日去找你,其实、其实不是为了找你,我就是为了去见谢国太的。因为谢国太在地震中受惊不小,桓淑要好一阵子不在东京,他又牵挂国太,让我替他好好尽孝。我、我不太会孝敬老人,姐夫你要帮帮我。”列莹楚楚可怜地看着他说。 谢子孚默然看着她,这两个年轻人的关系已是不一般,想来桓淑是在为将列莹正式介绍给亲人长辈铺垫:“列姑娘做得很好,不需要我指导什么,家母也对你送来的孩儿枕赞不绝口。下个月便是桓羲大人的寿辰,算来那时桓淑已经从宋国回来,列姑娘不妨想想送件什么礼物。” 原来下个月是桓羲的寿辰,桓淑也没有同她说起:“此次桓淑去临安,一定是挑选寿礼去了。”谢子孚赞同地点头。桓淑没有同她讲明,就是没有打算让她送礼,兴许他打算两人合送一份寿礼。不过既然列莹知道了,一定要准备一份别出心裁的礼物。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回忆都是痛苦 第103章 端 砚 列莹犹记得桓淑说过,他的父亲桓羲酷爱书法,那时列莹还为了送给桓羲的见面礼四处寻找文房四宝。这次她有一个月的时间,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找齐一套上等的笔、墨、纸、砚,作为祝寿的贺礼。她在集市上逛了几天,也没有寻得特别中意的笔、墨、纸、砚,但凡稍稍看得过眼的,那价格也是相当可观。想到这些在东京卖出天价的商品,在临安多半也只是泛泛品质,列莹不由扼腕。 “文房四宝之上乘者,湖笔、徽墨、宣纸、端砚。不过你的运气好,我最近新得了一支比湖笔中的珍品更加弥足珍贵的好笔。”敖尨猜想列莹叙述最近的烦恼,不过是为了接下来“借”礼铺垫。虽然列莹屡屡问他借花献佛,幸而列莹并非贪得无厌之妖,从来只问他讨要些人间凡品,那些在人间足以称得上珍稀的“宝物”,在仙家眼中贱如草芥,敖尨不吝于多送一些给列莹。 列莹听得两眼放光,想不到敖尨如此善解人意:“你的意思是——” 敖尨扬起下巴,不禁骄傲地微笑起来:“不过是东海龙王一时兴起赐下的一份小小礼物。看在你一只三清山的狐妖,却为我东京之事操碎了心的份上,送你也无妨。” “东京这巴掌大的地,打着灯笼也找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如果是在明州就好了。”列莹抱怨。 敖尨轻蔑地瞟了她一眼:“东京虽小,却有明州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东西。你要送的是什么?笔、墨、纸、砚,对吗?东京城内可以买到的和纸,比宣州出产的纸品质更优,你买是不买?” 列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不想还有这等事,神仙的见识果真是不可小觑:“和纸是什么纸?哪里可以买到?” “和纸是指日本出产的纸。日本的造纸工艺比宋朝也不逊色,城中卖日本方物的铺子比比皆是,不过要知道最好的纸在哪一家,你还得来求我。” 虽然要打听哪家的和纸最好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毕竟自己有求于人,让敖尨占点便宜也无不可。他心情舒畅了,接下来的事就都好办。列莹双手在胸前合掌,鞠躬道:“龙君大人,求求你告诉我去哪里买和纸吧!” “宣西门内桂铺。”敖尨骄傲地负手身后,“东京好书法者多用和纸,但你知道东京物价高,优质和纸一纸千金,便是桓羲也不会如此糟蹋钱财。他买的虽少,内心一定喜爱,你去买来送他,绝对错不了。” 列莹掰着手指:“纸、笔备齐了,那墨和砚呢?” “五代李廷珪是古往今来数一数二的制墨行家,黄金易得,李氏之墨难求。” 五代,列莹依稀记得,那是自己出生的年代:“那李廷珪与我是同辈人,现在上哪里去找他?”凡人寿命数十载,哪怕把李廷珪从坟墓里挖出来,也不过是一具白骨,如何为她制墨?就算仍有李廷珪墨传世,那比黄金还贵的东西,她列莹如何买得起? 敖尨神秘地一笑:“你找不到,我找得到啊。” 列莹的脸上、眼里满满写着不信,忽然灵光一闪:“难道——” “李廷珪制墨技艺旷古绝今,早已被玉帝召上天庭,成为一名仙匠。不管是玉皇大帝案前,还是我的龙宫之中,所用均是李廷珪亲手造出来的墨。存量不多,不过你既是送礼之用,送的太多反而像赝品,改日我取来两方与你。”未待列莹惊叹,敖尨沉吟半晌,又道,“不过砚台,我是真真没有办法。” 列莹激动地抓住了敖尨的肩膀:“够了!这样的厚礼,实在太厚了!”她又托腮犯难,“但若是找一块寻常砚台,和那样精贵的笔、墨、纸摆在一起,未免太过逊色。敖尨,你不是说端砚最好吗?那我们就去端州找一块砚台吧。” 敖尨险些把口里的茶水喷了出来,好容易将茶咽了进去:“你知道端州有多远吗?” 实话说,列莹真不知道。她用手在身前比划起来:“你不是会飞吗?飞过去要多久?”便是神仙是妖精也不能没日没夜地飞行,但列莹觉得龙飞起来应当比自己轻松得多。 “端州远在岭南,飞过去可得累死你。” 虽然不知道端州有多远,列莹可是知道岭南是沿海的:“你不是有那个船吗?明州到东京这么远,一会儿会儿就到了。”列莹知晓那船乃是宝物,操使它不需敖尨消耗太多法力。从明州到东京,七八日的行程只消两三个时辰,即便端州的距离数倍于明州,也不过是一两天的工夫。重要的是,她还从未去过岭南。 敖尨沉默了一会儿:“那里是南海龙王的海域,我若擅自将轻舟驶过去,南海龙王必定要派人来询。暴露了我跟一只狐妖同行事小,说不定南海会将你斩妖除魔。” 列莹拍了下他的手臂:“别吓唬我了,我在明州那么久,也没见哪个龙君、神仙出来收我的。你们神仙不是素来讲究人间事、人间毕,要顺应天道吗?我只要不为恶,哪里有莫名其妙将我收了的道理?我知道你职责在身,不如你将轻舟借我一用,我自去寻端州?” 敖尨叹了一声气:“不行。” 列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你肯将笔送我,又将墨送我,看来不是小气的神仙,为何不肯将轻舟借我用两天?我保证一定会完好如初地归还的。”列莹的语气轻软,似是请求。 “那么多好东西我都送给了你,当然不会对你小气。”敖尨对列莹的质疑表现出了不满,“我不是不肯将轻舟借你,若是你一个人操使轻舟,必定被南海水族认定是你偷了轻舟,那你岂不更危险?还是我同你去吧。” “敖尨——” 列莹大声地喊出他的名字正准备道谢,敖尨突然举起一只手截断了她的声音:“但不是这几日,端州路途遥远,加之还要陪你寻找砚台,此行顺利也需要耗费数日,我需得将一些琐事交代了。” “没关系,还有一整个月。”列莹嬉笑着说。 此时龟主簿正好从沈冰待的卧室里走出来,列莹听见他絮絮叨叨对沈冰交代着各种注意事项,坐在走廊下的两人起身,等待龟主簿向他们走过来。列莹道:“龟主簿不留在人间当大夫,真是可惜。”在龙宫中的龟主簿并不是一只健谈的妖精,总是埋首做事,甚少与同僚甚至敖尨作多余的交谈。 “龙宫中尽是水族不常生病,龟主簿空有一身医术,好不容易有了施展的余地,自然分外留恋些。” 龟主簿到了二人面前,作揖:“龙君、狐姑娘,病人如今已无大碍,我重新写了一张方子,已留在病人手上,只要按照我的方子调理,多食些滋补的食物,慢慢养好身子即可。” 敖尨问道:“龟大夫,听你的意思,病人的病是好了,以后还要再来吗?” 龟主簿恭恭敬敬地向列莹鞠了个躬:“我已向病人道过别,现在向狐姑娘道别。人类都说,大夫还是少见的好。不过,如若病人往后遇到其它不适,或者有其他的病人需要,在下乐意效劳。” “啊,龟大夫,我想问你讨个方子。”列莹挠了挠头,“一位老太太前次在地震中受了惊,能不能给我开个安神定心的方子,我拿去给她试试。还有那些四五十岁的女人,最喜欢什么美容的东西了,龟主簿你能帮帮我吗?” 第104章 和 纸 宣西门内店招林立,夹杂在一片商铺之中的桂铺店招不算起眼,列莹走入桂铺,入眼满是缤纷琳琅的纸张,和从扇子到灯笼各门各类的纸制品。列莹惊讶地端详着花样各异的纸张,纵然彩色甚至烫金的笺纸并不罕见,却从没有想到一张薄薄的笺纸还可以折腾出如此繁复的花样。 过来招呼她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列莹只顾看纸,既不提问也不吱声,让姑娘无所适从,默默跟在列莹身侧,直至面露尴尬。列莹终于注意到了她,问道:“我来买一些纸,练书法用的,不要这样花花绿绿。但是,一定要最好的,我是当作礼物。” 姑娘笑了笑:“好。”她走到柜台后面,取出一叠纸小心地斜抱着出来,放在赶紧的柜台上打开:“这种纸最适宜练书法。” 一只手摸上去,那纸光滑如蜡,比起店里的笺纸,泛黄的原色虽不起眼,其中又掺入些许的金箔作为装饰。列莹也不懂得分辨纸的优劣,只问那姑娘道:“我要送人,你说买多少合适?” 和纸并不似列莹想象中的那样昂贵,除却预备送给桓羲作为寿礼的纸张贵了些,那些色彩缤纷的笺纸,也在列莹可接受的范围内。她便又挑选了几样笺纸,因绿色的看着喜欢,紫色的看着也好看,不知不觉竟买了六七包笺纸。一结账,身上的铜钱都不够付,列莹软磨硬泡了半天,用仅有的一张会子将钱款结清。 列莹精心选出月白色和紫色的笺纸准备送给敖尨,又将杏色的那包笺纸送给沈冰。她在家里翻出许久不用的笔墨,取了一张浅红色的笺纸,心想当写一封信给桓淑。信自然是寄不出去的,但桓淑不久就回来了,等他回来了看也好。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就写李商隐的这首诗吧。列莹虽然不爱读书,论起吟风弄月的风雅,自问也不输给那些文人。可惜的是,未曾练就一笔好字。和纸的纸张甚小,字不能写得太大,这就更考验列莹写字的技巧。着笔快了,墨迹不清晰;着笔慢了,墨迹就粗犷。列莹恼得把和纸揉成一团,复又取出一张其它颜色的和纸书写。然而换来换去,直到扔了一地的废纸,仍然没有把这首诗写好。 节子奇怪地在客厅门后探头探脑:“列姑娘,你在练字?” “是啊,这个‘剪’字怎么也写不好。”纵使用法术,也改变不了丑陋的字迹。列莹望着笔下勉强算得端正的“剪”字,再看看一地的废纸,心想就这样吧。扔掉的每一张纸,可都是钱啊。 节子又从客厅门后探出脑袋:“列姑娘,我家姑娘问,可否借用一下笔墨?” 列莹瞪着自己写下的字,越看越丑:“拿去吧。” “列姑娘用好了?”列莹没回答,盯着面前的信笺睚眦欲裂。节子不敢去招惹古怪的列莹,赶紧跑上去拿了笔墨,转身就走。 这么丑的字,还是不要给桓淑看到吧。列莹心灰意冷地把信笺折了起来,突然想起信笺上的墨迹未干,打开一看果然晕成一片。列莹沮丧地把手里的这一张笺纸又揉了起来,扔到那些被她丢弃的废纸堆中。想起节子刚刚问她借笔墨,应该问问沈冰给谁写信才对。 列莹走到卧室门边,果然看见沈冰趴在枕上,面前铺着列莹起先送她的彩色笺纸,一边书写,嘴角还衔着一丝笑意。列莹禁不住问:“沈冰,你在给谁写信?写得如此开心。” 沈冰转过头,眼中掠过一丝慌乱。正在为写字的事懊恼的列莹并没有留意到她的神色,径自走进了卧室,闷闷不乐地坐在地板上。沈冰解释:“我的身体好了许多,我想也应该给姑姑报个平安。” “一会儿我帮你送信?” 列莹随口一问,不想沈冰慌忙答道:“不、不用,我让节子带去,怎么好麻烦列姑娘?”列莹察觉了她的异样,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她,沈冰心虚得低下头去。她莫不是在给卫绪写信?卫绪如此待她,她若还念着卫绪,不是自己犯贱吗?心中虽有疑惑,列莹又不能上去抢了她的信来看,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数日过去,列莹才通过传音螺收到敖尨的讯息,约定好次日出发去端州。列莹前一夜就将送给敖尨的笺纸放在枕边,生怕忘记,第二天一早就揣着笺纸去海边等敖尨。 今日海上风浪颇大,沿岸并无渔船,列莹站在崖上,凛冽的海风几乎将她裹挟而去,风中更有粗糙的盐粒刮过她的脸颊。她一手按在头上护住发髻,一手抓着笺纸的包装。过了不久,海面上陡然撕开一道裂口,一叶轻舟在奔腾的海浪中缓缓升起,呼啸的海风中轻舟纹丝不动。列莹迈开双腿,逆着海风向轻舟飞去。 敖尨从轻舟中走出,正好列莹落在船头,船身微微一颤。列莹即刻跑上前,把怀里的笺纸按在他手上。敖尨稍有喜悦之色,但很快便被疑惑的表情取代:“送我的?”列莹微笑着点点头。敖尨打开来,只见是两色的精美笺纸,列莹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却看不出寻常人收到礼物的开心表情,只是淡淡地说:“还算你有心。” 虽然比起敖尨平日送给自己的东西,这点礼物确实一文不名,但列莹觉得也是自己的一番心意,只是敖尨看起来不太领情:“送礼物给你,也不开心,早知道就送给凌霄了。” “凌霄岂是你那么容易能见到的?”敖尨握着笺纸转身走向船篷,“反正礼物我已经收下了,你不会想要回去吧?” 列莹耸肩:“不会,当然不会。”不过是两包笺纸。 进到船篷里,列莹感受到脚下的船板有被施法的痕迹,虽然船内的她感受不到丝毫风浪,看来敖尨已经操纵轻舟开始行驶。案上放着一只瘦长的盒子,和一只小小的布包裹:“这是允你的东西。八百岁的黄鼠狼做的狼毫,还有李廷珪的墨。这些在龙宫是寻常之物,未曾好好收藏,你回来东京后,买个精致的盒子将它装起来。” 列莹一面点头,一面怀着好奇打开了面前的布包和盒子,那墨看起来平平无奇,底端金字书写“李廷珪”的姓名,她又拿起狼毫,若有所感地说:“八百岁的黄鼠狼,都可以被做成狼毫。” 敖尨奇怪地问:“你在担心自己被做成狐裘?” 列莹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把狼毫放了回去,抱着自己的肩膀道:“可怕,太可怕。你是怎么把一只八百岁的老妖精做成狼毫的?”八百岁,比葛薇小不了多少,是妖中的长者了。 角落里炉子上的水壶已经开始腾腾往外冒热气,敖尨离开座位:“当然是被道士除妖了。还有,这是东海龙宫的工匠做的。” “不过,敖尨,八百岁的黄鼠狼做的狼毫,和一只普通的黄鼠狼做的狼毫,有什么区别?”列莹捉过狐狸仔细研究,发现普通的狐狸的皮毛,与自己并没有太大差异。 “这……”敖尨显然也回答不上来,“这大概就是所谓,物以稀为贵。” “可是我将我这笔送给桓羲的时候,也要向他介绍,这是八百岁的黄鼠狼做的狼毫吗?”桓羲或许会被吓到。 敖尨目不转睛地看着列莹,脑子飞快转动:“你只要告诉他,这是湖州制笔名家的传世之宝。” 第105章 黑 鼠 端州果然比起明州远得多,在狭隘的船篷空间里靠聊天打趣度过了约莫两个时辰,连开口都嫌累的列莹靠着船篷小憩,敖尨则在船尾打坐。昏昏沉沉中自己身处东海上的一条大船里,依偎在桓淑身上甜蜜地讨论着未出世的孩子。桓淑将他称为“桓艾”,列莹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但是若是说出来兴许桓淑会不开心,她只好藏在心里。 船身一震,列莹的脑袋猛地装载船篷上“啪”一声清脆响亮。列莹捂着脑袋,睁开朦胧的睡眼,敖尨的大脸贴在眼前:“起来!” “这么快就到了。”列莹一面抱怨着,一面走出船尾。记得她睡过去的时候是日暮,如今却是晨光破开黑夜的景象,不知不觉中,轻舟已在海上行驶了整整一夜。列莹四下观望,此处睡眠宽阔,远处隐约可见陆地,似是大江出海模样:“这里就是端州吗?” “不是。此处是珠江口,河流纵横交错,少说也有几十条河流在此汇聚入海,我们要找到正确的那条河流,逆流而上才能到达端州。”敖尨显然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面上颇为茫然。 “几十条……”两个人生地不熟的神仙妖精,如何才能找到哪条是通往端州的河流?“你将船靠岸,我们上岸去问问吧。” 列莹似乎还没有从睡梦中醒过来,也许在船上断断续续睡得太久,睡得脑袋都迷糊了,竟然抬腿就往船外走,敖尨赶忙一手横在她身前拦了下来:“不用那么麻烦。”他蹲下身,手指一挥,一道金光直入水中。不久,一只鱼跃出水面,敖尨伸手一扫把鱼抓在手里,竟与那鱼对起话来。这鱼的身上并无妖气,却有法力迹象,那气场与敖尨颇像,想是因为敖尨对它施了法术,可见这鱼并未成精,自然也不会说话。列莹目瞪口呆地看着敖尨与鱼进行了一场“对话”后,将鱼放归水中:“我们这就前往端州。”言毕,他便操纵轻舟改变了方向。 列莹嘻嘻笑道:“敖尨,你果然是鱼的祖宗啊!那我们吃鱼的时候,你会不会觉得心疼?” 敖尨斜了她一眼:“看到别人穿着狐裘的时候,你会不会觉得心疼?” 列莹摸了摸肩膀:“不会,会肉疼。但是你放心,人们是不敢吃龙肉的,狐狸也不敢吃。” “龙受封于水域而成为水族,能与其它水族彼此对话,而你也能够与未成精的狐狸对话不是吗?但天下狐狸那么多,未必见得都是你的亲戚。” 自珠江口逆流而上又行了约一个时辰,两岸俱是崇山峻岭、重峦叠翠,高山后可闻敲石之声,河水中隐现浑浊之色,列莹猜想这边是开矿取石之地。待到了一段偏僻之处,敖尨道“上岸吧”,两人便离了轻舟上岸。 为免人类发觉,他们上岸的地方人烟罕至,这山上遍布石头,野草、藤蔓恣意生长,简直无从落脚。好不容易飞行到了平坦之处,列莹落下地面,仰头观看,高达数丈的树木将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林间轻烟缭绕,脚下湿气深重:“人人都说岭南是烟瘴之地,果真如此。” 只有见到人的地方,才可能买到砚台。两人在林中一路探寻,列莹忽然停步:“妖气!” “深山老林,有什么妖精藏在这里也不奇怪。”何况列莹本身就是妖,敖尨觉得她的反应未免太过。 “但是,还有人类!”敖尨一听顿知不妙,列莹身为半狐,嗅觉异常灵敏,在这树林之中他确能感受到妖气,却无法分辨人类的气息。敖尨紧跟列莹的脚步追踪妖气,跑出不多远,就见地上躺着一人,另有一或是妖精变化成的人趴伏在地。 那妖精感知到他们的接近猛然抬起头来,火速转头逃开。列莹一跃飞了起来,那妖见状不妙也腾空而起。敖尨没有盲目去追赶他们,立刻跑到躺在地面的少女身侧,那少女双目紧闭、面无血色,身体仍在虚弱地抽搐。敖尨连忙吐出一口元气输送入少女体内,一时间便知道情势不可扭转,少女已经被那妖精吸尽了精元。少女望了敖尨一下,白眼一翻。 敖尨听见身后脚步,回头看到列莹:“那妖怪呢?” “没追上。”列莹吁了一口气,“她怎么样?”敖尨默然摇首。列莹走到少女身边蹲下,伸手试探,肌肤尚有余温,然而全无鼻息,她紧张道:“我担心她的情况,便没有穷追。想不到真是只害人的妖,早知道我一定、一定把他当场劈死!” 敖尨摇头:“此妖必会再度害人,我一定要及早制止!” “现在这姑娘怎么办?”难道要把她丢在这里?“看她衣着打扮,必是富贵人家。父母一定万分焦灼,我们要将她的尸体留在这里让野兽啃食吗?” 虽然只是尸体,留在这里未免太不人道:“可我们也无从得知她的身份来历。不如你搜搜她身上有什么物件,可以帮我们寻找到她的家人。将她的尸首送归家人,也算对亡灵有个交代。” 固然自己是妖,列莹也是有些惧怕死人的,何况要对尸体上下其手。列莹盯着尸体看了半晌,蹙眉:“还是你搜吧。” 敖尨万分尴尬:“我虽然是龙,也是只公的。斯人已逝,怎么能冒犯遗体?” 列莹犹豫了许久,终于蹲了下来。两手放在尸体腰间摸索了一圈,从她的怀中取出一块手帕,但绣的只是寻常花草图案,并无身份讯息。列莹无奈地说:“没有,她的身上并没有其它的什么物件。”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凑到了尸体的头部,企图从发饰中寻找蛛丝马迹,可惜一无所获。 敖尨想了想:“那我们将她送到官府,让官府去找她的家人吧。” 寻到路后,两人以法术将尸体转移道边,敖尨便独自下山去找官府。列莹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守着尸体。尸体面色惨白,但尚未褪去生人的气息,可见她生的珠圆玉润、面容姣好,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实在令人惋惜。想到这里,列莹对那害人的老鼠精恨得咬牙切齿,自己念在同是妖族的情分,想着兴许这姑娘只是受点小伤,本想放他一马,不想那确是害人性命的恶妖!敖尨说的不错,若不尽快将此妖铲除,必定再度害人,那岂不成了自己的过错?列莹打定主意,将尸体送给官府之后便回到林中,即便掘地三尺,也要将那老鼠精找出来。 列莹施了个法术保护尸体容色,如此美丽的小姑娘,一定不想让人见到她丑陋不堪的模样。不到半个时辰,敖尨便带着几个官差沿着小路赶来,列莹远远见到就站了起来,不停向他们招手。 衙役蹲下来查看了一下尸体,问:“看起来死去不久,你们是在何处发现尸体的?” 敖尨及时打断马上实话实说的列莹:“就在这里。我们不敢移动尸体,发现她时,旁边还有一个形容可疑的男子,他一见到我们起身就跑,跑到那边树林里去了。” “哎呀你看,这像不像梁家姑娘?”忽然有衙役叫了起来。 另一名衙役端详着尸体的面容:“这生得与梁夫人十足十的像啊。不管是不是梁家姑娘,先让梁家来认尸。”看来这少女的出身确实不凡,连官府的衙役都认得她。那衙役接着对敖尨和列莹说:“二位请跟我们走一趟县衙。” 列莹一愣:“可我们还有要事……” “只有你们二位见过凶手的模样,你们不能光叫我们将尸体抬回去吧?若不将凶手拿了,县令大人、死者家属那里,我们怎么交代?”敖尨向列莹使了个眼色,衙役说得不无道理,看来只得跟他们走一趟。 第106章 花 凋 “那男子什么模样?” “是妖。”衙役震惊地看着列莹,她神情严肃的模样,看上去既不是疯子也不是傻子,更加不是在与他开玩笑,“我看见他有一条长长、细细的尾巴,像是老鼠的尾巴,他身上的气味,也像是老鼠的气味。是鼠妖。” 衙役沉默了一会儿,拽过旁边的同伴两人背过身去,窸窸窣窣了半天,对列莹道:“好。姑娘住在何处?希望近日姑娘不要随意离开,我们随时会再找姑娘。” “我在端溪没有住处,我们是异乡来的商人,来买砚的,我也不能在这里久留,耽误出货的时间,老板要骂我的。”列莹不是不想帮他们,她着实不知道这群人类什么时候可以捉得到那老鼠精破了这件案子,她可不能无止尽地在这里等下去,半个月后桓淑可就要回东京了。 衙役也很无奈:“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要不姑娘你把你的情况告诉县令大人,让县令大人做主吧?” 录完口供列莹随衙役到县衙大堂,敖尨知道的情况不如她多,早已录完了口供等候在那里。衙役们都围在院子里,人群中央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看来是少女的亲人到了。列莹对敖尨道:“我们去看看吧。” 一位中年妇女伏在尸体旁边痛哭,有衙役见到敖尨和列莹,对少女的家人道:“这二位就是发现尸首的人。” 妇女似是全然没有听到一般只顾痛哭,此时列莹才注意到站在妇女身后的另外一人——温文儒雅的中年男子,发红的眼眶显然也是刚刚哭过,不过不似女人那样歇斯底里。中年男子望向二人,面上立刻激动起来,仍然不失礼节地作揖:“二位,感谢二位让小女不至于曝尸荒野。听说小女为人所害,二位是唯一见过凶手之人,万请二位一定要留下来协助破案,在下必将重金相酬!” 男子言辞愤慨,列莹心想拒绝,却不知怎样开口。她看向敖尨,想着他可以开口拒绝,但看起来敖尨也开不了这个口。正僵持着,突然人群之中多出了一道白色人影,一位白衣青年拨开人群,看见尸体的那一刹那,白衣青年秀气的脸庞骤然惨白,愣愣地站在尸体旁边一言不发。中年男子转身,悲痛地唤了一声“秀川”。 那叫秀川的青年跪倒在男子面前,两行眼泪簌簌下流:“干爹、干娘……” 列莹知道中年夫妇此时顾及不到自己,如果要走正是最合适的时机,但那位母亲悲痛欲绝的哭声声声入耳,列莹竟觉得怎么也迈不开离去的脚步。 “真是可怜啊,这是第二个了。” “梁家三个女儿个个花容月貌,奈何两位姑娘都薄命啊。” 衙役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传入列莹耳中,这对夫妇已经是第二次失去他们的女儿,打击之大可想而知。“这位大叔,您放心,我一定会把害死你女儿的妖精捉回来的!”列莹突然高声说道,所有的目光一霎时集中在她身上,连妇人也惊得停止了哭泣。敖尨大惊之下连连拽动列莹的衣袖,列莹甩开他的手,道:“没错,我是商人,但我自幼拜信州三清山的萧道长为师,我会法术。没有将那老鼠精当场毙命是我的过错,我愿意去捉了那老鼠精,为你们的女儿报仇!”列莹拽过敖尨,“这位是我的师兄敖尨,他法术高强,那妖精绝不是对手。” 男子扑通跪倒在二人面前,涕泪俱下:“恳请二位义士出手相助,在下愿倾尽资财,让小女死个明白!” 梁家是端溪县的大户,端溪县亦是产端砚的大县。听说二人是为求端砚而来后,梁砚青毫无隐瞒地告诉二人,端溪县最好的砚台就在他的家中,是他祖父在端溪为官时开采出的一块稀世妙石制成,同批的其它砚台都入贡京城。只要为他的女儿报仇,梁家所有的东西、包括那方砚台全部都归二人。列莹道:“我不需要你的家产,我只要那方砚台。”梁燕青闻言,更加感动不已。 列莹想道,此次见义勇为,真是意外的收获,若不然,他们二人在周边诸县一一搜寻,耗费时间良多,还不知能不能觅得称心如意的砚台。既然列莹与梁砚青谈妥了条件,敖尨也不便多言,那鼠妖伤天害理,哪怕是路过的神仙,也决然不能袖手旁观。除妖是必然之事,而助列莹取得一方砚台本就是此行的目的。 梁砚青对二人以上宾之礼相待,亲自送二人到了客房,道:“列姑娘的房间在另一边,我一会儿带姑娘去。此前,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二位。”梁砚青屏退了下人,请两人就坐,“我不知道二位是否有特殊的方法可以找到那老鼠精,我这里有一点线索,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听梁砚青压低了声音继续说:“其实,御梅出事之前,我曾经收到威胁。可恨我愚钝,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害了女儿性命。”梁砚青自责之深,几乎落下泪来。 敖尨问:“何人威胁你?” 梁砚青深吸了一口气:“荻娘。是秀川的母亲,也是未来亲家。几年前秀川的父亲莫盛君在世时,我们定下这门婚事。” “秀川?”列莹立刻想起县衙的那个白衣青年,“就是你的干儿子?” 梁砚青点头:“我们两家世交,秀川甫出生时,我就认他做了义子。但秀川的母亲荻娘素来深恨我们家,此前秀川与我的女儿御竹两情相悦,我和秀川的父亲自是愿意成人之好。无奈荻娘从中阻挠,以致御竹含恨而亡。为了安抚秀川和御竹的亡魂,我们便决定让秀川和我的次女御梅成亲。那时御梅年少,秀川也提出要为御竹守灵,后来又逢盛君过世,婚事便延到如今。今年本应是秀川与御梅的婚期……”说到这里,梁砚青哽咽了一下。 梁砚青调整过情绪,接着道:“几个月前,我与秀川商议,婚事由我来操办。荻娘获知后大发雷霆,前些日子,她与我一封私信,威胁我若不取消婚礼,就要害御梅的性命。”梁砚青的声音颤抖起来,“我想她一介妇人,不过是说说狠话,哪里知晓、哪里知晓御梅真的就……” 敖尨猜想:“那荻娘,会不会就是老鼠精变的?” 列莹不假思索地否决了他的猜测:“不会,我看那老鼠精道行不高,否则也不必见着我们就跑。”列莹犹记得那条招摇的老鼠尾巴,但凡有一定道行的妖,怎会在化作人形时露出尾巴?变幻成其它形象是一门极为高深的术法,即便列莹也不曾学得,那老鼠精委实不像能任意变化作他人形象之妖。 “但若不是的话,一介妇人,凭什么驱使得动妖怪?” 这确是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有钱能使鬼推磨。话说回来,说不定那荻娘就不是一般妇人。” “哦,你还真是会以己推人啊。”敖尨揶揄地看着列莹,脸上露出莫测的微笑。 列莹一听脸色瞬时变化,念着自己有求于人,强压怒气转向梁砚青,问:“梁老爷,能否带我们见一见那个荻娘?如果她有什么古怪,我们一定能瞧出来。” 梁砚青沉重地点点头:“御梅毕竟是莫家未过门的媳妇,明日可以报丧为名上门一趟,二位届时与我同行。” 第107章 桃 符 莫家和梁家均是端溪县有名的大户人家,与后搬来的梁家不同,莫家是端溪土豪。莫家老爷、即是梁砚青的好友莫盛君三年前病逝,莫家现在的当家便是那莫秀川。提前知道梁砚青今日要上门,莫秀川早早守候在大门前。与梁家沉重的气氛一般,莫家看上去也格外萧条。 莫秀川依旧是一身白衣,神色憔悴,想必昨晚睡得不甚安稳。也是,未婚妻突然遇害,谁会睡得安稳呢?与梁砚青见面,他言语不多,梁砚青问一句,才答一句,直到梁砚青提出要见他的母亲,莫秀川露出些许疑惑:“干爹要见我娘?”想来梁家与他的母亲关系恶劣已经不相往来。 “御梅虽不幸遇害,我们两家的关系,总还是要维系下去的。”梁砚青语重心长地说,“不知荻娘可方便?” “方便、方便。”莫秀川说完便自去请母亲了。梁砚青向二人使了个眼色,不知是不记得二人还是真没在意,莫秀川竟然对跟随而来的敖尨和列莹丝毫没有疑问。 莫秀川很快回到客厅,告诉众人莫夫人稍后便来。奇怪的是,等待了许久也不见莫夫人荻娘的身影。莫秀川试图寻找一些话题减缓等待时的尴尬,与梁砚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莫秀川自己也觉得坐不住了。见他站了起来,梁砚青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荻娘必定是得知我来了故意拖延,只有耐心等待才能体现我的诚意的话,那我便沉下心来等待吧。” 要知道,列莹才是这群人中最没耐性的。如果不是在椅子上睡得人仰马翻,一定早已急得跳起来。奇怪的是梁砚青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了一个女性的声音:“这才是上门拜访,应有的态度。”这把甜腻的女声,把列莹从半睡半醒的漩涡中拽了出来。 出现在门外的是一个不到四十岁的中年妇人,褐色连成一体的衣裙,外罩浅色印花窄袖褙子,头插一把镶嵌金丝蝴蝶的白玉梳,两朵茶花式样的绢花娇艳而不夸张,总之,列莹觉得这位夫人生得甚是好看,品味也是不俗。从她不知何时接近客厅,到她跨过门槛款款走来,并无一丝异样的气息。 不是她,列莹也很难把她与杀人这种恶行联系在一起。 列莹看向敖尨,敖尨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荻娘,从他的眼神里判断不出他对于这个人的看法。梁砚青的脸色很不爽快,但仍然彬彬有礼地回应:“荻娘,御梅的事想必你已经知晓。当初与盛君定下这门亲事,是期望我们两家长久和睦,如今御梅遭逢不幸,希望两家的关系不会因此受到影响。”梁御梅并非两家关系的决定因素,荻娘才是。 “你是来求和的吗?”与荻娘的外表不相称的是她对于来客极其冷漠傲慢的态度。 莫秀川连忙打圆场:“御竹、御梅接连遭逢不幸,干爹、干娘一定心如刀绞。娘,你也应该安慰几句。干爹,我娘不会说话,请干爹莫怪。”莫秀川根本没有给荻娘开口的机会,以防她再次口出恶言。 梁砚青来此本就不是为了拜访荻娘的,目的已经达到,赶紧见了台阶就下:“秀川,此事大家都不好受,你也不要过于悲伤。御梅的后事尚且需要处理,干爹先行告辞。” 才出了莫宅不远,梁砚青就心急火燎地问:“二位义士可有什么发现?” 列莹摇头:“她不是妖,身上也没有妖气。”也许梁御梅真的只是倒霉,成了老鼠精的食物。 梁砚青似乎不太能接受这个结论,望向敖尨。敖尨只是摇头:“但令千金之死也未必与她没有干系,我们且静观其变吧。” “静观其变?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那老鼠精会再度出来害人。”老鼠精若是为了吸人精元而害人性命的话,可比受人指使而杀人危险得多。 “我们现在没有鼠妖的下落。”敖尨责备地看了列莹一眼,“这周围山林茂密,处处都可能是鼠妖的藏身之所。凭我们二人,要一一找寻过来,实在难以完成。” “我有一计,”梁砚青插话道,他并没有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话题已经脱离了荻娘,“不能静观其变,不妨引蛇出洞。荻娘铁了心要阻秀川与我女儿的婚事,我若再将幼女许配给秀川,她一定会故技重施,那时便能人赃并获,也算为我女儿报仇。” 用自己的女儿当诱饵?列莹记得衙役说过,梁家只有三个女儿,而今已经死了两个,梁砚青莫非与荻娘有什么深仇大恨,竟然愿意将自己的女儿置于危险之中?可即便如此,若鼠妖真的不是荻娘派来的,梁砚青的计策便行不通。“梁老爷,你为何如此坚信,令千金的死一定是莫夫人所为?” 梁砚青的表情骤然凝固了,不久露出尴尬之色:“列姑娘说的有理,我不确定。实不相瞒,四年前我的长女御竹意外去世,我便怀疑上了荻娘。若我的计策失败,就是排除了荻娘的嫌疑,拔掉那根针让两家重修旧好,也是好的。” 列莹问:“那婚约呢?” “即便不为这个目的,我也愿意将小女许配秀川,这是我与盛君生前的约定。再说这端溪县里,还有比秀川更配得上我家女儿的青年才俊吗?” 列莹淡淡道了一句:“哦,那就好。不过梁老爷,如果老鼠精不是成心与你们家作对的,我们还是得另想它法啊。” 从莫宅离开后,不顾敖尨反对,列莹坚持上山寻找老鼠精的踪迹。敖尨不得已,只得跟着她进入山林。来到昨日发现梁御梅的地方,列莹嗅了一圈,敖尨问:“可有闻到鼠妖的气味?” “不止有鼠妖的气味,还有好多老鼠的气味呢。”列莹的语气是沮丧的,看来并没有什么发现。列莹沿着昨日追踪老鼠精的路线寻去:“昨天就是在这里,他摇身一变成了一只大老鼠就钻进洞里去了。”列莹拨开洞口的枝桠,洞口并不算小,但容得下那只大老鼠通过的洞口,断然容不下比大老鼠更大上许多的狐狸。 列莹开始扒洞口的泥土,敖尨奇怪道:“你在干嘛?这洞一定很深,而且四通八达,何况那只老鼠会蹲在洞里等你来捉吗?” “难道我们就坐视不理吗?” 敖尨抓住列莹的衣服将她拉了起来:“不妨采用梁砚青的计策,我们首要的任务是保护好梁砚青的女儿,那鼠妖自会送上门来。” 列莹瞪大了眼睛道:“你也看到了那个莫夫人,她不是妖,跟妖一定关系都没有!梁砚青的计策是针对莫夫人而设,根本不会奏效。”看来,敖尨与她的观点发生了分歧,“你也觉得莫夫人是凶手?” “莫夫人确不是妖,但你看到了莫夫人和莫秀川身上佩戴的桃符了吗?尤其是莫秀川,大白天的,一个男人怎么会在身上挂桃符?桃符威力有限,最多也只能防防过路的小鬼,它防不了鼠妖,但是,却可以驱散妖气。”列莹仔细回忆了一下,莫秀川的腰上确实悬挂着一块木牌,列莹不曾留意,以为那只是普通饰物。莫秀川一身白衣那木牌格外抢眼,但荻娘穿着红褐色的裙子,列莹就未曾留意。 如果在身上佩戴桃符是为了驱散妖气,说明他们确与妖类有所接触:“看紧他们,就能顺藤摸瓜抓到老鼠精。”列莹愈想愈是惊恐,梁御梅是莫秀川的未婚妻,假如果真是他们,那莫秀川也太心狠手辣了。 第108章 御 兰 梁家的小女儿名唤御兰,今年才只十四岁,与死去的姐姐容貌相似,不过身材娇小,形体清瘦。列莹在昨日见过一面,梁砚青派人去请莫秀川下午到梁家商议婚事。梁夫人气得和小女儿一起关在房里不肯见人,毕竟两个与莫秀川有牵连的女儿都离奇死亡,不管是不是莫秀川所为,哪怕就是莫秀川八字克妻,也不能让仅剩的女儿去冒这个险。 梁砚青好说歹说无用,将女儿硬是抢了出来,着人去梳妆打扮,自己在旁不断开导。这个年少的小女儿倒是勇敢,听说是要当诱饵为姐姐报仇,坚定地对父亲道:“女儿全听爹爹的,一定要将那妖精捉来,还二姐一个公道!”梁御兰望向列莹的时候眼神中又有些许畏惧,“姐姐,听说你会法术,能不能请你保护我?” 少女的勇气令列莹钦佩不已,激动地握住她的手道:“放心,这也是我答应你爹的,我一定会保护你,也一定会消灭老鼠精!” 着去邀请莫秀川的下人按照梁砚青的指示,并未说明原因。莫秀川到了梁家时,对梁砚青即将要说的话还一无所知。他在两家客厅里默默吹着茶,直到梁家父女来到:“干爹、小妹。”梁御兰今日打扮得格外美艳,令莫秀川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她妆扮起来的模样,与姐姐愈发相似。 “秀川,”梁砚青回头看了一眼女儿,“今日特意安排你与御兰相见,自是别有深意。你可明白?” 莫秀川猛地抬头,难以置信。他立刻下跪道:“干爹,恕秀川不能接受干爹的美意。御竹因我而死,我已愧对干爹、干娘,干爹还不计前嫌将御梅许配给我。如今御梅又不幸遇害,秀川——其实是不祥之人。我不能再连累干爹干娘连唯一的女儿都失去,秀川愿意将御兰当作亲妹妹,关照一生。” 如果他二话不说接受,反而证明他是个薄情之人。这番说辞倒令列莹觉得他其实也很可怜,一个人觉得自己是不祥之人,若不是辞婚的托辞,该是何等绝望。梁砚青尚未开口,他身畔妆扮得如娃娃一般的梁御兰漠然说道:“爹,我早就说过,秀川哥哥的心中只有大姐,无论是二姐还是我,怎么入得了秀川哥哥的眼呢?” “不是的,小妹,”莫秀川急忙分辩,“哥哥不能害了你。” “姐姐在世时我不能说,如今我要说实话,偌大的端溪县,只有莫家与梁家门当户对,只有哥哥与我才貌匹配。哥哥不娶我,我还能嫁给谁呢?青长街的麻子?河坊街的矮子?” 梁御兰脸部红气不喘地继续说,“本来姐姐要嫁了哥哥,我或是远嫁他乡,或是青灯古佛,总之是万万不会下嫁的。如今爹娘膝下只剩了我一人,我不能抛弃爹娘,哥哥不娶我,我就终身不嫁,只守在这家中侍奉父母吧。” 一番话不仅说得莫秀川哑口无言,连梁砚青和列莹也目瞪口呆。梁砚青竟是从来没发现,自己这个女儿如此能言善辩。他紧接着梁御兰的话说道:“秀川,若你真的嫌弃御兰,我也不勉强。可惜我梁家只有这样一个女儿,御兰立志终身不嫁,两家从今要绝后了。” “干爹……”莫秀川被父女俩一唱一和弄得手足无措,“我怎么敢嫌弃小妹?但是、但是……” 梁砚青愤慨地打断他:“你那时也说你心中只有御竹,最后还不是允了御梅的亲事吗?你又不能终身不娶,说到底还是看不上我家御兰。”话音未落,梁御兰便扑到父亲怀里哭泣来。她整张脸埋在父亲胸前,也看不清究竟是否有眼泪。列莹一时迷茫了,这对父女到底是在演戏,还是梁御兰动了真情? 莫秀川终于松了口:“秀川知道干爹的好意。秀川不敢有异议,只需待我问过母亲——” “凭我和你爹的情谊,难道还做不得这个主吗?”梁砚青几乎要挤出眼泪,“你知道荻娘断然不允,你说问过母亲,不过是另一种托辞。只要你点头,这门婚事便作数。你父亲去世时,连莫家的生意都放心交托给我,难道还不许我主张这点小事?” 莫秀川看着恼得面红耳赤的梁砚青,又看看他怀里哭得生气不接下气的梁御兰,迟疑地说出了那个字:“好。” 梁御兰立即破涕为笑,从父亲怀里一头扎进莫秀川怀中。此时列莹方才看清她的脸上一滴泪水也没有,倒是妆面被揉得化开了。莫秀川和列莹一样摸不着头脑,僵硬地站立着,连一句都说不出来。 莫秀川走后,列莹迟钝地问:“御兰,你方才——” 梁御兰挥挥手:“当然是假的了。”看着父亲送莫秀川的背影,年纪小小的梁御兰跟个大人似的叹了一声气,“秀川哥哥回去少不得要挨一顿骂,真是对不起他。” “不用觉得对不起,”列莹道,“也许他是害死你姐姐的凶手。” 梁御兰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秀川哥哥?不,他不会。害死姐姐的是莫夫人,不会是秀川哥哥。” 列莹奇怪地说:“他们可是母子,母子一条心。” 梁御兰连连摇头:“秀川哥哥是好人。他不想娶我二姐是真,但决然不会害她。再说,我的大姐也死得蹊跷,难道也是他害的吗?”梁御兰的无心之言验证了列莹的猜测,莫秀川并不真心想娶梁御梅,梁砚青虽未言明,却并非无迹可寻。 “御兰妹妹,你的大姐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的事?”姐妹两人都与莫秀川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梁御竹的死因或许隐含什么线索。 梁御兰张望了一番,把列莹拉到身边:“我悄悄告诉你哦,爹爹说这件事有损大姐的清誉,是不许我们提的。我们姐妹中大姐和秀川哥哥年纪最近,两个人青梅竹马、感情很好,爹和干爹就想把他们凑成一对。”原来梁家与莫家是互认了义父母,梁御兰也管莫秀川的父亲叫“干爹”,但是列印却记得她管莫秀川的母亲叫“莫夫人”,与莫秀川对梁家夫妇的称呼不同。 “但是,那个莫夫人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一向跟我爹娘不对付,死活也不肯同意他们的亲事。干爹心疼莫夫人,所以就回绝了。”梁御竹十分地惋惜,“可是秀川哥哥和大姐情深义重啊,于是他们决定私奔。” 看莫秀川规规矩矩的模样,真心想不到他可以做出如此大胆的行为:“没私奔成?”列莹觉得这才符合莫秀川的个性。 “当然不,”梁御兰好似对她的妄加揣测很不满意,“他们私奔了两个多月,后来,后来秀川哥哥一个人回来了。” 列莹不由得生出了最恶毒的猜测:“他杀了你姐姐?” 如今说起这些事虽然可以坦然以待,但她的眼神中亦有挥之不去的悲伤,四年前,她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大姐身体不好,听说在路上病倒。秀川哥哥为她看病花光了钱,不得不回来求助。但是秀川哥哥带爹去找大姐时,已经找不见大姐。大姐,投水自尽了,他们连大姐的遗体都找不到。” “她应该在等莫秀川回去接她,却为何突然投水自尽?”这就是疑点所在,“可是既然连遗体都没有找到,你们为何知道她死了?” 梁御兰摇头:“那是爹说的,我也觉得姐姐兴许还活着。至于投水,有人亲眼看见的,很多人。姐姐投水的地方在另一座县城里,那河边很是热闹,假不了。”梁御竹的死看来并非寻常,是不是莫秀川隐瞒了什么信息? 第109章 旧 案 那日自莫家离开,列莹与敖尨商定,列莹留在梁家保护梁御兰,敖尨负责监视荻娘。列莹将从梁御兰处得知的消息通过传音螺告诉了敖尨,过了好一会儿那头传来敖尨的声音:“按照你的推论,当时情况下梁御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自杀的,看来她的死因确有可疑。” 梁御竹去世是四年前的事,时间过去太久,恐怕难以寻到线索,但两人还是决定向梁砚青询问一番。梁砚青对列莹知晓梁御竹的事十分震惊,责骂了梁御兰几句,然后道:“既然列姑娘已经知晓,我也不再隐瞒。我的女儿若真是枉死,能还她一个公道最好。”梁砚青让梁御兰和所有下人回避,与列莹独自对话,“当年之事,我也记不太清了,列姑娘有什么疑问,我知无不言。” “梁老爷,这件事情上莫秀川有很大的嫌疑,令千金死前,应当只有他与她在一起。” “没错,”梁砚青颔首,“但万不会是秀川所为,秀川对御竹……唉。那时御竹患病,秀川独自从四会县赶回,通知我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四会。我们到达四会的时候是正午,但就在那天早上,御竹投水身亡。我们刚到了四会,便被官府通知去捞尸——此情此景,与那日何其相似。”梁砚青黯然垂泪。 “你认为这个过程中莫秀川一直与你在一起,所以不可能是他。” “对。” “在此之前呢?在莫秀川离开你的女儿之前,可曾发生过什么?”或许在莫秀川离开前他们发生了争执,梁御竹想着想着,就想不开了。 梁砚青摇头:“我们仔细询问过秀川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御竹藏身四会一个月后就开始患病,秀川忙于照料,连争吵的心情都没有。” 列莹不知道梁砚青的话是否能够彻底排除莫秀川的嫌疑,只是在梁家父女眼中,莫秀川都万万不会是杀害梁家姐妹的人:“令千金是在你们赶到前不久死亡的,也就是说,凶手可能是从端溪出发,比你们早了一点赶到四会。” 梁砚青苦笑:“姑娘若理解我那时的心情,就知道没有人能比我们更快了。” “但是你是第一个知道你女儿在四会的人吗?” 梁砚青一怔,经过深思熟虑,摇头:“秀川是先回了莫家,然后才赶来通知我的。”也就是说,莫家的人比梁家的人更早知道梁御竹的下落,“可是其中也不会有将近两个时辰的差距。御竹投河的时间,至少比我我们到达四会要早两个时辰。” “如果是妖精,完全可能做到啊。” 梁砚青默然,事情的脉络似乎已经理清,莫秀川赶回莫家通知了自己的父母,其后与父亲一同来找他去四会。在他们离开端溪的时候,甚至更早一点,老鼠精已经从端溪出发去四会:“真的是荻娘。”梁砚青是笃定的。 “不,我想老鼠精藏身在莫家。”但若不是荻娘指使,他有什么理由去杀害梁家的女儿?“梁老爷,为何莫夫人不喜欢你家女儿?”列莹觉得,即便真的不想让她成为自己的儿媳,也没有必要痛下杀手。 梁砚青只是无奈地摇头:“荻娘与贱内不和,由来已久。” 晚上敖尨传来消息,莫秀川如实禀报了与梁御兰定亲一事,莫夫人果然大发雷霆。列莹守在梁御兰身边,片刻不敢放松,可是等了一夜,也不见老鼠精的踪影。敖尨那边也没有消息传来。想到梁御梅与莫秀川定亲多年,直到婚礼将至才遇害,难道自己还要在这里等上几年?列莹赶紧寻梁砚青商讨对策,让梁砚青去书一封,表示要将婚期尽快确定。 不多时,收到荻娘回信。梁砚青甚为谨慎,在窗下启信阅读,读了不久,只见他拿着信的手不住颤抖,骂道:“泼妇、泼妇!”梁砚青将书信往案上一拍,列莹瞄了一眼,奈何什么也没看见。不知那荻娘回了什么,令梁砚青气得浑身发抖,梁砚青兀自调整气息,过了有一会儿方才匀过气来,道:“方才失态,列姑娘见笑。” “她说了什么?”列莹好奇地问。 “莫夫人拒绝这门婚事,还将出言不逊地我的女儿狠狠羞辱了一番。”梁砚青一说就来气,列莹仿佛都能看到他头顶青烟。 列莹又问:“她可有威胁你?” “没有,只说绝不许秀川与御兰成亲。” “老鼠精不出现,这可如何是好?”列莹劝道,“梁老爷,你赶紧让人看看什么时候是个良辰吉日,就说要把莫秀川和御兰妹妹的婚事办了。凭你和莫老爷的交情,这点小事还做不了主吗?”列莹学着昨日梁砚青说的话道。 梁砚青本就性急,遇上性急的列莹这么催逼,更加焦急。二话不说又提笔写了一封书信,着人给莫秀川送去。那头看着莫家收下书信的敖尨都忍不住抱怨:“你们怎么这样心急?莫秀川都看傻眼了——等下,莫秀川似乎打算逃婚,我稍后与你说。” 敖尨的声音到了这里,突然就断了,列莹连忙通过传音螺询问,但过了许久也不见敖尨有回音。列莹急得在屋外跺脚的时候,梁御兰正好从屋里走出来:“列莹姐姐,还不睡吗?”列莹回头,屋内的烛光照在她的脸上,梁御竹发现了她焦灼的神情,“姐姐怎么了?” 列莹迟疑了一下:“御兰,如果莫秀川要逃婚怎么办?”未婚夫要逃婚,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多大的耻辱啊。不过,梁御兰也并非真心要嫁给莫秀川,或许他的逃婚对梁御兰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只是不知会不会对他们的计划产生影响。毕竟莫秀川若逃了婚,荻娘就没有伤害梁御兰以阻止婚事的必要。 梁御兰满脸写着“不可思议”:“逃婚?”列莹艰难地点了点头,梁御兰怔住了许久,似乎才理解了列莹所说的话,她突然大叫道,“怎么可以逃婚?这事若传出去,我岂不是成了整个端溪县的笑料?不行,绝对不行!列莹姐姐,我们现在去阻止他!”梁御兰拽起列莹的胳膊就往外跑。 “不行啊,”列莹好不容易将她拽停下来,“这天都黑了,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好在外头乱跑?” 梁御兰摇着她的手:“列莹姐姐你不是会法术吗?你带我去,你带我去啊。秀川哥哥如果逃婚,我一定会被整个端溪县笑话一辈子,还不如死了呢。” 梁御兰说着就把头往走廊的柱子上撞,幸好有列莹紧紧拉住:“我带你去。他要逃也不能现在逃,老鼠精还没出现呢。”二话不说,列莹牵起梁御兰的手发动法术往外狂奔。 她试图带着梁御兰飞行,离地一尺便觉有些吃力,于是便以肉眼几乎看不清的速度飞快地跑出了梁宅大门。一路上列莹没有回头看,被她拉着的梁御兰也没出声,两人一口气跑到了莫宅院外,梁御兰才捂着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阵阵秋凉的季节里,梁御兰累得满头大汗,汗水浸透层层衣裳,在她的背上晕开一片。 列莹晓得梁御兰是跑不动也说不动了,叮嘱道:“你在这里别走,我找到敖尨就回。”梁御兰还没来得及点头,列莹已经纵身一跃轻而易举地跳过了院墙。梁御兰迟钝地抬头仰望,墙头上早就不见了列莹的影子,她靠着院墙,筋疲力尽地滑坐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有话好好说,为虾米掉了那么多收藏555 第110章 秀 川 属于龙的气息在莫宅上方格外明显,列莹循着气味很快找到敖尨,他正坐在一处屋顶上。听见有人踩着瓦片的声音,立即转过了头来,在淡淡的月光中依稀分辨得出那个朝他走来的影子是属于谁:“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谁保护梁姑娘?”列莹越靠越近,敖尨压低了嗓音问道。 “她就在外面。”列莹望向对面的屋子,是莫秀川,正对两名仆人说话,“你不是说他要逃婚吗?还有莫夫人呢?你怎么不盯着莫夫人?” 敖尨翻了个白眼:“难道我看着莫秀川逃婚吗?你仔细听他在说什么。” 列莹竖起了她灵敏的狐狸耳朵,一个男子的声音传入耳中来,通过仆人那张不停在动的嘴,列莹知道这声音是那仆人在说话,语气很是焦急:“……你总要回来,回来还是要成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爷何必白跑一趟?”听起来果真是要逃婚。 只听莫秀川道:“拖一时是一时,说不定干爹就改主意了。他三个女儿已经没了两个,怎么舍得掌上明珠再嫁给我受尽委屈?干爹只是需要一段时日考虑,想开了就不会这么做。” 那仆人仍旧道:“少爷,我觉得梁老爷是认定您这个女婿,哪怕三姑娘也有个万一,他还会再生一个女儿出来嫁给您。” “不许多嘴!”莫秀川呵斥他,“三妹好端端的,你说话当心些。” 那仆人慌忙捂住了嘴巴,另一名仆人指责他道:“少爷让怎么做就怎么做,你瞎操的什么心?” “一会儿我会写封书信说明原委,明日你替我送去梁家。我就说有急事需得去往广州一趟,一个月后才回来,婚礼之事待我回来再同干爹商议。你们记得,干爹问起来的时候,一定要说我被张老板一封急信叫去的。” 后开口的仆人殷勤答应:“行、行,少爷放心。少爷明天什么时候出发?要轿子送您到码头吗?” “我自己走便可。”莫秀川转身往里走了几步,“明日天一亮我就出发,越走越好。谁知道干爹会不会忽然又来见我呢?” 莫秀川说完,两名仆人告退要离开了。列莹轻轻拽动敖尨的衣袖问:“你打算怎样阻止他?把他绑了,还是待他明日上路后把他的船掀了?” “净想些馊主意。”敖尨鄙视地看着她,“还不快去把梁姑娘带过来?我可不能保证鼠妖会不会突然出现在莫宅。”看来敖尨是打算让梁御兰直接去与他对话,列莹没吭声,小心翼翼地踩着瓦片转身,飞向梁御兰所在的地方。 墙根下的梁御兰,终于缓过了气来。列莹猛地落在她眼前,吓得她一声惊呼,幸好她眼神不错,惊吓过后迅速看清了面前的人。列莹伸出手拉住她,带着她飞上屋顶。梁御兰也没问为什么,直到双脚落在了层层瓦片上,她小心地抓着列莹的手臂不敢放松,惊喜地问:“我刚刚是飞起来了吗?” 敖尨抓住不停摇晃的她的另一只手臂,梁御兰终于在屋顶上稳住了脚跟。她望向对面的屋子,那是莫秀川的卧室。敖尨对列莹道:“你带她下去,怎么说服莫秀川,就看你的本事了。实在不成,就按照你说的,把他绑了也行。那样更省事,莫夫人一定会火急火燎地派鼠妖去救他。” “你怎么那么聪明?”列莹突然觉得,不如从一开始就采用这个更为便捷的方式——绑架莫秀川。 她带着梁御兰下了庭院,梁御兰跑到莫秀川的卧室旁,叩响了房门。屋内传出莫秀川疑问的声音:“谁啊?”梁御兰不回答,只是越来越急、越来越用力的敲门。列莹听见卧室里脚步移动的声音,莫秀川应是赶来开门了。 “秀川哥哥。” “三妹?”莫秀川一打开门,看见的就是梁御兰气鼓鼓的脸。先是惊讶,旋即是满心疑惑:“你怎么会在这里?” 梁御兰冷冷一笑:“我听说你打算逃婚,于是就来了。” “哪里有的事?”莫秀川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地让开身子,请梁御兰进屋,这时方才看到了跟着梁御兰一起来到的列莹。列莹没有跟他客气,径自跟在梁御兰身后跨过了门槛,莫秀川小声地问梁御兰:“三妹,这位姑娘是——似乎有些眼熟。” “是列莹姐姐。爹爹担心我的安危,请她来当我的保镖。”梁御兰骄傲地说,“列莹姐姐会飞,还会法术哦。” 莫秀川将信将疑地望了列莹一眼:“请坐。”他一边给两人倒茶,一边念叨,“三妹,干爹知道你跑出来了吗?时辰已经这么晚了,纵然有人保护,你们两个姑娘不应该在大街上随意走动。” 梁御兰泪眼汪汪地望着莫秀川,万分委屈地说:“我未婚夫要逃婚,我都快成弃妇了,还管得了这些吗?” 莫秀川慌忙摆手:“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你从哪里听来的?”难道起先自己与仆人对话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外面了?“那个……广州的张老板是莫家的老主顾,他说前次从我们这里进的货出了问题,我需要赶去处理,至多一个月也就回来了。我想我们成亲的事应当不是太急,干爹干娘还要处理二妹的丧事,不是吗?” 梁御兰把手一摊:“信呢?张老板的信呢?”莫秀川面露难色,梁御兰捂着脸哭道,“就知道你撒谎,就知道你撒谎!你不想娶我,才编了这个借口。” “三妹,三妹!”莫秀川急得在她面前蹲下来,“我真的不是逃婚,我、我……”简直越描越黑,越解释越糊涂。莫秀川叹了一声气:“三妹,实话与你讲,我娘不肯同意这门亲事,我怕你嫁进来了受委屈。三妹,我年长你七岁,向来把你当小妹妹,我知道你也并非爱慕于我。干爹是为了完成对我爹的承诺定下这门亲事,你尚有大好人生,又何苦非要替你姐姐嫁给我?我亏欠你们姐妹的,已经太多。” “我也实话与你讲,”梁御兰放下了一直捂住脸的双手,莫秀川愕然发觉她脸上一滴泪都没有,“秀川哥哥,我两位姐姐死得蹊跷,我不是真心要嫁给你,是为了把那凶手引出来。” 列莹大惊,却已来不及阻止她将实话讲出。莫秀川俊秀的脸庞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凶手?你要将凶手引出来,与我们的婚约有什么关联?难道——你们怀疑我?”莫秀川站起来,警惕地望了一眼列莹。 梁御兰摇头:“我若怀疑你,怎么会将实话告诉你?” 并非第一次有这种猜测,早在梁御竹遇害时,莫秀川就隐隐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将她推向死亡的人:“你们觉得凶手与我有关,对吗?”他的母亲荻娘,莫秀川丝毫不意外,他们会怀疑到荻娘的身上,“三妹,你爹说过,二妹是为妖怪所害。” 梁御兰拉过列莹来:“可是列莹姐姐觉得,我大姐是为同一只妖怪所害。那妖怪与我们家有什么仇什么怨,非要杀害我两位姐姐?从小到大,妖怪要杀死她们多的是机会,为什么偏偏都是在与你成婚前?” “我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列莹意识到梁御兰正在拿自己编谎话,“其实我是怀疑过,但我应该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列莹不确信地看着梁御兰,这是她今天下午方才与梁砚青讨论过的,她应该从来没对梁御兰讲过。列莹索性对莫秀川开门见山:“我觉得梁御竹的死有疑问,她既然在等你回去,为何会突然自杀?你一定隐瞒了什么。” 一向温文尔雅的莫秀川突然面红耳赤地喊了起来:“没有,我没有害御竹!” 第111章 梦 魇 三十年前,梁砚青的祖父被任命为端溪县令,带着一家老小赶赴端溪上任,那时的梁砚青约莫四五岁,从此一家人竟在端溪定居下来。因为梁砚青的父亲没有跟随上一代的脚步踏入官场,而是介入了端溪县的砚台产业成为赫赫有名的商人。 年幼的梁砚青与端溪大族莫氏的少爷莫盛君结为莫逆,莫盛君之子莫秀川出生后数月,梁砚青的妻子也诞下了一个女儿梁御竹。莫秀川小的时候,父亲常常着下人带他到梁家玩耍,起先与梁御竹吵吵闹闹,后来竟难舍难分。在两家的长辈看来,这无疑是一桩天作之合,在两家深厚的友谊以血统融合的方式延续下去。 所有人都认为他们能无风无浪地走入婚姻、白头偕老,除了莫秀川的母亲——盘荻。没有什么理由,只是她不愿意。荻娘素来任性而且霸道,偏偏莫盛君对她千依百顺、莫秀川对她逆来顺受,两个孩子的婚事一拖再拖,莫盛君绝不敢在荻娘松口之前向梁家提亲。 逐渐成熟长大的莫秀川仍然不明白,荻娘那样坚决地反对这桩婚事的理由是什么,但是,他并不愿与梁御竹分开。私奔,这是十七岁时的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他是独子,相信只要向母亲表明他的决心,荻娘最终一定会低下头来。 十七岁的莫秀川带着十六岁的梁御竹,辗转在周边几个县躲避家族的追寻,但他们并不打算走远。就在他们停留在四会县城的期间,梁御竹染上风寒,虽有大夫开了药吃,风寒却一直不见好转,直至风寒入肺,渐入沉疴。拖了一月有余,眼看盘缠将尽,莫秀川知道不管荻娘是否改变了主意,他们已经等待不起。莫秀川将患病的梁御竹拜托给客店老板,急速赶回端溪。 “我们没有吵过架,御竹一直都听从我的安排。她的病情虽重,大夫说只要好好调养,慢慢就会恢复过来。客店老板说,那两日里御竹丝毫没有异常,直到那日清早……老板娘清早起来去给御竹送药的时候,已经不见人影。他们出门寻找,方才直到有人跳河,路人描述了那个少女的形貌衣着,无疑就是御竹。” 莫秀川搭在椅子上的手青筋暴起,暗淡的目光中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好不容易掩盖起来的伤疤,被再次狠狠撕裂。列莹看着他的表情,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怀疑:“所以,你也不知道梁御竹究竟为何寻死。” 梁御兰的表情也温柔起来,递过去一方丝帕给泫然欲泣的莫秀川:“我就说吧,一定不是秀川哥哥。” “但是,在你们赶往四会之前,还有谁知道梁御竹的下落?” 莫秀川接过梁御兰的丝帕,擦拭了一下几乎涌出眼眶的泪水。听见列莹的提问,抬头冷漠地看着她:“莫家的人,都知道。我从四会回来,先回了莫家,然后去的梁家。前后耽搁不到半个时辰,绝无可能有人赶在我们前头,在清晨时分到达四会杀害御竹。”他在为自己的母亲争辩。 “但若不是人呢?”列莹一语,令莫秀川无可反驳,“你们从端溪到四会,用了多久?” 莫秀川思索了一下:“那时我们比平日走得都快,星夜从端溪出发,午后到达四会,约莫三个时辰。” 列莹认真地凝视着他:“那我,最多只需要一个半时辰。” 莫秀川倒吸一口气。梁御兰以为他是不信,为列莹申辩说:“是真的,秀川哥哥,方才列莹姐姐带着我一路跑过来,像飞一样。” 莫秀川沉默了半晌,终于苦笑一声:“列姑娘,我请求让我加入你们。”列莹惊讶地看着他,“我知道你们针对我娘设计了一个局,我身在你们的局中,却不知道你们在谋划什么。请让我加入你们,我也想知道御竹、御梅为何而死,想还她们一个公道,想还我娘一个公道。” 列莹用质疑的目光打量着他:“如果调查的结果——”荻娘真的是凶手呢? “不会的。”莫秀川丝毫没有犹豫,“一定不会。” 列莹微笑了一下,甚是勉强:“我不能答应你,毕竟你也知道,你是我们调查的对象之一。如果你真想还她们一个公道,最好配合我们,好好与御兰成亲——假装成亲。”列莹补充解释了一句,她可不想像个人贩子一样把梁御兰卖出去。 莫秀川思考了良久,站起来自列莹面前走过:“我不能娶御兰,但若只是你说的那样——好。”这话无疑让梁御兰感到自己被嫌弃了,她的脸上露出难过的表情,却低下头保持沉默。莫秀川瞥见她的表现,深觉自己说错了话,于是又对列莹说:“既然御兰可能有危险,还请列姑娘妥善保护。” 梁御兰抬头默默瞥了他一眼,并无欣喜的神色,悄然移动到列莹身边。列莹向莫秀川确认:“那你不会逃婚了?” 莫秀川摇头:“不会。但是,这件事之后……我会亲自向干爹谢罪。”莫秀川半蹲下来,与梁御兰视线平齐,轻拍她的肩膀安慰,“御兰,你还太小,秀川哥哥不能耽误了你。”梁御兰看着他的眼睛,不情不愿但最终是点了一下头。 列莹按着梁御兰的肩膀轻声说:“该回去了。” 从屋顶上翻出莫宅的时候,才发觉早已经没了敖尨的踪影。然而他的气息还在,应该是回去监视荻娘去了。列莹总有一些担心,那莫秀川纵然不曾陷害两位未婚妻,会不会为了维护他娘而干扰他们?这一点,却是信誓旦旦莫秀川绝不是凶手的梁砚青也不敢说的。为了将动静搞得更大些,次日梁砚青亲自登门,去找莫秀川商量婚礼细节了。 荻娘起得不早,待她梳妆打扮完,婢女端上来早餐。荻娘一边吃着桂圆莲子粥一边问:“少爷应当已经出门了吧?昨日他说要到广州去,避避梁家父女。”莫秀川并不接受这门婚事,令荻娘心里开心不少。 婢女答道:“没呢,少爷还没出门,梁老爷就来了。他们现在正在大堂商议婚礼的事。”荻娘摔下手里的汤匙,撞开婢女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梁砚青!”老远就听见荻娘气急败坏的喊声,梁砚青皱起了眉头,莫秀川尴尬地给他添茶。不多时荻娘就出现在了客厅外面,直冲到梁砚青面前指着他道:“我儿子说过不娶你女儿了,你们梁家能别这么不要脸吗?” 莫秀川拉住她的衣袖为难地喊着:“娘。” 梁砚青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哦,是吗?秀川你说过不娶我的女儿吗?” 莫秀川不吭声。荻娘怒气冲冲地瞪着儿子,半晌,知道这个儿子已经指望不上,对梁砚青道:“我可怜你三个女儿死了两个,才对你说这些话。我们秀川对你家的女儿没有半点兴趣,别腆着脸来倒贴了。不想想你那两个薄命女儿,是个什么下场?”荻娘一边说,一边靠近梁砚青,手指戳着他的心口警告。 梁砚青嫌恶地退了一步:“毒妇,你在威胁我?” 荻娘冷笑一声:“威胁?梁大老爷言重了,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能有什么本事威胁梁大老爷?” “我定下这门婚事,是遵守与盛君的约定。不管你这毒妇如何作怪,秀川已经答应了这门亲事。婚礼马上就要举行,就在下个月初,赶在御梅的丧期开始之前。你这毒妇休要作怪,我的女儿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我跟你没完!”梁砚青也气急败坏了,指着荻娘就骂起来,藏身在屋檐下的敖尨摇头不已。 荻娘追着梁砚青的背影到屋檐下,嚷嚷:“你休想!休想你和那恶妇生的小贱人进我莫家的门!” 莫秀川再也听不下去,硬拉荻娘回到屋里:“娘,你能不能不要这样侮辱人家姑娘?” 荻娘推开他,整理了一下肩头,冷冷看着他道:“不许娶梁砚青的女儿,除非我死了。”莫秀川不言不语,更干脆闭上了眼睛。 第112章 兵 动 寸步不离守护在梁御兰身边的列莹,只能通过敖尨的转述感受那边的剑拔弩张。敖尨将荻娘辱骂梁家的细节也讲给了列莹听,末了感慨一声:“这莫夫人,真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列莹回头看看坐在窗下刺绣的梁御兰,那样一个天真直率的少女,着实想不到能与荻娘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她如此谩骂。列莹记得那日见到的荻娘,分明是个美艳高挑的女子,实在想象不出敖尨形容中泼辣恶毒的模样。敖尨推测,荻娘马上要坐不住了,让列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列莹可不是那么有耐性的人,只想那老鼠精赶紧来,赶紧把它收拾了。想那梁御梅也是青天白日下遇害,妖精杀人并没有那么多讲究。然而列莹一直等到了夜里,一无所知的梁御兰热情地唤她上床,老鼠精还不见踪影。 难道,他们猜错了? 身边的梁御兰呼吸均匀缓慢,分明已经陷入了沉眠。列莹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床顶。已经过去好几天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万一那老鼠精一直不出现—— 桓淑,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桓淑现在应当身在临安,在为他爹挑选寿礼。说不定他还觐见了皇帝,受到国宾级别的款待。临安,列莹想象不出那里的模样,应该是一条长街、万点灯火,而桓淑悠闲地信步其间,或者有妖娆的女子向他抛来媚眼,那么桓淑会不会跟着她走进街边的高楼?列莹有些担心起来,想着自己若是跟桓淑一起去便好了。临安,记得桓淑说过,要带着她一起去一次临安的。 妖气! 列莹急忙合眼装睡,暗中驱动法术掩饰周身妖气。她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地板上爬过,感受到有人正逐渐接近床边,而空气中的妖气也越来越浓烈。当妖气扑面而来时,列莹一跃而起,左手一记红光飞出,整个卧室瞬间一亮。短暂的光明中列莹看到那个矮小伛偻的身影,一张秀气的脸蛋满是惊愕。 列莹迅速念起咒语封闭门窗,把卧室变成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空间。那妖精显然没打算和列莹纠缠,转身拖着长长的老鼠尾巴往门边扑去,直到扑在了门上被一道红光弹出,才发觉自己已经被锁在一个无形牢笼中。老鼠精回头看列莹,惊慌失措:“你、你、你……” 维持无形牢笼的列莹无法□□施法,她看准时机,在收起牢笼的一刹那迅速向老鼠精扑了过去,揪住他的衣服。老鼠精挣扎着,巨大的尾巴从列莹脚边滑过,列莹一脚踩了上去:“就你这点道行,还想跟我斗?” 老鼠精哆哆嗦嗦地问:“你、你、你也是妖精,为什么要来捉我?” “因为你害人性命,有违天道!”列莹死死揪住他的衣服,让老鼠精几乎动弹不得,“快说,是谁指使你来的?是不是莫夫人?” “不是,不是!”老鼠精挥舞着四肢,“没人指使我,没人!” “你这老鼠精还会替人说谎?”屋外一股沛然仙气,想是敖尨到了。列莹揪着老鼠精的衣领要推他出去。早已被他们惊醒,却惊恐地藏在被窝里的梁御兰看见她推着老鼠精向门口走,赶紧跳下床跑到他们前头,帮列莹开了门。列莹押着老鼠精往外走,扭头对梁御兰道:“快去叫你爹。” 老鼠精被列莹按着脖子押到庭院里,抬头看见敖尨,愣住了许久,才问:“你、你不是妖,也不是道士?” 列莹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瞎了你的狗眼!连仙气妖气都分辨不出,还做什么妖精?我们妖族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神仙?”老鼠精吓得目瞪口呆,寻而半扭转着头对列莹说,“你是妖精,你为什么帮着神仙来捉我?” “我是妖精,我可是好妖!你伤天害理,人人得而诛之!” 敖尨念了几句口诀,一道金色的绳索便从他的指尖飞到老鼠精身上,团团绕了几圈。敖尨对还拽着老鼠精不松手的列莹说道:“你可以放手了,这是仙家的绳索,纵他会变幻之术,也跑不了。”列莹暗想,敖尨藏着的宝贝还真不少,不由得担心有一天他会不会拿这些宝贝对付自己。 老鼠精躺在地上不停扭动着身子,一会儿变成一只两尺有余的巨大老鼠,一会儿变成那个矮小的清秀男子,而绳索神奇地随着他的体形变大变小,令老鼠精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敖尨看见列莹脸上的疑虑,说:“不用担心,这玩意只能对付对付这种小妖,对付不了你这老妖怪。” 列莹脸一红:“我担心?我担心什么?我有什么好担心的?还有,你刚才说谁是老妖怪?我告诉你,我道行高是因为我半人半妖,是因为我天资聪颖,才不是因为我老!要说年纪,你少说也比我大好几十岁吧?” 敖尨不与她争辩,踩着老鼠尾巴审问:“是谁派你来的?” 老鼠精还没回答,列莹便抢答道:“我告诉你,这老鼠精还会嘴硬,愣是不肯承认自己受人指使。” 列莹的话刚说完,老鼠精就嚷了起来:“没有,没有人让我来!我杀人就是为了吸她们的精气,为了修炼!” 敖尨瞟了列莹一眼:“嘴还真挺硬。” 列莹对准老鼠精的尾巴狠狠一脚踩上去,痛得老鼠精嗷嗷直叫:“我叫你嘴硬、叫你嘴硬!”列莹连踩了几下,蹲在老鼠精的头边,说道,“就算你道行低微,好歹也是个妖怪,怎么就那么听那个毒妇的话呢?”毒妇一词,正是从梁砚青口中学来的。 老鼠精大叫:“什么毒妇?我不知道,没人让我来。” 从睡梦中被叫醒的梁砚青夫妇披着外衣匆匆赶来,梁砚青三两步冲到倒在地上的老鼠精身边,看见了那条长长的老鼠尾巴:“果然,果然是你这妖怪作祟!我们梁家与你有什么仇恨,害死我两个女儿还不够,还想害死我的御兰,让我断子绝孙?” 老鼠精啐道:“该,你该!” 梁砚青气得浑身发抖,回头目光在地上搜寻着什么,想是在找东西打老鼠精。奈何附近连根棍子也没有,梁砚青搜寻了一圈,只看见老鼠精那又长又黑的大尾巴,于是一脚、两脚接连踩了上去:“你这妖怪,害死我的女儿,你这妖怪!” 老鼠精嗷嗷叫了几声,趁着梁砚青歇一口气的空当,大声喊道:“我没害死你家大女儿,她是自己跳河死的!我要把你做的好事都抖出来,是你害死了梁御竹,你逼迫她嫁给自己的亲哥哥,她接受不了她当然去死了!” 敖尨与列莹俱是一愣,梁砚青气得火冒三丈,死命地踩着老鼠精的尾巴:“你这妖怪还敢诬陷我,害死我的女儿不够,还来诬陷我!” 敖尨察觉梁砚青神色有异,连忙上前拦住他,手还没碰到梁砚青,他就一个踉跄向后跌坐在地。“爹!”梁御兰和梁夫人见状连忙奔来,梁砚青脸色发青、两眼翻白,显然快要昏死过去。敖尨连忙施法护住他周身经络,在梁夫人的安抚下,梁砚青逐渐缓和过来。 从老鼠精说出那句话起,列莹便立在一旁不动也不作声了。她的目光在众人之间来来去去,直到敖尨也朝她望了过来。刚刚缓过气来的梁砚青,又指着老鼠精上气不接下气地骂着:“你、这妖怪……” “好了,别骂了!”梁夫人生气地打断他,“刚才你们说什么?什么亲哥哥?莫秀川是你的种,对不对?我就知道你跟那个盘荻有问题!”一股火气冲上梁砚青头顶,登时晕倒过去。 第113章 隐 衷 他是端溪县走街串巷一只大老鼠,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也不知怎么有一天,突然就活成了老鼠中的长老,直到活过了三十个年头,他才明白,自己成精了。 有道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他是只卑微的老鼠精,不敢拜师、不敢学艺,因为体型太大,他不方便在留在端溪县城里,就迁入了山林,从此山上的瑶寨成了他取食的地方。平日就自己在山林里瞎琢磨着,直到遇到几个其它的妖精,互相切磋指导,竟然也有了进步。 那个时候,瑶寨里出了个罕见的漂亮的小姑娘,盘荻。老鼠精看着她从三岁长到十三岁,一日赛一日的漂亮起来,老鼠精觉得,自己好像爱上了一个人类。他将这个秘密分享给他山林里的朋友,大家一起为他发愁:他是只鼠妖啊,怎么与人类在一起? 修炼,只要他修成人形,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到她的面前,像那些热情的瑶族小伙一样向她求爱。于是老鼠精开始钻研变幻之术,没有人可以帮助他,他的那群朋友道行都很低微,没有一只妖懂得变幻。 虽然乏人指教,老鼠精毕竟是活了上百年的大老鼠,根基不错,过了几年,他竟真的钻研出变幻之术,虽然怎么也去不掉那条醒目的大尾巴。老鼠精开心地跑到盘荻面前,理所当然地被拒绝了。 那个时候盘荻已经找到了一个好婆家,她的美貌如此闻名,传到了端溪县的大户莫家耳里。莫家老爷便派媒婆带着厚礼上门提亲。对世代生活在瑶寨、从事着采石这样艰苦的工作的瑶人来说,能嫁入莫家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恩典,尽管与莫家少爷连面都不曾见过,盘荻和她的父母毫不犹豫地应允了这门婚事。 盘荻十八岁的那年,依约嫁入莫家。 老鼠精追随着送亲的队伍,第一次回到了阔别数十载的端溪县城。他顾不得去观赏似曾相识的风景、顾不得去问候也许还健在的故友,跟着新娘的花轿,一路进了莫家的门。藏起长长的鼠尾,混在人群看着新娘踏着崭新的红毯一步一步走入莫家大堂,老鼠精无法想象,那块大红的方巾下,今日的她该是何等明艳照人。 他很爱她,他要得到她。 曾经长年混迹于市井的老鼠精,对人类的那些事熟悉的不得了。他找来一本春宫图册藏在新房的枕头下,只要新娘看了这本图册,一定心旌摇荡、不可自制。到时他便趁虚而入,等生米煮成熟饭,新郎家是断然容不得这女子的,新娘,嘿嘿,也只好死心塌地跟着他。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老鼠精就藏在洞房的角落里,只等新娘到来。 如他所预计的那样,新娘被送入了洞房,新郎还要在外面接待宾客。当时正值六月,新娘热得难以忍受,便将方巾摘下、外衣除去。趴在床底的老鼠精看着新娘婀娜的背影陶醉着。 新娘发现了他藏在枕下的图册。老鼠精咽了咽口水,马上,他的梦想就要成真了。 新娘翻开图册之后,迅速将它烫手山芋一般推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她走到门后偷听了一阵,确定并没有其他的人来。好奇心重的新娘又回到床边,小心地拿出那本图册。她不知道是谁将图册藏在这里,即便看得面红耳赤,目光始终不能从图册上移开。 时机差不多了,这个时候他应该去把新郎绑起来,免得他突然回来坏了他们的好事。新娘正全神贯注于春宫图,老鼠精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新房。 六月的天,如此燥热。新娘脱下上衣,选了个舒适的姿势趴在床上,继续翻看图册。图中的男女交颈缠绵,再看看这一室精彩,她不由得想入非非。新娘害羞得学起图中女子的姿势,燥热的空气里,眼角眉梢尽是妩媚。 “盛君,盛君?”新房的门猝不及防被撞开,新娘吓得赶紧把图册塞回枕下。自己看得太过入神,竟忘了这个时间新郎应该要来了。她端端正正地在床边坐好,猛然想起自己头饰也没戴、衣服也没穿,但新郎已经慢慢地、慢慢地朝她走过来。 罢了,他们已经拜过了堂,就是夫妻了。新娘害羞地想着。 一只手伸到了她的下颚,温柔地托起她的脸。新娘鼓起勇气,向他的脸看去,虽然酒气浓重、衣衫不整,所幸他的容貌气度并没有使她失望。新娘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丝笑意,一丝风情万种的笑意。她拉住了他的带结,温柔地唤他:“夫君,让妾身侍候你休息吧。” “盛君在新婚之夜失踪,原来是你搞的鬼!”梁砚青的喝问是有气无力的,他正捂着自己的胸口喘息。 老鼠精坐在地上蹬着两条腿:“还说!便宜还不是你得了!” 梁夫人“哎呦”一声,气得涕泪俱下,怒视着自己的丈夫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梁御兰连忙赶到母亲身旁安慰。梁砚青吃力地离开椅子,走到梁夫人跟前:“夫人,那时、那时我喝醉了,她又将我误当做了盛君,真的是误会!” 荒诞,列莹想不出第二个词来形容这场闹剧,只是不曾想,会演变成多年后的一连串悲剧。老鼠精继续招供:“我把莫盛君绑了丢在柴家外面,就回去找荻娘。想不到、想不到就让我撞见这小子在跟荻娘——唉。我心灰意冷地打算离开莫家,想想又不甘心,就回柴房把莫盛君给‘咔擦’了。” “咔擦?”众人一致疑问。 梁砚青是第一个明白过来的,看到梁砚青古怪的神色,列莹好像也明白了什么。敖尨凑到列莹耳边低声道:“你知道他在说什么吗?”列莹斜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敖尨笑道,“你懂得还挺多。” “所以秀川,根本不可能是盛君的儿子。”梁砚青也不确信,莫盛君是否知道自己与荻娘的那段往事。如果不知道,他为何对莫秀川待如己出?如果知道,他积极促成莫秀川与自己女儿的婚事,是为了报复吗? 列莹忍不住道:“莫秀川是你的儿子,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梁砚青发红的双眼里滚滚落下两行泪:“我如何知道?我只知道荻娘生了秀川后再无所出,从不曾疑心盛君有什么隐衷。荻娘又没有将怀孕之事告诉我,我……” “告诉了你,你就和那贱人双宿双栖去了,是吗?”梁夫人拍着案骂道。 “没有、没有,”梁砚青连忙否认,“当时距我们的婚期也只有一个月,我万不可能为了她将你丢下。”梁砚青清楚记得,那之后再见到荻娘,便是在他的婚礼上。他自觉愧对莫盛君夫妇,就连做客也不去莫家。直到他的婚礼之日,莫盛君携新婚夫人赴宴。在婚礼上,荻娘看见了他,脸色煞白。应当是在那时,她才知道自己的身份。 荻娘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梁砚青迎娶新妇,她拽着梁砚青离开人群,声泪俱下地控诉他的负心薄幸,倾诉自己这些日子是多么思念他。梁砚青不信,也不能信,他们只是一场阴差阳错的露水情缘,哪里有情分可言?盘荻是莫盛君的妻子,而他马上要迎娶的新娘,是父母以三书六聘之礼迎来的邻县的大家闺秀,难道要他临阵脱逃吗?无论她说得多么凄然动听,两相权衡之后,梁砚青冷酷地拒绝了荻娘。 第114章 恨 深 “现在,要留着他去指证莫夫人,还是让我立刻就处置了他?”涉及到两家旧日恩仇,情况一下子变复杂了起来,敖尨受人之托,自然尊重托付之人的意愿。 处置?老鼠精激动地蹭到敖尨腿边:“大仙,大仙饶了我吧!” 列莹一掌拍在老鼠精脑袋上:“你害人性命,如此凶残,还想我们饶了你?”老鼠精被列莹吓得不敢说话,呜呜咽咽地哭泣。梁砚青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命梁御兰将气得几欲昏死的梁夫人送回了房,与两位客人相对沉默。列莹看他的样子,一时半会儿也做不出决定来:“那你女儿和莫秀川的婚事——” “自然作废。”梁砚青反应迅速,“此事我会亲自与秀川说明。” “你要和他相认吗?”列莹问。马上她又发现,这个问题也似乎难倒了梁砚青。她心里更惦记着梁砚青承诺的那方砚台,说道:“梁老爷,你和莫夫人的事是凡人俗事,我们不便干涉。我们能为梁老爷做的,也只有擒下这老鼠精。”言下之意,他们答应的已经做完,该是交付报酬的时候了。 梁砚青果然领会了列莹的意图:“二位请安心歇息一宿,明日一早我命人从店铺取精装木盒装好砚台,送到列姑娘房中。” 果然是生意人,服务格外周到。既然他都如此说了,列莹不好强迫他现在去取,点了点头:“多谢梁老爷。” 梁砚青犹豫了一下,问:“那二位明日就要启程?”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列莹道:“是,我们急着回家乡。梁老爷你放心,这妖物我们会处置了,你的女儿安全无虞。” 老鼠精抬头看看列莹,又看看敖尨,小声问:“大仙,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列莹又是一巴掌对着他的后脑勺拍下去:“还想怎么处置?杀人偿命,死路一条!” 列莹以为老鼠精势必要哭啼求饶,不料那老鼠精只是呆愣愣地坐在地上半晌,列莹正好奇他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只听得老鼠精一声叹息:“罢了罢了,我活了这两百多年,也修不出个什么道行,可见我天生不是修仙的料,又机缘巧合地成了精。这样漫无止尽地活下去,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意思。”列莹暗惊,想不到老鼠精倒还挺看得开。 梁砚青闻言大怒:“你害我两个女儿,想就一死了事?” “梁老爷,”敖尨出声了,“我要将这妖怪散尽修为,打回原形。从此再做一只过街老鼠,看你怎样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这么大一只老鼠,只怕爬不出端溪县,就被人活活打死。敖尨的主意比将他直接杀死狠毒得多,却令梁砚青觉得解气。 老鼠精哭诉:“你还不如直接打死我得了。” “没那么容易让你死。”列莹冷嘲热讽地说。 敖尨提醒道:“不过梁老爷,你可考虑清楚了,需不需要这妖精去指证莫夫人?但是,您与莫夫人的事我们不便插手,最多也只能为你将这只妖精送到县官面前。待他作完证后,再将他处置了。” 梁砚青尚未回答,老鼠精歪着头道:“痴心妄想!我不会去指证荻娘的,她没有指使我,这些事全部都是我自己做的!” 梁砚青瞪着老鼠精,思考良久:“罢,请高人处置了他吧。盘荻,妇人而已,没了这妖怪协助,她也兴不起什么风浪。” 门外响起一声怒斥:“她杀死你两个女儿,你就这么放过她了?”梁夫人甩开了搀扶她的梁御兰,冲进门里直接对敖尨道,“请高人稍待,明日随我将这妖怪押上公堂,定要那盘荻还我女儿的命来!”列莹猜想,梁砚青之所以愿意放过荻娘,也不是他胸怀宽广,不过是心中有愧。于梁夫人而言,断然是没有理由放过荻娘的。 “可她是秀川的娘……”梁砚青看了夫人一眼,难过地垂下头去。 “莫秀川是你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梁夫人义愤填膺地指着梁砚青的鼻头骂道,“昔日你与她勾搭成奸,如今她杀害你两个女儿,你还要纵容她!” 梁砚青一把抓住梁夫人指着自己的手指,目光决绝:“家丑不可外扬,你我夫妻一场,希望你能替我着想。不要劳动官府,明日我就去找她,一定给你、给我们的女儿一个交代。”梁砚青甩开她的手,一阵风似出了门去。梁夫人望着他消失的门口,蓦然倒地。 敖尨要看着那只老鼠精,列莹独自走到梁夫人的卧室,今夜的事对梁夫人打击不轻,梁御兰寸步不离地守在母亲身旁。列莹脚步轻轻地走进卧室里,梁御兰倚在床栏上望着母亲的睡颜,列莹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睡着,却分明看见眼角挂着两行泪水。 梁御兰抬头:“列莹姐姐。” 列莹鬼使神差地像个大姐姐似的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今天的事太意外,你和你爹娘一定都很难过。”她不太会安慰人,望着曾经幸福的一家人,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苦涩,“御兰,你觉得——她该死吗?”杀人偿命,当然该死,但是,她却是为了那两桩违背伦常的婚姻。其实,列莹知道荻娘也是存着害人之心的,否则,要阻止他们成婚有许多种方法,最简单的不过是将事实说出来。荻娘没有选择那么做,也许是为了报复梁砚青的背弃。 “当然该死,还得死两遍,才够还我姐姐的命!”年幼的梁御兰眼中闪过恨意,随即又布满柔软的光芒,“但是,秀川哥哥……秀川哥哥真的是好人,他还是我的亲哥哥,如果她死了,秀川哥哥就没有娘了。”莫秀川是无辜的,却无论如何都逃避不了伤害,这正是所有人心痛之处。梁御兰抬起头望着列莹,天真地问:“姐姐,你会去杀了她吗?” “我?”列莹摇头,“我不会。我是修道之人,不能造杀孽。要如何处置她,都由你们说了算。” 敖尨牵着体形硕大的老鼠,遛狗似的跟着梁砚青从街道上走过,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那老鼠极其不配合,四只爪子紧紧扣着地面,敖尨扯着绳子几乎是一路拖行。有胆大的路人追上来伺机踩上一脚老鼠尾巴,老鼠就“吱”地叫一声,被敖尨拖着到了莫宅大门。莫家下人刚刚开了门,看到来势汹汹的梁砚青和他身后的巨型老鼠,不由地惊叫:“梁老爷、梁老爷您这是做什么?” 奈何梁家交情太深,莫家下人一向敬重梁家老爷,虽然急匆匆去通报主人,却没有人敢阻拦梁砚青把那只巨大的老鼠带进莫家。莫秀川很快就赶到了客厅,看见地上的大老鼠,浑身一颤,小心翼翼地绕过了老鼠向梁砚青道:“干爹……” 梁砚青挥手让仆人们都退下,对莫秀川说:“今日我是来找你娘的。”梁砚青指着地上的老鼠精,“你看这只老鼠,怎么能长这么大?他是老鼠精,他就是你娘的帮凶!就是他们合谋害死了御竹、御梅。昨夜他又来害御兰,被我请的两位高人给擒住。” 莫秀川脸色煞白,迟钝地望向一旁的列莹,不言不语。那只大老鼠突然开始说人话:“混账!我再说一遍,梁御竹不是我害死的!我只是告诉了她真相,她受不了自杀的。” 莫秀川警敏地问:“什么真相?” “住嘴!”梁砚青在老鼠精回答之前喝止了他,他无奈地看向满脸茫然的莫秀川,“这件事,有机会我好好给你解释。今日我要先和你娘谈谈,单独谈谈,可好?”梁砚青的目光总是不自在地从莫秀川脸上掠过,却不敢停留太久。 第115章 重 结 莫秀川亲自去请母亲出来,在等待的期间,老鼠精异常沉默。列莹有些惧怕这只巨大老鼠,按捺不住好奇低头看了一眼,那老鼠默默趴在椅子脚下,乌黑的眼珠竟似有些落寞。敖尨说过荻娘平素没有早起的习惯,莫秀川去后久久不来,想必又是在梳洗打扮。 “敖公子、列姑娘,”梁砚青打从进了莫宅的门开始,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等一下荻娘到了,我有些话想单独与她说,希望二位行个方便” 敖尨答道:“我们的职责不过收拾这妖物而已,你们的私事,我们不参与。” 过了一会儿,列莹听到几种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听起来十分仓促。很快,伴随着熟悉的气味进入列莹的鼻子,荻娘母子出现在客厅门口。莫秀川垂着头走到梁砚青身边,荻娘则站在门槛外,一脸震惊地看着椅子脚下的老鼠精。走在荻娘身后的婢女尖叫着逃开,荻娘突然从吃惊中回过神来,转身要跑。梁砚青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了她的手臂,荻娘尖叫着道:“梁砚青,你大早上把这妖怪弄进我家来是什么居心?” 梁砚青把她生生拽进客厅,指着老鼠道:“你认不认识这妖怪?认不认识这妖怪?” 荻娘始终不肯扭过头来:“不认识、不认识!你哪弄来这么大只老鼠,你到底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我才要问你想做什么!”梁砚青怒吼道,“你指使这妖怪去杀我的三个女儿,她们都是无辜的!” “你女儿跟我有什么关系?”荻娘挣扎着想要掰开他的手,奈何梁砚青的力气比她大了太多,抓得荻娘的手臂生疼。 敖尨向列莹使了个眼色,牵着老鼠精往外拖。见到两人都走了出去,莫秀川便默不作声地绕过正在争执的两位长辈,还不忘将客厅的门关起。聚在客厅外围偷看的莫家家仆们,见到莫秀川出来,赶紧散开了去。然而屋内争执的声音太响,即使隔着紧闭的门窗,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是,我是想要你女儿死!做梦都想让那个老贱人带着她的三个小贱人去死,但我没让人杀你女儿!我若有那个本事,第一个要的就是你命!”荻娘咬牙切齿地怒骂。 梁砚青痛心疾首:“你要我的命,来要好了!我的女儿何错之有?” 荻娘的声音突然变低了,却有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漠:“这是你的报应。你的女儿死了,因为她们该死。你不用太想念她们,你很快就可以下去见她们。到了下面,你再好好跟她们解释,为什么她们该死吧!因为她们勾引自己的哥哥,还恬不知耻地想要嫁给他。”列莹偷眼看莫秀川,他神情漠然,却在听见这句话时,不动声色地移步到更远的地方,似乎不欲再听下去。 梁砚青几乎崩溃了:“她们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会有这样的误会,都是因为你一心隐瞒!你瞒了二十几年!” “如果不是你无耻,偷入洞房,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事!” 列莹走到莫秀川身后,她的脚步很轻,但莫秀川依然有所察觉而转过头来。看见是列莹,唇角扯起一个苦涩的笑容,又转了回去。列莹忍不住,走到他侧边,问:“里面的话,你都听到了——为什么你一点都不惊讶?”也许,他早就知道了。既然知道了,为何又要允梁家的提亲? 莫秀川奇怪地看着她:“我不知道啊,但是,有什么好惊讶的?” 虽然站得离他们很远,牵着老鼠的敖尨也禁不住竖起了耳朵。列莹被莫秀川一句话噎得不知该说什么:“我、我……如果是我,长到二十几岁突然发现我爹不是我爹,一定会很惊讶。” 莫秀川露出一抹怪异的笑:“如果是‘我爹不是我爹’这件事,的确早就知道。近二十年了,我爹娘感情甚笃,我却没有一个弟弟妹妹,难道不会令人觉得奇怪吗?不过,我确从未想到,那个人是干爹。但如今得知真相,似乎也不很意外。”就像知道杀害梁家姐妹的幕后黑手是荻娘一样,似乎并不意外。莫秀川面上带着一丝疑惑,似乎自己也在为自己的镇定感到吃惊。 “你爹——莫老爷,其实从一个开始就知道你不是他的孩子。”列莹只是为了引出莫秀川的话。 莫秀川一笑,那是发自内心的温暖笑容:“人人都知道我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大好人。他知道我不是他的孩子,也从未去追究过我的身份。我爷爷和爹知道莫家血脉会断绝,对我视如己出,一心栽培我作莫家的继承人。” “你确定他不知道你的身份吗?”列莹有一种不好的猜想,莫秀川和梁家姐妹的亲事,会不会是莫盛君故意安排的? 莫秀川摇头:“我娘二十年来守口如瓶,他又怎么会知道?他若知道,又怎么会让我娶梁家的女儿?我爹说,干爹是他最好的朋友,但干爹膝下无子,想要为女儿招婿入赘。他想若是我娶了干爹的女儿,就不至于委屈了她们,将来生下的子女,可以有一半姓梁,同时继承两家香火。” 此时客厅内的荻娘突然嚎啕大哭,列莹在与莫秀川交谈的过程中忽略了客厅里的争吵,不知梁砚青说了些什么话,迫使荻娘承认了自己的恶行:“我有什么错?若不是你一厢情愿要把女儿嫁给秀川,怎会逼得我下此毒手?看到秀川为御竹伤心欲绝,我就开心吗?可你竟然还不死心,还要把御梅嫁给秀川。秀川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不能看着他犯下这种要遭天打雷劈的大错!” “你将事实说出来,难道我还会逼着自己的女儿嫁给自己的儿子?为什么要害她们的性命?” 荻娘沉默了片刻,冷笑道:“我就是不想让你知道,就是想看你为没有儿子烦恼,就是想看你女儿死掉你痛苦伤心的样子。想到你中年丧女、晚年凄凉,我二十年来日夜煎熬的痛苦,就好像减轻了一些。” 敖尨看着紧闭的客厅大门,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女人,真是一种可怕的生物。莫秀川痛苦地拧起了眉头,也许他此时心中的煎熬,不比那两个人少半分。但他迅即松开了眉头,并没有列莹以外的人注意到他那一瞬间的痛苦,莫秀川道:“列姑娘,我想请教一个问题,有没有可能和死去的人对话?” “你想和谁说话?”列莹说道,“你知道,人死之后,会有魂魄。有些人的魂魄,会一直留在人间,成为‘鬼’。那我可以帮你找到它,通过我的法术就可以和它对话。但是,更多人的人死后就下到了阴间,甚至已经投胎转世,那就再也不可能找到了。”听见关于魂魄的话题,敖尨好奇地将目光投了过来。 莫秀川黯然道:“我不确信。御竹投河后,我们一直未能找到她的遗体。如果可以,我希望和她说说话,还有把她的遗体带回来安葬。” 列莹向敖尨招了招手:“你的御竹是投河自尽,这个事可能要拜托敖公子了。”列莹说完向敖尨使了个眼色。 敖尨嘴角抽搐了一下:“莫公子,容我说句实话,梁姑娘既然是投河自尽,恐怕早就被水中的鱼虾啃食干净。你若只是想和她的魂魄说说话,我们可以去她出事的地方找找,她是屈死的,若没有人替她引路,魂魄很有可能还滞留在人间。” 第116章 去 意 客厅的门终于打开,莫秀川抬头,梁砚青的身影从屋檐下走入阳光中,而依旧站在门内的荻娘的脸上,横七竖八全是泪痕。莫秀川站在原地未动,向梁砚青作揖。他没有料到,梁砚青竟然朝他走了过来。梁砚青抬起手,莫秀川偏头躲闪,梁砚青一怔,将手收到身后:“我——我和你娘的事也好,御竹、御梅的事也好,就全当不曾发生过吧。”等候在外面的这段时间,列莹也想了许多,纠缠二十年的恩怨,果然没有什么方法能够解决。 梁砚青负手径自从敖尨身前走过,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转过身道:“敖公子,这只妖怪,就按您的方法处置吧。”又向列莹道,“列姑娘,砚台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别忘了来取。”说完,他深深作揖,向门外走去。 敖尨连让老鼠精求情的时间都没给,一个法印当头拍下,老鼠精“吱吱”几声,妖力四散溢出。敖尨重新结了一个法印,确认老鼠精的妖力散尽后,收起绳索,那老鼠精一头冲向莫宅大门。不多时,就听见莫宅外的大街上一片尖叫喊打之声。 荻娘颤颤巍巍地走到莫秀川面前,抬手抚着儿子的脸颊:“秀川,娘害死了御竹,你会恨我吗?”莫秀川不说话,一行眼泪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滑落。荻娘黯然:“那娘就回瑶寨去,毕竟这端溪,是容不得我了。”言毕,荻娘失魂落魄地转身。 莫秀川忽然道:“如今广州的铺子做大,儿还是亲自去照料那边的生意吧。以后恐怕也不能经常侍候在娘的膝下。” 荻娘苦笑:“好。到了广州,忘记这边的事吧。” 只怕不用多久,他是梁砚青的私生子、曾经一起私奔的女子是自己的亲妹妹,这样的消息就会传遍端溪的大街小巷。兴许世代生活在此的莫家先人会不高兴,兴许也有点舍不得那个刚刚得知为自己亲生父亲的人,但是,比起再与梁家尴尬地共同生活在巴掌大的端溪,远走高飞或许是更好的选择。莫秀川回过神,才发现敖尨与列莹早就不见了踪影。 列莹双手接过梁砚青递来的沉重礼盒,放在桌上打开。除了一块硕大的黑色砚台,尚有配套的笔、墨、砚滴、笔山。列莹也不知这些东西是好还是不好,只觉那砚台的花纹、砚滴的外观格外精美。她开心地合上盖子,抱着礼盒道:“多谢梁老爷。” 那一盒礼物沉重异常,列莹抱在手里却轻松得很。敖尨走得比她慢,从背后看去,她脚步轻快得都要飞起来了,心里忍不住揶揄她对桓淑的父亲都如此上心。两人走出梁宅,正讨论着往哪边去,一个白衣身影默默无言地穿过街道走到他们身边:“敖公子、列姑娘。” “莫公子?”糟了,起先是不是答应了他什么? 莫秀川注意到了列莹手上的礼盒,彬彬有礼地一笑:“方才我与母亲多讲了几句话,想不到回头就已经不见了二位。我猜二位应该还会来到梁家,因此在这里等候。我想请敖公子帮我——找找御竹的魂魄,在下必有厚礼重谢。” 列莹抱紧了手上的东西,看来莫秀川是误会了什么:“可以。但是,莫公子,我们也不能保证可以见到她。这么多年了,我想她就是屈死的,可能也早就哪个路过的和尚道士被送去投胎了。”列莹归心似箭,但起先既然对莫秀川说了那样的话,又不好全盘推翻。 莫秀川的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芒:“我知道,但我仍想试一试。无论结果如何,既然劳动二位,一定不会让二位白走一趟。” 列莹偷瞄敖尨,他的脸上也是一脸无奈。明显不想去,但又因为自己说过的话,感到无法拒绝,三个人僵持着陷入了沉默。过了很久,还是列莹叹了一声气:“唉,去吧去吧。”她牵住敖尨的衣袖,“若是梁姑娘果真滞留人间,迟早不是不被哪个不长眼的和尚道士收了,就是鬼力耗尽灰飞烟灭。这姑娘生前坎坷,你就忍心看她死后再落得如此凄惨的结局?” 一席话没有说动敖尨,倒听得莫秀川心惊胆颤:“灰飞烟灭?” 列莹点头:“人有寿命,鬼也是有寿命的。鬼的寿命就靠鬼力维持,但鬼属阴,人间的阳气对鬼力伤害巨大,大部分的鬼都撑不过几年。若一直未能下到阴间,等鬼力耗尽,就会灰飞烟灭,从此上天入地都休想再找到它。” 莫秀川一听,急得抓住了敖尨的衣袖:“敖公子!” 敖尨闭上眼青,深呼了一口气:“走吧走吧。” 莫秀川大喜:“我这就去让人备车马。” “不必了。”敖尨制止道,“你们的车马太慢,你跟我一起走,我保证你很快就能到四会。但是,你要怎么回来,我可管不着。”莫秀川哪里会分神在意怎么回来的问题?一听敖尨愿意帮助他,乐得忙不迭地点头。 跟着两人跋山涉水,走到丛林深处。待眼前开朗时,便见到下方是一片垂直的峭壁,眼前是湍急的水流。莫秀川不禁提醒:“二位,前面没有路了。” 敖尨让他转过身去,施法从水中唤出轻舟。莫秀川再转回来时,就见到一叶扁舟浮于湍急的河流上,舟上无人撑桨,却似纹丝不动。敖尨抓住莫秀川的手臂,列莹见状腾出手抓住莫秀川的另一只手臂,莫秀川就这样被二人架着跳下悬崖。他还没来得及尖叫,即发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的坠落,而是稳稳向着那轻舟飞去。落到轻舟上的莫秀川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敖尨道:“不要问这是什么船,不要问我们是什么人,不要泄露半个字,今天发生的所有事,都要当没发生过。”莫秀川连连点头。 列莹早就兴奋地钻进了船篷,把礼盒放在案上打开,一遍又一遍摩挲。莫秀川走进船篷来,看见案上的礼盒,惊道:“这是梁家的贡砚!”他走到列莹身后,仔细端详了一番那方砚台,难以置信地说,“梁家私藏了几十年的贡砚,是梁家的传家之宝,干爹竟然舍得将它送给你们。” “你觉得,是他女儿性命珍贵,还是这个砚台珍贵?”列莹不屑地反问。 莫秀川已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小声地说:“性命。” 列莹哈哈一笑:“梁老爷也是这么觉得。” 莫秀川苦笑:“我只是在想,干爹给二位如此丰厚的报酬,我该拿什么报酬付给二位。”这么一来,无论自己给什么,都显得小气了。 “什么都不用。”船篷外的敖尨斜躺在船板上,手中端着一只茶杯轻晃,一边品着茶一边说,“我们想要的东西已经有了,帮你只是顺便。何况,你想要见的人,未必能见到。” 莫秀川颔首,两人的一再强调,已经让他做好了失望的心理准备:“从四会回去之后,我便要迁到广州去了。无论如何,我欠了二位一份人情,往后二位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到广州来找我。” 列莹想来想去也不会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但还是问:“你这样一个人去广州,放心得下你爹娘吗?我是说你干爹。”莫秀川无何奈何地垂下眼睑,摇头。一切的不幸在他可以制止之前就已经发生了,他没有解决这件事的方法,列莹也没有,因此列莹不再说话。 第117章 魂 诀 一直坐在船头喝茶的敖尨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鱼,列莹见状,趁着莫秀川没注意跑到敖尨身边。敖尨刚刚将鱼丢回水里,列莹低声问:“你在问路?”敖尨默认,列莹又问,“你有没有问问它,可曾见过梁御竹的尸首?” 敖尨斜了她一眼:“问了。它说,那是它祖上好几代的事了,它怎么会知道?” 祖上好几代?鱼的寿命有那么短吗?“那你抓只乌龟问问。”显然敖尨对列莹给他出的主意不屑一顾,两眼一合竟然准备去见周公。列莹悻悻地钻回船篷。 三人在远离四会县城的僻静之处下了船,步行去四会县城。幸好莫秀川走路不慢,体力也很好,不然列莹一定要嫌弃他拖慢了行程。莫秀川一边走一边感慨:“这船走得可真是快,好像才不过一个时辰,竟然就到了四会。” 到达四会县城时已经暮色四合,毕竟鬼魂不宜在白天出没,更加不宜在众目睽睽下招鬼,敖尨和列莹决定在入夜之后再去找寻。三人先到了梁御竹自杀的河边,就近寻了一家饭馆,先饱餐一顿,顺便打听打听附近有没有什么闹鬼的事件。令人失望的是,从梁御竹投河后的四年以来,这一代都太平得不得了。 “她恐怕已经走了。”虽说鬼魂不一定会出来吓人,但若是这些年有人发觉过一点动静,至少能说明她还在。莫秀川听见列莹的话,不由自主地露出落寞的神情。列莹禁不住问:“现在她可是你妹妹,怎么还一副死了老婆的表情?” 莫秀川无奈摇首:“从前认定了她是我心爱之人,如今怎么也改变不了口叫妹妹。” “所以你心里,还是当她是你恋人?”列莹能够理解他改不了口,但如今兄妹血缘横亘在前,却还怎么把她当恋人?莫秀川不回答,许是否认,许是默认,列莹也不清楚。 梁御竹投河的地方,是四会县中热闹所在。三人直等到饭馆打烊,桥边还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百无聊赖地等在河边的列莹已经开始探索周遭是否有鬼魂的存在,敖尨时时盯着她以防弄出什么奇怪的景象引人注目。 没有,那里没有,这里也没有。列莹沿着河边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失望地对二人说:“恐怕早就已经离开,这里没有鬼魂。” 莫秀川难掩失望,却听见敖尨突然说:“不一定,既然附近从来没有闹过鬼,说明她从来没出现过,因此你探知不到她的气息。但不代表她就不存在,对这样隐藏起来的鬼,需要用法阵将她引出。” “法阵?”坦白说,列莹对鬼不是很有研究,但她知道一些招来鬼魂的技巧。这河流在这里流了不知道多少年,淹死的人恐怕不计其数,如果没有梁御竹生前之物限定招魂的对象,只怕会把几百年里死在这儿的鬼都给弄出来:“你没有信物,要怎么找到梁姑娘?” 敖尨指了指身边的莫秀川:“你觉得要找到她,最重要的信物是什么?”是莫秀川,梁御竹生前最重要的、最牵挂的,一定是莫秀川。 熬到了子时将尽,附近终于万籁俱寂。敖尨在桥边的大树下的招魂法阵也准备得差不多了,他让莫秀川走到法阵中央,自己退到法阵外,对列莹说:“你要看好,万一来的是恶鬼,马上把莫公子救出来。”即便生前温柔善良,经历一场枉死,又在人间逗留这许多年,谁也不知道她会变成什么样。 列莹拍拍胸膛,打起了一万分精神密切关注阵内情形。随着敖尨将法力注入招魂阵,画在地面的线条开始散发出金色光芒,光芒越来越亮,照射出莫秀川惊讶的脸,若不是有树木遮挡,光束定要直上天空。 敖尨全神贯注地维持阵法无暇他顾,列莹望见阵法的中央似乎多出了一道黑影。她眨了眨眼睛,以防自己是被炫目的金光闪了眼睛,阵法中央的黑影果然消失了。可是片刻之后,黑影再次出现,且逐渐清晰。列莹随时准备冲过去将莫秀川推出阵法。 黑色渐渐从人影的身上褪去,露出乌黑的发髻、苍白的面庞、修长的脖颈,那个黑影微微踮脚,双臂向前环抱一无所知的莫秀川。列莹一惊,正准备冲入法阵,却见四周光芒骤散,仿若点点火星从众人头顶落下,当火星从那个黑影身上落下之时,随着火星的坠落,她身上的色彩一点一点呈现出来。敖尨抬手挡在列莹身前,并非恶鬼,只是一个痴心等待着情郎的无知少女。 被她拥抱着的莫秀川毫无知觉,愕然望着敖尨。敖尨说道:“莫公子,你回头看看。”莫秀川登时心一紧,他竭力控制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子。 那是他熟悉的容颜,隽秀长眉、琥珀眸光,只是比记忆中的模样,更苍白了许多。她微微抬头,怯生生地望着面前之人,仿佛唯恐自己错认了,直到看见他的面庞的刹那,苍白的脸上荡漾开如花笑容:“秀川。”形容近在眼前,声音却缥缈得如同隔世,列莹知道那是鬼的极度虚弱的状态。如果他们今日没有来到这里,她恐怕很快、很快,就要消散于天地之间。 莫秀川试图拥抱她,却抓了一手空气。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将手“覆”上她的脸庞,呜咽地说:“你还在这里,御竹。” “我在等你回来。”她是一只无知的鬼,在脱离身体后就和大多数鬼一样,被自然规律隐藏起来。她脱不出那个规律,显现不出形状,也感受不到人世。她不知道他曾经来过,不知道他们曾经在河边撕心裂肺地呼喊她的名字,如果不是这个法阵,她会在同一个地点、不同的空间被困到烟消云散的那一刻。 “我、我摸不到你。”莫秀川无比难过。 梁御竹琥珀般的眼眸黯淡下来:“因为我是鬼吗?我死了,我记得我死了。”她轻轻握住莫秀川的双手,放在自己胸前。虽然,其实,她只能看到,却感受不到莫秀川的存在。她望着他,从他的额头打量到下巴,连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也不肯放过:“我死了多久了,秀川?你都不一样了。” 她抚摸着莫秀川的脸颊,莫秀川轻轻蹭蹭她的手,却一不小心,就穿过了她的指尖:“四年了,御竹。那年我十七岁,现在二十一岁。” 梁御竹的眼神里,无时无刻不流露着对世事变化的惊奇:“那我爹娘呢?我爹娘还好吗?他们一定很生我的气,又很伤心,我竟然就这样死了。” 莫秀川抿了抿嘴唇:“好,但是,御梅——” “啊?御梅,也和我一样吗?”莫秀川不忍直言,竭力忍住眼泪。梁御竹轻声笑道:“没关系,秀川。我会去找她,照顾好她。但是,你要好好照顾爹,知道吗?爹他、他……”梁御竹始终没能把话说下去,和她的眼珠一样晶莹的光芒,从内眼角滑出来。 她是极度虚弱的,何谈去找梁御梅、照顾梁御梅?列莹忍不住提醒道:“如果你还想去阴间,想轮回转世,诀别的话说到这里就好。否则你的鬼力太弱,还没到阴间就机会魂飞魄散。” 莫秀川和梁御竹惊讶地看向她,梁御竹问:“是你把我救出来的吗,恩人?” “是他。”列莹急切地说,“别问那么多,你还要不要去阴间?我现在马上送你上路。” “去吧,御竹。”梁御竹还没来得及回答,莫秀川先开了口,“去了阴间,才有来世,我们才能再见。”梁御竹凝视着他,莫秀川依依不舍地从她身边离开,嘴里不停叮嘱,“来世,御竹,来世……” 列莹先施法稳住她四散的鬼力,敖尨再次启动阵法,在阵法炫目的光芒之中,莫秀川终于看清了她如烟雾一般虚无缥缈的身形。阵法四周的光芒向中央聚拢,梁御竹的身形迅速幻化成一团黑影,不断收拢与金光一起融成一颗小星星,然后像被掐灭的烛火一样,忽然熄灭消失。 第118章 路 遥 终于可以回归东京,列莹的心情别提有多愉快。列莹对自己搜集来的这份寿礼信心满满,想必在桓羲的寿宴上,都不会有更好的礼物。掰着手指算来,距离桓淑回乡应当不到一旬,届时先让桓淑看见这份厚礼,他一定会大吃一惊。 身边的人莫名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将敖尨的目光吸引了过去。看到她一脸发痴的模样,敖尨轻蔑地对自己摇了摇头,合上眼皮继续休息。忽然感受到一股灵力,敖尨连忙掏出传音螺念了一句咒语,传音螺中立刻传出一个轻柔却焦急的女声:“公子,道长有难,速来三清山!” “是杳杳?”方才还不知道想什么想得入神的列莹已经凑了过来。 敖尨握紧传音螺:“我离开三清山时,给她留下一只传音螺,以防有不测之事。” “听声音很着急。”列莹惴惴不安地说,敖尨说过,一旦萧誉白是紫微帝君转世的秘密被暴露,会有心怀叵测的妖魔坑害萧誉白。敖尨迅速施法调转船头,列莹看见那熟悉的手势,叫道:“你要去三清山?”敖尨不加理会,列莹知道此时如果还坚持先去东京很无理取闹,但是、但是——“杳杳姐虽然法力低微,但是三清山有我娘在,她一定会保护萧道长的。” 敖尨斜了她一眼:“保护帝君是我的职责,帝君不能有本分闪失。” 自己的话已经说得够明白,敖尨不可能不懂,列莹黯然回到席上。桓淑很重要,萧道长的安危也很重要,还有十来天,不急,列莹如此安慰自己。调转船头之后,敖尨方才捡起传音螺向那头的杳杳询问,但等了许久也不见回音,两人愈发不安起来,列莹问:“杳杳姐会不会出事了?”敖尨的沉默使气氛愈发紧张起来,列莹不禁担忧,这个时候葛薇在干什么? 轻舟根本行不到三清山,敖尨取道闽江口逆流而上,一路行来江面渐窄,河流渐急。路过两岸不知几多山脉,敖尨道前方水浅且急,轻舟已不宜行进,两人下船以法术飞行。虽然距离不甚遥远,焦急的两人甚至未停下歇一口气,一直到了三清山列莹才终于踩到地面,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敖尨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却没来得及扶住她。只好搀着列莹从地上爬起来,这天刚刚下过雨,膝盖以下已是一片泥泞。敖尨愧疚地看了一眼:“我先赶去道长家,你休息一会儿吧。” “不、不,我跟你去。”列莹还没说完,敖尨已经窜了出去。她双腿无力,又兼消耗过度头晕眼花,只好扶着树慢慢地走过去。来不及赶回家看一眼,直奔萧誉白的住处。 院门如往常一般半开着,敖尨冲进门内,只见满院的盆栽东倒西歪,他找寻了一圈,不见灵芝仙草,只有打翻在地上的一只空陶盆。从收到杳杳的传音到现在已经一整日过去,院落中也难以捕捉到异样的气息。敖尨正在犯难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力气的列莹从门口跑了进来:“哎呀,怎么变成这样?” 敖尨赶紧道:“你鼻子灵,赶快检查一下这里可有什么妖魔的踪迹。” 列莹嗅了嗅空气,没有,于是施展法术再次检测四周:“这里有过一股强大的力量——不,好几股力量。不是我熟悉的味道,我分辨不出来。” “一定是妖魔觊觎帝君的灵力,将帝君掳走了。”敖尨的目光落在被打翻的陶盆上,“杳杳也不见了,想必是被妖魔一道捉去了。” “糟了,杳杳姐是灵芝,妖力又弱,一定会被吃掉。”列莹忧心忡忡地念道,“我们在这里发愁也没有用,你跟我回去找我娘,毕竟她一直在附近,也许知道什么。”敖尨颔首,即使列莹不说,他也只能想到向葛薇求助这一条路。 匆匆赶到茅舍,列莹里里外外找寻了一遍,竟然不见葛薇的踪影:“天啊,不会连我娘也被捉走了吧?”她满面愁容地对敖尨道,“若是连我娘都对付不了的妖魔,我们两个去不也是送死吗?” 敖尨瞥了她一眼,向前走了几步,列莹才发觉他是走向屋前的海棠树妖。列莹方才太过心急,根本没有记得小海棠的存在,她赶紧抢在敖尨前面跑到树边:“小海棠、小海棠!”没有回应?空气中的妖气稀薄,难道小海棠也……列莹仔细检查一番,并没有什么外伤。 “这小妖一定是把自己封印起来了。”敖尨向海棠树妖念出一道咒语,一道金光刺向树干。 四周的妖气浓郁起来,片刻,列莹又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姐姐,你回来了?” “小海棠,我娘呢?” “唔……”刚刚解封的海棠树妖似乎还不太清醒,反应了许久,“萧道长被妖怪捉走了,娘说要去救萧道长。娘还让我把自己封印起来,说这样就不容易被发现。” 列莹紧张地问:“萧道长的事,我知道了。可是他们去了哪里?娘有没有告诉你?” “是、是……”海棠树妖的反应慢得令列莹简直想一脚踹上去,“南方的大鸟,娘好像是这么说的,去南方找一只大鸟。” “南方的大鸟?”敖尨的眼神瞬时变幻,恰好落入列莹的眼中,敖尨不是很肯定地说,“四象之中,镇守南方的确实是朱雀。但是朱雀是灵兽,又是帝君的部署,怎么会掳走帝君呢?” 既然是神仙,列莹是无从得知那个朱雀身在何处,但敖尨一定知道:“你知道怎么找到朱雀?”敖尨点头,列莹道,“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糟了,那朱雀是神仙,我娘遇到他岂不是很危险?” 敖尨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列莹,再次点头:“朱雀是上古神灵,莫说你我,你那才只一千岁的娘断不是他的对手。” 列莹低呼一声:“那我们想要救出萧道长,岂非更痴心妄想?” “我们还不确信究竟是否朱雀掳走帝君。何况,朱雀也是神灵,为何要对帝君不利?”贸然去找朱雀索人,似乎确实不是上策,“上次凌霄姐将传音螺遗落人间,此时我也无法联络到她,否则倒可以让她在天庭探听一番。而且,若朱雀果真要对帝君不利,断然不会将帝君藏到朱雀神殿。” “也就是说,你现在不知道朱雀在哪里。”明明刚才还那么笃定地点头,列莹猛然发现他们已经陷入无能为力的境地。列莹急得在树下一圈一圈地走,猛地一拍脑袋:“敖尨,快问问你的鱼子鱼孙吧。” 敖尨摇头:“朱雀是鸟,是在天上飞的,我的鱼子鱼孙怎么知道它去了哪里?” 海棠树妖忽然“啊”了一声,弯下树干:“那鸟一定知道。这只鸟前不久刚刚在我的头上筑了窝,不如问问它?可是我不会说鸟语。”看了一眼鸟窝里刚破壳的雏鸟,列莹与敖尨面面相觑,他们也不会说鸟语。 “对了,方才在萧道长的院子里有多股气息,其中必有妖气。朱雀不是一个人——呃,一直鸟来的,一定有别的鸟妖和他同行。我们不妨捉只鸟妖问问?”列莹提醒道。 敖尨一脸“你还挺聪明”的神情看着她:“三清山群妖聚居,其中可有鸟妖?” 列莹不假思索地回答:“没有。” “有的,”海棠树妖插话道,“前不久听娘说,西边林子里住进了一只鸟妖。”也许那鸟妖是为朱雀来探路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想。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转身,身后的海棠树妖焦急地喊道:“姐姐等我!”列莹脚步一滞,转身眼前一阵光晕闪烁,定睛一看,只见一个眉目如画、聘聘袅袅的绝色少女立于眼前,天真的眼眸中犹有焦灼之色。 列莹目瞪口呆:“小海棠你——” 少女盈盈一拜:“幸有娘指导,妹妹已学有所成。”列莹偷眼瞄身边的敖尨,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列莹察觉他悄然屏住了呼吸。 第119章 大 鲵 西边的树林里的妖怪不多,因那里住了一只法力高强的大鲵精。那大鲵自称那片树林是她的地盘,不许别的妖怪居留。列莹认得那大鲵,她的妖龄比列莹要大一些,小时候常以姐姐自居。因列莹是半妖,到了三十岁上妖力已远超大鲵,大鲵胸中妒忌,两人便疏远了。列莹记不清已经有多少个年头,不曾涉足那片林子。 步入树林,果然妖气浓烈。树林深处传出的婴儿哭声,令人不由得毛骨悚然。若不是列莹告诉了他这树林里住着一只娃娃鱼妖,敖尨定要马上冲进林中去瞧个究竟。敖尨、海棠跟着列莹走入树林深处,一汪潭水赫然呈现,水潭边坐着一个背影娇美的人儿,青丝如瀑遮掩她裸露的后背,露出的肩膀和手臂的皮肤白皙水灵。女子周身萦绕浓浓妖气,想必就是列莹口中的娃娃鱼。 列莹远远冲那背影喊了一声:“华音。” 那女妖只微微侧首,叫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哟,列莹,好久不见。怎么还带客人来了?”敖尨不再上前,他知道那女妖浑身精赤,虽然是妖精,自己还是非礼勿视的好。海棠见他停步,便也停了下来,只有列莹一个人朝着女妖的背影走去。 列莹蹲在水潭边和女妖并肩:“你知不知道山上出了大事?我娘不见了,萧道长有危险。我听说你这林子前不久来过一只陌生的妖精?” 陈华音是三清山为数不多与萧誉白全无交情的妖精,对“萧道长的危险”也表现得漠不关心:“一只斑鸠。他恳求我,我许他在这儿暂住一个月,不过不到一个月,他就搬走了。” “他去了哪里?” 陈华音狐疑地看着她:“你说这只斑鸠,和你娘、萧道长有关?呵,一只堪堪修成人形的斑鸠,你娘一尾巴就可以把他扫到天外去。” “虽然他只是一只斑鸠,恐怕他的后台可不小。对于他的去向你可有什么消息?快告诉我,我要去救我娘。”列莹万分焦急地追问。 陈华音仍然用怀疑的目光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那小妖能有那么厉害?他一声不响地就走了,我可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过,我曾听他说的什么湘江东岸鹅羊山……” “湘江东岸鹅羊山。”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同时将这个地名重复了一遍,列莹回头看着敖尨,虽然看似站得远,却时刻注意着她们的对话。 此时陈华音方才转过头随着列莹的目光看向敖尨,四目相触,敖尨赶紧别过脸。陈华音好似发现了什么宝藏似的发出隐忍的笑声,从水中起身的同时,下半身的鱼尾也变作了人类的两条腿:“这位公子,莫非也是水族?这身上的精纯之气,莫非是——仙气?” 列莹揶揄道:“别直勾勾盯着人家看,人家是龙,比你一条娃娃鱼高贵多了。”列莹丢下陈华音,头也不回地招呼两名同伴,“走了、走了。” 敖尨的轻舟遗留在闽江之中,若要让轻舟从闽江入海再溯长江而上到洞庭湖后进入湘江,耗时良多,敖尨于是决定就近向彭蠡龙君借船。列莹虽不很清楚鹅羊山所在,看样子敖尨也不是很清楚,但敖尨认为从彭蠡直接去湘江路程不会太远。 海棠法力低微,难以承受长途使用轻功,敖尨便让二人沿江行走,他自去彭蠡龙宫借舟,毕竟带着两样两只妖精下龙宫也不太合适。两人沿江走走停停不到半日,便见江水中央出现出现一个漩涡,灵力自漩涡喷涌而出,列莹赶紧拉住了海棠,果然一叶扁舟从漩涡中慢慢升起,那船头立着的赫然就是敖尨。 列莹立刻带着海棠飞上轻舟,她们还没在船篷里坐稳,敖尨说道:“我已经问清了去湘江东岸鹅羊山的路,从此处乘轻舟而上,不过两三个时辰。但是即便如此,这两三个时辰也难捱得紧。”敖尨的声音沉了下来,他无时无刻不牵挂着萧誉白的安危。 海棠自化成人形后第一次出远门,变成人后对世界的感知也全然不一样了,她新奇地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最后没按捺住跑到船篷外欣赏两岸的风景。路过城镇时,她便惊奇地呼叫起来。敖尨道:“这轻舟是仙家之物,凡人是看不到的,你在轻舟上呼喊,岸上的人也听不到。” “哦。”海棠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脸上竟然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些许失望。在三清山她初化人形,娘说她的模样可美,海棠还想着何时能在人类面前炫耀一番,看看自己是否真如娘所形容的那样艳压群芳。然而她法术低微,娘说在她不能保护好自己之前不许下山,好不容易在此处见到了人类,人类却不能看见她。 “敖尨,你说那朱雀那么厉害,我们到了鹅羊山,怎么解救萧道长和我娘?”列莹觉得,应当趁路上这段时间指定一个无懈可击的解救方案。 敖尨摇头:“朱雀神君职责在身,不会总是逗留在人间,我们只能趁他不在的时候行事。列莹,到了鹅羊山,先由你去探问,我留在轻舟上等你们的消息。毕竟我是神仙,若是朱雀神君在,直接暴露了我们的意图;若是恰好神君不在,也恐惊动了那山上的妖族。” 敖尨的思路很正确,但是:“若那朱雀神君在,会不会把我降妖伏魔了?”敖尨眨了眨眼睛,不知是没想好,还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列莹对他翻了个白眼,心知敖尨的策略是对的,朱雀不在最好,如果那朱雀神君在且真的要列莹的小命,无论敖尨跟不跟她一起,都保护不了她。 三人在船篷里各据一角睡着,列莹朦朦胧胧睁开双眼,船篷外是晨曦初露的澄净天空。她走出船篷,两岸的景色已是大大不同,岸上竟是连绵的矗立的城墙,岸边彩幡招展、船头并进,不知是到了哪座城池,宏伟壮观毫不亚于明州。列莹回到船篷,轻轻摇醒了敖尨:“敖尨、敖尨,这船不动了,是不是到了?” 敖尨睁开惺忪睡眼,调整了一下呼吸,整个人瞬间清爽起来。他朝外面张望了一番:“是,此处就是潭州。”海棠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爬到了船篷边缘,好奇地望着岸上的城池。“趁现在天色尚早,赶紧上岸。”敖尨催道。 列莹纵身一跃飞离轻舟。“姐姐!”海棠喊了一声,紧跟着列莹飞到岸上。敖尨跑出船篷看着她,海棠的妖力太低,列莹本不打算带着她行动,但她既然一齐跟了出来,列莹不好意思让她回去,便偕同她沿着城墙根行走,她需要找一个人问问那鹅羊山的所在。 “鹅羊山,出城往北走。”这卖包子的老板虽然说着往北走,手指的却不是北方。 列莹确认问:“往北走?” “对,往北。”老板一边回答一边忙着将两个包子夹在竹叶里递给海棠。海棠欣喜地双手捧着包子,列莹把手里的铜钱给了老板。 小海棠从未吃过人类的食物,这东西闻起来香吃起来更香,只是捧在手里略有点烫。海棠的嘴受不了高温松开来,包子掉在她手里的竹叶上。海棠抬头确认列莹还走在她的前面,她们经过的地方是一座富丽堂皇的高楼,小海棠仰头看着这幢足足有三层的建筑:“姐姐,你看!” 列莹听见她的声音回头,见到海棠一脸神往地瞻仰高楼:“这才只有三层,听说临安的楼更高呢。” 海棠不可思议地望了她一眼,指着门口的对联问:“那上面写的什么?” “对联: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列莹瞥了一眼角落里,“晏殊的诗,晏殊我知道,可是抚州的大名人。”海棠这样东张西望只怕耽误了大事,列莹上前抓住她的手腕,“走吧,快走吧。” 第120章 结 界 鹅羊山果然就在城北不远处,此山既不高峻也不险要,然而树木葱茏、郁郁青青,仿佛扣着一顶厚实的翠绿帽子。走入林间深吸一口空气,便觉一股清凉之意直入五脏六腑,畅爽无比。 “姐姐,这就是所谓灵气充沛吧?”海棠对灵气尚无辨别的能力,只是行走在这鹅羊山中,能带给她一种与三清山类似的感受。 走在前面的列莹专心分辨空气中的各种气味,并没有留意到海棠的问题。小海棠静悄悄地跟着她,沿着湿滑的山路走了不远,列莹停下:“这山上果然有不少妖物。”只是,她们要寻找的那只斑鸠在哪里呢? 丛林中高大的樟树令海棠眼前一亮,她兴奋地跑到那树下,回头对列莹道:“姐姐、姐姐,这儿有树妖!”列莹能嗅出樟树周围浓浓的妖气,但看起来这樟树妖并不打算现身相见。 兴许是因为小海棠的到来,那樟树闷闷发出了声:“哪里来的小妖,打扰我的安眠?” 列莹趁机道:“我们并非有意打扰,乃是到这里找人来的。请问树妖前辈,这山上最近可有什么陌生的人或妖来过?” 那樟树“咦”了一声,探下树枝来凑近列莹:“这里还有一只大妖。你的妖力强出我几辈,为何唤我作‘前辈’?” “实不相瞒,我乃是半人半妖之躯,妖力虽强,恐怕妖界的大部分同修,都是我的前辈。” 樟树长长地“哦”了一声:“我猜,你来找一只道行高超的狐妖。” 那一定是娘!“你见过?”列莹激动起来。小海棠显然也猜想到他所指的是谁,万分关注地望着樟树。 “那样厉害的妖怪是鹅羊山未曾有过的,她从林中经过的时候,引起了大家的关注。她进入了山顶的结界,就再也没有消息。”樟树显然知道她们下一个问题会是什么,“结界的入口是山顶的一个小山洞,那个结界由来已久,进去的妖从来就没有出来的,因此此地的妖类都远远躲着它。所以你问我结界中有何事物,我也回答不了你。” 列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多谢。”山顶怪异的结界,或许是朱雀设下,以朱雀神君之力,他设下的结界必然不是鹅羊山上这些小妖能够应付的。那么,萧誉白和葛薇,有可能都在结界之中。是生,是死呢?树妖给列莹提供的这个消息,让列莹探知了葛薇的下落,却也明白了风险之大。 攀爬至山顶时,列莹并未发觉周围有什么异常。结界也是用法术创造出来的,能够将法力的痕迹掩盖得如此完美,修为之高,令人生畏。这位朱雀神君和敖尨是截然不同的神仙,是真正能令列莹感到恐惧的神仙。绕着山头走了小半圈,列莹终于找到树妖口中的山洞,洞口仅容一个成年人通过。列莹不敢随意进入,在洞口附近观察了一番,只有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才能感受到法力的存在。 敖尨在列莹的呼唤下姗姗来迟,落到地面时,正看见列莹伏在洞口研究。敖尨走上前,思索了片刻,把列莹从洞口拉开:“让我进去看看。” 树妖说,这结界从来是有进无出,列莹不知道里面有多么可怕的事物,但若无人进去一探究竟,救出葛薇的希望就更渺茫了。列莹只得眼睁睁看着敖尨消失在结界里,只是一瞬间,当他钻进山洞的时候,似乎立即就被黑暗吞噬了一般:“敖尨……”倘若他也一去不回,自己该怎么办?她不能冒险进结界,那样只会连她自己的命都撘进去——凌霄,她现在只能想到这一个可以倚仗的人,可是,凌霄又远在天上。 正在列莹被无数念头折磨的期间,一颗脑袋又从山洞口钻了出来:“出来了?”敖尨不是很确信地问自己。 列莹一惊:“你怎么、怎么出来了?” 进去的妖,从来就没有出来的。 难道—— “里面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我想只是朱雀神君的一所别殿。”敖尨已经完全从洞口里爬出来,站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尘土,虽然他珍贵的衣料并不沾土,“那么朱雀神君将帝君藏在这里,也不奇怪了。” “你为什么能出来?”列莹诧异地指着洞口,“那树妖明明说,进去的妖就没有出来的,连我娘都没能出来。” 敖尨奇怪地看着她:“进去的妖就没有出来的,那人呢?”若是进去的人也没有能出来的,此洞恐怕早已引起了人间官府和附近地仙的关注。说明,这里并没有经常发生危险之事。敖尨在洞边蹲下:“我猜人到了这里,什么都看不到;而妖侵入结界,会被困于此间。直到朱雀神君移驾此处,他自然不会放过闯入的妖怪。” “糟了,那我娘——” 敖尨安慰她:“不必着急,朱雀许还没有发现她。”尽管结界内并不危险,敖尨还是对小海棠说,“海棠姑娘妖力太弱,我不知道这结界中的神力会否对姑娘造成伤害。所以还是请海棠姑娘在外面等候吧。”敖尨知道想要救出萧誉白和葛薇绝不会是容易之事,带着尚且无力自保的小海棠,只怕要拖他们的后腿。 列莹自然明白敖尨的顾虑,对小海棠道:“你去樟树妖那里等我们,万一遇上坏人,他或许可以保护你。”纵然与那樟树妖并不相熟,但从他的行为、语言来看,列莹觉得他并非邪恶之妖。 眼神中虽然流露深深不舍,海棠仍旧乖巧地点头。生怕她悄悄跟了进去,目送她向山下走了一段,敖尨与列莹才钻入山洞。立在山坡上的小海棠回头望向山洞,那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她的眉头微微蹙起,转身走下山坡。 结界内外的气压截然不同,列莹猛地扎进结界,感到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她不敢动用妖力调整气息,一边跟着敖尨向前爬,一边做着深呼吸:“你是对的,这结界能抑制妖力,若是小海棠进来,只怕不久就会变回原形。”四下由黑暗豁然开朗,却是一片扭曲的彩色空间,没有上下左右,没有东南西北,列莹低头,脚下空空如也,她惊恐地抬头不敢再看,只怕多看一眼,自己就要坠落。 而敖尨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前行,眼看他越走越远,列莹大叫:“敖尨!” 敖尨停下来,回头疑惑地问:“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列莹慌张起来:“你看不见吗?这里、这里没有路。”列莹的额头上沁出冷汗,难道敖尨眼中所见,与她所见不同?是因为自己是妖吗? 敖尨立刻紧张起来,他已然明白了什么:“别往下看。这些都是幻觉,你一旦陷入其中,就会受困其中。不要看它们,到我这里来。”敖尨向她伸出了手,列莹听他的话,不向下看,一双眼睛只紧紧盯着敖尨,他的目光中充满温柔的鼓励,好似桓淑那般,那般的温柔。 桓淑—— 一步、两步、三步。列莹猛然窜出去抓住了敖尨的手,随即感觉到自己整个身子都在坠落,列莹惶恐地合上双眼。她感到有一只手臂将她环住,接着有人拍着她的脸不断地呼唤:“列莹、列莹!你睁开眼睛,睁开!” 不要,不要睁开眼睛,亲眼看着自己死去吗?列莹已经被这种无穷无尽的坠落的恐惧包围。是敖尨发怒的声音:“你看看脚下,你正站在地面上,你看看脚下的土地!” 列莹听见自己带着哭腔喊道:“我不要,你骗我。” 敖尨大怒:“我没有骗你,你快把眼睛睁开!你还想不想救你娘,还想不想见桓淑?这样把自己困死在自己的幻觉里,太有出息了你!”自己把自己困死?天啊,她怎么能死得那样愚蠢。 第121章 梧 桐 “敖尨,你果然没有骗我!”列莹开心地一拳捶在敖尨胸口上,敖尨痛得“嗷”了一声,不顾形象地捂着胸口。列莹看见自己脚下的土地,兴奋地在地上又蹦又跳,一再确认土地是真实存在的,死里逃生的感觉原来这么好。她忽然想到一件令人担心的事:“我娘是不是、就这样被困在自己幻觉里了?如果没有人救她,如果没有人能救她,她还出得来吗?” 敖尨不屑:“你娘是千年狐妖,哪有你这么笨?” 列莹斜了他一眼,继续往山洞深处走去。列莹知道这已经是在结界之中以术法制造的空间,否则以鹅羊山的体积很难想象容得下如此庞大的洞府。小桥流水、鸟语花香,山洞的顶部犹有一个巨大的洞口,洞外蓝天白云、阳光璀璨,将整个洞府照耀得如同在露天之下。这朱雀神君,当真是懂得享受之人。列莹站到小木桥上,指着足下:“敖尨,这是什么?” 敖尨回答:“桥。” 太好了,这次总算不是她的幻觉。但是,四下张望,与其说这是一个住宅,不如说是一片原野,除了花草树木遮挡的视线,四下并无可以藏人之处。就算葛薇那样的狐妖可以在原野中藏身,萧誉白总不行吧?“敖尨,你说这里是朱雀的别殿,可是这里连间房子都没有。” 敖尨的目光始终锁定在一个方向,列莹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在所望的方向上,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耸立在原野之中,高度数倍于周围的树木,延展的树枝和茂密的树叶呈现出异常和谐的美好形状。“朱雀,也是一只鸟。”敖尨说。 列莹望着那巨大的梧桐:“所以,他只要筑巢而居?” 敖尨未直接回答她的疑问:“你了解凤凰吗?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这一整个结界,都是为了那棵梧桐而存在,那棵异常高大、美丽的梧桐。 越离得近了,越觉得那梧桐高大得不可思议。当两人逼近树下的时候,列莹再抬起头来,已经被完全笼罩在梧桐树冠的阴影里,层层叠叠的树叶,密得透不过一丝阳光。前方是粗壮的梧桐树干,人们常用几人环抱来形容树干的粗壮,但列莹面前的这棵树干,怕是三十个人也抱不过来。 令人惊异的是,竟有一段窄窄的木梯攀在树干上,显然是绕着树干一周一周地向上攀爬。敖尨与列莹沿着树干绕圈,找到了栈道口拾级而上,树干的曲面挡住了列莹的目光,可是无论站在哪个方位向上看,列莹都看不见任何建筑,只怕要一直爬到树顶上。 虽然从幻觉中挣脱出来,在这个结界里列莹的妖力仍然备受压制。踏着栈道一级一级走了许久,令她累得气喘吁吁,她却无法像敖尨一样使用法术保持体力。列莹终于走不动了,对敖尨招招手说:“歇一会儿吧,歇会儿。” 前方不远便是一间在树干上镂刻出来的山亭,敖尨指着道:“到了那里再歇吧,在这栈道上,坐也不是,立也不是。” 山亭是将树干的一部分凿空,朝外的一面镂空成窗户和梁柱,列莹站在窗前眺望,这片原野竟似无边无际。在视线所及最远的地平线上,没有任何阻碍视线的山或楼,因为太过完美,才让人觉得这切切实实是一个幻境。幻境,来源于修为高深者的想象,而神也好、妖也好,想象总是比现实来得美好一些。多么希望,让桓淑也看到这里的景色。 “原来树中别有乾坤,”敖尨说道,“因为嵌入树体,在树下看不出来,也许往上走,就可以有令人惊喜的发现。” 列莹忽然又觉得浑身充满干劲:“走吧!” 一路上再也没有遇见山亭,抬头望望,估摸着快要走到树杈的位置了,列莹猜想他们期待的就在前方不远处。果然,走了不多时,栈道又开始渐渐向树体嵌入,通向上方的山亭。可是,那也只是与起先经过的别无二致的山亭而已。列莹有些担心起来,若是在这个山亭里也寻不到线索…… 栈道穿过山亭继续向上延伸,但是这座山亭向内的一面,却是两扇紧闭的门。敖尨走上前,敲了敲门,门后是空的,这绝不是一扇装饰用的门。他望着门凝神思考了片刻,将手搭在门环上——“等等,”列莹忽然叫道,“这门后若真的藏着什么秘密,怎会无人把守?” 敖尨衔着一抹微笑,将门打开,登时从门缝里飞出一大群鸟,列莹吓得险些施展妖术。定睛一看,那些黑的、白的、花花绿绿的,只不过是普通的飞鸟,从门内出来后径自通过山亭的窗户飞了出去。 敖尨望着那些飞鸟的点点身影:“能感受到妖气吗?”列莹摇头,这幻境本身就是一股强大的灵力,身在幻境之中的她妖力大大削弱,已经暂时失去了辨别妖气的能力。敖尨在唇边竖起食指,神秘地说:“嘘,我能感受到。” 话音刚落,列莹见到敖尨身后猛地张开一片黑影,列莹刚要出声提醒,敖尨已经转身化出一道咒印,他的手生生拖住那道黑影揪出了出来,一只身有双翼的灰色妖怪摔在他们面前。列莹二话不说一脚踩住了鸟妖的脊背,鸟妖“哎呦”了一声,仍然大声呵斥:“尔等何人?竟敢擅闯鹅羊境界!” 列莹抓着鸟妖两只翅膀的根部,似要把它们揪下来一般:“朱雀呢?” “休要直呼神君名讳,这是对神君大大的不敬!”看来这鸟妖果真听命于朱雀,而且忠心耿耿。 “还神君呢?有这样害人的神君吗?”列莹用手肘顶着鸟妖的后颈,痛得鸟妖嗷嗷直叫,“是不是你们捉了萧道长?萧道长现在何处?”鸟妖不语,列莹恐吓道,“不说?不说老娘就宰了你!”想不到那鸟妖也不哼哼了,一副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模样。 列莹高高举起手,吓得鸟妖闭上了眼睛。敖尨叫道:“列莹!他是朱雀神君座下的妖,杀了他恐会惹来神君记恨。”敖尨念起咒语,用在捉鼠妖时列莹见识过的法术,化出一道金色绳索将鸟妖牢牢束缚,他把绳索的一头放在列莹手里,“让他给我们引路吧。” 那鸟妖睁开眼睛,胆怯地打量着敖尨,小心地试探:“您莫非也是神仙?” 好像怕吓到这胆小的鸟妖一般,敖尨用温柔的声线回答他:“我们是来救人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伤害你们。神君是否带过一个人类来此?”鸟妖犹豫着要不要回答他的问题,也许是敖尨的温柔打动了他,过了一小会儿,他点了点头。“他还在里面吗?” 鸟妖又点了点头:“你们不可能从神君手上把人带走的,还是快快逃去吧。” “神君不在这里?”鸟妖没有吱声,他显然觉得自己透露得已经太多了。朱雀不在,对他们而言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敖尨压抑着内心的狂喜,故作平静道:“神君是你的主君,那人是我的主君,保护他是我的职责。” 鸟妖把头一扭:“我是不会告诉你们那人在哪里的。” 列莹一巴掌拍在他头上:“我们自己不会找啊?还有,”列莹把声音放低,经过刚才的对话,列莹知道对这只鸟妖一定要温柔、十分的温柔,“你告诉我,你们有没有见过一只狐妖?她的修为非常高强。” 鸟妖瞥了她一眼,那是对列莹明显的不待见:“没有。除了我们鸟族,敢闯鹅羊境界的妖,多半都在幻觉里困到死。”列莹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她知道鸟妖说的并非虚言,因为她切身体会过那幻觉的强大和可怕,难道,即便是葛薇,也克服不了幻觉吗? 第122章 画 牢 大门内部是一条昏暗的通道,木头上凿出一级一级的台阶向下不知通往何处。敖尨让列莹牵着鸟妖走在后面,看着他一头钻进通道里去,列莹忍不住说:“敖尨,还得去救我娘呢。” 敖尨一面向前走着,一面回答:“我们并不知道你娘在哪,却知道道长在此,难道我们要放弃这条有用的线索,去漫无目的地追寻你娘的下落?”列莹扁了扁嘴,还没出声就听敖尨紧接着说,“你娘多半是陷在自己的幻觉里了,这幻境中没有其它危险,幻觉本身并不会害人。你娘或许能自己清醒过来,也或许——以她的修为,我觉得即一时也没有精疲力竭的危险,只是要多受点苦了。” 列莹心里真是一万分的不高兴,然而又不得不承认敖尨说的有那么几分道理,她用力甩了一下手中的绳索发泄自己的不满。走在前头的鸟妖不知她要做什么,吓得整个身子都绷直了,胆怯地偷偷回过头觑她。 梧桐树中别有洞天。沿着通道下了不远,眼前豁然开朗,这间树干深处的殿堂丝毫不令人感到阴暗潮湿,一团硕大的火球在厅堂中央的“井口”上熊熊燃烧,又有数十只小火球跳跃在四壁的“灯台”上,照耀得整个空间亮如白昼而不至于闷热。厅堂两侧各有两个通道有鸟妖把守,一见到闯进来的陌生人便气势汹汹地挥动手中的长镰冲了上来。奈何这几只鸟妖修为太浅,敖尨几句咒语就将它们降住了,一个个立在原地动弹不得,正跃起来的一只鸟妖猛然砸向地面,仍维持着跃起时的可笑姿势。 “朱雀带回来的人在哪儿?”众鸟妖面对敖尨的提问一致缄默。 列莹拧住身前那只鸟妖的翅膀:“快说!不然我把你们的翅膀一个个拧下来。”鸟妖们齐齐哭丧着脸猛摇头,列莹无奈地望了敖尨一眼,随手抓起一只鸟妖,“那就只能杀鸡儆猴了,别怪我心狠。”列莹看着这只倒霉“鸟妖”头顶的鸡冠,还真是一只鸡。 其它鸟妖眼睛直直地瞪着列莹,却不肯开口说话。倒霉的公鸡精嘴里发出呜咽的哭声,眼看列莹扬起的手刀就要落下来,公鸡精大叫:“我说,我说,呜呜。”比起列莹的狠辣,似乎是公鸡精的背叛更令它们惊讶,几只鸟妖开始叽叽喳喳的吵闹起来。 列莹得意地一笑,把被绳索捆住的鸟妖往地上一推,对敖尨说:“把这只鸡捆了,我们把它带上。”毕竟一只怕死的公鸡,威胁起来容易太多。 公鸡精被列莹牵着在前面领路。树干内的宫殿空间并不大,但是连接彼此的通道又细又长,遇上岔路更难分辨方向。列莹记得走过了两个岔路,远远从通道口便看到幽幽紫光,走出通道,只见不大的空间被紫色的光芒充斥,在入口右手边凹进去的墙壁上,紫色的光芒形成一只立柱,立柱的中央赫然有个打坐的人影。 “萧道长!” 两人冲到立柱前,敖尨一伸手却被烫到一般缩了回来,四只眼睛震惊地看着立柱内的人。萧誉白双目紧闭,神态安详,以打坐的姿势栖于立柱中央,身下却是悬空的。是的,他是飘浮在立柱中。 列莹隔着立柱大喊:“萧道长,萧道长!”没有丝毫的反应,不知道是这立柱将他与外界隔绝开来,还是萧誉白如今全无知觉。列莹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触碰了一下立柱,一阵刺痛迅速从指尖传播开来,更为可怕的是手指仿佛被立柱吸住一般,吓得列莹使尽力气一拔才将手指从紫光中□□,列莹问道:“这是什么?” “是天庭常用的禁锢之术。” “你可能把它破解开?” 敖尨摇头:“这并非什么高深的仙术,但是它有一个特点——只有施术之人才能将它撤去。当然,三清六御也可以。” 列莹一脸茫然:“那我们怎么办?还要等朱雀来了,求他把萧道长放出来?”只怕自己这只小狐妖先要死在神君的神威下。 “既然是朱雀神君把人抓来,怎么可能会放他走?”列莹一脸“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的轻蔑神情望着敖尨,敖尨轻咳了一声,“我说了,三清六御可以解开所有的禁锢之术。所以,只能靠萧道长自己。” “可是你看他这个样子。”列莹指着立柱里头的萧道长,“萧道长看起来并不像睡着了,我想也不会有自己醒来的时候。” 敖尨注视着萧誉白安详的面容:“把他唤醒,这是唯一的方法。”敖尨犹豫了一会儿,轻吐出一句咒文,列莹望见一道金光向立柱中飞去,但是堪堪触碰到立柱就被弹了回去,消失在敖尨口中。看来立柱会反弹法力,所幸敖尨所用不是什么伤人的法术。 “没办法,靠喊吧。”列莹深吸了一口气,用平生最大的音量高喊:“萧——道——长——”敖尨连忙捂住耳朵,尖叫似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列莹自己的耳朵都疼。可是看一眼立柱里面的萧道长,仍然紧闭双目,丝毫不为所动。方才那一喊喊得列莹险些岔气,哭丧着坐在了地面:“怎么回事,怎么还不醒?” 敖尨转身走向公鸡精,他被列莹方才那一声吓得不轻,哆哆嗦嗦缩在地面上。敖尨从它的翅膀上拔下一根羽毛,公鸡精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敖尨拿着自己的羽毛转身走开,忽然“嗷嗷”哭叫起来。敖尨站在立柱前,把羽毛放在手掌上,用力吹了出去。 列莹惊奇地看着那羽毛穿过了立柱,在坠落之前触碰到萧誉白的衣袖,虽然遗憾地没有落在他的皮肤上。敖尨解释:“这道墙阻挡不了死物。”列莹马上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冲向那只可怜的公鸡精,一把两把将它的羽毛扯了下来。敖尨一回头,见列莹捧着一大把羽毛站在她面前,同情地瞥了一眼已经痛得叫不出来、只剩下微弱哭声的公鸡精。 一片、两片、三片…… 两人站在立柱边奋力地吹着羽毛,直到有一片羽毛轻轻地、轻轻地擦过萧誉白的额头。列莹睁大眼睛看着它沿着萧誉白的脸部轮廓慢慢滑落,滑过他的脸颊然后坠落。萧誉白平静依旧。列莹绝望地说:“不行,根本弄不醒他。”这个时候,若是、若是有一根棍子就好了,她一下子捅进去准能把萧道长捅醒。 死物,空空如也的房间里,还有什么死物? 列莹灵机一动,一记妖术劈向墙面,立刻削下了一块不规整的木头来。列莹扶起木块,以法术将它劈成长条形状,走向立柱。敖尨看着她将木棍伸进立柱,不禁露出赞许的笑容。列莹先将木棍在萧誉白身上捅了捅,见他没有反应,于是大着胆子用木棍敲打萧誉白的脸。只要他不动,列莹就多使几分力,直到萧誉白的脸都被打红了,终于,他的睫毛颤了一下。 “萧道长!”列莹惊喜得一不小心把手上的木棍重重敲了下去。萧誉白嘴角一抽,终于把眼睛睁开来。为了防止她再一高兴失了分寸,敖尨赶忙把她手上的木棍夺下来。 萧誉白抚着红肿的脸颊,细细打量了一下四周,目光最终落在对面的两人身上:“敖公子、莹莹,这里——我记得是我昏睡前来到的地方,但你们又为何出现?” “萧道长,你被妖怪捉走了。”列莹说完不忘添一句,“我娘为了找你失踪了。” 萧誉白一惊:“什么?葛娘失踪了?” “敖尨说只有你能解开禁锢之术从这里逃出去,你赶快解开它,跟我去找娘吧。” 萧誉白面有不解:“我能解开禁锢之术?”他观察着四周的紫光,摇头,“恐怕我无能为力。” “不要紧,”敖尨说道,“您身上有前世的修为,虽然被封印起来,对朱雀神君的仙法仍然有效。卑职现在将要诀传授于您。”萧誉白颔首,静心聆听敖尨所说的仙诀。 第123章 仙 体 对于长年念经的萧誉白,短短几句口诀自然不在话下。敖尨说,萧誉白需要动用体内属于紫微帝君的神力才能破除禁锢之术,满怀好奇的列莹注视着立柱中萧誉白的一举一动,短短几十字的口诀,只见他的嘴唇不停启合,念了或许有数十遍,仍然不见有异常。 列莹按捺不住了:“怎么回事,萧道长?”敖尨立刻一个凌厉的眼神瞪过来,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列莹露出不高兴的神情,悄然往后退了几步,然而她的视线并未离开萧誉白。 立柱中猛然迸射出一道白光,列莹一惊却不知发生了什么,萧誉白的身影一惊全然淹没在白光中。列莹慌忙赶向前,却被茫茫的白色吓得停住了脚步,她的四周皆被白色吞没,不见树的纹理、不见敖尨,更不见立柱。列莹屏息立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白光渐渐散去,一切恢复如旧。 立柱已经破开,伴随立柱一起消失的还有那诡异的光芒。萧誉白立在地面,长身玉立,素来从容不变的面上一缕如释重负的微笑。敖尨惊喜地叫道:“帝君!” 列莹一步跳到萧誉白跟前:“道长,你果然是、果然是……” 萧誉白低头看着语无伦次的列莹微微一笑:“我的内力被这禁锢之术所压制,方才我照着敖公子教我的口诀反复诵念,却使不上半分内力。想不到忽然之间喷涌而出一股极强的内力,但这股力量实在太强,险些将我这凡人之躯撕裂。” 敖尨踌躇道:“紫微帝君的神力,自然是凡人之躯难于承受的。” “那你的这个方法,岂不是将小道长置于危险之中?”列莹并无责备的意味,但是敖尨一听见她说的话,脸色迅即一变。 萧誉白笑道:“没有关系,方才虽有九死一生之惊险,却不还是好好站在这里吗?神力虽强,我想还是不至于伤我性命的。”敖尨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列莹抓住萧誉白的胳膊问:“萧道长,我娘进了这幻境来找你,许是中了朱雀的法术被困在自己的幻觉里了,我们也找不到她。你一定有办法的。” 不过这要求似乎令萧誉白感到为难了,方才那股神力在他的身体里转瞬即逝,萧誉白承受不住那样的力量,竭尽全力将它压制下去才避免了自己的肉身四分五裂的惨烈结局。何况,他也不知道如何将神力唤起。列莹看出了萧誉白的尴尬,但是萧誉白却是她唯一的希望。敖尨出言解围:“帝君尚不能将神力运用自如,强行驱使会让帝君的身体受到损害。我们还是去找找吧。” 在敖尨说出这句话之前,列莹已经发觉自己被敖尨欺骗了。但萧誉白的情况确实不可能帮上她,列莹只好点头:“可我们该往哪儿去找?” 幻境入口,她坠入幻觉的地方。 三人带着公鸡精离开梧桐树,却发现四周皆是茫茫原野,已然辨不出何处是他们来时的方向。列莹敲着公鸡精的脑袋:“快说,幻境入口在哪里?”公鸡精被她戳的直叫,敖尨制止后,他才拔下一根羽毛,施了个小法术,那羽毛便从他手上飘了起来,轻灵地在空中打着转前进。 列莹也不管那公鸡精了,追着羽毛而去,敖尨将公鸡精抓着去寻列莹。追逐着羽毛的列莹不久就发现脚下已经是一条小路,在草木中蜿蜒向不远处的洞口。列莹兴奋地回头招呼同伴,眼前被一片阴影覆盖,列莹愣愣地看着抬头望向远处的梧桐树顶,庞然大物从天而降。 巨大的双翼,那是,凤凰—— 敖尨和萧誉白几乎同时感受到背后可怕的怪物,齐齐转身,看见那只巨大的凤凰姿态优雅地落在梧桐树顶。双翼张开时的模样与巨大的梧桐树几乎等宽,遍身流火,璀璨夺目。“朱雀。”萧誉白听见敖尨低呼它的名字,但萧誉白的目光是惊异的,他是第一次见到这只神鸟的真身。 列莹跑到敖尨身边:“怎么办?是不是逃不了了?”这下莫说救葛薇,连自己都不晓得能不能活着出去。列莹对朱雀的神力并没有太多了解,但从敖尨所说的话判断,只觉朱雀的神力强大得可怕。 敖尨甚至不知道怎样回答她,三人惊惶地注视着梧桐树顶的朱雀。列莹心怀侥幸地想,这鸟如此之大,或许不会发现地面上渺小的他们。可是她的愿望并没有成真,朱雀很快就降下脖颈来,用它花俏华丽的脑袋凑近地面上的小小人影,尽管它的脑袋在离他们尚有好一段距离的位置停下了,还是把列莹吓得够呛:第一次见到如此巨大的——鸟头。是的,从头部来看,朱雀与一般鸟类并无太大差异。 “大胆妖孽,擅闯我鹅羊幻境,可是自寻死路!”威严慑人的声音从朱雀的口中传出,尽管它并没有开口。朱雀扬起脖颈,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幻境内沛然仙气震荡,晃得列莹头晕目眩。定睛一看,敖尨与萧誉白却似乎没有被这震荡的仙气所慑,兴许因为自己是妖的缘故。 敖尨强作镇定地向朱雀作揖:“小仙敖尨拜见朱雀神君。小仙无意冒犯,只是来接这位萧道长回三清山的,望神君行个方便。” 朱雀引颈发出一阵尖锐的嘲笑:“名不见经传的小仙,也敢来同我讲条件。你可知这个道士的身份非比寻常?” “自然知道。”敖尨回答,“若是一介凡人,难道能劳动神君吗?” “那我为何要放你走?”朱雀反问,“你偕同妖孽擅闯我鹅羊幻境,我大有理由要你们即刻毙命于此,你哪里来的胆子,来同我讲条件?” 敖尨望着列莹,神仙与妖魔为伍,无论朱雀怎样栽赃于他都不为过。此时,萧誉白的身影突然向前移了一步,挡在二人面前道:“修道之人,不可妄杀无过者。难道神仙没有这规矩吗?” 朱雀修长的脖颈又降了下来,左看看,右瞄瞄,锁定列莹:“这是只妖!” 它凑得如此之近,鸟喙几乎戳到列莹。列莹往旁边挪了挪,认真地说:“我不是妖,我是、我是半妖。”她只是不想死在这里,尽管说出口后才发觉这似乎不能成为朱雀放过她的理由。 萧誉白道:“列莹从小在三清山修行,一心求道,眼下虽是小狐,但她资质卓越,来日或与神君成为仙友也不一定。阁下飞升之前,不也只是一只鸟吗?” 朱雀暴躁地叫道:“胡说!我是神鸟,上古朱雀一族的灵力最高的神鸟!” 萧誉白淡淡笑着:“阁下虽生来就有神力,却也非生来就位列仙班的。” 朱雀无言以对,又盯着列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把头一扬,满脸嫌弃地说:“难怪我今日一来到鹅羊幻境,便闻到一股狐臊味,原来是这只狐妖污染了幻境。” 狐臊味?列莹激动地抓住旁边的敖尨:“狐臊味?敖尨,我身上有狐臊味吗?有吗?” 敖尨赶忙搭住她的肩安抚她的情绪,昂首望着朱雀:“神君,我们立刻将这只狐妖带出幻境,免得污染了幻境中的空气。”列莹一听,浑身的毛都要炸开来,“对了,神君,这幻境中还有一只更大、更臊的狐狸,还是让我们把她一起带出去吧。”列莹才明白过来,原来敖尨是要趁机救走她们。事到如今,恐怕也只有朱雀神君知道葛薇在哪里。 第124章 朱 雀 敖尨的话令朱雀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虽然他的眼睛本来就是圆圆的两颗珠子。朱雀惊叫着:“还有一只大狐狸?怪不得这么臊、这么臊!”朱雀焦躁地扑腾起翅膀,巨大的体形使它每一次挥动翅膀都能扬起巨大的风,四下草木皆惊。 萧誉白双手挡在头部前方躲避大风:“神君阁下,为今之计还是让我们快快带走这两只狐妖,还阁下一个清净之地吧。” 朱雀突然停止躁动,警惕地扭过脖颈来看着他:“你想趁机逃走,以为本座不知道吗?”它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沉稳威严,和方才焦躁傲慢的巨鸟判若两人。方才一惊一乍,众人一时都忘记了,朱雀的目标原本是萧誉白。 “神君,”敖尨低声道,“神君明知故犯,不怕承担以下犯上之罪责?”紫微帝君统御万星,朱雀神君为南方七宿之首,是名副其实的上下级。列莹心想,或是二人在天庭之时结下了什么仇怨,朱雀趁着紫微帝君转世为人的时候报私仇来了。 朱雀引颈而笑:“我今日将你们统统毙命于此,又有谁会知道呢?反正这位萧道长会再入轮回,转世之后,他就不记得这一切。”像抓到了小老鼠的猫,列莹觉得它在耍弄他们,“这只小妖——世界上不会有人在意,多了,或者少了一只狐妖的。” “可是,在下是御前受封的东京龙君,虽然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水族,但若在下一去不返,龙宫势必会上奏天庭。到时候,鹅羊幻境里发生的一切,只怕也隐瞒不住。”敖尨说的并不十分有底气,毕竟他对朱雀的目的为何全然不知。朱雀不可能不知道绑架或杀害萧誉白可能带来的罪责,若朱雀真的是铁了心要萧誉白的命,说明它根本不在乎,那么再多的争辩也是徒劳。 但是,朱雀竟然不出声音,细细打量起他来:“东京龙君。”他默念着这个听起来有点新鲜的名号。朱雀通体散发出炽热的火光,仿佛整个身体燃烧起来一般,吓得列莹挡住了双眼,待她从手臂交错的缝隙间偷看,发现火光渐渐弱了下来,一个乌发红衣的男子踏着火苗款款向他们而来。 那便是朱雀? 列莹惊得一时失神,她原以为敖尨是好看到极致的男子,朱雀的人形非但令敖尨相形见绌,便是最美的美女站在他身边,也无法比拟那四射的艳光。艳丽,不管是足以灼痛人类双眼的红衣,还是他美得雌雄莫辩的容颜。朱雀好似注意到了列莹的失态,且知道那是为自己的美貌失态,禁不住得意地扬起嘴角:“小丫头,是不是本座把你美呆了?” 萧誉白和敖尨齐齐扭头看向列莹,列莹蓦然回过神来,脸上似有一团火在灼烧一样热了起来,羞愧地捂住了脸。萧誉白和敖尨皆为她的失态感到尴尬,敖尨赶紧偷偷捅捅列莹的腰,列莹忙道:“美!小妖失态了,神君、神君不要笑话我。”趁这种时候,应当赶紧拍好马屁。 朱雀露出妩媚而不妖娆的一笑:“本座最讨厌别人说谎了,看在你是只诚实的小狐妖的份上,本座今天放了你。” 列莹甚至没来得及为自己逃过一劫松口气:“那我娘呢?我娘也很诚实的。” 朱雀瞟了她一眼,似乎是嫌她要求太多了,列莹心虚地往后退了一步,然而朱雀道:“我在幻境的入口开了法阵。凡是非我鸟族的妖类进入,就会陷入幻觉之中。但这幻觉是他们自己的幻觉,并非我给予的幻觉,所以,我不可能从他们的幻觉中将他们解救出来。话说回来,你这狐妖是如何逃过我的法阵?” 列莹看了一眼旁边的敖尨:“是——”她正酝酿着适不适合实话实说,见敖尨没有阻止,便坦承道,“因为敖尨没有被法阵所困,他在我即将进入幻觉的时候,及时把我唤醒。” “那么,你也只能把你娘从她的幻觉中唤醒。” “可是我娘人在何处?” “自然在她的幻觉之中。”三人一头雾水,朱雀解释,“她的精神,她的肉身,皆堕于幻觉之中。” “肉身也会堕于幻觉?”列莹简直怀疑朱雀在逗自己玩。敖尨仔细回想把列莹从幻觉中拉出来的情形。山洞中的空间明明只有那么大,他却眼看列莹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那个时候,列莹应当在坠入另外一个空间——自身的幻觉。如果是一人独行的葛薇,便会这样坠落到另外一个空间里去。 朱雀没说话,萧誉白问:“找不到她的肉身,怎样进入她的幻觉?那岂不是、岂不是无法可救?” “不一定啊,”朱雀轻松的回答令三人立刻提起了精神,“这是我的幻境,幻境里有什么,我还不清楚吗?当她的肉身迷失在自己的幻觉里的时候,她在这个幻境里,就只剩下了一缕意识,就是产生幻觉的那缕意识。鹅羊幻境里有很多这样的意识在漂浮着,我可以将它们找出来,但是,我可不知道哪一个才是你们要找的妖。” 列莹想了想:“有、有狐臊味?”敖尨不可思议地看向列莹。作为一只千年狐妖,葛薇的身上当然没有狐臊味,但是,列莹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把只剩一缕意识的她与其它妖物分辨开来的方法。 朱雀嫌弃地看着她:“可以,但万一还有别的狐妖呢?” 最终还是萧誉白提出了靠谱的建议:“葛娘是只千年狐妖,修行绝非一般妖类可比。且她入洞的时间不长,妖力应当仍然很强。神君只管找妖力最强的那位。” 朱雀点头,指着列莹:“我为你布下一个法阵,让你的身体和灵识分离。她的幻觉出现时,你马上进入她的幻觉,一定让她相信她身在幻觉里,才能摆脱幻觉。不过,如果你先迷失在你的或她的幻觉里——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列莹听得莫名其妙,萧誉白看见她茫然的神情,代为解释:“莹莹,如果意志不够坚定,可能先被幻觉打败,就更遑论救人了。还是让我去吧。”萧誉白向朱雀自荐。 “不行!”朱雀与敖尨几乎是同一时间出声,敖尨奇怪地瞄向朱雀,不知他的阻止是出于什么目的。朱雀收敛了一下惊慌的神色,安然道:“你是人,出了差错,会出人命的。” 列莹忽然意识到,若是自己去救葛薇的时候出了差错,自己也是在劫难逃。朱雀之所以选她去,并不因为她是葛薇的女儿,而是因为她是妖,在萧誉白、敖尨与她之间,只有她的性命是最卑微的。“道长,我娘还是我去救吧。”列莹按捺下心中的失落,“敖尨,万一我回不来,帮我把礼物带给桓淑。” 敖尨的心忽然间空落落的:“列莹……” 若是从此不能再见到桓淑,竟然有一点令人伤心。列莹忍住眼泪苦笑了一下:“随便说我去哪里了都好——就说我成仙了吧。”他会记得她吗?会记很久吗?列莹不要他为自己守身如玉、孤独终老,那也不现实,她只希望,她能在他的心里,真的有一席之地。 朱雀捂着眼睛叫道:“哎呀丫头,你别这样,本座最见不得女人哭了。” 萧誉白握起列莹的手:“莹莹,道长在这儿陪你。”萧誉白的身上,有一种令人心安的魅力。在得知他的身份之前,列莹便如此觉得,现在想来,那是因为紫微帝君的神力的缘故吧。列莹暗想,有紫微帝君在身侧,他一定会在关键时刻出手相救的。想到这里,列莹的心似乎放下了一些,沉着地向众人点了点头。 朱雀开始在她的周围布下法阵,看到萧誉白轻轻握着列莹的手,朱雀向敖尨使了个眼色。敖尨望见,便拉住了萧誉白的衣袖。萧誉白回头望着敖尨别有含义的目光,无奈松开了列莹的手。“道长!”列莹只是唤了一声,在朱雀的眼神示意下勉强自己沉下心来。 第125章 天 书 想要自幻觉中全身而退的关键,在于坚定意志,始终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列莹不断默念“这是幻觉,这是幻觉”,隐约听到一声朱雀的声音,还来不及分辨他说的是什么,列莹忽然感到周身气压骤变,睁开眼睛,已经身在一片迷茫白雾中。列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尽力稳定自己的心绪,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她的幻觉,抑或已经进入葛薇的幻觉。 列莹在迷茫的白色中,一步也不敢前行。她生怕踏出去一步,自己就要坠入无底深渊。回想起初入幻境时,自己遇见的也是类似的幻觉,不过那是一片扭曲的彩色,而眼前是不着边际的白。 这是因为,她还没有深陷幻觉之中。 “莹莹。”道长?列莹不知道这是不是幻听,还是幻觉外的萧誉白真的在同她讲话。但是,他只是唤了一声列莹的名字,便没有了声音。列莹无助地在幻觉中仿徨,桓淑,多么希望这个时候,能见到他,哪怕只是听到他的声音。 向前走吧,这样下去,她永远走不出幻觉。列莹鼓起勇气往前迈出一步,浑身即刻产生下坠的感觉。列莹闭紧眼睛,再一次告诉自己:这是幻觉。突然地,她的身体停止下坠,列莹睁开双眼,四周仍是一片白茫茫。她深吸一口气,继续朝前走。 当前方出现蔚蓝的天空一角,列莹恍然领悟到自己正走在白云中。她向着蓝色走去,来到了云朵的豁口边朝下张望:这里是——东京? 列莹不确定,她从未在这么高的高空俯视过东京,也不知道东京的形状是何模样。但是那王宫、那城墙、那海港,与东京何其相似。那么桓淑就在下面?列莹兴奋地趴在白云边大喊:“桓淑,桓淑!”不对,列莹猛然醒悟过来,这是在她的幻觉中。是的,一定是因为自己方才思念桓淑,所以产生了这样的幻觉。 列莹正在思考时,下方的东京突然猛烈地摇晃起来,蚂蚁一样小的人们在街道上奔走,尖叫、哭嚎的声音直传到云霄上的列莹耳朵里。列莹惊恐地看见天边的海水掀起万丈巨浪,向茕茕孑立的东京岛扑来。 地震?海啸? 桓淑是不是在岛上?桓淑是不是还在岛上? 房屋东倒西歪,船只被推上海岸,海水迅速淹没了整座城市,人类一如蚂蚁一样的渺小,尽皆消失在海水中。 “桓淑!”她是妖,她会飞,她不怕地震也不怕海啸!列莹毫不犹豫地从豁口一跃而下,径直往桓宅的方向而去。在高空中难辨方向,直到离地数丈远她才能找到去桓宅的道路,海水不时翻腾起的巨浪几乎已经触摸到她的裙边,好像马上会伸出一只怪物的爪子把她拽入海水里。列莹怀着这样的惊恐一路疾飞,突然裙子一紧,她没能跑得过那只怪物。列莹来不及绝望,就被拽入了—— 无边的白色。 并不是海水,果然,只是她的幻觉。 这里,又是哪里?列莹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茫茫的白色中,突然睁开一双巨大的红色眼睛。列莹吓得连连后退,她确信那就是把她拖入海水里的怪物,虽然并不知道它的真身是什么,但是从这双眼睛就看得出来,它大得令人害怕。 怪物的眼睛盯着她的身后,没有出声,也没有伸出奇形怪状的爪子把她抓住。列莹定了定神,转身。她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石台,石台上放着一卷金色的帛书。“天书,泄天之秘。”这里没有别人,这个声音无疑是那个怪物发出来的。 列莹回头看着怪物,被白色隐藏起来的它似乎只有那一双可怖的眼睛。列莹天生的兽性直觉告诉她,这个怪物并没有伤害她的企图。列莹问它:“你是让我打开这天书?”怪物眨了一下眼睛。列莹一笑:“我的神仙朋友说过,天机,是不可泄露的。我如果看了这卷天书,会遭天谴。” 怪物没有出声,只是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列莹。列莹暗想,这里只是她的幻觉,怪物、天书、天机都只是她的幻觉,那么看一看,又有什么要紧?这怪物或许是在指点自己逃出幻觉的方法。列莹走到石台前,泄天之秘,她不知道打开这卷天书,看到的会是什么天机。 不愧是天界宝物,帛书方被打开一道缝隙,炫目金光直刺而出,闪得列莹几乎睁不开眼。列莹稍待了一会儿,等自己的眼睛慢慢适应这种光亮之后,再将帛书一点一点打开。当帛书完全摊开之后,满卷金光之中飞出数行大字: 东京之岛,位在角隅。历四百年,易苦为安。使民百万,通航四海。天命所至,国运当竭。庚子之岁,陷于东海。 庚子,不就是明年吗?列莹恍惚起来,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幻觉中,还是巧合看见了别的东西。“天书是说,东京会沉没于海吗?”列莹试图向那头怪物求证,可当她转过身,那双巨大的红色眼睛已经消失不见,她的背后,只是茫茫的白。 怎么办?东京,桓淑…… 列莹无助地靠着石台,她想要坐一下调整一下情绪。可是她靠着的石台蓦然消失,列莹一个踉跄,跌进另一个场景里。街道、行人、城楼,这里,不是东京。列莹摇摇头,她果然又到了另一个地方,无疑这里是城市,却不是她到过的任何城市,赣州、明州、东京、婺州、潭州,都不是这样的。列莹不由疑惑,为什么她会到了这样一个地方? 但这下,脚下的地至少是实的。列莹安心地踏在地面上,她不知道自己能否与这些行人对话,列莹尝试着拍了一下一个行人的肩膀,那行人奇怪地回过头来看着她。列莹兴奋起来,原来他们真的可以接触:“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行人莫名其妙地打量着她:“当然是洛阳了。” 洛阳,她从来没有到过这个地方,为何会出现在幻觉里?“谢谢。”列莹没有计较他那看傻子一般的目光,毕竟在行人眼里,自己的问题着实愚蠢得很。她独自走在街道上,这里确实与她熟悉的那些城市有很大的不同,这种朴素到土气的建筑,丝毫没有她所以为的洛阳应有的磅礴大气。 东京、天书、洛阳,三者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之前的一切幻觉都可以解释,列莹却解释不了自己为何在幻觉中来到洛阳,这个与她全然没有半点干系的地方。莫非洛阳与东京即将发生的灾难有什么联系? 两个男人拉扯着从她身边超过去。 “一个活口都没留,真是太可怕了!” “这是什么深仇大恨,要在婚礼当夜来杀人?梁家那么多人,竟然一个都没留下吗?” “是妖怪,一定是妖怪。” 妖怪杀人?列莹不假思索地跟着那两个男人跑。居然如此巧合,她一到这里就发生了妖怪杀人的事件,说不定这件事便与她来到洛阳的原因有关。 案发现场梁府已经被闻讯而来的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八名卫兵守着大门,不许闲杂人等靠近,仵作和衙役在进进出出,气氛异常凝重。 好重的血腥气,里面一定死了很多人。列莹绕开人群,悄然爬进梁府。在宽敞的庭院里,十多具尸体分成两行排开,一块麻布从头盖到脚,还有几具尸体的血液渗入身下的泥土,在地面扩散开来。列莹不由哀叹:下手真狠。 她不能接近尸体,也不能查看尸体上的伤口,但是空气中,却有一股稀薄的妖气,一股似曾相识的稀薄妖气。果然这场血案,就是她要来到洛阳的原因。列莹的心被一把揪了起来,她怎么会认错这股妖气呢? “娘。” 第126章 血 光 梁府阖家遇害一案发生在深夜,空气中的妖气已有些许散去,在浓重血腥味的掩盖之下寻找愈发艰难。列莹靠着灵敏的鼻子,找到了梁府妖气最重的地方,在梁府深处的一间卧室,衙役似乎还没有搜索到这里。列莹一打开卧室,便见到满室碎布,挂在梁上的崭新帐幔残破不堪,身着吉服的男子倒在地面,身边不远的地方落着一把剑。 列莹捡起剑,这把剑与她日常所见的有些许不同,厚重、古朴。望向地上的男子,发丝覆面,心口赫然一个碗大的窟窿,列莹壮着胆子走近,那血液已经半凝固的伤口底下,早已没有了心脏。 她蹲在男子身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拂开遮住他容颜的头发——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一张棱角分明的冷峻的脸,左边脸颊上赫然是鲜血画下的半道水滴状的咒印。列莹立即联想起沈老板脸上的那个咒印,是的,一模一样。列莹走到墙角一只打开的大木箱子旁边,一个女子面朝下蜷缩在箱子里。列莹不用伸手试探就知道她早已没有了气息,不同的是她的身上没有血腥味,只有属于妖类的妖气,她是被妖术害死。 列莹精神恍惚地走出卧室,她已经快分不清,这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 列莹茫然地立在屋檐下,直到衙役们匆促的脚步声临近,她才一跃飞过高墙。落在高墙的另一侧,列莹静静站立了一会儿,理清思绪的她重新开始搜寻空气中葛薇的气息。她相信她已经成功进入了葛薇的幻觉,洛阳不是她的牵绊,是葛薇的牵绊。 尽管从来没有回去过,也没有流露过所谓的思乡之情,葛薇曾经无意中提起,洛阳是她出生的地方。洛阳,北邙山。 列莹问过路后离开洛阳城,向着北邙山的方向寻去。一路上果然能隐隐约约察觉到葛薇的气息,她踏着坡道而上,经过一座座恢弘的墓地,北邙山风水佳地、灵气充盈,不仅妖类喜欢这里,人类也喜欢这里。无数帝王将相埋身此处,亡灵的聚集又使北邙山的灵气更甚,葛薇就是凭借这样的灵气修成妖身。 列莹知道这里还住着许许多多的妖,或许他们的妖力不在自己之下,或许他们会伤害自己。但是,失去了葛薇气息的列莹只能站在山道上大喊:“娘,你在哪里?娘——”山上忽然传出几声嘶吼,吓得列莹赶紧住了口。 一股妖气迅速地接近她,列莹回头还来不及说话,就被葛薇一把捂住了嘴:“你这样大喊大叫,惊动山上亡灵,会招来镇墓神兽。” 葛薇放开手,列莹望着她的眼睛开心得快要哭出来:“娘,终于找到你了,快跟我回去。” “回去?”葛薇疑惑地看着她,“莹莹,你为何会到这里来?你为何知道我在这里?” “娘,你怎么不想想,你为何会到这里来?”葛薇显然还没有弄清楚情况。 听了列莹的问题,葛薇深深思考了一会儿,摇头:“不知道。我应该是要去救萧道长的,不知怎么就到了洛阳……一千年前的洛阳。” “一千年?”难怪这个洛阳看起来如此破落。可是,难道说她们穿越了时空?列莹赶忙摇头,这里是幻觉,是葛薇臆想中的世界。列莹抓住她的肩膀:“娘,你听我说,这是你的幻觉。鹅羊幻境的入口被施了法,妖类一旦进入,就会产生幻觉。如果没有人将他们带出幻觉,他们就会困在自己的幻觉里,直到肉身衰竭死去。我就是进来救你的。” 葛薇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女儿:“那么你也是我的幻觉?” 列莹一愣,这个问题似乎真的辨不清楚:“不,我不是——你先别管我是不是,你要记得你现在身在幻觉里,只有你自己相信了这是幻觉,我们才能出去。” 葛薇黯然一笑:“莹莹,这不是幻觉。这是真实存在的,一千年前的洛阳。”葛薇牵着她的手走到空旷处,望着远方,虽然什么都望不到,但列莹知道那是洛阳城的方向,“你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事?” “知道。有一户姓梁的人家,全家在昨夜惨遭屠戮。”列莹的脑海里闪过新郎脸上的图案,“娘,是你干的?你在那个人身上,下了和沈老板身上一样的咒印。”葛薇妖龄千年,修为高深莫测,却始终不得成仙。原来,并非仅仅是挂念女儿的缘故。 葛薇的眼里闪过一丝莫名的微弱光芒:“沈老板?他就是沈老板,是梁祯,是你爹,也是沈老板。” “我爹?”那么葛薇杀死的,就是她爹一家?不对啊,虽然不记得爹的模样,列莹却知道在她还很小的时候,爹还曾经来看望过她。现在是一千年前,自己应当还没出生才对。而且这里是洛阳,她出生在江南,她爹是吴越王子。 “我认识你爹,就是在他的这一世。梁氏一族在东汉烜赫一时,你爹叫梁祯,是大将军梁冀的从侄。那时我道行低微,尚未修成人身,在野外玩耍时被他父亲猎获。我趁无人之时向梁祯求情,他竟真的将我放了。”葛薇停顿了一下,“从那日起我便常常去偷看这个少年,希望有一天,能够报答他。” “然后你就喜欢他了?”葛薇会给列莹讲述她父亲的故事,仅仅限于他作为吴越王子和葛薇生下列莹的那一世。列莹以为,他们真的是在集市上相识的,从来不曾想过,还有这样深远的因缘。 葛薇摇头:“梁祯虽然出身显赫,但家境并不好,因为与大将军关系疏远。后来梁祯父子都去从了军,从军那么危险,我就跟着他到西域。那时我得一位前辈指点,法术大有精进,还修成了人身。我急于修成人身,无非是为了能够早日以人类的面孔站在他面前。在他从军的八年里,我无数次从刀光剑影里保护了他。恩情早已经偿清了,可我怕一旦我离开,他就会死在乱军里。所以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然后你就喜欢他了?”列莹重复提出了这个问题。 葛薇恼怒地瞪了她一眼,在她讲述令人难过的往事时,列莹竟然一而再地破坏悲伤的气氛:“对。所以我就让他看见我,告诉他其实我一直在保护他。梁祯当然会质疑我怎么会有这样的能耐,很快他就猜出来,我是妖。”葛薇的眼泪骤然破眶而出,“我救了他那么多次,他竟然嫌弃我是妖!” “娘。”列莹急忙喊了她一声,她似乎能看到葛薇头顶燃烧着团团怒火,仿佛下一刻就要把整座北邙山烧成灰烬。 在流了几滴眼泪之后,葛薇终于控制住了它:“后来他们班师回朝,我一路跟在大军的后面走回去。用我这人类的一双脚,走回去。他知道我跟着他,可是连一次都没有停下来看过我。他们父子在西域立下大功,门庭一下子显赫起来,你看到洛阳城里那座大宅了?那是我为他们挣下的。谁知回到洛阳不久他们家就开始张罗婚事,还要我不要再打扰他。” 列莹从来不知道,葛薇背负着这样痛苦的过去:“所以你就在他婚礼当日,杀了他们全家。” 葛薇反问:“他不该死吗?”列莹未应,葛薇自己答道,“也许。可我那个时候,妖龄比你大不了多少,才刚刚修成人身。我太不懂事,太冲动。”其实,她是后悔过的。她自己翻来覆去地想,梁祯也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他的家人更是无辜殉葬。 列莹却摇起了头:“不是,我不是埋怨你杀了他们。只是这样做太不值得,娘你受此连累,再也不能成仙。”列莹听下来,觉得梁家的人甚是无辜,受害人数又众,这样的罪孽只怕十次天劫都洗不掉。 葛薇的表情沉淀着她的痛苦,末了却只能假装风轻云淡地一笑:“不成就不成吧。我当了怎么多年的妖,自在惯了。” “哎呀,娘!”方才听葛薇的叙述听得太投入,列莹差点把正事给忘了,“你快点醒过来,不然我们都要困死在这里!” 第127章 洛 阳 洛阳的血案是萦绕葛薇心头一千年的结,哪里有那么容易解开。列莹看着葛薇坐在石头上愿望洛阳城,无能为力。不能再这样等下去,纵然她不知道离开幻觉的方法,但若葛薇坐在这里不动,事情是不会有任何进展的。 列莹走到葛薇身后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葛薇疑惑地抬头,列莹道:“我们进城。” 葛薇脸色惨白:“进城做什么?”那里是她的噩梦,她当然不愿意去面对。 “我不知道你坐在这里想什么,但是如果一直没有进展,我们就无法脱困。进城去看看,或许遇见意外之事。”列莹记得,自己是从云端落到东京时发生了场景的转换,如果坐在这里不动,葛薇的思维一直停留在这里,幻觉就不会发生任何改变。纵然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葛薇还是依从自己的女儿,她叹息了一声,在石头上站起。 列莹记得和葛薇离开北邙山的时候还是上午,洛阳并不远,可当她们到了城外时竟然已经暮色四合,这不是天气的原因,因为守城门的士兵都开始吆喝,马上就要关闭城门。或许因为身在葛薇幻觉里的缘故,时间和空间都变得诡异。 坊间行人已经寥寥,葛薇一步一迟疑,在列莹拽着她移动到了梁府对面的街角时,葛薇终于彻底封住了脚步。列莹回头:“娘?”葛薇神色凝重,闪烁的眼神中或许有一丝惊恐,她只是在列莹面前勉强维持镇定,列莹发现她的手是冰凉冰凉的。列莹一用力,生生拽着她走向梁府大门。 怎么—— 大门敞开、灯笼高悬、宾客盈门、笑语晏晏。 早上刚刚被发现死了那么多的人,为何到了黄昏反而是一副融融乐景?列莹的脑海中又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时间又被改变了?列莹转头看葛薇,她立在墙边,出神地望着洞开的梁府大门,听着梁府中传出来的熙熙攘攘的人声、乐声,她的眼睛里仿佛有一团火光跳跃。越跳,越猛。 一千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大约就是这样站在梁府的大门外,听着人们的欢声笑语和对新人的赞美祝福,仇恨的火焰灼伤了她的心灵,侵蚀了她的理智,她冲了出去,从无人留意的梁府的上空,潜入了为新人准备的卧房。 列莹唯恐出声惊动了府里的人,悄悄尾随葛薇进入新房。婚礼尚在举行,婚房空无一人。葛薇走到架设着华丽帐幔、崭新被褥的榻前,尖细的手指在被褥上轻轻摩挲。“娘!”她看起来已经失去理智,列莹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虽然这只是幻觉,她不能让葛薇的痛苦重复上演。列莹冲上去一把抓住葛薇的手:“娘,这是人家的洞房,跟我出去!” 葛薇冰冷地目光直刺自己的女儿:“我怎么能袖手旁观,让他成为别人的丈夫?” “你不想杀他的。”列莹蹲下来平视葛薇的脸,“你说过你只是太冲动,杀了他你又要后悔。我是来阻止你的,你跟我出去冷静冷静。” 葛薇冷笑了一下:“谁说我要杀他?”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轻念口诀,旋身一变,换上了一身红衣,好似她才是今夜的新娘。“梁祯,你愿娶我吗?”葛薇念念有词地朝房门走过去。 列莹暗叫不好,忽然想到现在的葛薇是一千年前的状态,那时她只是刚刚修成幻化之术的小妖,道行恐怕还不如自己。那么何必费那个口舌?想到此处,列莹便拿定了主意,妖法一出向葛薇劈去。葛薇感受到背后的危险,旋身避开,列莹的攻击落到墙上崩开了一道刀砍般的印记。趁葛薇还没回过神来,列莹一个箭步冲出去抓住葛薇一齐撞开了房门,飞上对面屋顶。 葛薇用力挣脱了列莹的掌控,立刻退到屋顶的另一边与列莹对峙:“为何阻挠我?” “一千年前,缺的就是一个阻挠你的人。”列莹话音未落就向葛薇出招,一招便探出葛薇果然如她所料,修为退回到了一千年前的状态,现在只不过是一只比列莹还远远不如的小妖。列莹不怕制服不了她,只恐下手太重误伤了自己的母亲。 葛薇一跃而起堪堪避过列莹的攻击,列莹的妖法直接炸裂了屋顶一角,瓦片哗哗地往下掉。底下院子里的人骚乱起来,列莹赶紧去抓葛薇试图把她强行带离,但葛薇虽然不敌列莹,跑得可一点不比列莹慢。似乎知道列莹在害怕什么,她一个转身就往人群里扎。 列莹没有着急往人群中寻找葛薇的身影,径自闪到人群中最瞩目的新婚夫妇身边。新郎梁祯一怔,下意识伸手向腰边,可是正在婚礼上的他身上哪里来的刀剑?“不要紧张!”列莹接住梁祯挥过来的拳头,“不要紧张,我是来救你的!” 没有看清楚列莹的容貌之前,梁祯下意识地将这个莫名出现的人影判断为狐妖葛薇。方才那一下让他看清了列莹的脸,于是收拳护住身边的新娘和堂上的父母。宾客中央突然传出一声惨叫,葛薇见接近不了目标,便向宾客下手。列莹险些窜出去,突然又停止脚步,向着人群喊道:“今夜我不会让你得手的,快走吧,莫要伤及无辜!” 她的目光扫过人群,看到了那张充满怒气的脸。宾客们并没有意识到有那样一个古怪的女子藏在他们中间。葛薇隔着人群冷冷与列莹对视,梁祯也在发现了隐藏在宾客中的那张脸,他一步上前,却被列莹抬手拦住。葛薇的视线漠然扫过他们,转身向黑暗处走去。 婚礼继续举行,列莹循着妖气找到新房屋顶上的葛薇。一只空了的酒壶沿着屋顶的斜坡滚到屋顶边沿,坠落,发出清脆的裂响。列莹坐到她的身边,她灌了一口酒,冷冰冰地说:“你以为就这样结束了吗?” 结束了吗?列莹并不知道。她思考了一下,念起口诀,葛薇惊觉浑身已经动弹不得,她惊慌地看着列莹,列莹念完口诀,拍着她的肩膀道:“没事,你是我娘,我不会伤害你的。但是,我不能让你有机会去杀人。我带你回北邙山,好不好?” 被列莹用妖法控制住的葛薇身不由己,列莹抓住她的肩膀飞出梁府。经过一阵骚乱,梁府的婚礼在不安的氛围中匆匆进行完毕,当她们离开梁府的时候,已经听到宾客告辞离去的说话声。列莹叹了一声气,毕竟,那个人,是自己父亲的前世——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他是死人,方才,她至少应该好好看清他的模样的。 列莹侧首回望梁府,却无意中瞥见葛薇脸上一点奇异的光芒。那是眼泪吗?忽然周身的气压起了变化,列莹感觉到飞行艰难而不得不考虑停下,当她再留心周围的景物,发现四周的房屋、树木都怪异地扭曲起来,很快变成一片灰蒙蒙。列莹带着葛薇双足落地,周遭又变成了列莹见到过的诡异的色彩空间。列莹心中一喜,这是刚刚进入幻觉时候看到的景象,看来葛薇的幻觉已经开始逐渐消散。 “我们在往下掉!”葛薇惊恐地喊叫着抓住列莹的衣襟。 两人俱是一愣,葛薇已经破除了列莹的妖法,她已经恢复了。列莹赶忙告诉:“这是幻觉,娘,只要你不害怕就不会往下掉。”葛薇神色惶恐,不知所措。列莹大叫:“闭上眼睛,闭上眼睛!你正踩在土地上,你的脚下是坚实的泥土,我们慢慢地向前走,萧道长就在现实的世界里等我们回去。” 阳光、碧草、梧桐。 面前三个男子,一个英俊、一个清新、一个艳丽,皆是世间不可多得。那红衣男子面露诧异地快步朝她走过来:“居然成功了!” 看来,是真的!屏息许久的列莹此时才终于敢呼出一口气:“娘,我们回来了!”葛薇睁开眼睛,惊魂未定地审视眼前的景致,又望见萧誉白温和的笑颜,头一歪倒在了身边女儿的身上。 第128章 灵 芝 列莹惊慌失措地把葛薇的脑袋放平在地面,朱雀过来将葛薇检查了一番:“她在幻觉里困得太久,消耗太厉害。” 列莹抬头看了一眼朱雀,她发现葛薇时,她正困在自己一千年前的记忆的幻觉里。列莹不知道她在里面困了多久,经历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将她心上的男子和梁家的人杀了多少遍。无论是法力还是心力,都承受不起这样反反复复的折磨。“那怎么办?”列莹不清楚葛薇会不会有生命危险,但她的模样甚是憔悴。 朱雀想了一会儿,从袖子里掏出一棵灵芝。“那是——”萧誉白的声音引得列莹抬起了头,朱雀甚是无辜地看了萧誉白一眼。不用萧誉白继续说下去,列莹也看得明白,那棵灵芝是杳杳的真身,她平时化作人身帮萧誉白打理家务和照料花草,不需要工作的时候就化成真身住在花盆里保存体力。 “这事不能怪我。”朱雀小声地辩解,“我也不知道这小妖功力如此之弱,一把真火就烧得她妖力散尽、打回原形了。但是反正已经这样了,要等她重新修成妖不知道要等上几百几千年,不如用它来救人——救这只大妖吧。” 此时无人敢说话,萧誉白在众人的沉默中走上前,拿过朱雀手里的灵芝。他在葛薇身边蹲下身,掰下一片灵芝放到葛薇唇边。列莹将葛薇的嘴掰开,让萧誉白把灵芝放进她口中:“灵芝本为救人而生,就让它得归其所吧。” 列莹不禁低唤:“杳杳姐……” 在鹅羊环境稍作休息,待葛薇稍稍醒转,敖尨便催着离去。列莹还在犹豫应当先送葛薇和萧誉白回三清山,还是径自去东京。为人儿女在母亲刚刚脱险的时候径自离开似乎太过自私,但列莹心中着实牵挂桓淑。一路上横生变故耽搁了这么久,列莹唯恐错过了桓羲的寿辰。列莹没曾想到,此事她原本就连考虑的空间都没有,敖尨必然是要先送萧誉白安全回到三清山的,而她必然要搭乘敖尨的轻舟。 葛薇与萧誉白均在船篷中休憩,小海棠殷勤地烧了一壶热茶给二人沏上。葛薇对小海棠的到来十分吃惊:“海棠,你的修为尚低,不应跟着莹莹涉足险境。” 小海棠羞涩地笑了一笑:“娘,从前我到过的地方太少,想不到宋国竟然这样广阔,有这样多的城市和有趣的人。我觉得这一趟,真的很令人开心。”海棠脸上兴奋的模样,似乎已经忘记她来到此处的最初目的,是为了救身陷险境的葛薇。 葛薇微笑:“等你修为有了长进,不用再畏惧那些道士和尚,你要去哪里都可以。” “对了,娘,”小海棠坐在葛薇身边,挽着她的手,“娘和姐姐之前为海棠的名字很伤头脑,现在海棠自己想到一个,可以吗?”站在船篷外的列莹听到她的声音好奇地竖起了耳朵,听见海棠甜腻的声音说,“在潭州姐姐教了我一句诗,‘梨花院落溶溶月’,海棠觉得很喜欢,我想把自己的名字叫作‘花溶月’可以吗?” 葛薇沉思了片刻:“可是这首诗,是描写梨花的。” 一旁聆听的萧誉白开口道:“不如叫‘花棠月’,既优美,又符合海棠的身份。” “好啊,好啊。”海棠乐得眉开眼笑,不忘向葛薇投去征询的目光。萧誉白的建议葛薇自然接受,何况花棠月,真心是个很美的名字。 “花、棠、月。”敖尨听见列莹不自觉地念出了声音。列莹手里握着根草,无聊地拨弄水面,她忽然问起一件万分重要的事:“敖尨,你说朱雀到底为什么捉走萧道长,怎么这么容易就放我们回来?”从朱雀提出解救葛薇的方案起,这个疑问就萦绕在列莹的心头。 敖尨一愣,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兴许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尊卑有别,本来我料他也不敢伤害帝君。” 列莹奇怪地问:“他捉走萧道长,只是为了逗我们玩吗?”她不相信四方之神会有如此闲情逸致,以敖尨的聪明机智,这种解释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那么,只能是敖尨有所隐瞒。列莹锐利的目光锁定在敖尨的脸上,哪怕一丝的变化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但是敖尨镇定自若地指了指船篷里头:“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帝君。”列莹向船篷里面瞄去,三人正在其乐融融地谈天说地。萧誉白一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这件事似乎并未给他造成多大困扰,他也丝毫不放在心上。列莹的好奇心虽然重,但若让她去向萧誉白寻求答案,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敖尨,”列莹又想起另外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朱雀送我进入幻觉的时候,我看见天书。我知道那只是我的幻觉,但是我很担心,天书上说,东京会发生地震,然后沉没。”列莹不安地看向敖尨,希望从他那里得到只言片语的解释。敖尨是东京龙君,东京沉没这么大的事,难道他会毫无知觉吗? 敖尨目光直直地瞪着她,连列莹也分不清楚,那到底是对于未知的惊讶还是对于已知的惊恐。许久,敖尨扯起一个笑容:“不可能是真的,我受封东京龙君,职责就是守护东京。怎么可能将要发生这种事,而我却一无所知?”答案正如列莹所料,是列莹想要听到的,却是遭到质疑的,“那只是你的幻觉。天书概天之机密,怎么可能让你一介小妖看到?” 列莹一刻也不想再耽搁,将萧誉白、葛薇和花棠月送到三清山后,即刻催逼敖尨启程。敖尨不得不先将轻舟送还彭蠡龙君,再去闽江寻回他的轻舟。一来一去又耗了两日,列莹终于坐上敖尨的轻舟往东京出发,掐着手指计算一个月的期限已经超出了两天,桓淑大约早已回到东京等待。更可怕的是不知她是否将要错过桓羲的寿辰,后悔当时没向谢子孚问个清楚,桓羲到底是哪一日做寿。 见到列莹着急得浑身的毛都要竖起来,敖尨劝她睡一觉,一觉睡醒差不多就到东京了。列莹躺在船舱里翻来覆去,脑子里都是桓淑的事,哪里睡得着?她扑腾一下又坐起来,眼睛直勾勾盯着操船的敖尨:“敖尨,我怎么觉得你的船走得特别慢?” 敖尨苦笑:“我的轻舟可没有任何问题,是你太心急了。我说你就应该睡一觉,睡醒了就到东京了。你这样闹腾,我都没法好好操船,说不定就走错了路,又要耽搁上好几日呢。” 原来如此,原来是自己过于吵闹打扰了敖尨。列莹乖乖地说:“好,我不打扰你。但是我真的睡不着啊。” “我给你施个小法术,让你安心入睡吧。”敖尨的话一下子引起了列莹的警惕,她连连晃动脑袋,敖尨又说,“你有多少天没有好好合上眼了?你的眼圈黑得厉害,这样去见你的情郎也不好吧。” 列莹捂住了脸,说来也是,这大半个月来就没有好好休息过:“那好。”她在船舱里躺平,“但是你可不许偷懒让船走得慢了,快到东京的时候要赶快把我叫醒,别管我睡得多死。桓淑等着我呢。” 敖尨施了个法术,一道青烟飘入列莹的鼻孔里。渐渐地,列莹望着船篷顶部,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终于合上了疲倦的双眼。 第129章 不 遇 怀揣着马上要回到东京的喜悦,列莹的梦境里充满与桓淑相逢时的甜蜜。望见她脸上的笑容,敖尨几乎不忍唤醒她。如果能一直沉睡在美梦里,或许也是一件幸事。敖尨坐在列莹的身边,静静等待了良久,终于决心施法让列莹醒来。 列莹揉着眼睛,第一眼却不是看面前的敖尨,而是观察船篷外的天色:“现在什么时候了?是不是到东京了?” “到了。”敖尨把装着砚台的礼盒捧到列莹面前。 列莹捧过礼盒,小手珍惜地抚摸着,甜甜地对敖尨笑着:“这次,谢谢你。” 敖尨望着她的笑容发了一会儿愣,忽然笑道:“你要谢我时候多着呢。” 捧着礼盒列莹先赶回了借住的萧璃家,本来在此的沈冰和节子却不知所踪。家具和地板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看来她们离开的时间已不在短,临行前还把屋子各处收拾得干干净净。列莹打开柜子,她的东西都还在,好不容易搜集来的笔、墨、纸也摆放如故,还有最最珍贵的那颗灵丹。 列莹猜想她们是回了卫家,但列莹不是很确信,现在比起卫家她更应该马上赶到桓家去。现在青天白日,列莹知道桓淑不喜欢她翻墙入户,于是规规矩矩地请守门的仆人通报。桓宅的仆人对列莹多少有些熟识,坦诚告诉列莹桓淑确已经回来,请列莹稍等一会儿,便入内通报去。 想不到,列莹等了许久,那仆人回来却说:“哎呀,列姑娘。不好意思,淑少爷用过午膳就出门了。” 列莹心里一阵失落,尤其当她想到桓淑回到东京,一定先去找过自己,自己却错过了与他见面:“你刚刚不是说他在家吗?” 列莹并没有抱怨的意思,只是随口那么念叨,仆人却万分尴尬地挠着头,不停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列姑娘,是小的记错了。小的没注意,少爷是什么时候出门去的。” 列莹摇头:“没事。等他回来,你记得帮我告诉他,我来找过他。对了,听说你们家桓羲大人的寿辰近了,我能请问下,你们家桓羲大人,是哪一日过寿吗?”列莹想,自己不会这么倒霉已经错过了桓羲的寿辰吧。 “是明天。”真是凑巧,列莹一阵兴奋。不过桓宅看起来平静如故,并没有刻意妆扮起来。 既然桓淑不在,她只好回去等待。列莹没有想太多,习惯性地走向萧璃的住所。走在回去的路上,列莹方才想起自己是不是应该去卫家寻找沈冰,桓淑若是出去办事,恐怕没有那么早回来,也就不可能那么早来找她。但是,万一桓淑回来的早呢?列莹矛盾起来。思前想后,觉得还是桓淑比较重要。 回到住所,她先将屋子内内外外清洁了一遍,此时已日薄西山,仍然不见桓淑到来。列莹烧了一壶茶,坐在走廊下宽慰自己。若是再不来,恐怕就要天黑。他一定是有十分麻烦的事,到现在还不得回去吧。明日就是他爹的寿宴,他一定有很多事要处理。 直到夜色全然黑了下来,列莹才想,桓淑兴许不会来找她了。他一定很累了,但是,桓淑若是不来,甚至不知道她已经回来,明天她该怎么去参加桓羲的寿宴?难道要不请自来吗?列莹觉得自己脸皮子薄,若没有桓淑领着她,她真心不敢出现在桓羲的寿宴上。 还是她去找桓淑吧。 桓宅对列莹来说已经是熟门熟路,她先是趴在桓淑的屋顶上偷听,屋内没有其他人的声音,才跳下来敲敲门。不等人答应,列莹拉开房门闪了进去:“桓淑?”不在?难道真的忙到,连晚上都不能回来吗?还是说,他碰巧去找自己了?列莹赶忙溜回家,可是依然不见桓淑的踪影。 列莹有点慌了,桓淑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事?纵然这里是东京岛,以桓淑的家世和身份,想必是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但是列莹不能忍受这样提心吊胆地等待,顾不得夜色已深,她径自飞向了谢宅。总不至于,连谢子孚也找不见。 列莹在谢子孚的卧室外轻轻敲门,若是谢子孚在屋内,恐怕这个时候早已入睡,但若敲得太响,唯恐惊动了其他人。过了许久,才听到屋内有响动,列莹赶忙说:“姐夫、姐夫,是我。” 谢子孚拉开门:“列姑娘?”他穿着一身中意,随意披了一件外套,略显凌乱的头发显然是从睡梦中刚刚醒来。谢子孚踌躇着,他不知道该不该邀请列莹入内,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但在这深更半夜,两人这样站在门边交谈,被别人看到了恐怕好不到哪里去。列莹可没有他的顾虑,径自从谢子孚面前走了过去。 谢子孚也没瞧见她是怎么点亮屋里的灯的,谢子孚在犹豫之下关上房门,回头时她已经坐在了席上。列莹问:“姐夫,桓淑回来了吗?我今日去桓家找过他,仆人说他不在。我以为他回去了会来找我,可是一直也没有。” “是回来了。”谢子孚拎起案上的茶壶,发觉里面都是冷茶,便放弃了给列莹倒茶的想法,“他去找过你,但是列姑娘你这阵子去哪里了?” 列莹不好意思地说:“你说桓羲大人的寿辰要到了,我就在想给他送些什么礼物比较好。我去了很远的地方,去找寿礼。姐夫,桓淑是不是忙着筹备寿宴?” 谢子孚的回答略迟钝:“啊,是。寿宴筹备起来也是很麻烦的,桓羲大人公务繁忙,这些事全落在桓淑身上。他最近忙的,我都有许久不曾见到。” 看来她猜的不错。列莹不敢让谢子孚知道她曾经潜入桓宅,不好直问为何连晚上都不在。她忧心地问:“明天就是桓羲大人的寿宴了,桓淑他还不知道我回来了,我没有请柬,怎么去参加寿宴呢?”谢子孚心慌意乱地看着别处,列莹提议,“姐夫,我能不能跟着你去?” “我……”谢子孚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列姑娘,实话说,明日的寿宴我不去。其实我们谢家与桓羲、也就是我姐夫的关系并非那么融洽。所以我帮不了列姑娘,既然桓淑没有给你请柬,我劝列姑娘还是不要贸然去的好。” 谢子孚的反应,似乎有些古怪:“但是,我连寿礼都准备好了。很珍贵的,我特意去了岭南,才找到的它。” “列姑娘贸然出现,反而会令桓家的人觉得姑娘不懂礼节,对你和桓淑的将来是个阻碍。所以我劝列姑娘还是不要去的好,反正没有人知道你回来了。”列莹深知桓家有些人对她颇有微词,虽然谢子孚未必知道这些事,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其实礼物,晚一两日送到也不要紧。就说列姑娘千里迢迢赶去岭南为桓羲大人挑选贺礼,因为路途实在遥远,不慎错过了寿辰。这样既避免了失礼,又更能凸显列姑娘的孝心。” 谢子孚的这番话,竟然颇有桓淑的风格:“你们还真是亲甥舅啊。”谢子孚被列莹这句话说得摸不着头脑,列莹站起身客气地对他行了个礼,“姐夫你说的太有道理了,今夜谢谢姐夫的指点。不然明天,我恐怕就要出丑了。” 谢子孚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列姑娘赶紧回去休息吧。明日我会告诉桓淑你已经回来,他一定会去找你。” “嗯。”列莹不忘叮嘱,“明日我想要去卫家一趟,告诉桓淑不要来得太早,不过他明日那么忙,应当不会早来。沈冰不在我那里了,姐夫你知道这件事吗?” 谢子孚的神情说明他事先并不知情:“难道是因为衣澹回来了?也许衣澹去过那里,沈姑娘觉得不方便就搬回去了。”谢子孚如今与褚衣澹这位昔日好友生疏得很,从话语中都能听得出来。 列莹颔首,转身走向门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盯着谢子孚说:“姐夫,你明日不是不去寿宴吗?” 谢子孚脸色一变:“是,我是不去。但是我们家有人去,我会让他们转告桓淑。”列莹恍然大悟,再次道谢后出门离去。谢子孚只觉双腿发抖,赶紧坐下来扶着凭几。 第130章 凶 宴 自以为已将事情都交代妥帖的列莹美美地睡了一觉,自从踏上去往端州的路途,接连遇到梁家的悲剧、朱雀的陷阱,她的脑子一直处于紧张状态。在敖尨的轻舟上,借助敖尨的法术睡了异常漫长的一觉,但列莹竟不觉得轻松,兴许是她心中有有所牵挂的缘故。现在,终于能安下这颗心来。次日上午她醒得不算早,屋外的太阳已经照得整个东京城里的人和动物都懒洋洋的了,列莹不情不愿地爬起来,舔了舔爪子,摇身一变向卫宅出发。 今日天气甚好,东京比起三清山最大的优点便是冬暖夏凉,四季不甚分明。列莹步行到了卫宅,卫宅所处偏僻,素日少人,不知是否列莹的错觉,觉得今天的卫宅好像要更冷清一些。列莹向门房的家仆道明来意,家仆告知沈冰正在府中,便入内通报去了。 进入卫宅后,列莹判断之前的感受并不是自己的错觉,主人们人影寥寥,也嗅不到他们的气息。不知道是不是都赶去参加桓羲寿宴的盛事了,毕竟桓羲现在是东京炙手可热的大红人。 沈冰比分别之时面色红润了许多,一见到列莹先为自己的不辞而别道歉,继而给出解释:“列姑娘走后不久,有一名陌生男子来访,自称是房子的主人,问我为何会住在那房子里。我便将原委同他说明了,是列姑娘容留我在那里养病。” 果真是褚衣澹回来了,看来沈冰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那样也好,省得她多费口舌列莹颔首:“我也是鸠占鹊巢,那是我、我姐姐的朋友。他是个好人,应当没有令你感到不自在吧?” “没有,没有。”沈冰忙道,“那男子倒是好说话,说既然是列姑娘的朋友,好好在那里养病便好。但是既然是别人的房子,列姑娘又不在,我实在、实在不好意思鸠占鹊巢。列姑娘,是何时回来的?” “昨日。” “今天是桓羲大人的寿辰,卫家阖府上下,都去赴宴。列姑娘怎么不去呢?”沈冰询问得小心翼翼,列莹和桓淑的关系非同一般,此等要事不应缺席才对。 列莹听出她话中的探询气息,颇觉好笑,仍然认真回答:“桓淑还不知道我回来了。不请自到不太好,今天何等重要的场合,我还是不要去给他添乱了。”自问最不擅长人情世故的列莹,要她去面对桓淑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才真真教她为难。沈冰才理解地点下头,列莹又问:“卫绪——也去了吗?” 沈冰颔首。二人一面聊着一面走着,不知不觉已经离开沈冰的寝室甚远,在一道拱形门前,沈冰忽然停下脚步,伸手挡在了列莹身前。卫宅此时虽然冷清,那拱形门分隔出的院落里持续传出嬉笑之声。列莹发觉沈冰的脸色极不自然,心中已经猜到了几分,沈冰小声道:“前面是室主的住所,我们不便去打扰。”说完,沈冰转身朝过来的方向走回去。 之前被颍川室主折腾得险些丢了性命,沈冰难免对颍川室主心存畏惧。虽然观察沈冰的神色,此次返家后应当没有受到过多刁难,列莹仍旧关怀地问:“你回来后,室主有没有为难你?” 沈冰眼神复杂地看了列莹一眼,微笑着摇头。这个难以描述的动作,却令列莹不能断定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列莹劝道:“我还是希望你去明州找沈老板。他是你爹,他不会像卫绪那样虐待你。” “他就是沈老板,是梁祯,是你爹,也是沈老板。” 葛薇的声音蓦然响起在列莹脑海里。沈老板是她父亲的转世,纵然列莹知道人一旦转世,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都与从前彻底割裂了,却还是无法将沈老板当作平常路人看待。那么沈冰——算不算自己的妹妹?原本不想干预沈冰私事的列莹,忽然有些动摇起来。 过了午时,赴宴的卫家众人仍未回来,可见寿宴正进行得热闹。但列莹一心想着桓淑会去找自己,不敢在沈冰处逗留。虽然自己做菜不大好吃,桓淑却很喜欢自己下厨,列莹便买了一些食材,万一桓淑没吃饱,可不能让他饿着。 天色渐暗的时候,四菜一汤逐一上了桌,从腾腾冒着热气到慢慢变凉,列莹的心也一点一点凉下来。等待的时间太长,动摇了信念。她现在不是很确定,桓淑今天会不会来。可是昨日谢子孚已经那样说好,桓淑没有理由还不知道她回来了。 看着盛汤的碗上的最后一丝热气在黄昏的暮光中消失,列莹离开家门。 杏林,东京最大的酒楼,桓羲的寿宴正是在那里举行的。列莹走到了杏林外头,虽然已经逼近结业的时辰,杏林内外熙熙攘攘满是人头,看起来直到宵禁这些人也不会散尽。列莹内心感慨,桓羲的寿宴,排场果然不一般,想必桓淑正忙得焦头烂额。 然而走近杏林之后,列莹明显感觉到气氛的诡异,有女人的哭声,也有男人的叫骂。这断然不是寿宴该有的氛围,难道有人在桓羲的寿宴上闹事?这可难办,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出手制止。 出于好奇,列莹还是挤进了人群。杏林门窗大敞,围观的人群从大街一直挤到大堂,列莹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始终进不到里层。这时大街上忽然有人高喊:“让开、让开,室主来了!”室主?尽管东京有多位室主,列莹脑海里迅速出现的,是颍川室主的称号。人群很快分开,列莹看见一顶华丽精巧的小轿子落在街上,从轿子里急急忙忙钻出来一个满头珠翠的年轻女子,神色慌张地奔向大堂。 列莹见过颍川室主,虽然印象不太深刻,却觉得这女子断然就是她。随着颍川室主奔入酒楼里,人群为她分开两旁,列莹才看清大堂的地面躺着个人。卫绪,令颍川室主如此慌张的,列莹想不到别人。再一看在那躺着的人旁边站的,果然都是卫家的人。列莹忽然感到毛骨悚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颍川室主一言不发扑在卫绪身上痛哭出声,她一哭,方才停歇下来的哭声又起,楼里卫家的、或是别家的女人哭声连成一片,也不乏抹泪的男人。列莹抓住旁边的人的手臂,吞吞吐吐地问:“这是、这是怎么了?” 那人皱着脸摇了摇头:“那是当今驸马、卫家的卫绪公子,失足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 与她的猜测相去不远,但列莹心里还是像被什么重重撞击了一下:卫绪死了,沈冰怎么办?她马上晃了晃脑袋,卫绪的死,对沈冰而言难道不是解脱吗?可是,列莹竟然能想象得到,沈冰会如何的伤心欲绝。 如果她现在出面,给卫绪渡几缕元气,卫绪不会死也说不定。然而—— 列莹并不是怕被熟识的人发现她,只是有点不想救他。虽然沈冰会伤心,很多人会伤心,但若卫绪不死,沈冰的痛苦就会一直延续。列莹悄然退出了人群,她不想救他,但若在那里站下去,她或许、或许无法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 第131章 歧 路 逃也似的离开杏林,一路奔回家里只想躲起来歇口气。列莹一进到家门即坐了下来,四肢瘫软,一个无关之人的死亡,竟然令她如此忐忑。列莹吁了一口气,连门也顾不得去关,仰头躺在地板上。 卫绪死了,沈冰会怎么样? 列莹的脑子里绕来绕去只有这个想法,此时她已经记不起桓淑、记不起别的一切。她知道沈冰在卫家的处境,纵是卫绪令她痛苦,也只有卫绪能够给予她保护。如今,沈冰会不会被赶出卫家?那样倒是正好,她就可以劝说沈冰到明州去,与沈老板团聚。 只是列莹觉得,这样完美的结果,往往都不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手臂支撑着脑袋,望向敞开的门外。那淡蓝的颜色,是月光赋予大地的妆容。现在是什么时辰,外头是如此寂静。不知杏林里,是否也已经沉寂下来。列莹想了一下,起身走出门外,这个时候她应该去卫宅看看,她不打算与沈冰相见,但是,至少知道得沈冰目前的情况。 隔着一座座屋顶远远望见卫宅,便是一片灯火通明。在宵禁的深夜里,卫宅的灯烛和人声一起在半座东京的上空环绕。列莹悄悄潜进沈冰的寝室,不出意外不见沈冰的人影。她嗅着沈冰的气味寻找,此刻人们都集中在前院的各个厅堂和庭院里为卫绪的死烦恼或哀泣,列莹变身狐狸钻到房梁上向下探寻,在一片愁苦的面容中,找到沈冰苍白的脸。 她悄然躲在沈夫人侧后方,面无表情,双眼无神地对着地面,没有像颍川室主那样放声痛哭,也没有像别的人那样流泪哀泣,她只是木然地,仿佛一只幽灵般静静坐在他们的世界之外。她绝非不悲痛,像一根针缓缓扎入列莹的心,针尾的线绕了一圈又一圈,把列莹的心狠狠捆了起来,列莹知道她的痛苦,可是她能给予的,只有同情。 卫绪的尸体停在偏厅,颍川室主、他的母亲和几位年长的兄弟守在那里,列莹猜想,沈冰也许是不够资格坐到他的身边。看起来,卫家上下还沉浸在悲痛中,无人为如何安置沈冰打算,也许根本没人记得起她的存在。 回到卫宅的屋顶上,列莹蹲着静静发呆。深秋的海风很凉,甚至穿透她厚厚的皮毛,刺激她的毛孔。小小的爪子无声地踩在焦黑的瓦片上,向着桓宅的方向奔去。 桓淑睡着的时候,房门是拴上的,列莹一扇窗户、一扇窗户的检查过来,终于用毛茸茸的爪子拉开了一扇窗。她没有将窗户完全拉开,担心弄出太大的声响,只拉开一道够她钻进去的缝隙,便一跃跳进了房间里,忽然“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吓得列莹连连跳开。她竟然不慎撞翻了案上的器皿。 如此动静,当然惊动了熟睡的桓淑。桓淑吓得一跃而起,漆黑的房间里只望见窗户边隐隐有什么东西,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要拿东西去砸还是要大叫,那东西就用他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叫道:“桓淑,是我。” 桓淑一怔:“莹莹……”列莹摇身一变,现出婀娜的少女身姿,走到桓淑榻边。她侧身坐在榻上,伸出双手搭在桓淑的被子上。“吓死我了。”桓淑低声说道,握住了列莹放在自己腿上的小手。 “对不起……我没料到窗内有案,不小心……吓到你了。”列莹愧疚得连话都说不顺当。这几日桓淑是那样繁忙,在父亲的寿宴上又发生了不幸的事,桓淑的疲惫和郁闷可想而知,恐怕他有很多个夜晚不曾好好休息,好不容易能够有个安眠,竟然又被她惊扰。熟睡的时候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醒,连狐狸都知道有多么吓人。 大约对列莹的行为还是有一点生气,他没有如列莹以为的那样安慰她,而是问:“你怎么自己来了?” 列莹本告诉他自己有多想念他,望着他黑暗中闪烁的目光一会儿,又道:“我回来了,我怕你不知道。” “我知道,小舅舅告诉我了。” 是的,他应当知道的。列莹的心里莫名地很不是滋味:“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很忙,莹莹。今天——” “我知道,我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列莹想说些表达哀悼和安慰的话,可死掉的卫绪又不是桓家人,对桓淑说这样的话似乎不妥当。但卫绪死在桓羲的寿宴上,桓淑心里定然是不舒服的,只是列莹想来想去,不知道这种情绪该当叫什么。“你爹的寿宴,发生这种事,你们是不是很不开心?”自己的问题真是多余,但她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于是小心翼翼地发问。 桓淑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如此简单的回答,更显得他有多么不快。他这时才想起往另一侧挪了挪,给列莹让出空间,道:“天凉了,坐到被子里来。” 其实她不怕冷,但毫不犹豫地脱了鞋子,钻到桓淑的被窝里,她只想靠他近一些。桓淑躺过的床褥暖暖的,列莹依偎在他身上,桓淑迟疑了一下,从她背后伸过手轻轻揽住她的肩。列莹喃喃道:“我刚刚去了卫宅,我担心沈冰。” “她怎么样了?”桓淑问得漫不经心,列莹感到他对沈冰的事并不是很感兴趣。 列莹将原本想说的话在心里整理了一遍,简明扼要地说:“她看起来并不好,但我担心的是卫家的人会如何安置她。” 桓淑叹了一声气:“颍川室主恐怕不会让她在卫家待下去了。这样也好,你也不希望看到她跟卫绪纠缠不清——其实大家都不希望。” “那我们把她送到明州,好吗?”桓淑的回答好容易多了几个字,立刻让列莹兴奋起来。桓淑没有说话。等了许久,列莹不解地从被窝中抽出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她知道桓淑不开心,她想要让他微笑起来。 桓淑偏过头阻止她幼稚的行为:“随你。但是,我觉得并没有那么容易让她离开,让她放弃在卫家享受的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列莹自问不够会看人,她不想评价沈冰的为人:“可是她在卫家,哪里是享受,分明是受罪。” 桓淑握住她的手,摩擦着她的指关节:“你不了解她,莹莹。每个人都不一样,你不在乎荣华富贵,但是她在乎。有绫罗绸缎、有折扇熏香,这些都可以不劳而获,受一点皮肉之苦又有何妨?你一心让她回到沈老板身边,沈老板给得了她这些吗?”列莹摇头,“沈冰也知道,他给不了。” 列莹思索了片刻:“你的意思是,沈冰她不会愿意离开吗?可是,颍川室主也容不下她,她怎么在卫家待下去?” “卫绪死了,还有卫偕、卫俦、卫家那么多兄弟,凭她的美貌,再找一个依靠有何难?” 列莹嗤笑,也许沈冰贪恋富贵,但桓淑话里的沈冰,竟与□□一般模样,这断然是错误的。可是人品这种东西,在事情发生以前,是无法有力证明的。列莹不会说“沈冰不是这种人”这样的话,但桓淑已经听出她的质疑。列莹抚着他散落的头发,终于想起了那件最重要的事:“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离开这么久?” 桓淑顺着她的话问:“为什么?” “我去给你爹找寿礼了。”看到桓淑惊奇的目光,列莹愈发骄傲,“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你爹的五十大寿要到了?你说过你爹喜欢书法,我特意去问了人,收集了珍贵的湖笔、徽墨、和纸,千里迢迢赶去岭南的端州就为了寻一方好砚。我终于找到了,但是,回来的途中发生了一些事……”列莹打算将自己没赶上寿宴的缘由解释给他听,才讲到了开头,听见桓淑已经哈欠连天。虽然有点气恼,一想到桓淑满身的疲惫,只好体贴地说:“你困了就睡吧,这些事我明天再跟你说。” 困极了的桓淑也不再同她客气,搂着列莹娇小的身子,转眼进入了梦乡。被他搂在胸前的列莹两眼炯炯有神地睁着,她睡不着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一动就惊醒了桓淑。列莹默念口诀,施放出一个安神的小法术。 第132章 相 别 迷迷糊糊中觉察到窗外晨曦,列莹困倦地眨了眨眼睛。埋头在桓淑颈窝里,吸着被窝里透出来的浑浊湿热的空气,列莹小心翼翼地别过身,想要换口新鲜空气。当她刚一开始动作,桓淑便从睡梦中醒来,他尚未睁开眼,一手从自己身边搭向列莹腰部。过了片刻,他才慢慢地睁开睡眼,望着列莹观察似的瞪着他的眼神,露出微笑。 “天亮了。”他说。 “等下我偷偷溜出去,不会给人看见。”列莹依依不舍地抓着他的头发,在指头上缠绕。 桓淑笑着点头,望着列莹的眼中尽是缠绵的情意:“莹莹,我实非有意不去看你,这些天,实在是太忙了。”列莹摇头,表示自己不介意,“卫绪在我们家的宴席上出事,今日我还要去卫家吊唁。那之后,我得离开一段时间。” 离开?他不是刚刚才回来吗?列莹不理解地看着他:“去哪里?明州?” “嗯。”桓淑解释,“此次寿宴,新上任的明州市舶使派人送来了大笔厚礼,我爹说,必须得我亲自登门拜谢。你知道与明州的关系,对东京有多重要。”东京是以贸易为生的邦国,而宋国就是东京最重要的贸易对象,明州是宋国最重要的门户。 “那也不必急在一时。” “因为市舶司的人,下午就启程返航,我须得同他们一道。我爹早几日已经命人将回礼备好,都是他和女王亲自选定的,所以这一次,我背负的不是桓家的责任,而是女王的使命。”从女王即位以来,桓淑越发地受到重用。也许也正是从女王即位以来,列莹越发地少与桓淑团聚。 列莹不想让桓淑觉得自己不识大体,但她也舍不得桓淑:“我可以跟你去吗?我可以顺便去看看阿璃,很久没见到她了。” 列莹觉得自己的要求正当,理由充足,但桓淑仍然拒绝了:“那是市舶司的人,我不想令他们觉得我是轻薄之人。和明州市舶司打交道的事务,慢慢就会聚集到我手上,这原本是我堂舅谢子静的工作,是他在有意栽培我。以后,我会像子静舅舅一样,成为东京举足轻重的人物。”桓淑握住列莹的手,“如果有一天我成为了参政,你就是参政夫人。” 从桓淑闪亮的眸光中列莹似乎看到了风光的未来,她知道桓淑可以做到,他是如此勤奋、上进、机敏。有桓羲、谢子静和女王殿下的提拔,他所说的一切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列莹望着他的脸,甜甜地叫了声:“参政大人。” “参政夫人。”桓淑笑着回道。 列莹拉过他的手紧紧握住:“可是,等你步步高升,喜欢你的姑娘会越来越多,你会不会不喜欢我了?”列莹确信男人都是花心的,不管在宋朝还是东京,有权有势的男人即便不置几房妾,也会到秦楼楚馆寻花问柳。列莹并不十分地在意这个,一辈子那么长,没有人可以始终一心一意只爱一个人,只要他心里有自己就足够。就像列莹的爹,即便他和娘曾经那样相爱,也不妨碍他娶妻纳妾,儿女成行。 桓淑忍俊不禁地揉了揉她的额头:“不要瞎想。” “如果有一天你喜欢别人,你一定坦诚告诉我。”列莹真诚地望着他的眼睛,眼眶里有些微红色的血丝,或许是没睡饱的缘故,“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了,我也不勉强你。但是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不喜欢人家骗我。”桓淑凝视着她,久久不语。 独自回到家中,列莹方才忆起她好不容易凑齐的珍贵的文房四宝,没来得及交给桓淑,甚至忘记了告诉桓淑。桓淑没有告诉列莹他何时起航,但既然要先去卫家吊唁,总不会出发得太早,列莹觉得无论如何自己还是要去送送他。午时刚到,列莹就来到了港口,可是码头的人告诉他,明州市舶司的人搭乘的船,一早就出发了。 列莹把文房四宝装进精美的盒子里,抱着来到谢家。比起自己贸然登门送礼,还是托付给谢子孚比较好。 “你见过桓淑了?”谢子孚的神情略有些吃惊。 列莹点头,她当然不能说昨夜是与桓淑共度,只道:“我昨晚在桓家等了许久,直到他们散席回家。桓淑说,今天要陪明州市舶司的人回明州,都没来得及休息几日。早上我本想去给他送行,可是到了码头,人家说船早就走了。” 谢子孚的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明州市舶司的人是贵客,桓淑需要同他们拉好关系。列姑娘,不要太责备桓淑冷落了你。” “我不是怪他,我是、我是——”列莹的语气充满小女儿般的委屈,也许那是心疼桓淑的劳累。列莹把礼盒推向谢子孚那边:“这是我给桓羲大人准备的寿礼,没来得及送上去。但是姐夫你说过,我贸然造访不太好,能不能请姐夫你帮我送到?” “好。”谢子孚回答得有些犹豫,望向那一只硕大的礼盒,“我能知道,列姑娘送的是什么吗?” 列莹把礼盒放倒,礼盒撞击地面发出“嘭”地一声,可见十分沉重,难为列莹居然抱着这只礼盒走了大老远的路到谢宅。列莹把盒子打开,呈现给谢子孚:“文房四宝。这些不是寻常的文房四宝,姐夫你可以告诉桓羲大人:这是湖州制笔名家制作的罕见名笔、这是传世的李廷珪墨、这是我特意从岭南寻来的端溪贡砚、这是——当然,只是普通的和纸。” 虽然谢子孚对文房四宝算不上有研究,但从列莹的介绍听来便知前三样都是稀罕之物,尽管不知道这小丫头是从哪里弄来的,看得出来列莹十足用了心。谢子孚用心记下,复述了一遍列莹的介绍:“列姑娘的心意,我会帮你好好转达。”列莹开心地点头,谢子孚又道:“昨日我收到阿璃的信……” 列莹一怔,萧璃没有寄过信给她,她都已经忘记,自己此次跟来东京的目的,是催促谢子孚尽快回明州:“她说了什么?催你回去了吗?”谢子孚脸上的尴尬证实了列莹的猜测,列莹忽然觉得心虚起来,自己竟然把萧璃母子的事抛在脑后。列莹支支吾吾地说:“姐夫,阿璃她……你不能把她们母子就这样丢在明州啊。” 谢子孚勉强一笑:“是。我会向堂上再提,去明州的事。”他的语气,那么没把握,“阿璃现在借住在沈老板那里,她虽没有明言,一定是手头拮据。可惜我不知道桓淑今日要去明州,没能托桓淑带些钱去。不过过几天还有人会去明州,只能委屈阿璃多等几日了。” “你不亲自送去吗?”几日过后,尚且要托付别人。有时列莹觉得,谢子孚这个姐夫当真还不如褚衣澹。谢子孚脸色煞白,假装漫不经心地别过头,避开列莹的眼神。 “姐夫,”列莹唤道,“褚衣澹回来了,我是不是该将房子还给他?”这两天满脑子都是桓淑的事,列莹甚至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尽管自己没有遇到,毕竟褚衣澹已经上门,这是他留给萧璃的屋子,自己如此鸠占鹊巢好似不合适。 谢子孚的脸瞬间更白了,只要提到褚衣澹的名字,他的内心便无法安宁:“如此——我帮列姑娘另寻个住处吧。”虽然褚衣澹应是不介意,他和列莹却介怀得不得了。 “不用麻烦姐夫了。”若是桓淑在就好了,列莹想。她并不希望给谢子孚多添麻烦,作为一只狐妖,她有在任何地方生存下去的能力,房屋并不是必需的:“我可以暂时借住到朋友家。” “沈冰?”桓淑不在,据谢子孚所知列莹在东京的朋友好像并不多,“如今恐怕不太方便。”谢子孚指的是卫绪之死,卫家上下正乱成一团。 列莹只是随口编个托辞,却不想谢子孚联系到沈冰身上了。纵然真的要借住他人那里,列莹也断然不会去寻沈冰,卫宅的气氛着实古怪。列莹又道:“不,我有另外一个朋友,他住在附近的岛屿。我可以等桓淑回来的时候,再回到东京。” 东京境内大大小小的岛屿不少,谢子孚并未起疑:“那恐怕多有不便。其实我赋闲在家,有的是时间,帮列姑娘找个栖身之地,并未给我添什么麻烦。”列莹知道他有的是时间,只是不想让他因此破费。 第133章 风 暴 列莹掰着指头计算桓淑出发的日子,算来已是第四日,桓淑应当到了半途。列莹坐在海边仰望着海天交界之处,不知不觉那边的天色愈发昏暗,列莹以为是天黑了的缘故,现在天边乌云的形态逐渐清晰起来,异常骇人的狂风险些把列莹从岩石上卷走。 列莹急忙跑回树林里,头顶的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外围的树木似乎要被连根拔起。列莹听说过台风这么回事,但现在是秋冬之际,不应该有台风。不知道这场风暴范围多广,正在路途中的桓淑会不会遭遇风暴?对航行中的船来说,没有比大风更危险的了。列莹连忙掏出传音螺:“敖尨、敖尨,你看到了吗?大风!” 传音螺大约不在敖尨手边,过了许久也听不见敖尨的回复。列莹望着越来越高的海浪,风已经不是在树林中穿梭,简直想要正面摧毁这片树林。栖身的树木随时会被连根拔起,列莹跳下树枝,躲在树干背后。她握起传音螺用咒语试了又试,终于听见敖尨的声音从传音螺中传来:“我知道。你在哪里?”敖尨许是听见了传音螺这头可怕的风呼啸的声音。 “我在岸边,”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桓淑他在去明州的路上,他的船会不会出事?”列莹的语气焦灼得仿佛自己的尾巴被点着。 没有等到传音螺传回的声音,列莹急切的目光中亮起一抹金色,一条金龙穿破海面直入乌云,在浑浊的天海之中,连它身上的金鳞都显得黯淡无光。列莹跑出树林,敖尨的人形随后落在她面前的岩石上,向列莹伸出手:“走。”张开手掌,他的掌心里躺着一颗直径半寸的透明珠子,那是辟水珠。 列莹毫不犹豫地抓过辟水珠塞进口中,近岸边皆是礁石,她要飞到远一些的海面入水。可是风力太大,她刚要尝试逆风而起,被大风一巴掌拍回岸边,连连退了数步。敖尨一惊,赶忙抓住了她的手臂,一齐向海面飞去。 进入龙宫地界,列莹双脚落地,只觉一阵头昏眼花。她将辟水珠吐出来,不客气地扶着站在她前方半步本要离开的敖尨的肩膀。敖尨诧异地望着她,顺便接过她手中的辟水珠:“你的法力变弱了。” “不是我法力变弱,是这风太强。”列莹紧张地问,“敖尨,风暴会不会影响到桓淑的船?”敖尨只是看着她,不回答,列莹的心里愈加不安:“你带我去看看。”列莹很少这样不客气地要求别人,但是此时此刻,她无法想象那一船的凡人要如何对抗这样可怕的风暴。 敖尨淡淡地说:“这场风暴会影响到很多船,我不能一一去救。” 列莹叫道:“我只要你救桓淑的船。” “那不公正。”他是守护整片海域的神仙,不能对辖境内的人或事物有所偏爱,“何况他已经走了五天,早已不在我的海域内,我没有权力去救。” 敖尨职责所在,列莹似乎也能明白,但是,难道她要对桓淑的险境袖手旁观?“那这样,你用轻舟送我去桓淑身边,你不要动手,我来救。” 敖尨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列莹,纵然你平日有救起一艘大船的法力,现在我却怀疑你的能力。你的法力比往日弱了许多。” 列莹一愣:“最近餐风露宿,确实有些累人。”从褚衣澹的房子里搬出来后,她就住在树林中。对她一只小狐妖而言并没有什么不方便,但树木草丛比起高床软枕来总是差那么一些。最大的麻烦是食物,列莹虽是狐妖,从小只吃熟食,她身边的钱所剩不多,懒得狩猎的她一天减少到只吃一顿。列莹激动地抓住他的衣袖:“可若不去救他,这么大的风暴,他完蛋了啊。” “我不知道这场风暴的范围有多广,他所在的地方未必危险。”敖尨解释道,“你被人赶出来了?我这龙宫虽小,房间却也不少,你可暂时住下。” “你也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危险!”列莹几乎喊了起来,失礼的表现令敖尨瞪大了双眼,列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声音随即弱了下来,近乎哀求地说,“带我去吧,敖尨。万一、万一他遇到危险……” 敖尨冷冷看着她,他生气了,列莹忍不住懊悔起来。她不应该对他发脾气,若是敖尨生气不肯帮她,就连救桓淑最后的希望也失去了。列莹难过地望着敖尨,也许马上道歉可以挽回,但是、但是—— “你先吃点东西,我再带你去。”敖尨不咸不淡地抛下这句话,转身朝龙宫内走过去。 列莹忙不迭地追上他,虽然道歉的话最终也没有说出口,这三个字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亏欠:“谢谢你。”敖尨轻轻地“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列莹知道他是真的在生气,但是她不介意,只要他肯帮助她救桓淑。 龙宫日常的吃食自然以海鲜为主,虽然列莹很疑惑同是水族他们怎么吃得下口。但想到在他们的世界里,妖是妖,动物是动物,似乎也不那么难理解,至少敖尨是不会介意吃掉这些海鲜的。奇怪的是今天的案上,却多出了许多蔬菜水果,和一整只肥美的烧鹅。 “这么多,我可吃不完。”这些日子来吃得太少,她现在确实饥饿非常。列莹并不去碰案上的蔬菜水果,就着一碗汤汁,直将整只烧鹅啃掉了三分之二才消停下来。她抚着圆鼓鼓的肚子道:“饱了。” 龟主簿指着她面前的汤:“狐姑娘,这汤可一定要喝。听龙君说你妖力大减,老臣特意配了这碗汤,可以强身健体。” “我妖力削弱,只是因为饿的。”列莹说着看向敖尨,“现在我吃饱了,妖力是不是恢复了一点?” 敖尨不屑地扯了下嘴角,列莹立刻不高兴地拉下脸。想到今日是自己失礼在先,还有求于人,便把到了嘴边的话吞回肚子里,勉强露出正常的表情。龟主簿已经拉过她的手腕把起脉来:“哎呀呀,哎呀呀,若不是狐妖的脉象和人类大相庭径,这应当是喜脉。” 列莹猛地抽回手瞪着他,再扭头看看敖尨,他一脸镇定自若。也是,毕竟这喜脉和他并无半点关系,他自然没必要有所表现。完了,列莹登时觉得完了,毕竟,她和桓淑还没有成婚。列莹把手重新伸到龟主簿面前,龟主簿会意再次按住她的脉搏,仔细诊脉后回道:“狐姑娘,确是喜脉。” 列莹的脑子飞速转动起来,地震中吞掉丹药的事重新闪现在她面前。是的,她已经吃掉了一颗丹药,这件事几乎已经被她遗忘。那么,这个孩子是什么时候怀上的?前几日她潜入桓淑家中,并未与桓淑发生什么,难道说在桓淑去临安之前,已经怀上这个孩子?她带着身孕远赴岭南捉鼠妖、鹅羊幻境遇险境,他竟然还平平安安待在她的肚子里。真是个命大的孩子,列莹不禁想。 “你还要去救桓淑吗?”发觉她已经完全沉浸在另外一件事情之中,敖尨忍不住出声询问。 敖尨不知道怀孕对列莹来说算不算喜讯,至少从列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喜悦:“去,现在更要去了。我绝对不能、绝对不能让他死了。”一瞬间桓淑在她心里最重要的身份已经变成了她孩子的父亲,这个身份也许比恋人要沉重几十倍。 龟主簿插嘴道:“狐姑娘有孕在身,妖力虚弱,应该好好调养身子。” “不行。”如果孩子的父亲都死了,她还要孩子做什么?列莹已经站起了身,“多谢龟主簿提醒,但是我非不去可。敖尨,事不宜迟。” 第134章 破 浪 轻舟平稳轻快如行于平静无波的水面之上,列莹从轻舟内部举目望出去,却见黑云欺压、滔天骇浪。在这样的风暴之中,不知有多少船只要被掀翻。列莹神情凝重,轻舟再快,赶上桓淑的船尚需个把时辰,而这风浪早早就起,不知道桓淑可还安好。列莹越想,越是惴惴不安。 “找到了,”船篷外操舟的敖尨忽然叫了起来,“是那艘船。” 列莹连忙钻出船篷,只见一艘未升帆的大船在大浪叠起的海面上摇摇晃晃,附近并无岛屿可凭依,大船孤独地在辽阔的海面上前行,驶向乌云与深蓝海面的交接之处。此处的浪似乎比来时的路上要小一些,也不足以对那样巨大的船只造成威胁,列莹倏然松了口气。若将轻舟靠得太近,船上的人便有可能看见他们,难免心生疑窦。因此远远地,敖尨就令轻舟停了下来。 列莹面朝大船的方向,开始施法,突然敖尨将她拉到后面,自己走上船头:“还是为你腹中的小妖节省点妖力吧。”列莹不禁有些想笑,本想夸赞他的体贴一番,话未出口,眼前亮起一片柔和的金光,敖尨的龙身从金光中脱出腾起,向着踽踽独行的船只飞去。敖尨的身影在飞行的过程中越变越大、越变越长,密集的小石子般的雨点尚未砸落在他的金鳞上,仿佛就被淡淡的金辉蒸发。 必然是人类看不见他,他才敢离那艘船那么近。龙首潜入水中,列莹只看到一条细长的光带在水下蜿蜒,不一会儿从水中钻了出来,从上方俯视船只。接着,整个龙身都从水中钻了出来,从船的上方飞过,在船的另一侧钻入海水。如此环绕船只飞行数遍,敖尨自海面腾空而起,向着轻舟飞来。 海上的风浪丝毫不见小,列莹望着那船,在海浪中摇摇晃晃,并无什么变化。敖尨落在轻舟上,见列莹脸上挥之不去的忧色,道:“有我的龙息相互,那船沉不了。” 列莹一下子放下心来,看向敖尨用力地点下头:“嗯。” 看着她轻松的笑容,敖尨习惯性地回以微笑。可是笑容刚刚出现在脸上的一瞬间,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列莹注意到他的笑脸骤然凝固,然后带着一种说不上是高兴或不高兴的神情,漠然钻入船篷。 列莹跟着进入船篷,敖尨靠在凭几上,枕着坐垫休憩。虽然他的法术看起来简单,或许消耗很大也说不定。列莹不敢怠慢,连忙倒了一碗热茶毕恭毕敬地捧到他面前。敖尨被她突如其来的殷勤吓了一跳,目不转睛地盯着列莹,一面伸出手去将她捧的茶接了下来:“接下来,你要随我回东京,还是要我送你去明州?” 列莹不好意思地笑笑:“既然都到了这里,不如我们去明州玩玩?” 敖尨嗤笑:“玩玩?我可不想耽误你会情郎。” 列莹嘻嘻笑着,这些日子以来着实给敖尨添了不少麻烦:“敖尨,我知道你什么也不缺,所以我也不说报答你的话。但是,真的很感谢你。”列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这样吧,别的我报答不了,我给你介绍个姑娘。前次我们在三清山见到过的,陈华音怎么样?” “陈华音?”敖尨对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印象。在三清山见到过的,除却列莹母女和已经化为灵芝的杳杳,记忆中也只有列莹家门前的那棵海棠树而已。花棠月,旖旎的名字令人记忆犹新,明艳的美貌也令人过目不忘。 看起来敖尨果真有兴趣,列莹开心地介绍道:“就是那只娃娃鱼啊。”敖尨一口茶险些喷出来,那娃娃鱼长得什么模样他都已经不记得了。既然如此,外貌的问题就不再重要,因为他不记得的那一定不是什么姝色佳人。列莹奇怪问:“怎么?你们都是水族,很般配呀。不要因为我说过那娃娃鱼的坏话,影响了你对她的印象,其实陈华音并不坏,只是我们不大相处得来。” 敖尨连连摆手:“不需要、不需要。我堂堂东京龙君,天庭的仙女、龙宫的水族都是司空见惯,什么美貌的女子找不到?哪里轮得到你献殷勤?” 话虽不大中听,也是实情,列莹并不感到生气,坐在敖尨对面靠着拿起抱枕:“也是。单是凌霄仙子,也比那陈华音美貌不知几倍。” 轻舟在风平浪静中一路行至明州,列莹在舟中沉眠了不知多久。救下桓淑的船后,她的心格外的安宁。睡梦中到了明州,列莹一路飞奔寻找桓淑,竟然就在港口不远的街道上发现了桓淑的身影,列莹大声叫出他的名字,开心地扑了上去。为什么异乎寻常的热情?因为她要带给他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没有一次见面像这次这般重要。 敖尨没有唤醒列莹,轻舟在明州海边停留了许久,一直到列莹自然醒来。明州城阳光灿烂,昨夜的风暴或是没有影响到这里,或是早已消弭。列莹坐在席上发了一会儿呆,方才揉了揉脸,迷迷糊糊地走出船篷。 “敖尨,”列莹站在船头,回头,“等我成亲的时候,可以邀请你吗?” 隔着船篷,敖尨站在轻舟的另外一头,微笑地点下头:“看来我又要备一份大礼了。”列莹笑眯眯地望着他,龙宫里的奇珍异宝一件件从她的眼前飞过,不知敖尨会送哪一件给她,还是会特意再寻一件?邀请东京龙君参加她的婚礼,还有额外的收获呢。 阔别数月的明州城,因为冬季的来临似乎更热闹了一些,列莹记得这应是到了吃螃蟹的时节。她不在港口上岸,否则兴许能遇到刚刚回港的船只,买到最新鲜活跃的螃蟹。列莹凭着记忆往桓淑的叔父桓诗家走去,两个男子挑着一大筐螃蟹从她身边经过,竹筐经过的地方留下湿湿嗒嗒的水滴。列莹将那人叫住,问:“你们这螃蟹卖吗?” 男人放下竹筐:“你买多少?这螃蟹带回家吃的,你要是买的少,我就卖你一些。” 列莹笑笑:“我买的不多,你帮我拣十只新鲜的吧。可我没有篮子。”列莹忽然发现。 男人思索了一会儿,让年纪轻的那个同伴去找只篮子来:“螃蟹我就便宜卖给你,不赚你这点钱,篮子我可要算你钱的。”列莹点点头,拿出所剩不多的钱袋。 这一年多来和人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过去的整一百年都要多,她学会的最重要的与人打交道的知识,就是上门拜访一定不能空手。桓诗也许不在意她这几只小小的螃蟹,但是至少让桓家长辈感受到她的心意,更重要的是,让桓淑看到她对他们的上心。 一路上列莹设想了一百种当桓淑得知这个消息后的反应,不过设想来设想去,总归是和自己一样,惊多于喜。毕竟他们还没有成亲呢,列莹有些担忧地想。她吞下那颗丹药,只是一个偶然,并没有想要这么快就迎来他们的小孩。她还没有准备好,也许,也不是很喜欢小孩这种生物。 列莹小心翼翼地叩响桓宅的门,港口附近的这一片区域总是这么安静,或许东京人成天都在忙着四处谈生意。不知开门的,会是仆人、是桓诗、还是桓诗?想到开门的或许是桓诗夫妇,列莹心里头便有些紧张。扣了几下,便听到里面有人应门,很快就有人自门后将大门开了一道缝,恰露出门里人的脸,一个普通的男仆的脸。 列莹感到松了一口气,忽然间又有些失落,如果是桓淑就好了,她这样想。列莹定了定神:“请问,桓淑在吗?” 仆人脸上闪过一丝疑惑:“桓淑少爷?他不在。” 列莹的心好像又往下沉了一些:“哦——这个,是送给你家老爷的。麻烦你帮我转告桓淑,我在沈老板的客店等他,我叫列莹。” 仆人看着列莹手里的篮子,见到她已经将篮子递过来,伸手去接了篮子:“好。列莹姑娘在客店等他?”仆人向列莹确认一遍,虽然漏了沈老板几个字,但是只要提到客店桓淑便能够明白。 第135章 云 泥 谢子孚和列莹离去后,萧璃便将原先谢子孚租来的院子盘了,搬到沈老板客店里。她在客店里帮沈老板做事可以抵食宿,也方便照顾阿宝,节约不少支出。列莹将身上所剩不多的钱买了十只螃蟹送到桓诗家,也没有多余的可以带给沈老板和萧璃母子,她经过赌坊门口,远远望着沈老板的客店,冷清的门户和喧闹的赌坊对比鲜明。 “列莹?”“嗯?”奇怪地转头,赌坊伙计薛凡拎着铜锣正来到门口。薛凡年纪才只十八九岁,但是在赌坊打工的时间已经很长。沈老板的客店虽挨着赌坊近,但列莹平素从来不进去赌坊,鲜少遇见他。两人简单打了声招呼,薛凡站在大门外开始敲起锣来,列莹赶忙捂着耳朵逃开。 沈老板的客店仍然是一位客人都没有,萧璃留下来长期帮忙后,沈老板就辞退了原来的厨娘,现在整间客店只有两个人——算上阿宝,应该是三个。列莹到时,只有坐在柜台后面,低着头讲话,想必阿宝也正在柜台里头。 “阿璃。” 萧璃抬头,看着从耀眼的阳光中走进昏暗的客店里的列莹,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莹莹,怎么突然回来了?”问完,她才想起柜台底下的阿宝,弯腰将他抱到柜台上。阿宝比列莹走的时候,又长大了不少,小鞋的鞋底沾满泥土,看来是在学走路。 “我、我是来找桓淑的。”列莹一边逗弄阿宝,一边将桓淑的船遭遇风暴的事讲给她听。阿宝许久没见到列莹,竟然怕起生来,等到列莹的故事都讲完,还是连脸都不肯让列莹多摸一下。列莹耐着性子哄了好久,才终于肯让她抱一把。 萧璃又问起谢子孚的情况,这叫列莹有些为难。谢子孚的样子,看起来暂时是不打算来明州了,她若如实对萧璃讲,只怕伤了萧璃的心:“姐夫当官了。他的姐姐谢王后自己即位当了女王,谢家一门都大家封赏。现在他可不是那个清闲无事的纨绔子弟,忙着呢。” 萧璃看着列莹,沉默之中有令人不安的尴尬,列莹本想假装没有察觉,还是没忍住,悄悄望了一眼。她这一望,便让萧璃笑了起来:“就是说,他暂时不会来明州?”列莹默认,萧璃微微笑了一下,笑得很是伤怀。 “阿璃……”列莹挖空脑袋想着怎么安慰她,“他可惦记你了。离开东京前,我去拜访他,他还说着要托人寄些钱给你。可是我走得太匆忙,就、就忘记了。”说起来还是自己的失误,列莹颇觉愧疚。 萧璃摇头,岔开话题:“你是怎么来的东京?是敖公子送你来的?”见到列莹点头,又问,“是坐敖公子的船?”列莹又点头。萧璃思考了一会儿,问:“莹莹,那你们的船会不会赶在桓淑前头到了?” 列莹恍然大悟:“他还没到明州呢,我傻乎乎地跑去找他。不过,我已经托那名仆人转告他了,等他一到,应当就会来找我。” 此时,正对着门口的柜台忽然一暗,列莹知道必是有人来了。回头只见沈老板披着灰旧深衣的削瘦身影,手里的篮子满满当当,望见列莹时,沈老板怔了一下:“列姑娘?”列莹出神地盯着沈老板,沈老板奇怪地笑着问,“列姑娘,怎么了?” 他的脸上,没有咒印。列莹猛然想起,是自己的身边不再带有那只装着葛薇血液的瓶子。那么沈老板脸上的咒印并不是消失了,只是少了葛薇的妖力的共鸣,列莹不能再看见。 新房、尸体、咒印。 一连串画面在列莹的脑海里闪过。仔细看沈老板的面容,与梁祯并无相似之处,但是,在列莹的眼睛里,那枚已经看不见的咒印仿佛还在闪闪发光,提醒着他们之间的渊源。列莹露出僵硬的笑容:“沈老板。”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背,一定是萧璃提醒她太失态了。于是列莹嘴角一咧,想要扯出一个让自己看起来很开心的笑容。但是从沈老板的神色变化来看,这个笑容并不可爱。 沈老板强作镇定地说:“早知列姑娘今天到,该多备些好菜。阿璃,你们姐妹久别重逢,一定有许多话要讲,这下厨的事就交给我。列姑娘想吃螃蟹吗?阿璃你去买几个来,钱从抽屉里拿。” “不、不,”列莹赶紧挥手,这季节的螃蟹虽不昂贵,她知道沈老板过得清贫,可不能给他增加负担,“我不想吃,吃螃蟹太麻烦。沈老板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沈老板往通向后厨的后门走了不几步,又停下来,回头问道:“列姑娘,小女冰儿,近来还好吗?” “好,”列莹脱口而出,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镇定,“前阵子生了场大病,不过已经康复如初。沈老板放心。”卫绪死了之后,或许她真的会过得更好一点。沈老板长长地“哦”了一声,见他依旧立在那里,列莹生怕他问起细节。过了许久,沈老板终于慢慢地转过身,走出大堂的后门。 列莹松了一口气。萧璃怪异地看着她:“你怎么了?”列莹用一种“只可意会”的眼神望着萧璃,摇头。萧璃沉吟半晌,忽然说:“既然她过得不好,不如把她带到这里。” “她不乐意。”不过,卫绪死了后或许会有所改变吧,“等过阵子去东京,我再去劝劝她。”列莹望着敞开的后门,“阿璃,你觉得沈老板,像我爹吗?” 列莹对自己的生父印象十分模糊,在遥远的记忆和葛薇的描述中,列莹觉得父亲应当是梁祯的英气与沈老板的斯文结合起来的模样。是的,一定是那样。 “沈老板?”萧璃先是惊诧,尔后噗嗤一声,“不像。”列莹对她爹都几乎没有印象,萧璃更加一无所知。但是,她也听过葛薇无数遍的描述,从身份到能耐,沈老板与他比较起来,都是云泥之别。 列莹认真地说:“可他真是我爹。”在萧璃不解的目光中,列莹再次认真地补充了一句,“是我爹的转世。” 萧璃的眼神说明她终于不再质疑列莹说的话:“转世、转世,转世之后,就大不一样了。”萧璃暗想,若是葛薇当初遇到的是这样的沈老板,必然不会爱上他。 “是呢,他的每一世都太不一样。” “说不定阿宝的前世,就是我缘薄的亲人。”人们常说,孩子或是来讨债的,或是来还债的,不知阿宝的前世,与她有什么渊源。 “阿璃,”列莹再次喊她的名字,萧璃觉得,列莹今日似乎有些异样的兴奋,“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列莹说到这里,就住了口。萧璃满怀疑问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列莹想了又想,终于艰难地说:“我、我把那药吃了,然后就、怀孕了。” 萧璃一脸茫然地目视前方。列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出了这个秘密,怎么也开不了口说第二遍了,她委屈地碰了碰萧璃的手。许久过去,萧璃缓慢地回过神,沉默了一阵,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就是来找桓淑商量这件事。”列莹走到一张凳子边坐下来,苦笑,“想不到三清山的丹药那么灵。我和桓淑还没有成亲,也并没有这个打算,但是——这个孩子,来之不易。”他们的每个孩子,都会是千金难求的灵丹换来的,而没有人知道列莹以后还能否得到灵丹,也许,仅仅只有两颗。 “成亲,莹莹。”萧璃果断地说,“逼他跟你成亲。”逼婚,列莹也这样想,可是她担心的是,桓淑若有一天离开她…… 第136章 心 澜 如今天气越来越冷,萧璃要给阿宝做几件冬衣。萧璃虽然是节俭的,但阿宝毕竟年纪小长得快,也没有哥哥姐姐留下来的衣服可改,萧璃不得不破费给他做几件新衣。 萧璃把旧布摊平在柜台上,老板将秤给她过目,萧璃点头之后,老板把秤盘上的丝棉一齐倒在旧布上,牢牢包裹起来。列莹一边拍着飞到头发上的丝棉,一边说:“今年你给阿宝做的衣服,明年可以留给我用。”列莹可不懂什么女红裁缝,她自己虽可就地取材变幻一身衣裳,但妖术变出来的衣裳也需要用妖术维持,她猜想她用丹药怀上的孩子,既然是人类,大约也没有妖力。 萧璃望着她笑了一下,仿佛嘲笑她的懒惰。她的目光越过列莹,列莹后方的柜台的上悬挂着一条绚丽的红锦。萧璃目中带着笑意,绕过列莹:“莹莹,你看这块布,做你的婚服可好?” 同样是红,也会红得各有千秋。萧璃手中抚着的那块布料,并无华丽的织纹或反复的刺绣,但红得格外好看,惹眼但不刺眼。列莹怔怔望着它,露出自己也未觉察的笑容。萧璃笑道:“不好意思了呢。”列莹立刻回嘴:“哪里有?” “这块布,有人预定了。”老板好像此时才留意到她们说的话,“不过姑娘喜欢的话,我可以下次进货的时候,再带几段来。” 列莹的手指在光滑的布料上轻轻挠了两下:“不急。”列莹思索了一下,又回头问,“老板,下次什么时候进货?” 布庄离桓诗的宅子不远,从布庄出来后,列莹便绕道经过桓诗家。开门的还是前几日那个家仆,家仆奇怪地打量列莹,似乎记得她的模样,却又记不起她的身份。列莹开口问道:“桓淑在吗?” 家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桓淑少爷不在。” “哦,他是出去了?还是没到明州?”算来桓淑昨日应当已经到了明州。 家仆费解地挠着头:“我也不知道,不过按理说桓淑少爷来了明州,一定会来拜访我们家老爷的。我说姑娘,您要找桓淑少爷,为什么总上我们这儿来呢?” 列莹一愣:“这里不是他叔叔的家吗?” “是,但是叔叔家是叔叔家,桓淑少爷不住这儿。” 列莹忽然慌了,转头看着萧璃,比起她萧璃更是一脸茫然。列莹又问:“他不住在这里?”桓淑说过他在明州的时候,就住在桓诗家。不过那时他在明州待的时日不长,是不是因为后来待的时间长了,觉得多有不便就另行置了宅子?但是桓淑不应该不告诉她。 家仆莫名其妙地看着列莹:“不啊。” 列莹的脑袋里一阵嗡嗡乱响之后,突然冷静了下来。不知所以的萧璃担忧地牵住了她的衣袖,列莹并未回头,平静地对家仆说:“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家仆摇头,列莹又问,“你知道他何时会来吗?他昨日、最迟今日,应该已经到了明州。” 家仆学着列莹的语气回答:“那今日、最迟明日,桓淑少爷一定会来。” “等他来了之后,你告诉他,列莹在客店等他。”列莹忽然响起方才没吃完的桂花糕,转身拿走萧璃手上还剩小一半的桂花糕,放到家仆手里,“这些零食送给你。”列莹温柔地一笑,家仆开心地捧着桂花糕道谢。 桓诗家所住的这一片区域稍嫌冷清,南北贯通的巷道里卷过一阵冷风。列莹不等萧璃,孑然走在前方。萧璃不敢上前,她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桓淑好似对列莹隐瞒了什么。列莹是个直率性子,从来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高兴当场就能喊出来,现在她看起来异常平静,平静得异常,反而惹人担忧。 出了巷口,行人密集起来。萧璃匆匆赶上前,生怕与她走失:“莹莹?”列莹望了她一眼,笑了:“阿璃。”萧璃暗自松了口气,列莹的笑容,是真心、是勉强、是习惯,她都是能分得清的:“你因为见不到桓淑失望吗?” “阿璃,”列莹摇了摇头,“我在想,他会在哪里呢?为什么他在明州明明有住所,却欺骗我他住在叔叔家?” “他不一定在骗你,我想他是另置了房子,没来得及告诉你。也许,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他想在明州和你双宿双栖。”萧璃认为这是符合桓淑的个性的,她倒希望谢子孚也能有桓淑的果断。 比起东京,也许她真的更乐意留在明州。可是,桓淑的姨母如今成了东京女王,桓淑已经坚定地踏上仕途,列莹想他不大可能与自己定居明州。也许那房子,是在东京局势改变之前所住的,毕竟桓淑曾经只想追随桓诗做一名官商,那他就应该在明州有自己的住所。列莹摇摇头,方才自己的担心真是太荒谬。 家仆猜测桓淑今日就会到访桓诗家,果然猜的一点不错。傍晚时分,列莹正拎着阿宝学走路时,门口突然多出一条影子。这熟悉的气味——“莹莹。”列莹抬头,看着桓淑惊讶的脸嘻嘻一笑,把阿宝提起来抱在怀中,“我今天刚刚才到明州,听二叔家的下人说你找过我,赶紧就过来了。你怎么到明州来了?”而且比他还快。 “你们在海上是不是遇到风暴?” 桓淑颔首:“所幸不是太大,并无什么损失。”他本要从列莹的手中接去阿宝,未料阿宝突然扭头抱住列莹的脖子,哇哇大哭。 列莹一面哄着阿宝,一面说:“我看到海上的风浪那么大,真是吓死了。赶紧让我的龙君朋友带我去救你,可是我的妖力受限,只好劳烦他亲自出手,他顺便把我送到了明州。” “我以为我们安然无事,是上苍保佑,原来是你在保佑。”桓淑轻轻握住列莹的指尖,露出心疼的表情,“你没上我们的船,怎么救我们?” 列莹大笑:“我当然不会那么笨了,大海茫茫一个人突然跳上你们的船,你船上的其他人一定要怀疑我的身份。” 桓淑吁了一口气:“幸好你聪明。”阿宝的哭声将萧璃引了出来,桓淑登时面露尴尬。见到桓淑,萧璃匆匆打过一声招呼,赶紧抱着阿宝走开。桓淑迅即抓住列莹的双手坐在桌边,紧得好像正将列莹牢牢拽住:“可是风暴那么大,以后不要做这种危险的事。” “我担心你呀。”列莹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妖力受限?” “为什么?”刚刚进到屋里的桓淑的手冰凉,他轻轻搓着列莹的手取暖,漫不经心地一问。 列莹反按住他的双手,这个举动令桓淑奇怪地抬起头来,直视她的面部。列莹忽然羞赧起来:“我、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太激动。”桓淑不作声,眼睛紧紧地锁定在列莹的脸上,“我怀孕了。”不出所料,桓淑的表情僵硬,正如列莹在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那般。列莹深吸了一口气,这个消息,到现在对她来说好似还有些不可思议。 桓淑摩挲着列莹的手指,这是他清醒过来的第一个表现,紧接着露出哭笑不得表情:“你说的是真的吗?”列莹点头,“可是、我们已经很久没有……” “在你出发临安前,就已经怀上了。”列莹耐心地解释,“你记得地震的时候,我吞掉了一颗丹药吗?道长说,那个药不能随便吃,果然药效惊人。” 桓淑缓慢地点着头:“那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这么长的时间,你都没有发现吗?” 列莹摇头:“还是龙宫的龟主簿告诉我的。他们说,我的妖力比以前弱了,我自己都没有察觉。” “龙宫?你找大夫看过了吗?” “龟主簿就是大夫,沈冰的病就是他看好的。” 桓淑一笑:“可他又不是人。也许他的医术很高明,但他并非人类,未必了解人类的身体——虽然你也不是。我们还是找个大夫确认一下。”桓淑自说自话地拉住列莹的手站了起来,“现在就去。” 第137章 裂 帛 桓淑与列莹出门的晚,纵然明州并无宵禁,医馆却都是早早地关门。桓淑拉着列莹在街上兜兜转转,到了夜市的各种摊子都摆了出来的时分,终于在街角发现一个举着“祖传医术”布幡的大夫。桓淑素来认为这种路边摆摊自称大夫的,就和路边摆摊算命的一样不靠谱,但列莹又不是得了什么大病,看看也无妨。 桓淑把列莹按到凳子上,对那大夫说:“大夫,我的妻子久未见月事,不知是否有了身孕。”列莹配合地撩起衣袖,伸出手放在桌上。 大夫按住脉搏半晌:“恭喜二位,夫人确是喜脉无疑。” 桓淑确认问:“确定吗?” 大夫已经提起笔准备开方子:“确定。但是夫人最近过于劳累,胎像不稳,我给夫人开个方子,照着这方子抓几帖药。当然,夫人还是要注意休息。” 桓淑在桌上摁下几个铜钱,打断喋喋不休的大夫:“多谢大夫。药就不必了,诊金请收下。”大夫见桓淑如此爽快,也就不强行推销他的药方。桓淑牵起列莹,他的手却不似寻常那样用力,好像怕把列莹捏疼了一般,轻轻地、轻轻地将她的小手拢在手里。 列莹的肩膀突然撞到了桓淑手臂上,列莹“哎呦”一声:“你走这么慢做什么?” 桓淑回头,不可思议地瞪大着眼睛:“你是有身孕的人,我为了照顾你,才走得这样慢。”列莹抓住他的手晃了晃,街边的灯光照亮他温柔的笑容,他双手分别握住列莹的两只小手,放到唇边吹了吹,“天凉了,这么晚让你跑这么大老远。”桓淑的语气充满自责。 “你的手才冷呢。”列莹话音刚落,桓淑感觉到一股暖意自两人相触的皮肤流淌进他的体内。桓淑急忙松开手:“你的身子正虚弱,不可以妄动法力。万一,万一影响了我的儿子,可怎么办?”他轻轻碰了下列莹的肚子。 列莹害羞地低下头:“他不会冷,在我肚子里,怎么会冷呢?” “可是他娘会冷。” 无论什么季节列莹穿得总是那样单薄,桓淑欲将外衣给她披上,被列莹按住了正在脱衣的手:“我不冷,你忘了?”这回桓淑却没有听她的,坚持将衣服脱下来,披上她的肩头。列莹嘟嘴道:“这样我会心疼你冷。”桓淑将衣服的带子系上,纵然他自己穿着的时候,是从来不将它系上的。 列莹挥着那件披在她身上显得过于宽大的衣服的袖子,当列莹往前走的时候,过于宽大的它挂在列莹身上不停抖动,看见她滑稽的背影,桓淑不禁笑出了声。列莹疑惑地回过头,忽然明白了过来,跑过去确实用那两只袖子挥舞着打他。桓淑抓住两只袖子,停顿了一下,顺势把列莹拥入怀中:“莹莹,真是想不到,这么快就要做父母了。” 列莹把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那你什么时候娶我?”桓淑没有吭声,列莹知道他在思考,“连孩子都有了,你还不同我成婚吗?” 桓淑摸着她脑后的头发:“此事需要与我爹商量。明日我就去信一封,过几日了结这边的事,我们就回东京。那时,想必我爹已经拿定主意。” “万一你爹拿定主意不让你娶我呢?” 桓淑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傻瓜。” 回到客店之时,沈老板和萧璃母子都已经休息。客店的门关着,沈老板知道她未归,刻意没有上栓。列莹问桓淑道:“这么晚了,你还要回去吗?” 桓淑把大门关好,牵着她往里走:“我先看你睡下。” “真的要回去吗?”会回哪里去?列莹心中暗想,却不敢问出来。桓淑不答,只是牵着她往里走,列莹把衣袖一抽:“我睡下了,谁来拴门?”说完把脱下来的衣服往桓淑手里一塞。 桓淑又道:“我去厨房看看,是不是没有热水了。”列莹还没来得及制止,桓淑已经向厨房的方向走去。虽然很少下厨的他从未进过沈老板客店的厨房,好歹还是知道厨房的方位。列莹赶紧跟了过去。 桓淑打开灶台上温水的洞,里头的水已经冰凉。掀开大锅的锅盖,幸好是空的。他拿起水瓢,问正站在门口的列莹:“水缸呢?”列莹指了指门外:“我自己来,你一个大少爷,犯不着做这种粗活。”桓淑没有理会,径自从她身边来来去去,直到舀足了半锅水,钻到灶台后面去点火。 列莹撒娇地喊了一声“桓淑”,桓淑只好道:“好、好,我把火点上就走。一会儿水开了,你自己打。要小心烫。” 听着火镰碰撞的声音,灶台后方冒出了火光,迅即又暗了下来。桓淑已经将火送进了灶坑里,又添了两块柴。他从灶台后立起身来,望着列莹一笑,朝她走来。“你可以不走啊。”列莹终于没忍住道。 桓淑扶着她的肩:“我未曾跟我叔父交代好,突然夜不归宿,他会担心的。” 列莹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桓淑眼里满满的温柔,在列莹审查般的目光一遍一遍巡视下,慢慢融化成了一堆尴尬。列莹于是问:“你还住在你叔叔家?” “对。”桓淑波澜不惊地回答。列莹的脑子里仿佛有个陀螺在转,发出嗡嗡的声响,转得她头晕、闹得她头痛。桓淑捧着她的脸,低头一吻,抬起头时,觉察到她眼波的动荡。 桓淑尚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列莹便转身:“我送你出去。” “莹莹,”桓淑挡住了马上要闭合的门板,歉疚地沉默了片刻,“如果你想我陪你,明日我就住在这里。”列莹微微一笑,桓淑将手从门上移开,等了许久,列莹却没有将门关起来的动作。桓淑只好催道:“你先进去。” 列莹微微一笑:“我看着你走。”桓淑想了一下,点头。列莹望着他的背影在阴沉的夜色里踽踽独行,经过赌坊门口的时候,整个背影忽然亮了起来,他的衣裳暗红的色调和赌坊透出金黄的灯光格外相衬。在短短的几步路程后,他拐过街角,始终不曾回头。列莹依稀记得,从前她也曾这样看着他走,虽然多数时候桓淑要求她先回到屋里,可是她会在桓淑离开后偷偷打开门,或是倚在窗口,看着他一直走到消失。 她踏出门槛,轻轻将身后的门带上。 列莹化身狐狸飞上屋顶,娇小玲珑的背影在黑夜里更加不易被发现,向着桓淑消失的方向一路奔去。桓淑的气味依然留在空气里,列莹嗅着气味,在屋顶上追寻他的踪迹。终于,当她从某个屋顶探出脑袋的时候,看到了走在街上的桓淑的身影。列莹更加小心地把自己藏在黑暗里。 桓淑一路走向桓诗家的方向,直到在一个路口前,他选择了与桓诗家相反的方向。列莹的心陡然悬了起来,她在屋顶上小心翼翼地跟踪桓淑,从一个屋顶到另一个屋顶,最终,桓淑叩响了一座小院的门。列莹趴伏在小院里正对门口的一间房屋的屋顶,看着一个娇小的身影从屋檐下向外一直走到门后,那女子打开了门:“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桓淑没作声,转身拴上了门,揽着女子的肩一同走向列莹所在的房屋。 她应该扒开一片瓦,看看底下发生了什么。 可是列莹做不到。她不知道若扒开瓦片,她会看到什么可怕的场景。狐狸小小的身躯在屋顶上瑟瑟发抖,即使用毛茸茸的尾巴,也像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一样每一根毛都竖了起来,颤抖得几乎要从屋顶上滚下去。她不要看,也不要听。列莹猛地转身,后腿一蹬跳出院墙。 第138章 艾 草 若不是阿宝吱吱呀呀的声音惊扰了她的睡眠,列莹或许还要在梦乡里沉浸很久很久。当她懒洋洋地推开窗户,外面竟已是阳光灿烂,今日似乎是个好天气。列莹恣意坐在窗台,回想着夜里的梦,然而她只记得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见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却已全然没有印象。也许梦里并没有桓淑,也没有其他什么重要的人。 这时外面的小家伙“啪啪”捶起了她的房门,阿宝还不会说很多的话,在门外只会咿咿呀呀的叫唤。列莹望着门发了一会呆,她并不很想要去开门。但阿宝捶了许久,都没有放弃的意图,列莹只好从窗台上下来。 “莹莹。”一打开门,果然那张灿烂得如同今日的阳光的笑脸,列莹的脑子恍恍惚惚,接过了他手中的脸盆。阿宝完成了使命,转身摇摇晃晃朝别的地方走去。 列莹木然把手伸进脸盆里,被烫得一下子收了回来。桓淑见状,挽起衣袖将手伸入水中,他是试好了水温方才端来给列莹的,可惜列莹好似格外地怕烫。桓淑把手巾拧干,轻轻擦拭列莹白皙的脸,望见眼周的深色,心疼地说:“昨晚没睡好吗?” “不,睡得挺好的。”列莹凝视着他的眼眸,温柔仿佛春天的露水润入她的心扉,“可是,最近好像怎么睡也睡不够,不知是不是怀孕的缘故。” 桓淑握着她的手,把她的每个指缝都用心擦拭干净,牵着她的双手走到床边:“那你就好好休息,等吃饭的时候,我再来叫你。” 望着桓淑转身端起脸盆即将离开,列莹忽然叫道:“桓淑,”桓淑听见,便停下来回过了头,“没什么,你昨夜睡得好吗?” 桓淑沉默着,好像在认真思考着什么。难道,他准备向她坦白?列莹紧张地几乎喘不过气,两只眼睛片刻也不敢离开桓淑的脸上,她不知道,他将会说出怎样的事实。过了好久、好久,桓淑终于张开了口,微笑着说:“不好,这个消息震撼得我几乎整夜睡不着觉。”震撼吗?大约是吧。列莹蓦然感到自己的心好像落入了深井之中,冰冷、压抑、无法呼吸,她看着桓淑从容的笑脸,与往常一般从容地走出了她的房间。 回到房里来的时候,桓淑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粥里拌着碾碎了的咸鸭蛋,这是列莹喜欢吃的。桓淑坐在床边,舀起一匙粥喂到列莹唇边:“就算要睡,也先吃点东西吧。”列莹含了一口粥,向床内侧挪了挪,拍拍身边的空床板。桓淑会意,将鞋子脱下,小心地坐上她的床。 “你的靴子真难看。”桓淑神色一赧,列莹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双靴子,这么难看的靴子断然不是桓淑的品味,即便是人家送的,桓淑是十分注重形象的人,也不应该会穿出来。列莹淡淡地问:“是别人送的吗?” 桓淑勉强一笑:“对,是我婶婶做的。” “这死气沉沉的颜色,倒是挺像你婶婶那个年纪的人的喜好。”列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话中好像带着深深的嘲讽。 桓淑凝望了她半晌:“你怎么了?” “什么?”看到他不可思议的眼神,列莹猛然明白他在对自己的语气表示不满,可是,她就是没有办法再好好同他说话,“没怎么啊。”她以极其不屑和敷衍的口吻说。 桓淑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下:“人家都说孕妇的脾气大,看来是真的。” 列莹冷笑:“你不高兴了?不高兴了别理我啊。” “你说什么呢?”桓淑若无其事地再次端起粥碗,“来,再吃一点。”列莹木然张开嘴,将那口粥同眼泪一齐咽了下去。当桓淑喂了她几口之后,列莹便闭着嘴直摇头,一口也不愿意再吃下去。桓淑无奈地将粥放到了床边的凳子上,掀开被子—— “你去哪里?”列莹叫住他问。 “我去看看沈老板和小舅妈,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列莹拽住他的衣袖,把他拽回床上:“他们不需要你帮忙,你来这里不是为了陪我的吗?”桓淑望着列莹沉默了片刻,重新又坐了回去。 他的手臂绕过列莹的身躯,从背后亲密地搂着列莹,右手轻轻按在列莹的小腹。列莹原本是僵直着背,一副拒人与千里之外的模样,当桓淑与她越靠越近时,身子忽然柔软下来,向后倚靠在桓淑的身上。两人之间的气氛因为这个举动似乎缓和了一些,桓淑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想不到三清山的丹药,这么神奇。” 列莹勾住他的手指:“你不想他来吗?” 桓淑语重心长地坦承:“我是没有准备好,但是,该来的总会来。”难道,不是因为另外一个女人吗? “你给他起了名字了吗?”列莹忽然害怕起来,桓淑起的那个叫作“桓艾”的名字,究竟是留给谁的? “艾,桓艾。”桓淑露出难以名状的幸福笑容,列莹不禁迷惑起来,他真的在期待这个孩子的降临吗?“我很多年前,就在想等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该给他起什么样的名字。可是,我连他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所以,就先起一个宜男宜女的名字。你喜欢吗,这个名字?” 不喜欢,然而列莹并没有将这三个字说出来:“你给你爹写信了吗?” “没有。”桓淑绕着她的头发,“不要着急,等会儿我就给他写。还有婚礼的事,我想可以趁我们回东京前,去一趟临安采办。你知道吗?临安有最漂亮的首饰、布料,还有最时兴的款式。” “我们一起去吗?你说过要带我去临安,可是后来你一个人去了。”列莹知道,临安已经不是她遥远的记忆中的模样。那时的临安,只是东南一隅的一座小城,而今的临安,是名扬四海的一国行在。 桓淑有些犯难:“可是,你现在有孕在身……” 列莹骤然怒火上冲,不带她去,难道要带那个女人去吗?“我是妖精,不像你们人类一样羸弱。” 她言语间的怒意足以把桓淑吓到,桓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她怀孕了脾气变差,勉强把心头的不愉快压制下去:“好,那我们一起去。婚礼上,你想穿什么、戴什么,可以自己挑选。”列莹望着桓淑的眼神忽然软了下来,无论她怎样任性凶狠,桓淑总是以礼貌温和的态度回应,他越是如此,列莹的心里越是难过。 午后,桓淑便向沈老板借了纸笔,列莹本觉得这件事会令人十分为难,他的心中似乎已有成稿,很快就在家书中写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拈着纸张的角落小心拿到列莹面前:“你看看。” 列莹一愣:“你的信,为何要给我看?” 桓淑笑道:“你是我的夫人,这件事那么重要,当然要你过目。” 夫人?列莹心中不禁质疑:“你和你爹说话,你自己做主就行。”桓淑并没有因此将信收回去,站在列莹身前等了好一会儿,见列莹确实对他所写的内容不感兴趣,才回到座位上,把差不多干透了的信纸折叠起来。 在信封上写下桓羲的姓名后,桓淑把信纸塞进信封,仔细封好:“我去港口送信,很快回来。”列莹颔首,桓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向前后两门各望了一眼,确认没有他人,迅速地在列莹额头落下一吻。列莹抬头,瞪大眼睛望着他明朗的笑颜,内心飘忽不定。 第139章 对 峙 昨夜以狐狸真身在屋顶上穿梭追逐过的道路,列莹都不晓得自己怎么可以记得这样清楚。她只是凭着感觉,恍恍惚惚地走着、走着,回过神来时,已经在那扇门外站立半晌。门后有儿童嬉笑的声音,还有似是母亲呵斥的声音。这个过于苍老的声音,应当不属于那个女人,这座院落里还住着许多其他人家。 列莹鼓足勇气,敲响了木门。结果门没上栓,她敲得略微用力了点,门就“吱吱”地自己打开来。列莹被门吓得完全怔住在门外,她还没有想好怎样开场,它怎么就自己打开了?院子里嬉闹的两个孩子停下来,好奇地看着门口的她。那年长一些的男孩笑嘻嘻地问:“你找谁呀?” 找谁,找谁呢?列莹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望向正对面的屋子,见她不回答,另一个女孩也跟着问:“你找谁呀?” 列莹笑了一笑,指着正对面的屋子。这时,孩子的母亲走了过来:“你找燕燕呐,她在洗衣服。你先进去坐坐,我帮你喊她回来。” “谢谢。”列莹低着头,走向对面的屋子。屋子不新不旧,外观朴素,内里陈设也简单。客厅一头通向厨房,另一边的门关着,显然里面是卧室。列莹站在卧室的门前,她很想知道,里面是怎样一副光景。 两个孩子兴奋地绕着她又蹦又跳,列莹低下头,那女孩腼腆地笑了下:“阿姨,你的衣服真好看。”列莹望着自己的裙子,绚丽的蓝紫色确实是少见的料子,不过这美丽的颜色只是她的幻术。列莹望着面前的女孩,六七岁光景,母亲将她的头发分在两边扎成小团子,虽然穿得并不华丽,头上的小花、整洁的衣裳、白净的小脸,也看得出母亲是个讲究的人。这院子里住的,都是像样的人家。 女孩开心地站在列莹身边玩耍,任哥哥怎么叫也不肯走开,男孩只好懊恼地自己一个人离去。列莹看着女孩百无聊赖地对起手指,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女儿,也或许只是小时候的自己。列莹的视线一下子模糊了,她赶紧调整了一下情绪,她可不能在等下面对那个女人的时候,丢了面子。列莹别过头望向门口,两个人影正好出现在了那里,列莹的心陡然揪了起来。 母亲唤回了女儿,那个年轻的女子捧着沉重的一盆衣服,缓慢地向列莹走来。她穿着白色的褙子、浅蓝的裤子,褙子里头露出另一件褙子绿色的边,腰间的红带子是身上唯一的亮色。她的皮肤极白,白得令五官都模糊起来,仿佛隐藏在一场暴雨的后面,降落在明州港口的那场暴雨。 她将木盆放在阶下,吁了口气:“姑娘,你找我吗?” 此时列莹站在大堂里,看着她时居高临下。当她走上来时,才觉得她身材异常娇小,相比本就不高的列莹,还矮上小半个头。她不难看,但远没有列莹想象中的美,甚至,比列莹还逊色不少。列莹颔首:“你是桓淑的恋人吗?我是桓淑的——未婚妻子。” 女子的瞳孔骤然放大,眼里、脸上,那种震惊完全在列莹想象之中,她的嘴角意味不明地抽动了一下:“未婚妻子?” 她说不出别的话,列莹也沉默着,通过沉默来调整自己的心绪:“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那旁母子三人还在院子里,有些事让别人听去总是不大好。女子果然没有异议,将卧室的门打开来。 比起外头的简朴,卧室堪称干净雅致。窗台下放着一只瓷瓶,插着几株绢花,也许是因为这个季节鲜花难得,足以显示主人是个情趣风雅之人。在这样朴素的人家中,卧室里竟还有一副帐幔,女子刻意将帐幔垂下,显然不想让列莹窥探到太多她的隐私,她指了指进门处的桌椅:“坐。”没有茶,甚至没有水,“你和他,什么时候的事?” 列莹苦笑,在椅子上落座:“差不多,正好一年吧。”列莹不确定,她和桓淑在一起的时光,应该从何时计算起,“我和他并不合适,所以也不愿接受他。但是,他对我很好,我以为他很喜欢我,所以我就想,那就试试吧。他还带我拜见过他的父亲、叔叔,也跟我回去饶州故乡,拜见我的母亲。那时我们就商定了婚事,本来应该早就订婚了,可是他说,他的家人介意我的出身,让我再等等。” 女子脸色苍白,她没有看列莹,冰冷的目光望着地面:“你为什么来告诉我这些?” 为什么?列莹奇怪地看向她,她在强忍着眼泪。为什么,列莹不曾想过。当她发现桓淑与另一个女人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时,她唯一想的就是把它揭露出来,却不曾想过,为什么要揭露出来。“我觉得,你也许想知道。”因为被欺骗的感觉,并不好。列莹忽然想到,难道她认为她是来逼迫她离开桓淑的吗?列莹解释说:“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至于知道之后,怎么选择,是你自己的事。你放心,我和他,完了。”就算有婚约,有腹中的孩子,都已经挽回不了什么。 女人抬起苍白的脸看着列莹,似乎是不相信她说的话。然而女人最终什么也没有说,站起来做了个送客的手势:“谢谢你,我知道了。” 列莹看着她摊开的手掌,失落地站起来。她觉得她并不是来跟她抢男人的,但是,并不想在与她的对峙里落了下风的列莹发现,自己还是无意中成了那个失败者。为什么呢?也许因为,自己才是多余的那个。女人对她最大的礼貌,是没有在她走出房门的一刹那就把门重重摔上。当列莹回头时,她正好要关门,望着列莹一怔,列莹问道:“你会怎么做?”她会和桓淑继续在一起吗?列莹很害怕,可是却明白自己没有资格要求他们分开。 这个问题出乎女人的意料,也出乎列莹自己的意料。女人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没有半点暖意的笑容:“我自己会解决的。” 列莹垂首,失魂落魄地踏下台阶。小女孩跑到了她的身边,甜甜地问:“阿姨,你要走了吗?阿姨,你要走了吗?” 无论结果如何,桓淑一定会回到客栈找她的。列莹收起眼泪,她不想在桓淑面前哭,不想让萧璃和沈老板担心,也不想让自己再一次落了下风。她在街上逛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眼泪风干,且确定自己不会再哭出来。 列莹没有遇见萧璃,也不跟沈老板说话,独自回到客房,躺进被窝里。在桓淑来找她之前,她应该先好好思考一下,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桓淑也许不会想要跟她分开,可是她不会再跟他在一起。他的欺骗和玩弄,对她而言是莫大的羞辱。列莹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像这样被一个男人撕得干干净净,她的强势、她的自尊、她的情感和肉体。 桓淑本就是不安定的人,她是知道的,那时她应该坚持自己,不应该心软答应了他的。然而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才是多余的那个人。她是妖,在人类眼中无所不能的妖,怎么会被一个人类如此愚弄?列莹蒙住脑袋,放声痛哭。 “列姑娘、列姑娘!”她的哭声太响,将本应在大堂里的沈老板吸引过来,焦急地拍着门板。 列莹赶紧止住,探出脑袋对门口喊:“我没事,沈老板。”门外的沈老板迟疑着,列莹知道他还未离去,说道,“我心情不好,让我哭一会儿,你别理我,一会儿就没事了。” 沈老板犹犹豫豫地问:“列姑娘,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吗?”列莹没有搭理他,一头钻进被窝里大声号哭起来,她忍不下来,多一刻也忍不下来。 第140章 血 肉 萧璃带着阿宝出去串了会儿门,刚回到客店门口就听见庭院深处传出的撕心裂肺的号哭声。沈老板虽站在大堂里,却一脸忧心忡忡地望向通往后院的小门,听到了萧璃的脚步声,回过头无可奈何地望着她。萧璃连忙把阿宝交托到沈老板手里,匆匆赶到列莹的房间。 列莹伏在床上痛哭流涕,胸口一阵一阵地揪紧,令她无法呼吸。她听不见自己哭得多响,也没有意识到哭声完全盖过了萧璃的叫门声。萧璃拍了好一会儿的门,径自用法术将门打开,冲进房间。列莹趴伏在床上捂着心口,甚至连头也没有抬起来。 “莹莹!”萧璃掰过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枕头、床单、衣襟,湿成一片,更不要提那张泪水纵横的脸,也许列莹从小到大,都不曾流过这样多的眼泪。萧璃的心情莫名地像沉到了海底,透不过气。列莹的视线模糊完全无法分辨面前的脸,但是她不会认错萧璃的气息,终于她的哭声消停了下来,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抽噎着唤了声“阿璃”。 萧璃用衣袖擦拭她湿透的脸颊:“你去找那个女人了?”列莹昨日已将心中的疑虑全部告诉了萧璃。萧璃并不反对她的决定,如果那个女人真的与桓淑有什么非同小可的关系,总是需要他们去解决的。而列莹的反应,已经印证了她们心中最糟糕的那种猜想。 列莹抓住萧璃的衣袖,再次痛哭失声。萧璃安慰不了她,只得等到她自己停止哭泣,将与那个女人见面的经过描述给她。桓淑,有另外一个女人,从桓淑与她们接触以来的所作所为判断,似乎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然而她是亲眼看着桓淑对列莹是如何穷追不舍的,明明他是那样记挂列莹、他望着列莹时候的眼神是那样深情款款、他们都已经互相拜会过父母谈婚论嫁,为何、为何会突然多出来了另外一个人?萧璃问道:“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等。”列莹有气无力地靠着床说,“等桓淑回来,给我解释。”但是,她却不确定桓淑会不会来。列莹猜想桓淑会趁送信的机会去见那个女人,而他也许就留在那里了。想到这里,列莹禁不住又伤心起来。 “莹莹,”萧璃似乎能猜到列莹在担心什么,“他是爱你的,莹莹,何况你腹中还有他的孩子。” “如果他不来呢?”列莹忽然自言自语似的道,“如果他不来,阿璃,我就不会留下这个孩子。”列莹没有想过像葛薇一样独自生养,她不想走上葛薇的老路,亦不想自己的孩子像自己一样生活。而且,她是个第三者,是个弃妇,是被玩弄的傻瓜,这个孩子将是这一切不堪事实的见证。萧璃不语,抬起手整理着列莹零乱地贴在脸上的头发。 纵然萧璃准备了最可口的饭菜送到列莹面前,列莹仍是一筷子也未动。她只是怔怔望着窗外,天马上就要黑了。“阿璃,如果他真的不来,说明我和孩子在他心中也并不重要。那我就不要这个孩子了。”列莹心中似乎已经明白,桓淑不会来了。他选择了那个女人,即便这里有她,还有她的孩子。 萧璃不催她吃饭,也不同她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她。列莹站起来的时候身子晃了一下,纵然她是半妖,在怀孕的时候、绝望的时候,也像一个普通的女人一样无力。她走到窗边,看着几乎已经消失的属于黄昏的光芒,忽然一眨眼,一道眼泪滑过。 “莹莹……”萧璃冲上去紧紧抱住她的后背,低头隔着模糊的泪水看着她裙子下的血液流成一道涓涓细流,萧璃泣不成声。 列莹虚弱地瘫软在萧璃身上:“阿璃,他为什么这样对我?”他明明知道,她会在这里等他的解释,她等了他整整半天,这半天过得比她的半辈子都长。列莹以为,但凡对她尚有一丝真心,他就一定会回来的:“阿璃,他凭什么这样对我?” “莹莹……”萧璃半抱半扶她到椅子上,手忙脚乱地找出干净的衣物和月经布,莹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个死人一般,甚至连眼珠子都不再会动一下。萧璃一边哭着一边给她换下衣服,把她搀到床上,道:“你告诉我那个女人家在哪儿,我去把他找回来。” 列莹机械地摇着头:“不要、不去。找他回来,做什么呢?”他不在这里,即便萧璃用法术把他弄了来,他的心也不在这里。 列莹抓住萧璃的衣襟,伏在她胸前痛哭。自己似乎比想象中的还要卑微,她以为至少自己和那个女人在他心里的位置是一样的,那么加上这个孩子,她的分量应当要重过那个女人的。可是为何、为何她是如此卑微?“我失败了,阿璃,一败涂地。”她本不想要这些,没有桓淑的日子她过得逍遥自在。是桓淑强行要介入她的生活,当她的生命好不容易决定接纳桓淑,为他改变了整个的生活之后,却发现自己的人生已经被敲打得支离破碎。 列莹强迫自己咽下哭泣的声音,用一种怪异的强硬强调说话:“结束了。孩子也没有了,以后跟他,再也没有关系。等我休息几日,我就回三清山去。阿璃,对不起,我不能留在明州陪你,我不想留在这里看着他们亲热。” “没事,莹莹。”萧璃的声音轻得如同蚊蝇,她知道列莹的眼泪就像马上要溢出杯子的水,若是她的声音稍微大上一丁点,就有可能让那杯中的水激荡出来。 “我没事了,阿璃。你去照顾阿宝吧,我想早点睡。”列莹自顾爬上床,拉过被子盖了起来。 看着她躺在枕上安然合眼,萧璃知道她的内心不可能平复,但能平静一时半刻也是好的。她将换下来的带着血污的衣裤放进盆子里,端起放在桌上的饭菜,望着闭目休憩的列莹说:“莹莹,若有什么事,记得叫我。” 听着萧璃离开的声音,列莹睁开了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又已经迷蒙一片。列莹看不起自己,为何这样软弱。她的手轻轻摩挲腹部,她能感受到鲜血退潮似的从她的体内流出,她的妖力和鲜血一起从身体里散逸出去,她变得越来越虚弱,然而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剧痛。 这是她的孩子,她曾经想要生下他、抚养他长大,想象过他长大的样子,可是,她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亲手葬送了他的生命。 本来他还可以出生,他们可以好好生活的。可是桓淑放弃了,他选择了那个女人,放弃了她们母子。“对不起……”如此被父亲嫌弃的孩子,即使把他生下来,大约他也不会快乐,而列莹则要面对一段彻底被毁坏的人生。 列莹望着床顶,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与孩子在桓淑的心里,竟然如此不值一提。睡一觉吧,她对自己说,睡一觉一切就都会好了。列莹合上眼睛,也不去擦眼角的泪水,只想着等过几天,自己的妖力恢复一些,就启程回三清山。 但是,要怎么同葛薇交代这里发生的事呢?前几日她已经迫不及待地修书寄送葛薇,告诉她即将要当外婆的好消息——虽然葛薇恐怕不这么认为。三清山的好多妖怪还有萧道长都曾见过桓淑,甚至有不少妖怪知道她和桓淑定下了婚约,如今却只剩她一个人回去,一定要被人笑话的。特别是那条大娃娃鱼陈华音,决计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退婚,列莹苦笑,三清山骄傲不可一世的列莹,竟然也有沦为弃妇的一天。 第141章 孤 心 当萧璃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沈老板带着阿宝在庭院里玩耍。刚会走路的阿宝欢快地在庭院里扑来扑去,沈老板丝毫不敢怠慢地跟着护着,阿宝一个踉跄,沈老板双手一伸,恰好将阿宝接住,顺手抱了起来。 沈老板余光瞥到从昏暗的走道里缓缓走出来的那一抹亮色,怔了一下:“列姑娘。”尽管列莹和萧璃什么都没对她说过,沈老板隐约猜到发生了一些什么。列莹昨日在房间里哭得撕心裂肺,到了夜里却异常地平静下来。可是现在看上去,昨夜她睡得并不好。 列莹脸色惨白,神情恍惚地走到了阳光下。听见沈老板喊她,隔了许久,才迟钝地回了一声:“沈老板——桓淑没有来吗?” 沈老板沉默,他知道列莹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但是——“现在还早。”也许晚一点,他就会来了,“列姑娘,午饭差不多了,我正准备去喊你。” “到了吃午饭的时辰了吗?”列莹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醒来,醒来后便睁着眼睛发呆,也不记得发了多久的呆,原来她已经错过了一顿饭,然而并未感受到饥饿,“还算早吗?” 列莹望向他的眼神莫名地带着敌意,沈老板一时语塞。列莹在他呆滞的目光中走进大堂,沈老板追到门边,看着她熟练地站到柜台后面,一如往常帮他看店那般。可是,虽然店里鲜少有什么客人,即便来了客人,也会被列莹的脸色吓跑吧。沈老板赶紧道:“列姑娘,我听阿璃说你生病了,为什么不回去休息?” “生病?我没有病啊。”列莹抬头看着沈老板,勉强一笑。 沈老板抱着阿宝,一起站到了柜台后面。偷眼观察了列莹一会儿,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年少时家境优渥,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所以什么都不会做。夫人抛下我出走的时候,冰儿才只几岁,我连女儿都照顾不好……”也许是担心自己的回忆太长,引起列莹的不耐烦,沈老板决定言简意赅地表达,“列姑娘,你这么年轻、能干,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列莹靠着柜台,手指拨动算盘:“谢谢你,沈老板。”比起沈老板,比起阿璃,比起葛薇,她受的这点也许根本不叫苦。 “你们宋人常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很多事是每段人生都逃不过去的。时间久了,就会慢慢改变,改变不了,也会慢慢淡忘。列姑娘的性子如风如火,难道有什么能把列姑娘打倒吗?” 列莹舔了下干燥的嘴唇:“你说得对,沈老板,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她是坚强的,列莹从来没有怀疑过。只是桓淑对她的影响,比她自以为的要深。自从跟桓淑在一起的时候,列莹就做好了如果有一天会失去他的打算,她以为那并不会给自己造成太深的悲痛。她如此难过,也许只是因为,她失去的方式太惨烈。 列莹始终相信桓淑会来找她的,毕竟就算事情已经不可挽回,桓淑还欠她一个解释。也许桓淑心中那个女人更加重要,那么他陪伴她过了一夜、一天,也该来向自己解释了。可时间的流逝残忍地宣告列莹的期待不过是一场妄想,她坐在客店的屋顶,看着赌坊的灯光伴随着恼人的喧闹亮了起来,猛地抓起一片瓦砸出去。 刚刚爬上屋顶的萧璃被列莹的举动吓住,列莹嗅到了萧璃的气息,回头,萧璃看着她冷淡的面容,径自走到她的身畔:“你这样乱扔瓦片,伤到行人可怎么办?”萧璃一面埋怨,一面挨着她坐在瓦上。 列莹冷冷望着底下的街道:“他没有来。” “你希望他来做什么?” 眼泪骤然破开屏障,从列莹的眼眶里滚落:“道歉,他欠我的。” 萧璃转头,看着泪光沿着她的脸颊一路滑到下巴,再忽闪一下落到她的衣裳里消失不见:“如果他会感到愧疚,还做得出这种事吗?” 可是他对她那么好,列莹不觉得那全是装出来的。也许他有他的无奈,列莹不会原谅他,但是至少会听取他的解释。列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气息,使自己能够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可是不该吗?他不该向我道歉吗?” “你真的那么想听他道歉,为什么不去找他?”萧璃并不赞成,但是列莹是如此执着,她想要桓淑的道歉,如果等不到,她会一直痛苦纠结下去。 列莹固执地摇头:“我去找他,我就输了。我了解他,我越是不理他,他越是在意;若我对他的感情超过了他对我的,我在他眼里便一文不值。”所以她不想爱他,一旦她爱上了,他就会抽身而去。可列莹怎么也想不通,到底是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变得如此在意桓淑。 列莹是如风如火的急性子,萧璃知道她这样苦苦忍耐一天一夜,心里承受了多大的折磨。在这件事情上,列莹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忍耐力,从怀疑桓淑到正式摊牌,那其间的每一天萧璃捱得比列莹自己还难受。也许桓淑真的改变了她,尽管列莹总是一副对什么事情都不上心的模样,萧璃知道一旦她上了心,便比什么人都苛刻都较真。 十一月的明州城里盘桓的风已经凉彻骨髓,萧璃触碰到列莹皮肤的一刹那,发觉她并没有用法术取暖,手冰冷得与瓦片别无二致。萧璃赶紧握起她的手注入一股暖意:“莹莹,你这是在折磨自己。” 列莹摇头:“我不是有意要冻着自己,我没有力气,阿璃。我一旦动用妖术,就头昏眼花得几乎从这里滚下去。” “你这样不吃不喝,还不停出着血,当然没有力气!”怀孕伊始列莹的妖力就大大削减,如今她正流产出血,两天来粒米未进甚至没有喝过一口水,若是寻常女子恐怕早就昏死过去。 “我若是饿了,自己会吃的。”列莹有妖力护体,又修习辟谷之术,鲜少会感到饥饿。怀孕后随着妖力的消减,她的辟谷之术也不灵光了,越来越容易饥饿。奇怪的是这两日来,竟然真的没有半点饥饿之感。 “想要桓淑道歉、想找桓淑吵架,哪怕是想杀了他,你去吧。你这样忍耐着等待着,更不好受。” 列莹移开萧璃的手:“我真的很想杀了他,阿璃。”这种等待,真是要把人折磨到崩溃。 狐狸爬到屋顶边缘,瞅准屋檐的方位纵身一跃。虽然身形不似寻常灵巧,也堪堪抱住了屋檐。列莹趴在屋檐上仔细分辨空气中的气味,她忍不住,终于还是忍不住,为了找到桓淑,只能造访这个最令她厌恶、最令她恐惧的地方。 那个女人的气味充斥着空气,看来她就在屋子里。相对的属于桓淑的气味就要稀薄一些,他并没有在这里,就算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去,列莹的心里竟然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她的心情仿佛比来时平静了一些,列莹深吸一口气,跳下房梁,落地时便是人模人样。 她叩响了卧室的门。 “谁?”上次来访时,列莹记得她并不是这样带刺的口吻。列莹想她应当不能预知自己的到来。女人来开门,列莹的面容出现在门缝里的一刹那,她露出了深夜中的猫一般警惕的目光。 列莹苦笑了下:“你还好吗?” 那张明显哭过的脸露出温和的笑容,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这笑容像一根刺扎进了列莹的心里:“还好,谢谢。” 她为何这样平静?列莹的脑海里一片混乱:“你们谈得如何?”桓淑大约对她道歉了、向她解释了,并且作出了一些其它的保证,比如,永远离开列莹和他以为还在的孩子。这种结局,真是糟糕透顶。 女人警惕地打量着她:“你怎么知道我找他谈过?他告诉你的?” 列莹一愣:“猜的。” 女人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脸上重又恢复那温和的笑容,列莹忽然领悟到,那也许是挑衅的笑容:“我们谈得很好,希望你不要难过。” 他们和好了,真的和好了。那么她呢?她和她的孩子究竟算什么?列莹淡淡一笑:“恭喜你们。”女人礼貌地道谢,列莹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向紧闭的院门。 第142章 难 解 刚出了院门,列莹又绕到院后,腾身跃上屋顶。既然他们和好了,桓淑必定会来找她的。四肢落在屋顶,双腿一软险些滚落下去,列莹小心地扒着瓦片趴在屋顶,她已明显感受到自己的虚弱,三天来一粒米也没有吃进去,甚至连水都不曾喝几口,列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能这样行动。 他们已经和好了,桓淑或许是出门办事去了,天黑就会回来。那时,她就可以见到桓淑。可是,见到桓淑和这个女人在一起吗?在屋顶上看着阳光一点一点变红,一点一点汇聚到西天,列莹的内心忽然充满恐惧,转身跳下屋顶。 她坐在一处陌生的房屋外的台阶,列莹觉得走不动了,她连抬腿的气力都没有。各式各样的小摊在黑夜里铺展开来,街道两边的各色灯笼摇摇曳曳延伸,对面的面摊一打开锅盖,便有白雾腾腾升起,在这么冷的夜里,没有什么比吃一碗热腾腾的面更令人舒畅的了,面摊的摊主忙得不可开交。 列莹终于从台阶上站起来,缓缓走向面摊:“给我一碗面,老板,要加鸡蛋。”简陋的面瘫只有三张桌子,已经坐了不下十个人,列莹只能与其他客人拼坐一桌。旁边的两名都是男客,彼此似乎也不相识,低头吃得津津有味。 老板把加了荷包蛋的面放在列莹面前,列莹拿过筷子搅动面汤,突然有一滴水落进了面里。列莹一愣,方才醒悟到那是自己的眼泪。扑面而来的热气将凝固在眼底的眼泪融化了,列莹一边吃面一边簌簌流泪,忽然胃里一阵绞痛,扭头呕吐。 她这一吐可把周围的客人们惹着了,有人默默放下筷子离开,有人抱怨着站到远处看戏。老板慌张地看着列莹:“哎呀姑娘,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舒服,也不能跟我的面过不去呀。” 列莹这几日吃得太少,吐得不多,没几下吐出来的就成了一滩一滩的清澈液体。老板满脸无奈地端来一碗清水,摆在她的手边。“对不起,老板。”列莹将身上仅有的铜钱全部掏了出来,也许不够付那些逃走的客人的面钱,但是她只有这些。老板也不同她计较,收了钱挥挥手示意她快走。 她拖着两条腿在明州的街道游荡,远离了夜市之后周遭变得安静异常。当列莹走在一条巷道里的时候,一阵风骤然从巷道里钻过,列莹打了个寒颤,突然想到了自己该往哪里去。 桓诗知道她的存在,也应当知道那个女人的存在,明明知道她和桓淑在谈婚论嫁,他选择了帮助桓淑隐瞒。列莹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担心过桓淑有一天真的要与自己成婚,那时他与那个女人的关系,又该如何处置。抑或,桓淑一开始打算抛弃的,就是自己。 她不敲门,甚至不走大门,悄然无声地钻进了桓诗的房间里。她出现在正在与夫人对话的桓诗的背后,桓诗的夫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手直直地抬起来指着桓诗身后,连句话也说不出来。 列莹懒得给自己变幻如同往常那样绚丽多姿的衣服,一身黯淡的白衣出现在烛光照耀之处,她也没有好好打理过自己的头发,一头青丝散在身后,灰暗的眼睛里几乎没有活人的光彩。桓夫人正是被那样的列莹吓到了,桓诗迟疑半晌之后,终于决定回头看看。 “二叔,别来无恙。” 一声幽灵似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桓诗浑身一颤,内心反而镇定下来。会管他叫二叔的女人,又是似曾相识的声音,看来并不是什么可怕之物。桓诗是决然想不到列莹的狐妖身份的:“你是列莹姑娘?为何、为何——”为何这副女鬼一般的模样,来吓唬他们夫妻? 列莹温柔地牵起唇角,飘过他们的身边,径自坐到了椅子上。她是狐妖,这才是她原本的模样,而不是因为桓淑而变成的畏首畏尾的那个样子:“我来找桓淑啊,二叔。我肚子里怀着他的孩子,掐着指头等待和他的婚期,可是他却突然消失不见了,可是他又出现在另一个女人床上。二叔,你见过那个女人吗?” 列莹猛然回头瞪着桓诗,桓诗未答,身畔的桓夫人心有余悸地斜了丈夫一眼,说道:“以前,桓淑以朋友的身份为我们引荐过。但是她嫁过人,我们都知道桓家是不会接受这个媳妇的。” “果然,果然。”桓夫人惊惶地看着列莹露出绝望的可怖笑容。 对桓夫人来讲,最可怕的是她是眼睁睁看着列莹如何凭空出现在房间里,她不知道列莹有什么样的能耐,也许能杀了他们:“列姑娘,桓淑、桓淑他今天在我们这里,我去把他叫来,有什么话,你同他好好谈。”桓夫人说着就往门边走去,生怕走慢了一步就被列莹擒住。列莹转过头,看见桓诗也悄悄跟了出去,桓诗望见列莹看过来的目光时吓住了,踌躇了片刻,见列莹没有制止,赶紧追出门外。 真是意外的收获,桓淑今夜,就在这里。 桓淑应是被叔婶从卧床上叫起,穿着中衣披了一件大氅就来到列莹所在的房间外。他并没有立刻走进来,站在门外观察许久,桓诗站在他身边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桓夫人则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进来呀。”她已经等得够久。 桓淑仍旧在门槛外停驻了一会儿,终于迈开步伐。那是列莹,是法力高强的狐妖,他不进去,就躲得开她吗?桓淑站在门内思索了一会儿,反手关门并对外面的桓诗道:“二叔,让我们单独谈谈。”他闭上门,一步、一步,迈向列莹憔悴的背影。她和之前看起来很不一样,也许是今日的不修边幅,让她看起来憔悴而孤独。 桓淑望着她的背影,伫立良久,不再上前,也不出声呼唤。列莹始终是个急性子,忍受不住这样尴尬的沉默,列莹没有回头,忽然开腔:“我在等你来找我,我以为你欠我一个解释。” 在列莹看不见的地方,桓淑的眼眶蓦然现出一圈红晕:“对不起。”那仅仅算得上是气息的三个字,轻轻地敲落在列莹耳朵里。 列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桓淑会意,拖着脚步走到她的正面,在那张椅子上坐下来。他双手搭在大腿上,虽然抬着头,眼睛却不在看列莹。列莹的目光自是不肯放过他,从前桓淑总是以灼热得不能直视的目光凝视她,看得她不敢抬头,如今,他却连看她的勇气都没有:“我是来向你报丧的,你的孩子死了,你应该要知道吧。” 桓淑快速地瞥了列莹一下,痛苦地合眼。列莹笑了起来:“你觉得我是狐妖,被你始乱终弃,也不会怎么样,所以你就这样对待我吗?”桓淑摇头,“那你就不该告诉我,你想娶我,我会当真的。你说我怀着你的孩子,你说我们下个月就回东京,等婚期真的到了,你打算怎么办?”列莹猜想,他从来没有为孩子考虑过,也许他觉得她可以像葛薇带大自己一样,独自把他们的孩子抚养长大。 桓淑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你生下孩子,我不会丢下你们——” 列莹打断:“然后像对那个女人一样,找个地方把我们养起来?”桓淑不应,不应即是承认,列莹苦笑,“桓淑啊桓淑,若我不是将你当朋友那样信任,何至于让你有机可乘?”除了沉默,桓淑没有任何回应。 列莹笑着笑着,突然间变了脸,大叫一声将桌上的东西一扫而空。桓淑见状猛然跳起,一把抓住情绪崩溃的列莹的手臂:“莹莹、莹莹!” “不要那样叫我!”列莹的眼睛瞪得巨大且布满可怕的血丝。 “你先回去!”桓淑只能用提高音量来使她冷静,列莹安静下来后,桓淑稍稍减轻了手上的力道,声音也降了下来,“明天我会去见你,给你你想要的解释。现在离开这里,不要吓到我的家人。”列莹怪笑着甩开他的手,桓淑听见窗户被撞出一声巨响,两扇窗门晃动,列莹无影无踪。 第143章 妖 元 “阿璃,”沈老板怀抱着昏昏欲睡的阿宝,从门缝中探出头来,瞬时感到一阵寒风几乎要将他的鼻子冻住,“还是没回来吗?” 萧璃午后时分发觉列莹失去了踪影,她猜想列莹只是出去散散心,但列莹迟迟未归,且列莹近来身体虚弱,萧璃难免担心。但她又不像列莹有灵敏的嗅觉,可以闻着空气中列莹的气味寻找她的踪迹,只能眼巴巴在门口等着。萧璃回头看着沈老板,眼中忧愁不散:“沈老板,你先帮我照看一会儿,我出去找找。”萧璃害怕列莹遇到危险,也害怕列莹给别人造成危险。 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寻列莹,抱着一线希望向海港附近东京人聚居的地方而去。毕竟在她所知道的地方中,那里是列莹最有可能出现之地。待到了目的地附近后,萧璃便打起一万分的精神开始搜寻四周有无动用过法术的痕迹。从一条巷道到另一条巷道,走街串巷连一个角落都不敢放过,终于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她感受到了极其微弱的法力。 “莹莹!”萧璃惊慌失措地抱起卧在路边的小狐狸,柔软的身体陷在她的怀抱里,她昏睡着。因为巷道偏僻、天色又暗,没有人留意到这只倒在路边的狐狸,或者,只是把她错认成了一只寻常的猫狗。萧璃将她藏在外衣里,施展轻功向沈老板的客店飞去。 列莹的妖元在不断散失。萧璃把列莹放在床上,急忙为她输入元气。一股元气导入列莹体内,列莹虚弱地睁开眼睛,望着眼前焦灼的面庞,轻声说道:“别,阿璃。你那点元气,怎么救得了我?”元气可以修炼,元气的丧失却是不可逆转的,以萧璃的修为要救一百多岁的列莹,即便散尽全身的元气,也补足不了列莹一个时辰流散的妖元。 “那怎么办?”现在通知葛薇,也不可能来得及了,何况她根本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通知葛薇。萧璃忽然绝望地跪在床前。 狐狸的嘴角辛苦地咧了一下:“我也不想死,也不想变成狐狸。”因为被一个男人抛弃而死,这简直是可以在妖界流传几百年的笑话,列莹指向墙边的柜子,“传音螺……你帮我用法术护住妖元,拿传音螺给我。” 要救列莹,她做不到,但短暂护住妖元防止元气流失,对萧璃来说并不难。一道金光从萧璃两手间拉开来,拉成一道长条缓缓降下,护住列莹周身。萧璃转身到柜子里找出传音螺,放到列莹身边,列莹对着传音螺默念了几句口诀,说道:“敖尨,速带龟主簿来,救我。”话音落下,传音螺那头全无回应,列莹却是安心地合上双眼。 等了半晌,听不见任何回应,萧璃不由得着急:“莹莹,敖公子听得见吗?” “听,听天由命。”即便虚弱,列莹的头脑仍旧是清醒的。她知道现在除了敖尨和龟主簿,决计没有别的人可以救她。葛薇或是萧誉白,都离她太远、太远。 萧璃把列莹抱到自己腿上,坐进被窝里。她觉得这样可以使列莹暖和一点,也许有助于减缓妖元的流失。“我没有想到,莹莹,”萧璃吸了一下鼻子,“你那么洒脱、自负,我以为没有什么能轻易伤害了你,为何会——” “为何会被桓淑,伤得这样深?”列莹趴在她的腿上,喃喃回答,“我也没想到,阿璃,我对他的感情,好像比自己以为的要深。让你来安慰我,真是令人羞愧。明明你比我还惨,明明说好是我要照顾你。” 萧璃抚摸着她头顶柔软的毛发:“我也曾经很爱、很爱衣澹,觉得没有了他,人生都不知道怎样过下去。但是结果太令人失望了,我们的感情,大约都在我在东京藏身市井的那一年里消磨尽了。连分开的时候,都感觉不到多少痛苦。后来,对子孚——我很爱他,却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比你艰难的人很多呢,莹莹,你只是因为不曾经历过,格外难以忘怀这段经历。” “我只是需要时间,阿璃。”列莹轻描淡写地说,“一个月、两个月,连一年都不用,我就会没事的。”若是做一只单纯的狐狸,像这样被一个呵护她的主人抚摸着脑袋惬意地睡去,倒也很好。 列莹在萧璃的抚摸下沉沉睡去,狐狸的天性使她在睡眠的时候也能保持警觉,因而睡眠格外的轻。但现在的她一定是太虚弱、太疲惫,萧璃感受到她已经沉到了梦境的底部。手边的传音螺忽然亮了起来,萧璃惊讶地握起传音螺,一定是敖尨传来了讯息,但萧璃并不知晓读取传音螺的方法,也不想搅扰好不容易能安心睡上一觉的列莹。 沈老板在厨房里看见萧璃的时候,脸上写满惊讶:“阿璃,昨夜你回来了?” 萧璃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是,沈老板。我回来得太晚,所以直接飞进来了。阿宝昨夜可有吵闹?” “没有,阿宝很听话。”沈老板又问,“列姑娘找到了吗?” “她在房里休息。”列莹现在是狐狸真身,沈老板并不知晓她的身份,断然不能让沈老板去看她,萧璃便说,“莹莹的情况不太好,老板你现在不要去看她。女孩子家,有诸多不便。” 涉及女性隐私的问题,沈老板当然不会多问,只有作出一副了解的神情:“好,我把阿宝带到大堂,免得他吵到列姑娘。” 沈老板要先到大堂把门打开。刚刚卸下门板,就看见裹着厚厚大氅立在门外的桓淑。沈老板僵硬地笑了下:“桓公子,来得这么早?”如今列莹病得一塌糊涂,桓淑的模样看上去也不大好,脸色不比往常红润,眼眶都仿佛有一点肿起。 桓淑淡淡一笑:“我来看莹莹,听说她病了。” 听说,只是听说而已。沈老板蹙起眉头:“她病了好几日,病得很重。我都不曾见她踏出过房门来,送进去的饭菜也一口没吃。”沈老板既没有请他进,桓淑就站在门外望着沈老板,“爱恨聚散本是寻常,但是,桓公子,列姑娘是很单纯的。” 桓淑意味不明的目光一直盯着沈老板,终于从唇缝里蹦出几个字:“你在责怪我吗,沈老板?” 沈老板一愣,桓淑的态度和他想象中的很不一样。但是,毕竟他是来看望列莹的,沈老板猜想列莹一定万分渴望见到桓淑,她等了这么多天终于把他等来了,沈老板不想因自己的言行把他气走:“请。”沈老板不忘对还在厨房里忙碌的萧璃喊一声,“阿璃,桓淑桓公子来了。” 萧璃闻声从厨房里出来,正撞见桓淑与沈老板。桓淑见到她,立刻把眼神移向别处,萧璃也只当作没看见,静静走在他们前面,到了列莹房外,萧璃停下:“你先等一下。”桓淑颔首,萧璃独自开门进去,很快又回来将门打开。桓淑踏入房内,一边脱下厚重的大氅,一边向床上扫了一眼,列莹正面躺在枕上,盖着厚厚的棉被。 从桓淑进门到走到床边,列莹没有半点反应,连一根手指都没动。看到她睁着的眼睛前,桓淑甚至担心她是不是已经死了。桓淑弯腰,去握她的手,却被突然闪出的光芒吓到缩了回来。 “她的妖元在消散。”萧璃站在他身后,解释,“那是我用法术护住她的妖元,你暂时最好不要触碰她。” “妖元?” “人有元气,妖也有元气。一旦元气散尽,便是死亡。” 桓淑倒吸一口凉气,他不曾想过,自己会给列莹造成这样大的伤害:“是因为——她流掉了孩子吗?” 萧璃摇头:“我不知道。莹莹是自己用法术将胎儿流掉,应当不会误伤自己。但是从那以后,她不吃不喝、不眠不睡,便是有再强悍的妖力,也支撑不住啊。” 桓淑失神地看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她会死吗?她听得见我们说话吗?” “听得见,只是一道护住妖元的屏障而已,她的五感俱在。但此时化作人形已经很费力,她不能再分神回应我们。”萧璃怜惜地望着列莹,“会不会死——我救不了她,听天由命吧。”桓淑一下坐在床前的脚踏上,痛苦地扶住头。 第144章 灵 珠 桓淑守候在病床边的几个时辰里,列莹一直不声不响、不闻不动,好在她的表情安详,看来并无太大痛苦。桓淑远远坐在桌边,他不敢靠得太近,也只偶尔走到列莹床边察看一番。萧璃在门外问:“桓公子,午饭要我给你送进来,还是到外面大堂用?” 桓淑怔忡地看着列莹冰冷的脸,走到门后打开一道缝:“莹莹她能吃吗?” 萧璃沉默了一下:“你可以试试,她身上的法术并无妨碍。”但是,列莹这么多天来都不吃不喝,萧璃不认为桓淑可以让她把食物咽下去。 萧璃将几样菜都装了一小盘,端到列莹房里。桓淑看着桌上的菜,问道:“没有鸡蛋?”列莹最爱吃的是鸡蛋。萧璃摇头,桓淑笑道:“我去弄个鸡蛋,说不定她就会吃。” 萧璃没有制止,目送他走出去,到列莹的床边坐下:“莹莹啊,敖公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她真怕、真怕敖尨不会来,抑或来不及赶来。萧璃试探了一下列莹妖元的流失速度,所幸自她用法术护住妖元之后,仅有少量流散。萧璃重新施了一边法术,以免前一次的法术因时间太久而减弱。 桓淑兴冲冲地端着亲手做的鸡蛋进来,和一碗米饭端到床边。夹了一小口鸡蛋递到列莹口边:“莹莹,吃饭。”列莹的目光淡淡地自他筷子端上的鸡蛋和他的脸上掠过,微微摇了摇头。桓淑掩饰不住失落的心情,又问:“是不是太久没喝水,口干了?还是先喝口茶。”他到桌边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端到列莹面前,列莹仍是不为所动。 桓淑无助地看向萧璃,只听她叹了一声气:“算了,桓淑,你自己吃吧。”萧璃言毕,转身走向房间门口。 “这是我给你煮的,你最喜欢吃的鸡蛋。”桓淑仍然不死心地对列莹说话。筷子始终举在列莹唇边,过了良久,列莹的嘴唇终于慢慢分开。桓淑欣喜若狂地将鸡蛋送入她的口里,正打算再喂她一口米饭时,却见列莹吃力地摇着头。桓淑鼻头一酸,慌忙别过头去。 萧璃带着敖尨和龟主簿赶来时,桓淑的饭正吃到一半。听见走廊里啪啪的脚步声,桓淑好奇地搁下了筷子去开门,沈老板的客店鲜有热闹的时候。一打开门便看见萧璃激动的面庞:“大夫来了,能救莹莹的大夫来了。”萧璃一边念叨着,一边推开桓淑径自跑向床边。 桓淑看着一个气质儒雅、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拎着一只仿佛药箱的箱子疾步跟了进去,一名青年男子紧随其后。男子经过桓淑身前,目光如清泠的溪水流过,桓淑暗想那一定就是列莹提到过的龙君,列莹大大小小的事务没少麻烦他,这一次,列莹病如山倒,竟然也要靠这个人来救。 “哎呀呀、哎呀呀,”才堪堪靠近床边,龟主簿便惊叫起来,“狐姑娘的妖元为何泄露得如此厉害?” 萧璃抹了一把眼泪:“她用法术流掉了胎儿。一开始尚无异样,但是她不吃不喝几日,身体愈加虚弱。昨天我找到她时,发现她妖元外溢,连人形都变不成了。” 敖尨默然,似是无意地瞥了一眼桓淑:“她为何要流掉胎儿?我记得那时、那时她还兴高采烈,问我她成婚的时候,会送什么样的贺礼。” “流产伤身,侵损元气。但狐姑娘修为不浅,何至于因此一病不起、妖元大泄?”龟主簿心中同样怀有疑问,但眼前病人的情况让他没有闲心去关注这些问题,他迅速坐下来为列莹把脉。 “她的孩子,是服用了丹药才得的。”丹药本应与她的血气融为一体,但列莹要堕胎,就是将丹药的药力强行逼出体外,一定是药力流失的过程中将血气带了出来。列莹的绝食使得她的妖力愈加虚弱,甚至难以对抗元气流失。 桓淑静静地站在一旁,从他认真的神情看来,是有在听龟主簿和敖尨的话。他偶一回过神,发现萧璃注视他的目光,桓淑心里一阵难受,默然退出房间。龟主簿用银针刺入列莹的各大穴道,将妖元封在体内,皱着眉毛对敖尨道:“银针封穴,不是治本之法。我可以开药为狐姑娘补元气,但补进的元气定然远远不及流失的速度,狐姑娘还是危险。除非有一宝物,将狐姑娘的元气彻底锁在体内。” 敖尨思索了一下问:“我们龙宫之中,可有这样的宝物?”龟主簿一脸苦恼,在脑海中搜寻了许久,摇头。 这下连敖尨也苦恼起来。他并不吝惜龙宫中的珍奇之物,但龙宫之中都没有的东西,他要向何处去取?龟主簿叹了口气,把列莹的手放回被窝里:“我们还是先寻一些固元培本的丹药,确保狐姑娘暂时性命无虞吧。” “龟主簿,你留在这里照看列姑娘,我上一趟天庭。”萧璃和龟主簿俱惊,敖尨又对萧璃嘱咐,“天上不分昼夜,我此一去也不知耗费人间多少时日,但求速去速回。你先到人间道观,求取一些丹药,稳住列莹的妖元。” 萧璃连连点头,龟主簿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龙君,你要上天庭作何?” “放心,我不是去盗宝、偷药的。”敖尨斜了龟主簿一眼,“我在天庭那么久,与天庭众仙多少有些交情。固本培元的仙丹,在仙丹中最不稀奇,求取一些寻常丹药并非难事。至于你口中的宝物,我只想到一样——紫微帝君的玄黄固元珠。” 紫微帝君之物,想必很是珍贵,萧璃不由担心:“你要去取那固元珠?会不会有危险?” “帝君之物,当然不是我等寻常可见。但是玄黄固元珠,本是为增进元气所用,帝君哪里用得着它?我若用它救人性命,我想帝君不会介意。而且,等列莹的病况大好,我们可以将固元珠还回去。”紫微帝君介不介意,敖尨并无把握,但萧誉白一定不会介意。为帝君看守宝物的正是凌霄,敖尨盘算着先伙同凌霄将固元珠偷出来,再去萧誉白处求个谅解,那么萧誉白回归天庭之后自然不好反悔。 听敖尨这么说萧璃便放下心来,赶着上天庭的敖尨先行离开客房,桓淑见到他们出来,立刻到萧璃面前询问:“小舅妈,大夫怎么说?”龟主簿奇怪地打量桓淑,想了解病人的病况,通常不该直接问他这个大夫吗?龟主簿并不知道,桓淑是猜测到他与敖尨的身份不同寻常,尤其是起先敖尨对他并不友善的目光,让他不敢直接询问。 “敖公子会想办法。”萧璃盯着他看了半晌,“我要出去一趟,可能要花费几个时辰。”她也许想知道桓淑会不会留下来照顾列莹,但却不想开口问他。 机灵的桓淑迅速领会了她的意图,殷勤道:“我会留在这里照顾莹莹——”桓淑停顿下来,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出后面的话,“直到你回来。” 当她回来之后,他还是要走吗?萧璃心底窜起一股火气,也许他还是要去安抚那个女人,如今列莹因为他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他心心念念的还是另外一个女人。萧璃眼里的怒意对桓淑来说是莫名的,他还没有弄清楚自己哪里惹到了萧璃,萧璃满怀怒意地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请大家帮忙收藏下我的专栏哈~ 第145章 盗 药 凡尘间道观虽多,却不是随意哪个道观都能炼得出灵丹妙药的。萧璃打听了一番,附近当属四明山上云水宫最负盛名,萧璃不假思索赶赴云水宫。四明山地势不算险要,但云水宫隐匿山林之中,寻找起来颇费工夫。萧璃纵身攀上树顶,从高处放眼望去,只见对面山头一片葱茏中露出几处屋顶,于是她下得树来,立即向目的地飞去。 离云水宫越近,萧璃的心里越是打起鼓来。道家灵丹并非寻常之物,纵然求而可得,也是价值千金,她身无长物,要拿什么去换灵丹?萧璃打定主意,先求,求不得就骗,骗不来便偷。只是不知这道观中有多少道士、修为如何。 山间道观人迹罕至,萧璃远远就听见扫帚的沙沙之声,正门既不高大也不宽敞,两扇朱门向两侧敞开。萧璃站在门槛外,见到一名青年道士,埋首一心一意地扫地。萧璃叩响门扉:“道长。” 青年道士抬头,一双剑眉飞扬、星眸闪亮,堪称丰神隽秀的美男子。眉目之间略有倦意,别有一股颓废不羁的气质。青年道士两眼定定看着她,施了一礼,并不出声。萧璃踏进门来,彬彬有礼地作揖:“道长,我是明州城来求药之人,舍妹病情危重,听闻云水宫中有妙药灵丹,但求一颗仙丹救她性命。” 道士沉默了一下,淡淡道:“仙丹也是药,要对阵下药。夫人的妹妹,得的什么病?” 萧璃一时语塞,列莹因妖元不稳、元气外泄,这算是什么样的病?她若实话实说,道士得知她求药是为救妖,必定是不肯施予的。萧璃斟酌着说:“舍妹素来体虚,前阵子怀上身孕,因故小产,从那以后便日渐衰弱。大夫说是元气散失,如今连药也喂不进,大夫便让我来求一仙丹,说是先稳固元气,然后才能慢慢调理。” 道士打量了她一番,问:“谁家大夫,看得出元气散失呢?夫人持剑而来,想必令妹也非寻常女流。” 萧璃一笑:“不瞒道长,我们正是修道之人。我姊妹二人,自幼拜在三清山萧誉白道长门下,如今定居明州,已经一年有余。” 听见萧誉白的名号,道士严肃的脸上终于展露出一丝微笑:“原来是萧誉白萧道长高徒,小道失敬。小道姓卢,号骁澜。” “在下萧璃。”想不到萧誉白的名字居然这么好用,看他松动的神情,萧璃暗想丹药应该没有问题了,“不知道友,可否行个方便?” 卢骁澜思考片刻,遗憾道:“可是观中主事之人,乃是我的师兄何广澜。夫人所求丹药,乃是珍贵之物,必得经师兄的首肯。师兄他——”卢骁澜面露难色。 从卢骁澜的神色看来,求药之事恐怕要遇到一点麻烦了。萧璃问:“那道友可否为在下引见?” 卢骁澜颔首,目光有所避忌地稍稍打量了一番萧璃,低声道:“可以是可以,夫人带够钱财了吗?”萧璃不语,卢骁澜望着她苦笑一下,“请夫人随我来。” 云水宫虽不大,前后大殿、配殿齐备,萧璃跟随卢骁澜绕过大殿向后殿走去,无意中瞥见经过的屋子外挂着一张“丹房”的牌匾,心想若是求药不成,此处便是她今晚的目的。一路走来,毫无人气,两人迈入后殿,才见一少年小道正走出来,撞见卢骁澜便低头喊了一声“师叔”,萧璃随在卢骁澜身后进殿,望见一名身材肥胖的道士坐在柱子边的蒲团上,殿中香案、蔬果齐备,想是刚刚做完一场法事。 卢骁澜道:“师兄,这位是三清山萧誉白道长门下高徒——萧璃道友。她来此处,是想请师兄救人的。”卢骁澜介绍完,便一言不发地站到了一旁。萧璃暗自瞥了他一眼,卢骁澜并非多话之人,他已算是多为自己说了一句话。 何广澜细长的眼睛斜向萧璃,萧璃上前一揖:“道爷,在下萧璃,有一妹妹今在明州城内,重病在身,唯有求贵观一颗丹药,方可挽回。请道爷,不吝赠药。” 何广澜从蒲团上站起来之后,身材没有萧璃以为的那样肥胖,而是显得格外高大。他缓慢向萧璃走来,夹带一股迫人气势:“道友多礼。与人为善,乃是先师之训,但灵丹不比寻常药物,我这宫中一年也练不出几颗来。道友准备,破费多少?” 果然,萧璃镇定说道:“我姊妹二人独自远游、身无长物,恳请道爷先借我一颗灵丹。过后我修书一封到三清山上,必有重礼酬谢。” 何广澜的下巴骤然拉长出来,作出十分吃惊的模样:“道友何不向阎王,借令妹一命?”也不等萧璃再开口,何广澜挪动庞大的身躯径自往殿外而去,高大的身材披上飘逸的道袍,将阳光结结实实挡在门外,直到他离开门口,殿内才复又明亮起来。 卢骁澜走到萧璃身侧:“夫人,请。” “卢道长!”萧璃不甘心地看着卢骁澜,而卢骁澜面不改色,只是摆出一副送客的姿态,萧璃只好咽下喉咙里的话,赌气似的跺了一脚出得门去。 白水宫中果然只有师徒三人,萧璃潜伏在白水宫外的树上观察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分,望见白水宫的厨房上升起袅袅炊烟,萧璃翻身躺在树枝上,她若趁现在睡上一会儿,夜里行动之时会更有精神。 山林之中猿啼鸟鸣,又兼寒意深重,纵然是睡眠一向不错的萧璃,这一觉也睡睡醒醒、很不安稳。当萧璃又一次睁开眼,望见月亮已行到中天,心知行动的时刻已至,于是悄无声息地从树上径自飞落丹房门外。丹房门上挂有一道锁,萧璃用法术试探,果然锁上还另有法术,所幸这小小法术难不倒她,她轻易将锁取下,潜入丹房。 白水宫的人少,丹房也不气派。除了中央一座炼丹炉,右边的房间里是一层摞一层的药柜,左边的房间里除了蒲团、矮案便是一排六只葫芦。葫芦颈上系有布条,大约写着灵丹的名称,但屋中黑暗,萧璃看不清布上的字迹,于是将六只葫芦一并抱了起来—— “不问自取,是为偷。”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萧璃慢慢站直了身子,她不知道身后是不是有一柄剑,等着刺入她的脊背。所幸,在她直起身子的过程中,并没有感受到这样一柄剑的存在。那个声音无疑是卢骁澜,她并不知道他是何时进入丹房,抑或是一直藏在丹房中,不过刻意掩藏了自己的气息。萧璃沉着地说:“道友莫怪,人命关天,今日何道长的态度,道友看见了。” 卢骁澜绕到萧璃面前,萧璃紧紧抱着六只葫芦不肯让他拿去。卢骁澜道:“其它丹药,于令妹的病情无益。你取这只葫芦去即可。”卢骁澜指了指其中一只葫芦,待萧璃的手稍松,就把另外几只葫芦收了回去。 “卢道长……”这难道是,帮她盗药? “人命关天,夫人还不回去救人?”卢骁澜将五只葫芦在案上一一重新排列。 萧璃不知所措地笑了一声:“道长如此助我,反而令我惭愧。若是何道长追究起来——” 卢骁澜的指尖点着葫芦盖:“夫人不必忧虑,我只有对策。但夫人若能依约,让三清山尽快送来厚礼,想必师兄的心情会豁然开朗。” “多谢道长。”卢骁澜的慨然襄助,反令萧璃失措,赠礼之事只是萧璃的骗招,绝无实现的可能,她不欲对卢骁澜说谎,便只字不提。缓缓退出门外,借着夜色隐遁无踪。 第146章 蒙 昧 龟主簿悉心熬好了汤药,在屋外晾至半热,方才端着走进客房里来。见到桓淑坐在床边支着脑袋发呆,龟主簿稍稍往前迈了一步,桓淑立刻回过神来。回头看见端着药碗的龟主簿,桓淑二话不说走上去双手接过药碗,回到列莹病床边。桓淑将药喂给列莹,浓浓草药味飘近,列莹便蹙起了眉头,怎么也不肯张开嘴唇。 龟主簿接过药碗,指了指床头,又作了一个抬手的手势。桓淑会过意,坐到床头将列莹的身子轻轻扶起躺在自己腿上,龟主簿一勺药汤递送到列莹唇边:“好姑娘,龟大夫的药,不苦。”列莹乖乖张开嘴,龟主簿一勺药灌进去,虽然有一股难闻的药味,又有一股涩涩的后味,果然不是太苦。应当是龟主簿施了什么特殊的法术。 柜台后面的沈老板膝盖上坐着阿宝,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沈老板的笔头勾画婉转:“一,一。”沈老板念着纸上的一横。阿宝兴奋地双手拍打柜面,却始终没有念出沈老板教他的那个字。 格挡寒风的门帘忽然掀了起来,昏暗的大堂被阳光瞬间填满,又在下一瞬间归于昏暗。沈老板抬头,望见风尘仆仆提着剑走入的萧璃,阿宝开心地踏着沈老板的膝盖站起来,向母亲伸出双手。 “辛苦沈老板。”萧璃一手把阿宝提起来,沈老板不得不承认萧璃这个弱女子的力气比他大了许多。萧璃一手提剑,一手抱着阿宝径自向列莹的房间而去。 敲门声甫一响起,桓淑的心猛地一颤。龟主簿向他使了个眼色,桓淑赶忙跑到门后:“小舅妈。”萧璃没来得及看他一眼,把阿宝随手往地上一放,奔到列莹身边。 “大夫,灵丹。” 龟主簿打开萧璃递过来的葫芦,一颗连一颗倒出了数颗灵丹,脸上的讶异之色越来越重,他把眼睛对准壶口瞅了瞅,又把葫芦在耳边晃了晃:“夫人,你怎么弄来这么多灵丹的?”他把一颗灵丹塞进列莹嘴里,“姑娘,把它吃了。快、快倒碗水来。” 萧璃赶忙倒了一碗水过来,龟主簿一边往列莹口里塞灵丹,一边让萧璃给列莹喂水,转眼间三颗灵丹已经下肚。萧璃忧虑地问:“龟大夫,会不会吃太多了?” “不会、不会,狐姑娘百年修为,消受不起这几颗小小丹药吗?”龟主簿一口气把丹药全部给喂了下去,直到列莹觉得肚子都被水给撑了起来,丹药也在她的体内开始慢慢散发药效,一股热量从胸腹向四肢游走,列莹的头脑霎时清醒了几分。 龟主簿满意地摇了摇空荡的葫芦:“等这些灵丹的药力全部散发出来,列姑娘就可以恢复些许妖力。”萧璃如释重负地一笑,列莹望着面前的两张轻松的笑脸,微微颔首表示感激。她的这一点头,无疑又给萧璃和龟主簿更大鼓励,龟主簿笑道:“接下来,只等龙君回来。” 龟主簿指示列莹自行调整气息,帮助药力发散。桓淑默默地剥柑,一只、一只放在干净的瓷盘上,侧首望了一眼床中央盘坐的列莹,她的双颊泛着异样的红云,兴许是体内妖力运行的影响。桓淑看着指甲缝里的果皮,搓着手指问:“你听得见我话吗?”他本想唤她的名字,忽然想起那日列莹怒吼着不许他喊“莹莹”。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过了很久,列莹才点了一下头。桓淑靠到她身边,列莹周身散发着一股热气,无怪乎脸那样红:“我想跟你说一件事,你可以听吗?”桓淑的语气,是在提醒他要说的事可能对她造成不利的影响。 “你说吧。”列莹低声回答,暂时停止运功。 桓淑又挣扎了一阵,才说:“我不想隐瞒你。我要陪燕燕回台州故里,我从那里把她带出来,也要把她送回去。” 台州,列莹听说过,却不曾去过的地方:“是谁提出的?你要和她一起去。” “她。”桓淑回答,“她的要求并不过分,我对她已经始乱终弃,不能再将她弃之不理。我保证我不会和她再发生什么,一旦她平安到家,我立刻、马上回来。” 列莹沉默着,她的周身如此炎热,热得桓淑额头布满汗珠。桓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木雕似的没有丝毫表情的脸庞,过了很久、很久,列莹轻声问:“桓淑,如今婚礼没有了,你说带我去临安的承诺,还算数吗?” 桓淑漆黑的眼眸骤然亮了起来:“算,只要你愿意。等我从台州回来,等你的身体好一些,我就带你去临安。” 他看到列莹睁开了眼睛,看到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好,等你回来。”临安,列莹对那座城市并没有特殊的向往,也不知道这个要求能为她争取什么,可是他们曾经那样约定过,如果不去,就会成为一件憾事,永远悬挂在列莹心头。 看到桓淑从后院走进大堂时,萧璃是震惊的。她震惊地追到了大堂,对马上要掀帘而出的桓淑喊道:“桓淑,你去哪里?”列莹病成这样,他要去哪里? 桓淑回头,对着她躬身作揖:“这里有小舅妈和龟大夫照看应该足够,在下也有一些私事亟待处理。” “你现在要去找另个女人?”面对萧璃不留情面的责问,桓淑默然转身钻出门帘。萧璃克制着冲过去将他狠狠揍一顿的冲动,在沈老板担忧的目光中转过身走回厨房。 列莹依旧不肯进食,即使龟主簿劝说也没有用。列莹宽慰他们说,她不是成心折磨自己,只是实在没有胃口。服药后的第二天,她已经能自己控制妖元,虽然这些时日妖元流失严重,令她的妖力大为折损,但很快就能进行不动用妖术的日常行动。正午太阳好的时候,萧璃就抱着狐狸真身的列莹到屋顶上或是其它少人的场所晒晒太阳,这也有助于列莹恢复元气。 “阿璃,台州有多远?”列莹趴在萧璃的膝盖上,惬意地让萧璃给她顺毛。 “台州?”萧璃从前当过海盗,对沿海一带的城市十分熟悉,“要看台州哪里。若是临海县,往来不过两三日。若是南边的黄岩县,可能就要花上三五日。” 原来台州也不小,列莹睁开眼睛,竟然忘记问清楚,那个顾燕燕的故乡,究竟是台州的哪个地方。算来桓淑走了已经三日,若不是顾燕燕的家远,就是他违背承诺在台州逗留。列莹不希望是后者,但内心隐隐知道,后者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即便如此,她又能把桓淑怎么样?从事发当晚桓淑选择了向顾燕燕解释,而不是对她解释,列莹就应该认清了她们二人在桓淑心里的地位。 萧璃顺着列莹背上的毛发:“桓公子,有几天没来了呢。” “他去台州了。”列莹知道萧璃是在怀疑她忽然问起台州的动机,“那个女人是台州人,桓淑说,自己把她从台州带出来,也要把她送回去。” “真的是送她回去吗?”萧璃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怀疑桓淑的动机,还是根本而在怀疑桓淑这个人。 列莹想了想:“也可能是那个女人闹别扭,要回娘家?”那么桓淑跟随她去,就只能是为了把她劝回来。列莹的脊背一阵发凉,加上自己原先的两种设想,三种设想里有两个都说明桓淑的心是向着顾燕燕。“算了,不重要,”列莹自言自语似地说,“都在意料之中。” 第147章 诛 心 桓淑再来探访的时候,已经是第十二日。他言明去台州之后,列莹每天都掰着手指算他离开了多久。十二天,都够他在明州与台州间跑几个来回。“你说你只是送她回去,不会和她发生什么,一旦她平安到家,立刻、马上就回。”列莹揪着桓淑的衣襟拉到自己面前,似乎要嗅清他身上的气味。果然,淡淡的,那个女人的气味。 桓淑温柔地掰开她的手:“你的身体没事就好。我确实没有和她发生什么。” 他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让列莹的怒气无从发泄:“身体?好得了吗?我失去的那些妖元,要修炼多少年才能回来,你知道吗?我现在,就是一只随便有个几年道行的道士就可以欺负的小野妖。”列莹如今的妖力连原来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她唯一的指望便是玄黄固元珠,虽然他们对玄黄固元珠都不大了解,毕竟是仙家之物,或许能助她恢复妖元也不一定。但她不会将这个可能告诉桓淑,她要让桓淑知道她的痛苦、她的损失,让桓淑内疚不已。 “十二天!你在她的家里留宿了多少天,你敢说什么都没发生?” “我是在台州多逗留了几日,因为她和她的家人,心情十分沮丧,我留在那里宽慰他们几日。”桓淑气定神闲地回答,“但我一直都住在台州的客店,而不是她的家里。如果你不信,我可以带你去台州、去我住的客店问问。” 列莹冷笑:“不必。”他是知道她没可能同他走这一趟,才故意这样说的,“我不是傻子,桓淑,我只是想不通,到了这个地步,为何还要说谎?” 桓淑定定看着她的双眸:“你说得对,到了这个地步,没有必要说谎。”胸口一阵绞痛,这并非是妖元的流失或者妖力的动荡,而是来自于肉体的实实在在的那种痛。列莹忍不住捂住了胸口,桓淑一见,连忙上前搀住她:“如果见到我只会让你生气,我还是不要出现了。” 列莹一把拽住桓淑的衣袖:“不许走。”桓淑低头,愤恨的眼眸里泪光闪动,那不知是悲哀,还是仇恨的泪水。“康复之后,我就会离开这里,在此之前,你应该尽一尽你对孩子母亲的责任。”列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定性她与桓淑的关系,她只知道现在抛弃是她的权利,桓淑没有这样的权利。 “我会。”桓淑怔忡地回答,又忐忑地问,“离开以后,我们还会再见吗?”列莹摇首,桓淑哽咽着问,“你是不是,不再拿我当朋友了?” “朋友?”蓦然有两行眼泪从列莹的眼角滚落下来,“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曾经她诚心实意地把他当作朋友,是他非要改变那种关系。在他如此欺骗、辜负了自己之后,怎么还能厚颜无耻地说出这样的话? 不知是难过,还是尴尬,桓淑不知该作何回应,局促得拿起桌上的一个柑:“我剥个柑给你。” 列莹冷冷瞟了他的手一眼:“我不想吃。” “小舅妈说,你一直都没有吃东西——” “我不想吃!”她粗暴地吼道。桓淑愕然望着她决绝的神情,丢开剥了一半的柑,沉默地坐下来。 列莹在床上打坐,桓淑就在卧室里默默陪伴了一下午。似乎以为他们久别重逢应当有许多的话要说,竟然没有一个人来打扰。桓淑的内心倒是期望有个人来,给自己百无聊赖的等待找一点事做,哪怕只是说上两句话也好。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阵饭菜香味飘到了客房这边,随后沈老板的声音就在门外响了起来:“桓公子、列姑娘,晚饭备好了。” 桓淑迫不及待地开门:“沈老板,我……我该回去了,多谢沈老板。” 沈老板意外地问:“桓公子,不留下来用餐?”桓淑摇头,沈老板道,“现在不早了,桓公子一定饿了。” “我不饿,我答应了家人要回去用餐的。所以,辜负沈老板的美意,实在抱歉。”桓淑转过头面对列莹,“莹莹,你还是吃一点吧。”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一般,列莹没有丝毫反应。桓淑无奈,悄悄踏出门槛。 听着桓淑和沈老板窃窃私语着远去,列莹即从床上下来。她在大堂的后门边上等待了一会儿,掀起门帘。餐桌边的三个大人齐齐看向她,萧璃惊讶地问:“莹莹,要吃饭吗?”列莹摇头,径自从他们身边穿了过去。预感到她要做什么的萧璃蓦然从桌边移开,拦在了就要钻出门帘的列莹面前:“你要出门,也要等我一起。” 列莹点头,跟着萧璃回到他们用餐的桌边。沈老板奇怪地问:“列姑娘要出门?” 没等萧璃或列莹回答,龟主簿就叫了起来:“哎呀呀,列姑娘,你这身子还没好,动不得、动不得。”他要说的应是动不得妖法,碍于沈老板在场不可明言。 “阿璃陪我。” 萧璃停下筷子:“莹莹,我也觉得,没有必要如此。”同桌的另外两位显然不如萧璃那般理解列莹,姐妹二人的对话听得他们一头雾水。 “我想看看,他去了哪里。”桓淑,这下沈老板和龟主簿听明白了,她是要去跟踪桓淑。 萧璃问道:“知道又如何呢?” 列莹苦笑了下:“不如何,我就是想知道。”一面说着要和他一刀两断,一面又对他的一言一行耿耿于怀,列莹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如此优柔寡断之人。她无法释怀,她对桓淑的欺骗无法释怀,对枉死的孩子无法释怀,对付诸东流的感情无法释怀,她必须要知道真相。 列莹带着萧璃是直奔顾燕燕家而去的,桓淑在明州金屋藏娇的所在。列莹不能动用轻功,甚至不能走得太快,萧璃搀着她一步一步缓慢行走。走到半途,天空竟然飘起了小雪,于是刚刚摆出来的夜市摊主纷纷收摊,冬天的天色又早早得黑了,明州比往常更为冷清。 两人在一所大门紧闭的院落外停住脚步,列莹抬眼望了一眼从前轻易可越过的围墙:“阿璃,带我进去。”言毕,她化作一只狐狸,窝在萧璃怀里。萧璃抱着列莹翻过院墙,落脚屋顶上,院内三幢房屋,她并不知道哪一间才是那个女人所住。窝在她怀里的列莹又开口道:“对面那间。” 正对门口的那间房子,和四周的其它房屋一样,亮着灯光。唯一不同的是,屋中没有传出过半点声响。萧璃仔细观察四周,院里的其他居民似乎都没有出来的意图。于是萧璃飞身到正对大门的那间房子外,列莹嗅了嗅空气,发出一声冷笑。 “要我敲门吗?”萧璃低头问列莹。 列莹突然从她臂弯里蹦出去,化成人形立在门口,自己叩响了那扇房门。房间里的人很快赶了过来,隔着一扇打开的门,一边是面容冷峻的列莹,一边是满脸惊愕的桓淑。桓淑的身后迅速探上来一个女人:“又是你?” “你不是把她送回台州了吗?” “你跟踪我。” “回答我,你不是把她送回台州了吗?”这时,桓淑身后的顾燕燕慢慢靠了过来,也发现了站在列莹后面的萧璃。列莹体内的愤怒就像一把刀随时要破胸而出,她苦苦忍受着被刀割的痛苦,只为怕它伤了桓淑和无辜的人:“所以,你又骗我?”桓淑的沉默,比任何答案都糟糕。 “没有!”桓淑指着顾燕燕,“你问问她,我是不是把她送到了台州!她的父母早已去世,兄嫂不愿意收留她,所以又只好跟我回来。”顾燕燕黯然将目光从桓淑身上移开。 “你骗我、骗我,你说都到了这一步,说谎还有什么意义?你为什么还要说谎!”伴随一声怒喝,一股热流从列莹胸口喷涌而出,整个身体被热流倒推后仰。萧璃急忙接住列莹坠落的身躯,一道法印打在列莹胸口。 “莹莹!”桓淑来不及问发生了什么事,萧璃抱着列莹眨眼间消失在黑夜里。 第148章 花 木 列莹盛怒之下打破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妖元,萧璃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她深知不可能再从云水宫获得丹药、云水宫也没有丹药能够救治列莹。眼下唯一的方法是萧璃使用法术强行困住妖元,龟主簿以针灸之法减缓妖元流失。情况比之前更加危急,求生意识使列莹自行封闭五感,将一切可能的消耗减少到最低。现在,列莹躺在那里,双目紧闭、面无血色、呼吸微弱,仿佛一个濒死的人。 沈老板看着萧璃和龟主簿紧张的神色,自己也惊惶起来。他帮不上什么忙,只得跑到厨房里煮了一锅粥,等萧璃神情憔悴地从列莹病房里出来,等候在门口许久的沈老板说道:“阿璃、龟大夫,我煮了粥,来喝点吧。” “阿璃,列姑娘的病,不是好些了吗?”沈老板眼看列莹跟着桓淑出去的,料定列莹病情的恶化一定与桓淑有关。萧璃无可奈何地晃了晃脑袋,不作声。沈老板叹息着问:“列姑娘的情况,严重吗?”关门之际,他瞥了一眼床上的光景,登时心里“咯噔”一下,列莹看上去仿佛是死了那般,她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只等敖公子的消息。”萧璃早早给葛薇去了信,但是她也不知信何时能送达葛薇手里,纵然送达了葛薇手里,葛薇又是否有法子救列莹。萧璃认为,不如将更多的希望寄托在敖尨口中的玄黄固元珠上:“龟大夫,敖公子究竟何时能回转?” 龟主簿皱着眉头:“这、这老朽也不知道啊。” 萧璃与列莹遇见的那场小雪,在下了不久之后,变成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稀稀拉拉下了好多天,整座明州城都生出了一股霉味。沈老板在屋檐下生起了一盆炭火,按照客人的要求把衣裳烤干。 桓淑掀开客店大门的门帘,水珠沿着蓑衣斗笠洒了一地,他将蓑衣脱下来放在门边,朝内走去。后门的门帘卷起,传进来一股干燥的炭味,桓淑刚走到门边,看见沈老板小心地用手拎着一件衣裳在火上烘烤。沈老板留意到脚步声,回过了头:“桓公子,有几日不见您了。” 沈老板的语气如此轻描淡写,反而令桓淑有种莫名的尴尬:“她的身体如何?”沈老板摇头,却不说话,那是极不好的讯号。桓淑的心忐忑起来,把手中的篮子放在地上:“一些寻常补药,也不知道对她的病有无效用——小舅妈在里面吗?”桓淑有些担心地问,看见沈老板摇头,又问,“那我可以去看看她吗?” 何时桓淑探访列莹,需得自己的同意了?沈老板猜想那天一定发生了不小的事,让桓淑对萧璃都畏惧起来:“桓公子自便。” 桓淑走到列莹的客房外,房门一如既往关着,他也不知里头有没有人,在门上叩了两下,听不见回音,便叫:“莹莹?” “她听不见,”远处的沈老板看清了他的举动,对他喊道,“你自己进去吧。” 桓淑颔首,轻轻推开门。目光紧紧锁定在床榻的方向,一打开门,就看见床上一动不动的列莹。桓淑并没有因此感到紧张,前次来探望列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如尸体一般。直到桓淑看到她紧闭的眼眸,桓淑哆嗦一下,伸出手指去探她的鼻息,十分微弱。桓淑连忙握起她的手感受体温,幸好,身体还是温暖的。 “莹莹?”桓淑在她耳边轻唤。一遍又一遍轻唤,即便是睡着了,也应当对他的声音有所反应才是。可是,列莹就真的好像听不见那般,连眉头也不曾松动一下。桓淑沮丧地松开了握着的手,退出房间。 “她的病好像比之前更加严重了,大夫如何说?” 沈老板意味不明地斜了桓淑一眼,这个中原因分明只有桓淑你最清楚:“龟大夫和阿璃姑娘都说,只等敖公子回来。”敖公子回来就能救得了列莹吗?沈老板印象中,并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敖尨,也不过是他们的一个企盼。 桓淑垂首:“我明日再来看看。莹莹留宿在此,有劳沈老板关照,这些是莹莹的房费。”桓淑将一吊钱放进篮子里,用布遮好,向沈老板告辞离去。 萧璃每日两次加固列莹身上的法术,即便如此,列莹的身体越来越虚,被法术强行聚集在她周身的元气越来越多。萧璃能将元气强行留住,却无法将它送回列莹的身体里。 “哎呀呀,夫人,你再这样给她灌输元气,元气不足的人就是你了。”龟主簿一踏进房门,看见萧璃正在为列莹灌输元气,禁不住叫了起来。 眼看龟主簿过来捣乱,萧璃自行撤了法术:“如此枯等下去,只怕她撑不住。”萧璃只恨自己的修为太微不足道,正如列莹所说,萧璃的这点元气,对于有上百年修为的列莹的躯体,只是杯水车薪。若是葛薇在就好了,萧璃不止一次这样想。 “阿璃,有客!”沈老板的声音听起来很是仓促,脚步更迅不可及地已经出现在门外。 萧璃抬头正想询问是什么人,只见一位妙龄少女婷婷袅袅立在门框中央,纵使身在昏暗的楼道里,一双眼睛却似碧空下的湖水潋滟着波光,遥遥倒映着萧璃和列莹的影子,怯生生地屈膝行礼,道了声:“姐姐。” “你是——”萧璃却不记得自己在何处见过这个绝美的人儿,少女轻移莲步迈过了门槛,胆怯地向列莹躺着的床边一小步、一小步挪过去。 少女垂目答道:“姐姐记得幽门岛上那棵海棠树吗?妹妹名叫花棠月,姐姐唤我小海棠便可。” “花棠月……”萧璃怎会没有印象,列莹说过要将那棵海棠树带回三清山去修炼,想不到这么快已经学有所成,如今竟能幻化作这般倾国倾城的少女姿态。 花棠月偷觑列莹的神色,忧心地问:“列莹姐姐患了什么病?娘眼下不方便远行,遣我先来看看。”葛薇被困朱雀神君的鹅羊幻境,性命虽无大碍,却也消耗不少,需要一段时日调养,萧璃并不知晓这段内情。 “她身体太虚,元气流失。敖公子说有一物或许能救她性命,已经去寻。我和龟大夫暂时将她的元气封存,为她尽可能保全元气。但是,”萧璃一声轻叹,“敖公子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真怕她的元气不足以撑到那时。” “那么,为她灌输一点别人的元气,也是可以的。”花棠月怯怯地说,她想尽可能地帮助他们,可她并不自信自己的建议有多少价值。 “我试过了。”萧璃疲惫地坐在床边,低头端详着列莹,“我二十年修为的元气,能帮得了她多少?” 花棠月走到她身侧蹲下,仰望着萧璃忧愁的面容:“我的修为虽然也不高,也是可以帮姐姐的。” 萧璃看着她天真的面容,在她的脸上写满了渴望。虽然她的修为不高,妖龄却是很长,她的元气对列莹,或多或少会有帮助。萧璃点头,从床边走开给花棠月让出位置:“量力而为。” 花棠月施展法术,一股元气从交握的两双手源源不断地传导入列莹体内。萧璃看着她的神色由平和转为皱眉,意识到花棠月已经开始感到吃力,却还是不肯停止输送。萧璃大声喝止:“停下!”花棠月被吓了一跳,双手蓦然同列莹分开,萧璃责备道,“我说过了,量力而为。你若过度消耗自己的元气,救不了她,还伤了你。”花棠月仰望萧璃严肃的面容,似懂非懂地点头。 第149章 悬 命 从花棠月到来之后,萧璃日日观察列莹的病况,元气似乎趋于平稳。一定是花棠月给她注入的那股元气,令列莹有了或许控制自身元气的力量。 龟主簿和沈老板一起在后院里晒着太阳,阿宝在他们身边玩耍。萧璃把菜都摆上桌后喊二人用餐,自己去到列莹的客房,花棠月正在那里照看列莹。萧璃没有敲门便推了进去,花棠月在列莹的床头坐着,吓了一跳急忙收招。 “你在干什么?”如果没有看错,她是在给列莹灌输元气。花棠月摇摇头,她不敢说实话,她违背了萧璃的嘱咐,而花棠月隐隐有些畏惧萧璃。萧璃望了一眼病床上的列莹:“出去吃饭。” “小海棠,”萧璃关上房门,低声叫住走在前头的花棠月,“我告诉过你吧,你的那点元气救不了莹莹。你这样给她灌输元气,你自己会死的,你会变回一棵树。” 花棠月转过身来,怯怯地望着她:“我每天只给她一点点、一点点而已。我努力修炼,元气就能补回来。” 萧璃无奈地看着她:“你的妖力太低,不要做无谓的事。” 花棠月化作人形的时日不长,到了明州城见着什么都觉新鲜,日日出去游玩。她美貌非凡,每一上街都能惹得不少目光,一些色胆包天的打听着她的住处,寻到沈老板这里来,一来二去竟让沈老板的客店热闹了起来。这么一来,只有沈老板和萧璃的客店人手又不够了,花棠月便自告奋勇地当起帮手,可是她一点也不知道,怎么沈老板门可罗雀的客店,突然间生意兴隆起来。 敖尨回到客店门口的时候,显然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退出门外又看了一遍门上的匾额,确实是沈老板的店。敖尨怀着一肚子疑问走进客店,正在给客人点菜的沈老板也不像往常那样一有人进来就盯着看。 后门的门帘打开,一名少女捧着托盘走进来,明快的黄绿间色裙子在敖尨眼里一晃,那样的美貌即便是见惯了神仙姐姐的敖尨也不是那么容易忘却的:“棠、海棠?”三清山的海棠树妖,敖尨记得她给自己起了个拗口的名字,莫非是为列莹的病情而来? 这时跟着敖尨进来的粉衣女子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萌萌!” 帮客人点完了菜,沈老板便向二人走来,一张消瘦的脸因为长时间微笑都已经僵住,向敖尨说话时仍旧挂着那僵硬的笑容:“敖公子,你可来了。”来不及问候敖尨的同伴,沈老板赶紧请二人入内。 看来自己没有来迟,敖尨暗自庆幸,急匆匆直奔列莹客房。如今来往的人多了起来,列莹的房门紧紧关闭,敖尨敲了敲门,开门的是龟主簿,他的腿边还立着小小的阿宝。两人二话不说直冲到列莹床边,敖尨用手探了一下列莹周身,对一个近两百岁的妖精而言,这种程度的元气简直像扯着性命的一根绳索。敖尨记得列莹是半妖,生来即有妖力,那么现在她身上的妖力,只怕比她初出生时强不了多少。 凌霄摊开的手掌上浮起一颗恰有她掌心那么大的土黄色珠子,仔细一看,填充珠子内部的仿佛是细密的流沙,且随着凌霄的手掌抬升,内部的流沙在不停的移动。敖尨从床边让开,玄黄固元珠浮在列莹上方,列莹似乎能感受到它的到来,睁开了一直紧闭的双眼。她知道那是她身命所系的法宝,双眸中绽出希望的泪花,其实,她并不想死。 玄黄固元珠开始降下,一直降到列莹的胸口,凌霄上前双手使劲一按,整颗珠子被按进了列莹体内。列莹浑身一颤,露出极度痛苦狰狞的表情,敖尨急忙按住她的双腿,龟主簿见状也冲了上去死死抓住她的双手。凌霄的神色中流露出焦虑,她的双手交叠在列莹胸口牢牢按住,手心下的玄黄固元珠似乎和列莹的身体产生了极大的排斥反应一般发出诡异的白光,而列莹的痛苦越来越深,他们看到她张大了嘴巴在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凌霄一咬牙,使尽浑身力气,将与列莹的身体相互排斥着的玄黄固元珠生生按进了列莹的体内。玄黄固元珠所发出的白光也被她按进了列莹的身体里似的越来越弱,最后白光消逝,列莹的胸口完好如初。累得满头大汗的凌霄“哎呦”一声,倒进敖尨怀里。 列莹脸色煞白,此时痛苦刚刚消去,表情逐渐舒缓下来。敖尨扶着凌霄的肩膀,对列莹道:“你试着运气,将散失的元气收集起来。”列莹虚弱地点头,她刚开始尝试运气,便觉浑身乃至身外的元气都急速地向埋在胸口的玄黄固元珠吸引而去,随着胸口的元气越聚越多,列莹的体力以加倍的速度在恢复。 列莹坐起身来,不可思议地捂着自己的胸口。“凌霄!”列莹抓住凌霄的手,她依然无力地靠在敖尨身上,但是显然只是方才使了太大的劲,现在浑身发软而已。 凌霄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列莹的手:“听萌萌说你要死了,幸好来得及见你最后一面。” 列莹抱歉地一笑:“我哪有那么容易死?”她捂着肚子,转向龟主簿道,“龟主簿,我、我饿了。”躺在床上这些天,当真是饿得不行,但是她既没力气喊饿,也没力气吃东西。龟主簿连忙走出去为列莹照吃的,看他的步伐也是开心得不行。 纵然客店现在忙得不可开交,对萧璃而言没有什么比“列莹想吃东西”这件事更重要。她急忙做了几样列莹喜欢的小菜,又将中午余下的米饭热了一热,给列莹端来。虽然喊饿的是列莹,当食物摆在面前时,却又觉得没什么胃口,远不如不食五谷的凌霄吃得香。 “阿璃,小海棠呢?她来之后,我还没跟她说上话。”虽然没什么非说不可的话,但花棠月千里迢迢来看望她,当时列莹知道她来了,也知道她一直在给自己灌输元气,却因为虚弱不曾开口同她讲一句话,列莹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她在前面帮忙。”萧璃好似忽然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你可不知道,小海棠来了之后,沈老板的生意好得不得了。” “所以你太忙了,这几天照顾我的变成了龟主簿?”列莹说道,“也没什么要紧的,等她忙完了先,我再去同她说话。阿璃,好像有好一阵子,不曾看到桓淑了。”列莹一直犹豫着问还是不问,果然她一问出口,整个房间里的气氛霎时都变了,连凌霄都感受到什么而停住了筷子。列莹也不想关心桓淑,但是她就是很想知道,她命悬一线的这些日子,桓淑为什么不来看她。 萧璃回答:“他回去了,东京。他同我们讲过的。”那时,萧璃的反应是震惊。列莹因为他而不省人事的时候,他竟然打算一走了之。可是桓淑说,他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也无法面对列莹清醒后一而再、再而三的诘问。萧璃想,若是他们永不相见,也许对列莹更好。 列莹的声音冰冷:“带着那个女人?” “这我不知道。”萧璃叹了一声气,“不要再去找她了,莹莹。如果再像上次一样、再像上次一样,我不知道敖公子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你。”萧璃觉得那次她就不该带着列莹去顾燕燕家,如果不是看到那一切,列莹就不会再次病危。 并不知道那件事的敖尨有些奇怪地看着二人,列莹黯然道:“我不去。都已经亲眼看到了,何必再去?我要好好吃饭,好好把身体养好,好好修炼……”列莹含了一大口饭在口里,嚼着嚼着眼泪便淌出来,坐在旁边的凌霄一下子慌了神,用手去接她的眼泪。列莹看着凌霄来接自己眼泪的手哭得笑了出来。 第150章 玄 黄 “列莹,现在玄黄固元珠在你的体内,你可不许死。因为你若死了,玄黄固元珠就会从你的身体里剥离,任何人都可以把它拿走。那样等帝君回归天庭的时候,问起玄黄固元珠,我拿什么给他看?我这是监守自盗,关上几百几十年事小,万一开除仙籍……”凌霄难得的严肃的表情,足可以说明这件事的严重性。 列莹想着自己与凌霄的交情也不算太深,竟然会为她冒那样的风险,当然还有敖尨,一旦东窗事发,敖尨恐怕也逃不过责罚。想到这些列莹不由得更恨起桓淑来,他将自己伤害至此,才使得自己的朋友如此牺牲。列莹担心地问:“可是,玄黄固元珠一直在我体内,等帝君问起的时候,要把我一起交出去吗?” 敖尨插话道:“帝君回归天庭前,我们会把玄黄固元珠取走。以后,还是得靠你自己修炼。”列莹颔首,虽然他们已经找到了萧誉白,萧誉白变回紫微帝君大约也就是几年的事,但她的性命总算保住,且玄黄固元珠在她体内的每一日都可以使她的修炼日半功倍,几年之后妖力许能恢复大半。 “萌萌,”凌霄转过身面向敖尨,“你一定好好保护玄黄固元珠——不,好好保护列莹!列莹和玄黄固元珠,都不能受到伤害1 敖尨理所当然地点了下头:“只要她不去找那个人,我保证谁都伤不了她。”列莹瞄了他一眼,敖尨的言下之意,列莹所受的伤害都是咎由自龋确实,若非她执着于桓淑,又怎会受伤害? 凌霄这时也转过来面对列莹,有些生气地说:“我不明白,你是妖,活了几百年什么没见过,怎么为一个凡人弄得伤病交加?你在这里痛苦,他却那边逍遥,这样值得吗?与其折磨自己,为什么不去找他?他敢伤害你,就该让他领教一下,戏弄妖的代价!”敖尨用手肘在凌霄背后一顶,凌霄一声惊叫,“哎呀,我在说什么?我是神仙,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列莹,你就当什么都没听到。” 看见列莹捧着托盘从后门进来,沈老板急急忙忙离开了柜台,夺过列莹手上的托盘。列莹说道:“沈老板,我只想帮帮忙。” “列姑娘大病初愈,好好休息才是。”沈老板径自把菜端到客人面前,拿着空托盘回来, “这里没有那么忙,我们应付的过来。我让阿璃给你炖了一锅鸡汤,别忘了吃。敖公子呢?” “走了。”凌霄已回了天庭,敖尨和龟主簿离开洞海日久,总得回去一趟。但列莹猜想敖尨过几天还会来的,毕竟凌霄离开前曾经嘱托他要保护玄黄固元珠。 “走了?”沈老板脸上掠过一丝诧异,毕竟一直在大堂里待着的他可没看见他们几人从这里走过。但沈老板心知他们不是普通人,也不多问。列莹从他面前经过,沈老板叫道,“列姑娘,你要出去吗?” 列莹回头回答:“嗯,我很快回来。阿璃没有问的话,沈老板你就不要同她讲了。”萧璃现在整日在厨房忙碌,列莹猜想她不会发现自己离开。沈老板虽然有疑问,但还是点了点头。 列莹还是决定去顾燕燕那里看一看,她真的很想知道,桓淑是不是带她一起回了东京。越接近顾燕燕家,她的心跳得厉害,列莹一阵阵晕眩,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种深深的恐惧感,就好像那时在鹅羊幻境,被困入自己的幻觉一般。列莹飞身上顾燕燕家的屋顶,邻居女人在院子里晾衣服,等她回到屋中,列莹才跳下地面。 没有人在,她真的一起去了! 列莹的脑袋一下子懵了。“哎,你是谁?”那女人又从屋里出来,看着站在顾燕燕房门外的列莹问。 列莹回头,眼睛里的世界一圈一圈地转,勉强看清了那个女人所站的位置,说:“我是来找顾燕燕的,她人呢?”只是去买菜了、去洗衣服了、去串门了,有很多很多可能,列莹希望从她的口里听到,只要不是去东京了。 “找燕燕呀,”女人好像对列莹有了记忆,毕竟她曾经来过,“她回老家去了,不回来了。她老家在台州。”女人热情地告诉她。 “她不刚刚从老家回来吗?”列莹说出了自己的疑问。是真的回老家了吗?还是只是个托辞,实际上跟着桓淑去东京了? “对呀,前次跟她男人一起回去的。”女人露出街头巷尾的妇女们闲话人家时特有的表情,“小夫妻俩,好像吵架了。这次燕燕是自己走的。”即便如此,也不能排除她离开这里之后,去找桓淑。列莹向女人道了谢,失魂落魄地走向院门,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自己的头不那么晕了,至少,能看到大门就在那里。 她又跑了一趟桓诗家,得到桓淑已回东京的消息,可是还是没人能告诉他,顾燕燕是不是跟桓淑一起回了东京。或者,就算桓诗夫妇能够告诉她,她又能够相信吗?列莹在海港边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看到有着东京官商标识的商船正在装货,列莹走过去问道:“你们的船,什么时候开?” “明天午时,涨潮的时候。姑娘要坐?”船工一边哼哧哼哧地把大麻袋丢上船,一边气喘吁吁地问。 “去东京吗?” “对,去东京。”对,去东京!去了东京就知道,顾燕燕究竟是不是在桓淑那里。列莹瞬时就下定了决心,她知道没有人会同意她的这个决定,他们是为她好,希望她不要再见桓淑那样就少一些痛苦,可是见不见桓淑,她的心里都一样痛苦着。 列莹没有忘记她还要尽快赶回去,以防萧璃发现自己溜了出来。她进到厨房的时候,萧璃正在淘米准备晚上的饭,花棠月在一旁洗碗。她们果然还没有腾出空来去看她,也没发现她离开了一段时间。列莹挽起袖子,蹲在桶边和花棠月一起洗碗:“阿璃,我想走了。”萧璃奇怪地看着她,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回三清山。” “好啊。”萧璃说道,“三清山有娘、有萧道长,还有那么多朋友。” “我明天走。” 萧璃停下了手上的活,转身看着列莹:“这么快?” 列莹苦笑:“这里有那么多认识他的人,那么多我跟他在一起的回忆,更可怕的是,有更多知道他们的人。明州对我来说太可怕了,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想起,他们是不是曾经一起来过这里……” “莹莹……”列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她只是在演戏,只是演戏给萧璃看,可是说出来的每一句都戳到了自己心里。“那就回去吧,”萧璃感到自己的眼睛越来越酸,“明州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回三清山吧。” 花棠月不是很明白地问:“姐姐,那我——” “你也回去吧。”萧璃对她道,“告诉娘不用担心我。沈老板照拂我们母子有恩,我想留下来帮助他。等过一段时日,我也会回去的。”花棠月失望地点头,她兴许还没有玩够,喧嚣热闹的外面的世界,比冷冷清清的三清山要好玩得多。但是,乖巧如她,还是依从两位姐姐的安排。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为止,女主的故事暂时告一段落,后面就要进入女主的逆袭了! 由于某剧本赶稿,作者君暂时神隐一段时日,预计7月恢复更新~~~希望大家7月继续支持哦! 淖莲卷 第151章 萍 舟 姐妹两人的离开可谓匆忙,沈老板赶在夜市时采购了些点心水果,好让她们路上果腹。不巧的是,从半夜里开始天空就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沈老板站在门边望着地上一朵朵绽开的雨花,说道:“雨天行路不便,列姑娘还是要走?” 花棠月开心地抱起了沈老板准备的包裹,在听见沈老板的话时表情短暂凝固,紧接着似乎陷入了深思。沈老板怎么会知道列莹心里记挂着午时就要起航去东京的船,她知道这点雨还不足以影响航行,商船八成会按时起锚。列莹点头:“是,昨日同船家定好了行程。” 萧璃教阿宝同两位阿姨道别,阿宝心不在焉地说了两句“再会”,捧着花棠月给的橙子就往口里塞。萧璃叮嘱了一些路上小心之类的套话,沈老板见萧璃也不留她们,便不再开口,默默走到房里去拿出来两套斗笠蓑衣。两人在门口穿戴整齐,阿宝看见阿姨全身毛刺刺、黑乎乎的样子,吓得扭过了头。 花棠月在明州城尚不识路,亦步亦趋跟着列莹绕了几条街道,直到看见海港里停靠的大船的桅杆林立,花棠月才发出疑问:“姐姐,我们要坐船吗?” “嗯。”列莹不再多话,此时的雨越下越大,列莹有些担忧商船是否会按时起航。她已经同萧璃道过别,决计不能再带着花棠月回去的。花棠月低着头抵御劈头盖面的雨水前行,偶尔抬头寻找前方列莹的背影,在白茫茫的雨雾中列莹的身影越来越远,她开始在雨中奔跑起来,花棠月赶紧追了过去。 带着花棠月七弯八拐到了码头,列莹直奔昨日商船停靠的地方而去。因为这场大雨的光临,往日人来人往的码头连船工的影子也见不到,列莹心下焦急起来,朦胧中望见沿街一排屋檐下的黑影,是各处的船工在屋檐底下躲雨。列莹连忙走了过去,问道:“去东京的船今日还开吗?” 船工们凑在一起赌钱赌得不亦乐乎,只有一名船工稍稍瞄了列莹一眼:“开。姑娘要坐船吗?定了位置了吗?” “没有。”列莹从怀里掏出仅有的一张会子钱展示给船工看,那是桓淑离开前给她留下的,“我们有两个人要去东京,给我个舱位,货舱也好。” 会子出现在船工眼里,他立刻站直了微笑同列莹讲话:“舱位是有,等会儿姑娘你同我们管事讲吧。” 这时,花棠月赶到了列莹身边,她同列莹一样站到屋檐下,一只手艰难地从蓑衣下面伸出来摘去斗笠,不解地问列莹道:“姐姐,我们要去东京?”难道列莹想要去见桓淑吗?花棠月虽然不十分理解,也知道列莹正是为了桓淑受到那样重的伤害,何况萧璃也说过最好列莹能够忘记桓淑,那列莹现在去见桓淑,岂不是与萧璃的期望背道而驰?没有理由,花棠月觉得在这件事情上萧璃的观点是正确的。 没有得到列莹的回答,列莹似乎一直不大乐意同她说话,花棠月也为此对列莹充满敬畏。对自己观点的坚定给了她勇气,她挺直了腰板问:“姐姐要去找桓淑吗?”列莹的神色有一瞬间的迷惘,糟糕的光线使花棠月没能发现。她沉默着,沉默使花棠月的心不安地打破了韵律跳动,花棠月的语气又不坚定起来:“姐姐不应该去找桓淑的。” 列莹的眼珠一滞,两行眼泪毫无预兆地从眼眶里淌出来,花棠月霎时慌了。她转身想跑,被列莹一手扣住了肩膀:“不要让阿璃知道!”列莹并未使劲,花棠月的身体就像被施了法术一样动弹不得。列莹的语气几乎是哀求的:“不要让阿璃知道。” 过了很久很久,花棠月缓慢地一次一次尝试扭动身体,终于能够面对列莹。她已经不再流泪,神情悲怆地望着冬雨击打的海面,或是几乎遮挡住海面的摩肩接踵的船只。去见桓淑,她并不开心,花棠月从她的表情中读到。但是她不明白,既然不开心,为何还要去见? 由于没有提前预定舱位,两人不得不和十几名客人挤在一个船舱里。幸好是在寒冷的冬季,船舱里的气味不似夏天那样臭不可闻。她们的铺位靠近门边,虽然雨水阻挡住出去的脚步,列莹还是成日开着舱门,至少能够呼吸到外头干净的空气。 船舱里的男客都爱跟花棠月搭讪,也有不怀好意者动手动脚,在花棠月用不易察觉的小小法术戏弄之后便都老实了。持续接近十日的航程难以想象的无聊,列莹从来不知道没有桓淑陪伴的日子会如此难过。以往来往于东京和明州之间,她或是与桓淑同行,或是借助敖尨的龙舟,竟不曾发现这段航程如此漫长。 花棠月跟着船舱里的其他女人以针线打发时间,列莹独自靠在门边,呆望着雨水啪嗒啪嗒拍打船板。花棠月从她身后凑上来:“姐姐,你看我绣的小花。等我把这条手巾绣好了,送给你。” 她面前的手绢白色底子上缩着一朵说难看并不难看,针脚却仿佛挣扎过的小花朵。那是和花棠月的花朵一样的颜色,虽然外形上几乎辨认不出海棠花的形貌。列莹蓦然想起了桓淑送她的手绢,白绢上绣着一只活灵活现的狐狸,如今想来,还不知是哪个女人为他绣的。列莹蓦然伤心地哭泣起来。 花棠月的神情顿时黯淡下来,她不过是想逗列莹开心,却好像不小心触动了她的伤心事。也许并不是自己的过错,这些天来,列莹没有一日不难过不流泪。花棠月自责的只是,她本应多给她一些安慰的。列莹抬手擦拭自己脸上的泪水,白皙的手背上骨骼突兀。花棠月记得她从前的手不是这样的,这些日子,竟然不知不觉中消瘦了许多。 商船靠岸的时候天空晴朗,在东京这个温暖的城市海风还带着一丝干燥的暖意。花棠月雀跃地踏上久违的土地,肆意地吸收这熟悉的阳光空气。乘客们井然有序地下船,花棠月回头搜寻,却见列莹仍立在船上。她打量着眼前的光景,目光中似有退缩之意。 “姐姐?”列莹没有听见,花棠月提高了嗓门大喊,“姐姐!”列莹如梦初醒地低头看她,跟在人群的最末下船。花棠月挽住她的手,问:“我们现在去找桓淑吗?” 列莹摇头:“不,让我想想。” 花棠月满心疑惑,都已经到了这里,还有什么好想的?“姐姐,你要骂桓淑、打桓淑还是杀了桓淑,我都同姐姐一起!” 列莹看了花棠月一眼,正不安地在心里头盘算,突然感受到一束慑人的目光,列莹警惕起来,花棠月也转身往人群中寻找。喧闹的人流中,那人脚下的方寸之地安静得不同寻常。她们快速捕捉到了目光来处,寻常身材、灰色布袍,卓尔不群的风度和“妙药长生”的布招阐述一段虎落平阳的落魄经历。那人昂首挺胸,目光犹如鹰隼,锐利得足以穿透人群钉在二人身上。 “呀,他怎么直勾勾盯着人家看?”花棠月的语气颇有调侃意味,她已经见识过不知多少男人这样肆无忌惮的目光。 列莹却上前一步,把她护在身后:“那人,难道是道士?”花棠月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早听葛薇说过,并非所有的道士都像萧誉白那样与妖和平共处,更多的道士在红尘间以斩妖除魔为业。若果真是发现了她们身份的道士,敢于用这样的眼神与两妖对峙,恐怕是个难缠的对手。 第152章 道 人 对面的道士直直盯着她们许久,脚下却未移动方寸。列莹不知他心里作何打算,但这人来人往的码头,要打架不是个好地点,要逃跑却是方便得多。虽然下意识地挡在了花棠月身前,列莹转念思忖自己大病初愈,不知妖力恢复到几成,还是不要逞能的好,趁着人多眼杂,列莹拽过花棠月的小手,潜藏到人群中去。 花棠月乖巧地跟着列莹,沿着海岸离了喧嚣的港口,走上峭壁旁边的小路,花棠月新奇地问:“姐姐,我们是在逃跑吗?”花棠月见识过列莹的本事,也知道列莹素来胆大,竟然畏惧那个道士,看来那道士很不一般。 列莹听见她的问题,哭笑不得,却顾不上回答,她听见一串不紧不慢跟随着她们的脚步声。入林愈深,脚步声愈匆促明晰,连花棠月似乎也察觉了。列莹知道这道士是跟定他们了,他既不敢追上前来,必定也是有所顾虑,兴许只要自己底气足一些,就可以把他吓住。列莹打定了主意,和花棠月停下脚步:“阁下跟了我们很久。” 道士在低处停下脚步,抬头望向二妖:“山林幽寂,有很多危险潜伏于其中。” 列莹一笑:“你觉得什么危险,能伤害到我们呢?” 道士沉吟半晌:“在下是怕岛上居民有危险。” 出人意料的回答,列莹一愣:“东京岛灵气匮乏,草木无以成精,妖鬼无以依凭,这岛上的人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妖怪,也不知道什么是道士。你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过去这里没有妖怪,自然也没有道士;如今这里有了妖怪,又怎么能没有道士?”道士淡定自如地回答。 列莹眉头一紧,问道:“那么你是来捉我的了?”林中的气氛瞬时紧张起来,花棠月做好了随时响应列莹的准备。道士一揖,默念口诀,一道银光闪现,他背后所负的那柄长剑已经浮于头顶,剑刃指向列莹。列莹凝聚一道妖气,与道士的剑针锋相对。紧接着妖气与剑气交锋,花棠月听得耳畔风声夹杂金属之声,不几下道士的剑便被列莹的妖气缠得脱不开身,在空中颤抖得嗡嗡作响,那是剑在极力挣扎。 突然几条树根从道士脚下窜出,道士大惊跃起,数道气剑从他的指尖划出,将钻出泥土追踪他的树根拦腰截断。花棠月低呼一声,树根蓦然化为一股黑烟。列莹将手一甩,妖气挟裹着剑身刺向道士,道士旋身避过,随后一股气流打乱了列莹的妖气,剑跌落地面。道士迅速控制住剑,警惕地看着列莹。 列莹莞尔一笑:“道长,人类不是有句话,好汉不吃眼前亏吗?”道士望着列莹的眼神中没有丝毫放松,他已经犯了一个错误,他不是眼前这妖精的对手,如今只能伺机而动,或有一线生机。列莹与他对视半晌,问:“怎么不走?”话才出口,仿佛就知道了答案的列莹轻笑一声,“你怕我在你背后出招?放心,我不杀你。” 道士看着列莹,奇怪起来。旁边的花棠月按捺不住道:“姐姐!” “虽然道长不问青红皂白对我动手,然而,我并非穷凶极恶的妖。我不杀人,道士也一样。” 道士沉默了一会儿,收起剑向列莹作了一揖:“是在下莽撞了。既然姑娘如此说,可否请问姑娘,为何而来?” 列莹的神色骤然阴沉下来,冷冷答道:“私事。” 道士犹豫了一下,向后退了一步:“看来是在下不能过问之事。贫道无意与姑娘作对,但无论姑娘来这岛上为了什么,请姑娘记住,姑娘在岛上一日,贫道就在岛上一日。”道士言毕,转身向山下走去。 列莹看着树丛阻隔的道士的背影,冷笑:“如此不识好歹,难道我果真要杀人,他还要以命相搏吗?” “不可在我的地方行凶。”凭空一把声音,吓得花棠月花容失色,继而一道鲜亮夺目的白影出现在瞳瞳树影之中,“否则,即便是你,我也不能放过。”是敖尨,他的语气虽不可怕,但声音中雄浑的正气让花棠月头皮发麻,暗自躲到了列莹背后。 “我不杀人,道士也一样。”花棠月蓦然发觉列莹在重复说过的话,而她的眼睛空洞无神,“我不是穷凶极恶的妖。” 敖尨走下山坡:“你为何来到这里?”不是疑问,是质问。听起来他并不希望列莹出现在东京,兴许他和萧璃有着一样的考量。 列莹的目光透过树影望着远方水波粼粼的海面,花棠月觉得她在刻意回避敖尨的视线:“我只是想来看看。” “想看什么?看到了又怎样?” “我不是要原谅他,敖尨,”列莹知道他们是怕自己再受到伤害,她咬住了嘴唇,却没能控制住眼泪溃堤而出,“我是不甘心,不甘心他对我做了这样的事,却一句解释、一句道歉都没有,就这样走得自在轻松。”花棠月怯怯地递了一块手绢过去,列莹擦了眼泪将手绢紧紧攥住。 列莹转过身背对着她们,抽噎的声音却停不下来,敖尨几番欲言又止,最后长出了一口气,说:“他若会觉得于心有愧,就不会做下这样的事。”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敖尨?”列莹突地转身看着他,“你是东京龙君啊。” 敖尨一怔:“我不知道。我是东京龙君,可也不是事事都能知晓,而且,他的那件事,发生在明州。” 确实如此。列莹觉得自己刚才唐突了敖尨,赶紧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怨恨你,也不是觉得你应该为这件事负责。我不怨顾燕燕,我没有资格怨她;我也不怨桓淑的家人,他们姓桓,维护桓淑才是他们的本能;要怨只怨我自己,现在回想起来,明明有那么多迹象,我却一直视若无睹。” 敖尨知道她并非有意,这番话却一字字、一句句都像刺扎着听者的心,让人不安且难堪。“列莹,”敖尨语重心长地唤道,“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去见桓淑为好。” 列莹的心骤然揪紧,牵连得胸前一片肌肉都隐隐作痛:“因为顾燕燕也在?” 敖尨赶忙摇头:“没有——我不知道。” 列莹的心缓缓落地,爬满泪水的脸上露出一个半哭半笑的表情:“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答应你,无论遇见什么情况,不会在东京杀人。其实我真的想让桓淑去死,但不想让你难为。” “你知道就好。”列莹是那样冲动倔强的人,敖尨知道改变不了她的决定,“我就在这里等你,等你见完桓淑,我就送你们回去。” 如此迫不及待要将自己送走,列莹苦笑。然而她并非不能理解敖尨,自己的性格原就冲动,现在更是难以自制,万一没控制住在岛上生事,敖尨必定十分为难。也好,列莹想,她只是来找桓淑要个说法,并不打算逗留太久。“小海棠,你留在这里吧。”列莹想一个人去见桓淑。 “不,海棠姑娘跟你一起。”敖尨说道。 列莹不解敖尨的决定,道:“我的妖力尚未复原,若是再遇上那滋事的道士,我怕我保护不了海棠……”敖尨只是向花棠月使了一个眼色,花棠月乖乖走向列莹。毕竟,她也记挂着列莹的安危。列莹忽然明白过来,敖尨担心的不是她的安危,而是她的冲动。 第153章 食 言 偌大的东京城,偌大的桓宅,列莹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巷道和墙垣,站在桓宅泛黄的墙外却不知被什么阻挡了脚步。列莹害怕,她害怕,害怕见到那样的场景、那样的人在这里。花棠月静静坐在树枝上,窥伺着宅内的动静和列莹的行为。她不知道桓宅是否有什么异常,使得列莹如此踌躇。 “姐姐!”花棠月惊叫着在树枝上站起来,似乎为了眺望更远一些的地方。列莹抬头,花棠月指着远方道:“那个道士。” 那青年道士的道行远不如自己,列莹本想告诉她不用理会,转念一想,自己是来与桓淑见面的,不希望生出任何风波。何况,花棠月在这里,自己如何好好与桓淑谈话?不如趁机把她支开:“小海棠,你去缠住他,不要让他打扰了我。” “好。” 花棠月说着就要飞身而去,列莹忙补充道:“千万不可与他正面冲突,你的修为尚不如他。不如引他到敖尨那里去。”花棠月应了一声,身影轻盈掠出。列莹望着那抹动人的浅绿消失在视野里,知道自己也不能漫无目的地在这里等下去。 她最最害怕的,莫过于在桓淑的家中,出现顾燕燕的身影。虽然顾燕燕在不在这里,于她已无干系,但她隐隐希望自己不是唯一需要承担痛苦的那个。天色尚且明亮,列莹不再像从前那样循规蹈矩地拜访,无需再考虑桓淑的意愿,她悄然潜入桓宅,熟练地钻进了桓淑的房间。 婢女在擦抹地板,她躲在房梁上,探询卧室里的每一缕气息。没有顾燕燕的,列莹长舒了一口气。桓淑却不在这里,他应当在哪里呢?也许在官署里。列莹趴在房梁上,心中有些愧疚,只怕要让敖尨等上很久。 她睡不着,一遍一遍回想着她和桓淑一起经历过的每段往事,不知不觉眼泪湿透了脸上的毛。其实,并非没有预兆的,他在明州时对她的那些欺骗,足以让她发现其中蹊跷。为什么自己当初就那么死心塌地地相信他?记得在同桓淑在一起之前,她也认为桓淑是个不可靠的人,后来究竟是什么促使自己将这一切抛诸脑后?她活过这么多岁月,见过无数别人的怨恨痴嗔,列莹总是嘲笑那些为情所困的人和妖,却不想自己比他们都愚蠢。 夜深了。列莹从屋檐下翻出来,爬上屋顶,迎着冷风和寒月,列莹打了一个无声的喷嚏。马上,又要除夕了吧。真不敢相信,上一个除夕之夜自己还甜蜜依偎在桓淑的怀抱,不到一年而已,不到一年,竟然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东京之岛,位在角隅。历四百年,易苦为安。使民百万,通航四海。天命所至,国运当竭。庚子之岁,陷于东海。” 列莹突然想起鹅羊幻境中自己经历的那场幻觉,列莹一直相信那并非单纯的幻觉。也许由于这段话的指向性太强、表述得太明确。从字面上来说,庚子之年,东京将陷落于东海,曾经经历过的那场地震让列莹不难联想到陷落的缘由。 庚子,就是明年。如果这真的不仅是她的幻觉,而是她在鹅羊幻境中偶然读到的天机,明年东京就有可能因海啸而消失。列莹苦笑,那样有什么不好?那个欺骗她、伤害她、令她鲜血淋漓的桓淑,就该遭受这样的报应。她不会动手杀他,她不能犯下跟葛薇一样的错误,因为仇恨葬送自己的前程,但是那不代表她不想让他死。她恨不得他死,死得越惨越好。让他在乎的所有的家人、所有的功名,和他的罪孽一起被汪洋大海吞噬。 从桓淑的卧室里传出浓重的炭味,婢女将门窗关好,留下一扇透风的窗户。过了不久,就看见桓淑沿着走廊走来。列莹潜伏在屋顶边缘,看着桓淑走入卧室的背影,等到婢女离去后,她蹿下屋顶,窗边的桓淑一惊,落在地面的狐狸已经幻为他熟悉的人形。 桓淑不由自主地向屋内退了一步,警惕地打量着窗外的人:“莹莹,你怎么在这里?” 列莹缓缓转过头来,冷漠地望着他惊惶的脸,看着他耸动的喉结,压抑着想要将他掐死的冲动:“你不想见到我,对吗?” 桓淑不说话,身影从窗口消失。很快便听见身后开门的声音,列莹转身,桓淑站在门口道:“进来吧。” 列莹走进卧室,桓淑轻轻将门关上,炉子上架着一只水壶。桓淑小心地倒了一些水进茶壶,将一杯热茶捧到列莹的面前。列莹瞄了一眼茶杯,起身在屋内寻找什么似的转动:“你的夫人呢?” 桓淑捧着自己的那杯茶:“燕燕不是我的夫人。” 列莹停在他面前:“你们在明州,不是以夫妻名义在一起的吗?”桓淑默不作声,吹着手里的茶水。列莹咽了一下眼泪:“你们是夫妻,那我是什么?” “我和燕燕不是夫妻。”桓淑笃定地看着列莹,“你是我的未婚妻,我曾经在你的母亲面前许诺,要娶你为妻。” 一行眼泪不小心从列莹的眼角滚了下来:“你对顾燕燕也许过这样的诺言吗?” 桓淑弃了茶杯,握住列莹双手:“没有!我真正想要成亲的,只有你而已。” “那你为何还要与顾燕燕在一起?你既想要娶我,又想要与她在一起?”列莹悲怆地笑着,却未曾挣脱桓淑的双手,“你以为你可以左拥右抱、妻妾成群?那你就不该找我啊,桓淑。我是半妖,就不会屈从于我厌恶的规则!” “我想过只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之后,我已经有许久不曾与她通过信,即便到了明州也不与她见面,直到我出使宋国。那之前我收到燕燕的信一直都不予回复,那次她在临安的大哥患了重病,我正好出使临安,便顺路把她带上。不知不觉、不知不觉又好上了。”桓淑低头哽咽。 他带她去了临安,列莹的脑袋嗡嗡作响:“临安……你记不记得,你说过要与我一起去临安的?”她还没有去过临安,他就带着她去了。 桓淑颔首:“还会有机会的……” “没有!没有了!”列莹激动地大叫,“你们两个一起去的地方,我永远都不会想去。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去临安。”列莹生气的样子太可怕,桓淑胆怯地望了一眼。列莹蓦然想起,那次桓淑去临安是去采购桓羲的寿礼的:“她是不是还帮你挑选你爹的寿礼?” 桓淑点头:“她说,我拜见过她的爹娘,给她爹祝过寿,也希望拜见一下我爹……” 列莹倒吸一口凉气,这些都是她之前不曾知道的:“你带她参加了你爹的寿宴?”所以桓淑说什么也不肯让她参加寿宴。 “那是她的要求!我已经决定与她分开,我想带她见一次也无妨。” 列莹哈哈大笑:“你带她参加你爹的寿宴,带她拜见你的三姑六婆,你说这也无妨?你的家人难道没有问过,为什么你带回来的,和上回不是一个姑娘吗?”列莹头痛欲裂地扶着几,桓淑刚想上去搀扶,列莹猛地一甩袖子:“你那么爱她,为什么还要背叛她?”为什么还要来伤害自己?本来她可以与他们的这段感情,毫无关系。列莹冷冽的目光像一把刀子,要将桓淑一层一层剖开来,桓淑的沉默点燃的只有她的愤怒,列莹崩溃地斥问:“为什么?” 半晌,桓淑嘴角一撇,难以名状的苦涩:“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真是讽刺,“难道我该问我自己吗?问我为什么要去喜欢你,要去抢顾燕燕的男人?可是我是被骗的啊,桓淑。如果我知道你有顾燕燕,怎么会与你在一起?”她本来不喜欢桓淑的,不该喜欢桓淑的。 列莹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平静,深吸了几口气,向门口走去。“你去哪里?”桓淑问道。 “离开。”列莹的头不曾稍微转动一下,但是她的脚步停了下来。 桓淑的声音犹在哽咽:“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你也会关心我吗?”他走到列莹身前,轻轻张开双臂。列莹忽然抬起手,挡了一下他缓缓合拢的手臂。她曾经多么喜欢他的拥抱,但是——“我要走了,桓淑。敖尨会送我回明州。” 桓淑怔怔地望着她:“那就好。你会留在明州吗?等我去明州的时候——” “不会。”列莹决绝地说,“不要再见了,不要。”她要回到三清山,洗掉这一切的记忆与痛苦,重新开始她的修行。 第154章 相 思 登上轻舟的时候,敖尨问起列莹想去哪儿,列莹忽然间没了主意。她不想回明州,也不想回三清山,一时间觉得天地之大,竟然没有她想去的地方。敖尨便说,那就暂且在龙宫栖身,如今列莹境况不好,她身上又藏着重要的宝物玄黄固元珠,令他方便关照。 花棠月初次来到龙宫,对海底的奇异景致新奇无比。列莹独向敖尨要了一间僻静的房屋,每日就在房中静坐。花棠月一手握着一只海星,兴高采烈地来找她:“姐姐,你看我捉来的海星!” 列莹犹豫着伸出手指,戳了一下花棠月手中的物体,花棠月脸上的神采瞬间黯淡下来。因为她看得出来,列莹并不感兴趣。列莹第一次到海底时,也是像花棠月一样兴奋得不能自已,如今海底已经没有什么特别吸引她的事物,就如陆地一样。并不是风景失去了原有的精彩,而是列莹对一切风景都兴味索然。终日发呆,以泪洗面,就像傻瓜一样。思及此处,列莹内心生出一股厌恶,她本不应是这样的,列莹想从悲伤中及早抽身,可是桓淑的音容无时无刻不闪烁在她的脑海里。 龙宫的仆役从陆地上运来新鲜的橙子,敖尨手持一柄小巧精致的银刀,将橙子均匀剖开置于盘中。花棠月品尝了清甜的橙肉惊喜地道:“想不到龙宫里还可以吃到这么新鲜的水果。” 敖尨看着她一笑,目光望向列莹。列莹勉强拿起一瓣橙子,咬了半口橙肉慢慢咀嚼起来。敖尨眉头蹙起:“这是我特意着人去买的,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会不高兴。” 列莹闻言,将嘴里的橙肉一口吞了下去,一口把手里剩下的橙子吃了个干净。“敖公子对姐姐真好。”花棠月在旁说道,敖尨的脸上忽然闪过一抹奇怪的色彩,花棠月轻触列莹放在桌面上的手,“姐姐你看,敖公子那么关心你,我那么关心你,娘和阿璃姐姐也那么关心你,你要早点好起来。” 花棠月的为人处世有些幼稚,列莹却断不会怀疑她这句话中的情意。她努力笑着点了点头,其实她也想早点好起来的。敖尨叹了一口气:“你终日坐在龙宫里想他,能好起来才怪。” “我没有想他。”列莹小声辩解。她一刻也不愿意想他,只是无论她在做什么,桓淑总是突然跳进她的脑海里,然后她就情难自禁地哭泣。 “你应该出去走走。”敖尨认真地提出建议,“我们去三清山,好不好?送你回家,我顺便看看帝君。” 列莹连连摇头:“我不想让我娘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敖尨苦笑:“你也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有多难看吗?”列莹沉默。敖尨又建议:“那我们去广州,还记得莫秀川吗?也算我们为数不多的人类朋友。” 列莹摇头。敖尨提起这个名字时,她费了好大的劲才从脑海里捞出关于那个人的记忆。列莹不想跑那么大老远去见一个近乎陌生的人,或者说,此时此刻,她不想见到任何人。敖尨想了一会儿,又问:“那你去过临安吗?” 列莹蓦然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不去,我不去临安!” 激烈的反应把在场的两人吓了一跳,敖尨的热情瞬间被浇灭,漠然把剖好的橙子放在盘上:“好,不去。” 列莹意识到方才自己的反应过激了,敖尨的脸色让她很难把话题转回去。空气里充满了尴尬,连花棠月都坐不住,默默从二人身边挪走。敖尨若无其事地吃着橙子,列莹重新坐回去,说:“对不起。我不想去临安,是因为、因为……他带着那个女人去过。”言语未毕,泪光盈盈。 敖尨瞥了她一眼,却是瞥她脸上的泪光:“没关系,不想去就不去。我希望你出去走走,无非是想让你的心情好一些。过几日钱塘龙君贺寿,我收到了请帖要去赴宴。你若是什么地方都不想去,就与海棠姑娘留在龙宫。” 列莹颔首:“每日要让你面对我这样一张哭丧的脸,真是对不起。”让她伤心痛苦的人是桓淑,她却只能将眼泪流在敖尨面前。列莹知道无论是谁面对这样一个整天在身边哭哭啼啼的人,一定不堪烦扰,她害怕令敖尨生厌,又无法忍住不宣泄。 花棠月听说敖尨去参加钱塘龙君的寿宴可惜得不得了,好热闹如她心里不知有多少向往,钱塘龙君的寿宴上一定少不得各路神仙。但是列莹说若是她去一定会被赴宴的神仙消灭,敖尨也会因为与妖精结交而陷入麻烦。花棠月只好打消了这念头,心不甘情不愿地念叨“神仙有什么了不起”。 “姐姐,”花棠月绕着屋子抱怨了几百句之后,终于忍不住了,“我们去陆上玩吧。”半个月来花棠月已经将龙宫内内外外和附近海域玩得腻了,敖尨走后龙宫里只剩下龟主簿和许多奇形怪状的水族妖怪,花棠月更觉无聊。 这才是敖尨离开的第一天。列莹按捺不住心中疑惑:“海棠,你是不是在想什么人?”离开东京之后,列莹便觉得花棠月有点奇怪,尤其在列莹问起她是如何完成引开那道士的任务之时。敖尨说花棠月是到了夜里一个人去找他的。 花棠月一声惊讶的低呼,差点没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没有。陆上多有趣啊,龙宫多无聊啊。” “那你想去哪里玩?” 花棠月支支吾吾:“不是东京比较近吗?” “东京——”列莹一副沉思的模样,“东京有个道士,现今敖尨不在,没人保护我们。”然而花棠月的话撩拨了列莹心中的琴弦,荡出的回音在她的整个胸腔回响。去东京,见桓淑,列莹一面想着,一面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她不接受敖尨的建议,无非是不想离开东京,到了这步田地,依然舍不得桓淑。 以为列莹否决了她的提议,花棠月急忙道:“可是明州也有道士啊。明州有个很坏、很坏的道士。” “你怎么知道?” “叫什么澜,是明州云水宫的住持。他是坏人,将卢骁澜从云水宫赶出来的,卢骁澜是好人。”花棠月斩钉截铁地说。 “卢骁澜?”连他的名字都知道了,看来那日花棠月与卢骁澜聊得不错,“为什么他将卢骁澜赶出来就是坏人?万一卢骁澜是坏人呢?” 花棠月摇头:“他不是,因为他是为了救人才被赶出来的。他说,有一名修道女子罹患重病,又没有钱,他私自做主将丹药给了人家。他的住持师兄大怒,将他逐出师门。” 列莹的脑海里闪过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在明州时,纵然她将自己封印起来以减缓元气的流失,却仍旧能感受到外界。她记得萧璃曾经为了保住她的妖元,去某处道观求药,莫非这么凑巧,这位卢骁澜正是她的恩人?“你说,是明州云水宫?”列莹暗想,幸亏那日自己没有错杀好人。花棠月点头,列莹望着她明艳的脸庞,说:“他同你讲的不少啊。” 花棠月一脸不高兴:“那道士可倔了,说我是妖怪,纵然杀不了我,也绝不与我做朋友。我跑前跑后哄了他多少话,才套出这么一点点消息。” “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些消息?”列莹一句话把花棠月问愣了,“因为你喜欢他吗?”花棠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不想承认,又无从否认。列莹淡淡说道:“你们才见了两次,你对他了解多少?他说的对,他是道士,你是妖怪,你们连朋友都做不了。”有多少男人都为花棠月的美貌倾倒,花棠月都不为所动,列莹想不通,仅仅见过两次的卢骁澜有什么过人之处。但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比卢骁澜又胜在哪里呢? 花棠月心虚地看着列莹许久,嘻嘻一笑:“敖公子不是神仙吗?也可以和姐姐做朋友啊。”列莹沉默不应,她会去东京的,不为卢骁澜,只为桓淑,到底按捺不住那颗思念他的心,为何和他还在一起的时候,不曾这样困扰过? 第155章 情 陷 列莹不知道花棠月要往哪里去寻卢骁澜的踪迹,花棠月自己也不知道。列莹跟着她在市井间漫无目的地行进,她也想见一见卢骁澜,弄清楚他是不是那个救了她的人,至少向他道一声谢谢。 东京的冬日一如寻常般热闹,东京没有恼人的大雪,也没有慑人的寒风,人们不因冬季的降临而躲藏在屋里,港口里的船只依旧繁忙。这是新年过后的第一个起航日,起航的船只不多,却异常繁忙。 坐在一艘大船的船头,看着船工喊着嘿哟嘿哟把一箱箱沉重的货物搬运上船,列莹眼前一亮,在一片衣着简陋的船工之中,忽然出现了几枚鲜亮的人影。列莹的眼神很好,不会认错那穿着粉红衣裳的,是桓淑的表妹宁香弥。 她要去哪里?列莹揣着疑问走向宁香弥的船,宁香弥主仆已经上了船,她被船工拦在船下,列莹不是他们的乘客。列莹解释:“我认识宁姑娘,我想同她说话。”船工将信将疑地打量列莹和花棠月。 这时,宁香弥似乎是听到了这里的动静,从船舱里走出来,站在船舷边低头看列莹,她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寻而带上一抹似笑非笑的笑意:“让她们上来。” 列莹心里忐忑,宁香弥似乎有什么目的。两人走上船,宁香弥侧身坐在船舷上,目光一直跟随着她们从船下到船上,看着列莹心存疑虑地朝自己走来。列莹率先开口:“宁姑娘……你要去哪里?” 宁香弥一笑:“博多。伯父为我安排了一桩与日本公卿的婚事,我要嫁到日本去了。”宁香弥虽然是微笑着,列莹却看得出她面具下的难过。 列莹却说:“真好。公卿之家,以后便是贵人了。但是,宁姑娘不会讲日本话吧?看来刚嫁过去这一阵,会有些不适应了。”列莹心里是高兴的,宁香弥要嫁到日本去,从此远离桓淑,她再也不用担忧桓淑被她抢走。虽然,顾燕燕才应该是她真正的敌人。 宁香弥凝视着列莹,她的话令宁香弥感到有些古怪,但是宁香弥似乎能猜中她的心思。宁香弥转而问道:“你与桓淑表哥的事,如何了?” 列莹神色一僵,如果她实话实说,宁香弥一定会幸灾乐祸。但事已至此,宁香弥可能已经从别处得知这个消息,而且远嫁日本之后的她不会再是列莹的威胁。列莹坦承:“他在明州,有一个女子——你知道吗?” 列莹想宁香弥是无从知道的,但是宁香弥却神秘地扬起了嘴角:“知道。前两年我的堂兄在明州时见到了那名女子,回来便告诉我了。叫顾燕燕,对吗?去年桓羲大人寿辰的时候,他还把她带了来。” 列莹脸色煞白,竟然连宁香弥都知道顾燕燕的存在:“那你为何、为何……”为何还一直纠缠桓淑? “因为我喜欢他。”宁香弥毫无隐瞒,“在你出现之前,他也是喜欢我的。顾燕燕是有夫之妇,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与丈夫离了婚。像她这种身份,是断然不可能与桓淑成婚的。等有一天桓淑腻了烦了,自然就会与她分开。所以我不在意,我一直认为,嫁给桓淑的只会是我。” “可是她与桓淑在一起很多年了。桓淑那样一个人,却能钟情那个女人好几年,这样的感情,非你我可比。”列莹从来不知道,桓淑与顾燕燕在一起到底有多久。列莹知道的是,当她与顾燕燕同时被真相伤害时,桓淑弃下了怀有身孕的她,一心扑在顾燕燕那里。她与孩子两个人的分量,都比不上一个顾燕燕。 宁香弥沉默了一阵:“你是才知道顾燕燕的事?” 列莹的眼泪蓦然飞出,颤抖地抓住船舷:“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啊。如果我知道他有顾燕燕,怎么可能会与他在一起?你的堂兄知道,他的家人也知道,东京有很多很多的人,都知道顾燕燕,对不对?” 宁香弥不语,她仿佛能感受到列莹的悲愤和痛苦:“那时我觉得,你是来同我抢桓淑的,所以我不想告诉你。” “我也不知道你们的事。桓淑告诉我你只是他的表妹,你对他只是少女的仰慕之情,我根本不知道你们的事。”即便现在,列莹也不确信宁香弥说的相互喜欢是真是假。或许,宁香弥只是想让她痛苦。列莹痛苦地紧紧扣住船舷,指甲阵阵刺痛:“他骗我,他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宁香弥忽然靠过来,揽住了列莹的肩膀:“现在我们都认清他的为人,就不要难过了。都会过去,我嫁到日本,你也会找到你的良人。” 列莹凄然摇头:“我们本不同路。我从未想过要与凡尘结缘,是桓淑将我骗入凡尘,险些毁掉我的一世修行。我是修仙之人,理应回到我修炼之地。” 宁香弥的脸上露出诧异之情,修仙于她是个陌生的词汇,她对列莹的过往也一无所知:“那就回去吧。不值得为桓淑这样的人,毁掉你的前途。”列莹看着她,泪水泛滥,连一句客套的感谢都说不出来。 花棠月搀着列莹下船,列莹扑在她的肩头,哭得不知人事。花棠月抬头看着船上的女子,宁香弥的目光在姐妹二人身上停留了一阵,起来向花棠月微微躬身,转头走向了船舱。为什么遭遇了同样的事,她可以那般平静,列莹却如此痛苦?两人依偎在码头,不时引来路人的侧目,花棠月扶着列莹走向僻静处。 “她们的船起航了。”花棠月望着宁香弥的船升起了帆,说。列莹终于转过头来,看向了那张巨大的船帆。“姐姐,日本在哪里?”花棠月想用一些话题分散列莹的注意。 列莹摇头:“不过娘去过。”在葛薇漫长的生命里,去过东海之东的日本,到过冰山雪域的昆仑,也经过荒无人烟的沙漠。 花棠月兴致勃勃地问:“娘去日本做什么?” “大概是为了找人。”葛薇未曾说起过她四处游历的真正目的,但现在列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在梁祯去世直到遇见父亲的八百年里,她一定找他找得很辛苦吧。谁曾想一旦遇到,百多年后,还可以再见到他的转世。列莹一直不想有一天像葛薇追逐着梁祯的脚步那样追逐桓淑,但是现在她却身处遥远的东京,只为了见到桓淑。 在花棠月的追问下列莹将所知不多的葛薇的故事娓娓道来,当听到沈老板就是列莹生父的转世时,花棠月惊讶地掩住了口:“沈老板就是姐姐的爹爹?” “不算是。”列莹说,“他并不像我爹,我娘大约也是这么觉得。”列莹并不讨厌沈老板,何况这两年沈老板帮助了她与萧璃那么多,列莹心里对沈老板甚至有愧疚之情。但是列莹内心深处,怎么也无法接受自己意气风发的父亲变成了老实懦弱的沈老板的事实。从小听着吴越王子的事迹的萧璃显然也这么认为,唯有对葛薇的过去一无所知的花棠月,轻易地就将二人联系在了一起。 花棠月若有所思地托着腮:“想不到,娘也有这样令人震撼的往事。无论是人还是妖,都应该遇见一个你爱他甚于自己的人,一生才不留遗憾。” 列莹莫名其妙地看着花棠月脸上神往的神色:“你不会想遇到的。”列莹从来没有过这样幼稚的想法,竟然也让她遇见了桓淑。花棠月看着列莹,虽然没有说出来,眼神却表达了她对列莹的不认同。列莹苦笑:“无论遇到什么人,都要好好爱自己,千万不要把别人看得比自己重要。因你是我妹妹,才对你说这些话,我能给你最好的祝福,就是永远不要遇见那个人。” 第156章 追 求 花棠月开始向路人描述卢骁澜的外貌试图寻找他的下落,列莹第一次感到东京那么大,寻找一个人那么难。兜兜转转到了一处集市上时,花棠月老远就看出了卢骁澜的那张布招,抛下列莹飞也似地跑了过去。 卢骁澜无奈地看着飞奔过来的花棠月,却是握着布招,转过了身。花棠月一愣:“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花棠月,花妖。” 卢骁澜瞥见了人群中向他们走来的列莹,微微偏过头避开花棠月的眼神,轻声道:“在下记得。请问花姑娘有何贵干?” 花棠月睁大眼睛问:“没有事,就不可以来找你了吗?” 卢骁澜还未来得及答应,列莹穿过人群走到了他们面前,卢骁澜的神色严肃起来,仿佛鼓足了勇气般直视列莹。列莹上下打量他一番,笑道:“道士,我是来杀人的,你要如何救他?” 卢骁澜正色道:“前番与姑娘说过的话,依然有效。你要杀人,我必拼尽全力阻止你。”卢骁澜没有说杀了她,因为卢骁澜已经知道,自己远非列莹对手。 他严肃的模样令列莹忍俊不禁:天真的花棠月在旁问道:“姐姐,你要杀人吗?你要杀谁?” 列莹的目光直直盯着眼前的道士:“你。”卢骁澜坚毅的目光中有了一丝动摇,随即恢复镇定,毫无畏惧地迎上二人的目光。花棠月看着两人之间愈发紧张的氛围,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列莹的神情那样认真,好像她是真的要杀了这名道士。忽然,列莹的神情融化开来:“不久之前,我在明州病重。我的家人为我到云水宫求丹药,得到一名道士相助,才用丹药挽救了我的性命。那名救我性命的道士,可是阁下?” 卢骁澜暗自松了口气,回忆着在云水宫发生的事情:“那名求药的女子,求药是为救你?若我知道她要救的是一只妖,断然不会把丹药给她的。”卢骁澜知道实话必定引起列莹的不快,然而他还是选择坦承。 列莹的表情如他所料一般冷却下来,静静望着卢骁澜半晌。花棠月再次紧张得屏住呼吸,暗自埋怨卢骁澜真是不会讲话。列莹仿佛思考了许久,淡淡地说:“阁下不在云水宫清修,反而穿洋过海到东京来,可是受赠药之事所累?” 卢骁澜踌躇了一下:“与那事无关。” 他那一踌躇,已经令列莹知晓了答案:“多谢道长。”卢骁澜一怔,花棠月的脸上泛起海棠初开般的笑容。 “你是我姐姐的救命恩人,以后我会保护你的。”花棠月开心地对卢骁澜说。卢骁澜疑惑地看着花棠月,花棠月害羞地低下头去,明明她的法力低微,谈什么保护他?所谓保护,大约只是代替列莹作出的承诺,一个接近他的借口。 卢骁澜无声地叹了一声:“姑娘为何滞留东京?我以为姑娘早当离开。” 花棠月迫不及待地回答:“我们是离开了一段时间,今天刚刚回到东京,我就来找你。”花棠月刻意补上最后一句,告诉他自己对他的迫切企盼,“你能告诉我你住在哪里吗?像今天这样到处问人,找你找得好辛苦。” “惭愧,”卢骁澜摇了两下头,“在下居无定所,近日托身于常洛桥下而已。” “那岂不是露宿街头?”花棠月吐了下舌头,“我以为只有我们妖精随便在哪里都可以睡下呢。”卢骁澜赧然一笑。 列莹赶紧说:“小海棠,那你就跟卢道长去常洛桥下,等我办完了事,到常洛桥找你。” 这是在给花棠月和卢骁澜创造独处的机会,花棠月自然乐意至极,但是她仍有忧虑。花棠月还没开口,比她更警惕的卢骁澜先问:“姑娘要办什么事?”卢骁澜万分担心,列莹到这岛上会不会是做什么坏事来的。 “找人。”列莹看着紧张的卢骁澜,不由得感到好笑,但是她一点也笑不出来,“放心,我不会杀了他的。虽然,真的很想杀了他。”列莹攥紧了拳头,她没有留意到自己的最后一句话里,流露出了怎样的愤恨,以至于卢骁澜起了疑心。 花棠月对卢骁澜说:“我姐姐不会杀了他的,因为她很爱他。”花棠月的话引来列莹一声呵斥,花棠月低下头委屈地看着自己的裙子,“你如果知道那个人做了什么,一定会觉得他该死,死一万遍都不够弥补他对我姐姐做下的坏事。” “海棠!”列莹生气地喊着她的名字,“没有那样的事,不许再说。我只是有些事,还没有了结。”花棠月悻悻闭了口,卢骁澜约莫能猜出是怎样一回事,但是他决计想不到桓淑的行为是何等恶劣。他虽然不愿与花棠月同行,但列莹的态度坚决,卢骁澜仿佛都能嗅到她头上的怒火,只好闷声与花棠月目送她离去。 她真的很想杀了他。 要杀桓淑对她而言是易如反掌又难如登天的一件事,他该死的,他伤得她生不如死,凭什么还在世上活得自在逍遥?列莹看着自己尖尖的指甲,又看看远处的屋顶,只要一爪就可以挠得他开膛破肚。可是,她若杀了他,就只能像葛薇一样永世为妖,她的前途也葬送了。 可是,凭什么,做坏事的是桓淑,凭什么痛苦的是她?树林中响起一声狐狸的长啸,凄厉而又绝望。 桓淑站在庭院里向远处眺望,他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怪异的叫声,是狐狸吗?他的心里陡然生出一个不好的想法,会是列莹吗?列莹已经那么久没有出现过,他以为列莹已经离开东京。正当桓淑疑惑的时候,一道白影闪现在他面前,桓淑下意识地倒退一步,在看清她的容貌前,似乎就能确定那是列莹,只是穿着一身从未出现过的、白得凄厉的衣裳,映衬得她的脸没有一丝血色。 路过的婢女惊吓得躲到柱子后边,畏畏缩缩地探出脑袋。列莹已经不再忌讳被人发现她的真实面目,桓淑无奈地轻唤了一声:“莹莹……” “不要这样叫我,我告诉过你了。”列莹的声音冰冷得好似明州的冬雨,寒意深深沁入骨头里。 桓淑默然凝视着她,半晌:“这身白衣不好看,你这么年轻,应该穿得鲜艳些。”一丝杂色也没有的白衣,就像是在披麻戴孝一般。桓淑猜想,列莹就是要给他这种压抑的感觉,桓淑甚至恍惚地想,她是不是在为自己戴孝。 列莹用不友善的目光打量桓淑,忽然大笑起来,桓淑莫名其妙地看着。列莹终于停止了大笑,指着他脚下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这双鞋子难看死了,怎么还不把它扔掉?”桓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鞋,脸色煞白。列莹讥笑道:“舍不得吗?” “不是,”桓淑平静地辩解,“穿过没几次的鞋子,扔了浪费。” “别找借口!”列莹的脸骤然出现在桓淑面前咫尺之处,吓得桓淑差点跌倒,“只不过是顾燕燕做的,你舍不得。你那么爱她,为什么不回去找她?”列莹知道自己的内心在颤抖,在落泪,在淌血。如果她给桓淑做过鞋子,桓淑会像这样穿着吗?大约不会。 桓淑吸了一口气:“我和她已经没有什么,也不可能再有什么,信不信由你。” 他没有否认,他是爱她的。列莹的心一下子坠入了深海,压抑、冰冷,她不知道自己该哭泣,还是该发疯,她像疯子一般流着眼泪,抓着自己的头发:“那么爱她,你回去找她好了!我不想做那个破坏人家的人,你回去找她好了!”桓淑瞠目结舌地看着几乎陷入疯狂的列莹,列莹看上去已经完全失控,也许下一刻她就会转身,刺穿他的胸膛。 第157章 深 林 凌厉的步伐踏破深林的宁静,踩着落叶和蔓草窸窸窣窣,一片白影迅速地没入深林。列莹疯了似的在林间飞奔,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任由树枝勾破她的皮肤勾住她的衣裳,再咔擦一声折断。 花棠月从一棵树下飞向另一棵树下,不多久便失去了列莹的踪影,一张秀美的脸庞上满是焦灼,对黑暗那头的人道:“我看不见姐姐了!”黑暗中又是一抹身影忽隐忽现,最后在花棠月前方停下来,望着列莹消失的方向,一声叹息。花棠月又焦急地问:“姐姐不见了,怎么办?” 卢骁澜安慰她:“别着急,我向你保证东京岛上没人伤得了她。你回到常洛桥去等,我去找你姐姐。” 花棠月点了点头,又忽然有疑虑:“你不会伤害我姐姐吧?” 卢骁澜看着她黑暗中闪烁着天真的眼眸,无奈地说:“我如何伤得了她?但是,你姐姐的情形甚是古怪,方才在桓宅我以为她要杀了那个人,结果一声长啸拂袖而去。我只怕她会伤害无辜。” 那时,第一个被杀的,大约就是一定会挺身而出的卢骁澜。花棠月好像明白了什么,乖巧地点了点头,说:“好,我回去等你们。你要好好的回来。”卢骁澜颔首。花棠月转身向林外走去,走了不几步,忽然又停了下来,回头怔怔地望向卢骁澜站立的地方,然而黑暗中已经不见卢骁澜的影子。 一点灯光晃晃悠悠,飘进树林。东京的山上林木不多也不高,但还是鲜少有人上山。过了宵禁的时间,除了港口边上依旧忙碌,城内已然见不到几盏灯火,更没有人打着灯笼上山。桓淑独自走在阴森夜色笼罩下的树林里,内心一阵阵不安。 他知道列莹是狐妖,寻常可能就住在林子里,也亲眼望着列莹向这个方向来。但是,偌大的山林,哪里去找列莹?一股寒气从地面往上钻,桓淑从来没有在东京感受到过这种刺骨的寒冷,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桓淑拢了拢衣领,鼓起勇气向树林深处走去。 一声尖锐的长啸从黑暗中直奔而来,桓淑忍不住合起眼睛,直感到一阵阴风从耳畔掠过,一切又重归于平静。桓淑睁开眼睛,四周黑暗寂静得一如往常,笼中的火光忽明忽暗。他举起灯笼,朝树上探寻,依然没有列莹的身影。桓淑就在原地踌躇着,再向山上走唯恐遇到猛禽野兽,若要下山又还没有找到列莹,桓淑懊恼地叹气。 突然,背后传来一声响动,轻得仿佛只是一片树叶落在地面,也许真的只是一片树叶落下地面。桓淑立即转身,举起灯笼,果然在树上见到了鬼魅一般的列莹。火光照得桓淑的脸泛红,漆黑的眼眸中闪着星星点点奇异的光芒:“莹莹,我担心你……” 列莹坐在树枝上,白色的裙子从枝桠上垂挂下来,随着穿梭在林间的寒风摆动,桓淑看不见她的神色、她的眼神,却能感受到她话语中的冰冷:“深夜入山,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这里太冷,跟我回去吧。”桓淑仰着脸,仿佛哀求般说道。 “回去?”列莹的语气出现了一丝波动,紧接着颤抖着问,“回哪里去?回你和她一起住过的那个家?” 桓淑高声对她喊道:“我只带她回过一次,却带你回过无数次!而且,我也同你解释过,我早已打算同她了断,那次是她要求的。我带她来到桓家后便安排她住在客房,我们什么都没发生。” 桓淑仍旧仰着头看着树枝上的列莹,列莹突然出现在他的前面,吓得桓淑向后一退。列莹的脸在半面黑暗、半面烛光中异常诡异:“你把她带回东京,你带她参加你父亲的寿宴,你把她介绍给所有的亲戚朋友,你还告诉我,你想同她了断?”列莹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谁在意你同她有没有发生什么?多少个日日夜夜,你们都在同床共枕,我对你那么不了解,也许,你们连孩子都有了吧——是不是也叫桓艾?” 桓淑又惊又怒:“你在胡说什么?没有,我发誓没有!你流掉的那个孩子,是我唯一的孩子,可是——”桓淑不禁哽咽,“你连商量都没有同我商量一下,就不要了。” 列莹发出一阵怪笑:“难道我要把他生下来吗,桓淑?毁了我的百年修行,为一个负心汉生下孩子?认识你以来,我就一直在犯傻。这一年里唯一做对的一件事,就是下定决心放弃那个孩子。” “如果你留下他,现在一切都会不一样!” 列莹的表情猛然凝固了,一起凝固的还有那在眼眶中几乎要落下来的泪水:“你在怪我吗,桓淑?你现在开始将责任推卸给我了?可我是被骗的啊。”桓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想要解释,却被列莹幽幽抬起头来瞄过来的那个眼神堵了回去,“我没有做错,即使我生下他,你也还是会离开我。明明知道我怀着孩子,你还是选择了顾燕燕,你的选择已经够明显了。” 列莹看到一行眼泪,在桓淑的眼睛里闪烁着、闪烁着,就淌了下来。他有什么资格哭?列莹不懂,难道他会难过、会后悔吗?列莹抬起手,犹豫了很久、很久,终于向桓淑的脸颊伸了过去:“你哭什么?你哭什么?”说着,自己便哭了起来。桓淑向前,将列莹拥入怀中,放声痛哭。 远处,卢骁澜的灰衣完美地融合在黑暗里,看着山林中的那一点灯火光坠落、熄灭,交杂的哭声满满是痛悔和怨恨。卢骁澜见不得这样的场面,至少他已经确定了桓淑安全无虞,于是悄然从林中离去。 今夜的东京城,真是格外的冷。卢骁澜运起功法护住周身,想必这场寒意过去,就是春天来临的时刻。宵禁的东京并无太多空间留给无家可归的人,常洛桥下聚集着二三十个乞丐,裹着各自的铺盖,鼾声四起。卢骁澜并未见到花棠月的身影,奇怪地绕了两周,终于在桥梁边发现了一截洋溢着妖气的树苗,想必这就是花棠月的真身。卢骁澜倚着桥梁坐下来,忽又转头看着暴露在空气中的树干,脱下外袍将它裹了起来。 天色蒙蒙亮时,常洛桥下的居民们先后起床收拾铺盖。卢骁澜在嘈杂的声音中睁开眼,猛然见到少女明丽无双的容颜紧贴着自己的脸,看见他的眼睛睁开时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娇羞地偏过头道:“是你给我盖上道袍的呀?”破旧道袍与花棠月鲜艳的着装极不相衬,花棠月却依旧披在肩头,卢骁澜回忆起昨晚的事,暗骂自己一声傻瓜,她是树妖,怎么会冷呢?卢骁澜默不作声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 花棠月此时才问:“我姐姐呢?” “我找到她了。”卢骁澜说,“那位公子也在找她。” “公子?桓淑?”花棠月讶异地问。难不成桓淑在大半夜跑到山里去找列莹?先不说桓淑会不会那么做,他可是身无长处的凡人,找得到列莹吗? 卢骁澜点头,花棠月脸上的诧异更深一层:“你的姐姐,去见他了。”是她去见他了,而不是他找到她了。列莹和卢骁澜都知道,若列莹有心躲藏,桓淑怎么可能找得到她?“看来他们二人聊得不错,我便先行回来。”聊得不错?花棠月彻底迷糊了。 第158章 虚 实 “你在东京无处托身、餐风露宿,为什么不回明州去?” “你在赶我离开?” “不是,你现在身体不好,我又不能时时照顾你,如果你回到明州,至少有人照应。”桓淑停顿了一下,望着被枝桠打散得支离破碎、稀疏散落在泥土上的晨光,“如果你愿意,我会去明州看你。” 列莹思绪混乱,不知道是对桓淑的怀疑,还是高兴:“你会去明州看我?”列莹冷笑了一声,“她都走了,你还会去明州吗?” 桓淑的脸上流过一丝厌恶:“和她无关。” “我最讨厌别人说谎。”列莹目不转睛地瞪着桓淑,冷冰冰地吐出一句话。列莹站起来,拍去身上的泥土,她的模样看起来甚是平静,与昨天晚上判若两人。完成了这些动作,列莹转向跟随她起身的桓淑:“你不用催我,我会离开。东京不是我的家,我也没有什么可留恋,明州,也不是。” 桓淑苦涩一笑:“对,三清山才是你的故乡。不过若你回了三清山,我就不知何时才能去看你了。” 列莹看着他眼里闪动的光芒,整颗心揪起来一般疼痛。这些日子以来,她日日品尝着撕心裂肺的痛苦。早知爱一个人是这样沉重,她便不爱了,可是如今她爱了,便再也放不下。“我回明州。”列莹改变了自己的立场,尽管那里全部是她痛苦的回忆,“你会来看我吗?什么时候?” 桓淑肯定地点着头:“你知道我如今在谏议院任职,不似以往那般经常来往明州。不过,少则一两个月,多则三五个月,我一定会去看你。” 列莹静静凝视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感情流露。她怀疑他在欺骗自己,可是桓淑的面容看起来那样真诚,只不过当列莹看着他的眼睛时,桓淑有意无意地移开了目光。从前列莹不敢直视桓淑的眼睛,因为从桓淑的眼睛里她总能看到自己是个多么不称职的未婚妻,她不够温柔贤惠、不够知书达理、更不够爱他,如今,却变成了桓淑在躲避她的眼神。列莹质疑:“你没有在骗我?” 桓淑无奈地握起她的手:“事已至此,为何还要骗?” 列莹尽力忍住了,但是两只眼眶同时有滴滴泪珠落下,列莹慌忙撇过头:“那我去明州,等你。”等他,做什么?列莹不知道,难道他还会回到自己身边吗?难道他们还回得到过去吗?要想在突然之间割断这段感情令她太过痛苦,也许慢慢地、慢慢地分开,痛苦会少一些。 常洛桥上人来人往,花棠月坐在河边托腮打量着桥上的行人,卢骁澜的布招就停在桥边,认真地给问询的顾客推荐药材。花棠月的视线停留在卢骁澜的背影,嘴角扬起一丝浅笑。她看卢骁澜看得入神,当列莹在背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花棠月吓得跳了起来:“姐、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列莹露出一缕无力的微笑:“走吧。” “去哪里?”花棠月奇怪地追上列莹,挡在她的身前。 “码头,坐船回明州。”花棠月不知道列莹为何在一夜之间打定主意要回明州,一头雾水地看着列莹自言自语,“我是不是该同敖尨说一声?他去钱塘,不知回来没有。龟主簿能送我们出来,我们自己却下不到海底,如今我的身边也没有传音螺。”敖尨帮助了自己许多,若是不告而别,列莹觉得太过失礼,但现如今又不知道怎样才能联系上敖尨。 花棠月忙不迭地道:“对、对呀。我们要是现在走了,敖公子找不到我们怎么办?我们留在东京,他一定有办法找到我们,但如果去了明州,他就找不到我们了。” 列莹想了想:“也好,那便先留在这里,等他来找我们。”话音刚落,花棠月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列莹奇怪道,“小海棠,你……” 花棠月机灵地辩解:“我在替姐姐担心啊。我就怕姐姐一时冲动,又做了什么错误的决定。”列莹苦笑,自己似乎已经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不,是一串。不知何时变得这样不理智,明知是错,还要去做。 列莹打算用桓淑给她的旅费请卢骁澜饱餐一顿,但卢骁澜委婉拒绝。或许是不好意思让女性请客,或许只是不想跟两只妖精有太多纠缠。列莹并不执着于此,卢骁澜不吃,那便不吃吧,到路边小店买了一只烧鸡、些许清酒,与花棠月在河边小酌。 “卢道长,”列莹撕下一只鸡翅,问一边啃着包子的卢骁澜,“真的不吃吗?” 卢骁澜淡淡道:“多谢列姑娘的美意,在下有这包子果腹足矣。” 列莹淡淡瞟了他一眼,卢骁澜这个人,固执得很。她扯下一整只鸡腿递给花棠月,看着卢骁澜干吃馒头,花棠月的烧鸡吃得一点也不是滋味,这下有了列莹的许可,赶紧拿过鸡腿小跑着冲向卢骁澜:“道长,给你。”卢骁澜看到了列莹与她之间的互动,犹豫不定地看着花棠月。花棠月油汪汪的手一把抓住了卢骁澜的手,把鸡腿塞给了他:“鸡腿配包子,也好吃一些。” 卢骁澜低着头,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多谢花姑娘。”花棠月满意地搓搓小手,跑回列莹身旁。 “卢道长,”列莹转过头,看着他问,“过几日我们或许要回明州,道长可要同行?我这里有多余的钱,道长可以回到明州以后再还。”列莹并不打算要回这个旅费,卢骁澜恐怕也还不起,只因她知道卢骁澜的固执,故意卖给他面子。列莹盘算过,剩下的钱只够两人的旅费,她可以让花棠月变成树苗带上船去。 果然卢骁澜面露难色,思索了良久之后,还是说:“在下当下并无回明州的打算,多谢列姑娘的好意。” “因为你回明州也没有地方可去吗?”花棠月想着他是被云水宫的大师兄赶出来的,卢骁澜可能并不想回那里,除此之外,他就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你可以跟我们回三清山。三清山有位萧道长,可以教你法术,一定比你师父厉害。” 卢骁澜面色一沉:“请姑娘不要妄自评议在下的师父。”满腔热情的花棠月似乎感到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然而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她求助地望向列莹,一心一意在剥着鸡肉上的皮的列莹好似根本没有在听他们的对话。见到花棠月茫然的模样,卢骁澜也有些心软了:“在下风闻过萧誉白道长的声名。不过在下既拜入云水宫,师长于我如父如母,哪里有弃自己的父母不顾,去拜他人为父的道理?” 花棠月半懂不懂地说:“可是,不是你抛弃云水宫,是云水宫不要你啊。”一句话竟堵得卢骁澜说不出话来。 “海棠,”一直专注于烧鸡的列莹忽然幽幽飘来一句,“萧道长不收徒。”花棠月长长地“哦”了一声,难掩失望之色。列莹是在为卢骁澜解围,也是说的实话。何况萧誉白的身份今非昔比,列莹要尽量避免给他惹上麻烦。 卢骁澜的脑海里闪过的却是另一件事:“在下有一个疑问,望列姑娘解答。前次列姑娘的姐妹往云水宫求药时,说你们姐妹,均是萧誉白道长门下?” “是吗?”列莹轻轻一笑,“你现在知道,她不过是说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我们姐妹都是跟随我娘修炼,无须拜萧道长为师。不过,我们与萧道长确是故交。” “前次到云水宫求药的夫人,是——是人?”若来求药的是妖,卢骁澜断然不会帮助她盗药。看到列莹点头,卢骁澜方才松了一口气。身为人的萧璃,又怎会是列莹的姐妹?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扰着,卢骁澜几乎怀疑起自己识别妖类的能力。 第159章 迎 风 在海港边逗留了几天,敖尨也没有寻来。列莹想敖尨应当已经回到东京了,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出现而已。列莹也不敢再去找桓淑,她不想令桓淑觉得自己太过缠人,于是与花棠月等了四五日,留下一封给敖尨解释的书信离去。 因为没有与敖尨道别,列莹这趟走得很不踏实,不畏割面的寒风坐在甲板上郁郁寡欢。花棠月观察了她许久,也许她是因为要离开桓淑而感到不安,花棠月不知道那一晚在树林发生了什么,但是据卢骁澜的推测,他们应该有一次深入的交谈。而那之后列莹的心情看起来豁然开朗,花棠月由此相信那晚桓淑一定说了许多让她开心的话。花棠月端着一碗水走到列莹身后:“姐姐,要喝水吗?”列莹回头,捧过她手里的碗,一下喝进了一大口,花棠月问,“姐姐在想桓淑吗?” 列莹一愣,纵然花棠月一下猜对了她的半个心思,还是缓慢地摇了摇头:“我们不告而别,我怕敖尨生气。”花棠月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留下列莹在船舷边继续发着呆,似乎在海水中能够找到敖尨的身影——也许真的能吧,花棠月想。 明州城冷的时候,人们惯于藏在屋里。经过一整个冬天,天气方始转暖,人们便迫不及待地从各自家里出来,迎着依旧冰凉的晚风,隔着街道呼朋引伴。沈老板在店门外挂起灯笼,照着店招上的“客店”二字,小小的阿宝立在他的腿边,踮着脚向灯笼伸出小手。 沈老板弯腰,把阿宝抱了起来,邻家的几个孩子围了过来,蹦着跳着逗着阿宝。直到有客人走进了大门,沈老板赶紧驱散孩子们,匆匆把阿宝抱回了店里。“阿璃,阿璃!”沈老板站在后门边喊,“六号房的客人要二两酒,你赶紧把酒温好,备上两样果子送过来。” 厨房里传出一声应答,沈老板领着客人到了房里,转身走回客店大堂。走到了后门外边,他惊讶得停下了脚步,望着大堂里两名女子,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不是他的幻觉,那真的是列莹与花棠月:“列姑娘,你回来了?” 列莹发愁该如何向萧璃解释,与花棠月串通好了,就说是葛薇出去云游,留下口信会经过明州来找她。这样的借口糊弄沈老板固然不是问题,列莹担忧以萧璃的精明只怕是瞒不过去,幸好萧璃并没有过多地关注。 帮列莹铺好了床,萧璃将窗门关紧:“这还是你之前住的房间。我看你住这间房,都住得惯了。近来身体可有好些?” 列莹点头:“好多了。” 萧璃拉起她的手,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量了一番:“莹莹,你怎么瘦成了这副模样。”离开明州前大病初愈的时候,还看不出,两个月不见,竟然消瘦得全然成了另外一番模样。 列莹的眼中有些愕然:“瘦了吗?”萧璃肯定地点了点头,列莹低头观察自己的身体,腰身好像是瘦了不少。她还以为是孩子不见了的缘故。 “接下来如何打算?”萧璃似乎是经过了许多思考,才问出这个问题的。 列莹也认真地想了想,道:“暂且留在明州,等我娘来找我。” 萧璃噗嗤笑了一下:“娘真的会来找你吗?”列莹不语,凝视着萧璃的眼眸,萧璃识破了她的谎言,兴许,萧璃一早就识破了。萧璃理了理她鬓边飞起的发丝:“桓淑的事,你还没想清楚吗?” 列莹的眼泪扑了出来:“阿璃,我、我想过的。我一直努力放下,努力把他忘记,可是我现在还做不到。我需要一些时间,也许再过一个月、几个月、半年,最多不超过一年,我一定会放下的。” 萧璃身体前倾,把她轻轻搂住,抚着她的背道:“没关系。我知道没有那么容易,我怕你拖得太久,耽误了自己。为什么不去找敖公子作伴呢?他可以将你照顾得很好。” “我才从敖尨那里离开。”列莹双手擦着眼泪说,“我真是太不中用了。我在东京遇到麻烦,敖尨好心让我住到他的龙宫,但是在龙宫里,我每天除了哭就是哭,敖尨一定看到我都心烦。我还趁敖尨不在的时候偷偷去看桓淑,之后回不去龙宫,不告而别……我没脸见敖尨了。” 萧璃只是看着她哭得前言不搭后语,并不出言安慰,过了许久,眼看列莹镇定下来,一双眼睛怯怯地望着她,方才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该让担心你的人伤心。”敖尨也好,萧璃也好,葛薇也好,沈老板也好,列莹知道自己错的离谱。 再次在沈老板的客店里安下身来,从开春住到晚春,列莹没有等到桓淑。期间倒是龟主簿来了一次,给列莹送来一只传音螺,敖尨说如果遇到麻烦,就用传音螺找他。列莹的情绪一日一日崩坏,桓淑给的起先马上就要到了,她好不容易劝服自己耐着性子等待,如果桓淑真的出尔反尔,这一次,她再也不会手下留情。 花棠月气喘吁吁地在山间穿行,她一边飞一边回头看,一根树枝“啪”一声重重打在她的脸上,像被人扇了一巴掌脸颊火辣辣的疼,那根伤到花棠月的树枝也不幸地拦腰折断。背后一股妖气以超常的速度逼近,花棠月来不及逃窜,陡然向上飞升。一大团妖气砸向花棠月方才所在的方向,把一块石头生生劈为两半。 “不打了、不打了!”花棠月高声叫道。 列莹双足落下地面,望着高处的花棠月,她累得直不起腰喘气:“你的修为这么差,还不勤加练习?”妖类修炼也讲天分,正如人类读书,有人头悬梁、锥刺股也考不上功名,有人轻描淡写就能出锦绣文章。列莹学习妖术的时候未必勤劳,却总能学得比别的妖快,小小年纪修为已经遥遥领先于三清山除葛薇以外的所有妖类,尽管她身上人的那一半血统起了很大的作用,天分的功劳也是不可磨灭的。经过这段日子的教学,列莹暗自认定,花棠月不仅懒,还属于天分较差的那一类。即便给她一半人类血统,列莹觉得她也修炼不出自己这样的成果。 “阿璃姐姐说我的修为已经进步许多了。”相比喜欢损人的列莹,萧璃的话就中听一些。 “对,你以前连飞都飞不好。”列莹含讥带讽地说。 列莹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坏,讲话也一天比一天难听,连对萧璃和沈老板也不例外。正站在山顶上的花棠月脸上有一瞬的难堪,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正要反驳,最终她还是决定不吭声,默默转过身望向山的那一面,大海。花棠月的眼睛陡然一亮:“姐姐,你看!” 列莹立即飞向花棠月身边站定,望着湛蓝的海面上,一艘船孤零零地在海浪中行驶。也许是打算入港了,桅杆上巨大的船帆被收了起来,一根根船桨从甲板下面伸进海水,整齐划一地划动起来,犹如船只的双翼将它带向海港的怀抱。列莹怔怔望着在海洋中翱翔的船,那橘色图案无疑是东京船只的标识,尽管几乎每天都会有东京的船只靠岸,列莹还是很期待,这艘船上,会不会走下她想见到的那个人?“我们回去。”说不定,桓淑就在那艘船上,说不定,桓淑一下船就会去客店找她。 第160章 争 嗣 客店因为一场傍晚突来的雨水将门掩了起来,列莹和花棠月跑回店中的时候,头发、衣裳均是湿漉漉的,被萧璃赶回房间更衣去了。来自东京的客人没有如列莹期待的那样到访,但是在第二天的上午,列莹在后院里晾衣服时,听见大堂里传来多人对话的声音。 “听说萧璃住在这里,我们是东京来的,想要见一见她。”列莹心里一动,真的是来自东京的客人,可惜不是她等的人。 列莹凑到门后偷看,大堂内两名东京风格华服的女子在仆婢簇拥下立在柜台前。沈老板赶忙招呼二人坐下,花棠月手捧茶壶从列莹身边窜了过去,手忙脚乱地给贵客斟茶。面对列莹而坐的女子三十许岁,瞧着面善,列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而背对着她的女子体态娇小,再从衣着打扮上看,是个少女模样。 沈老板客气地问:“二位是萧璃姑娘的故人?” 这时背对列莹的少女答道:“劳烦老板转告萧璃,我是她的小姑子——褚衣琇。”褚家的人,那么那个妇女是——列莹猛然想起,她在造访褚衣澹的那位兄长家时见过的,那位凶悍的夫人。 “她带着孩子串门去了,”沈老板吩咐花棠月,“海棠,快去把你姐姐叫回来。”花棠月应了一声,一阵风似的从门口窜了出去。列莹观察着桌畔的两人,沈老板立在柜台边上,也在偷偷地观察,大堂里的气氛,难言的尴尬。 列莹从后门边走出来,面对她的妇人一眼看到了她,列莹本是要转身走到后院去,发觉对方看到了自己,只好跨过门槛,进了大堂。那位褚夫人对她微笑了下,问沈老板道:“老板,这是你的女儿吗?怪漂亮的。”言下之意,漂亮得不像他的女儿。列莹暗想,这女人是不曾见过沈冰的模样,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沈老板尴尬得笑了声:“不是,是萧璃姑娘的妹妹。”列莹瞟了沈老板一眼,也许,她也确实算得上沈老板的女儿。沈老板给列莹抛来一个暗示的眼神,列莹走到她们跟前,屈膝行个万福礼。 夫人打量着列莹:“萧璃的姐妹,还真不少。” 褚衣琇也转过身来,从头到脚端详列莹,她的眼神虽没有恶意,但这种肆无忌惮的目光令列莹颇不舒服。忽然,褚衣琇问:“我是不是见过你?你到过东京吗?”列莹惊愕得点了点头。想来这两年来她在东京的时间那么长,又常出没于六姓之家,偶然遇见过褚衣琇也说不定。列莹素来不怎么记人,但褚衣琇却记得她:“你有六姓家的朋友吗?” 列莹沉默了一下:“他叫桓淑。” 这下轮到夫人瞪起了眼睛,褚衣琇转过去对那位夫人道:“是了,你家的外甥桓淑。”外甥?如此说来,这位夫人的眉眼倒与东京女王真有几分相似,莫非她也是桓淑母亲的姐妹? 谢夫人的目光骤然深沉起来,她的眼神中似乎隐藏着什么话,然而在望着列莹许久之后,只是一笑带过:“近年来我鲜少回东京,莫说桓淑的朋友,就是谢家的后辈,也不认得几个了。” 怀抱阿宝的萧璃出现在客店大门,这下惊讶得瞪起眼睛的轮到褚衣琇,然而褚衣琇的脸上更多了几分迷惑,那是独属于少女的好奇。萧璃的脚步在一看到两位客人的时候就停了下来,她站在门槛外,似乎踌躇不前。这时,褚衣琇蓦然从凳子上弹了起来,跑向门口的萧璃:“这是我三哥的儿子吗?快让姑姑抱抱。” 阿宝吓得扭过头趴在妈妈肩上,谢夫人走到了褚衣琇身侧,善意地提醒道:“你们才是初次见面,孩子认生。”萧璃矜持地站在门槛外,也不问二人为何而来,但列莹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了戒备。褚家的人当年不让萧璃进门,现在却大老远地找上门来,定然不会是什么好事。谢夫人笑着向萧璃自我介绍:“我是衣澹的二嫂,你也叫我二嫂就好。这是衣琇,你的小姑子,她是第一回来明州,看什么都新鲜得很。这两日,我还要带她到处走走,不如你带上孩子一起?我们也算是一家人。” 萧璃冷笑了一下:“褚夫人,我们什么时候算是一家人了?”当初不认萧璃的,也正是他们褚家的人。明明知道阿宝的存在,这些年来不闻不问,莫说将萧璃当作家人,褚家何曾把阿宝当成过他们的子孙? 谢夫人不尴不尬,从容地回答:“现在开始,就是了。”褚夫人扶住萧璃的手,萧璃本想拒绝,又怕伤了她的面子,任由褚夫人搀着走到了桌边。褚夫人殷勤地让萧璃坐下,又拎起茶壶在手,望见萧璃面前空空的桌面,才道:“哎呀,老板,这里少了一只茶杯,麻烦再给我添一个茶杯。” 现在褚家突然来跟萧璃认清,那么列莹和花棠月也算是褚家的亲戚了,沈老板使唤不得,于是自己钻进了后厨去。萧璃冷冷地说:“夫人有话不妨直说。” “那我就直说了。”谢夫人是个爽快人,并不绕着圈子,“我此番来,不是带了什么好消息来的。”萧璃默默抬起眼盯着她,谢夫人的神色凝重,“年前,三弟的船赶回东京时许是不幸遭遇水龙卷,一船三十人,连个尸体都没捞着。上个月那船的残骸被打渔的渔民捞起,才知出了这样的事。” 萧璃惊恐地看着谢夫人:“衣澹他……” “找不到,找不到啊。”谢夫人连说了两遍,悲痛地摇着头,“萧璃,褚家门户虽大,我们这一支到如今,却是人丁单薄。衣澹与你分开之后,不曾再娶,大哥有女无子,我夫妻膝下无嗣,老四年纪尚小,如今你身旁的这一个,是老人家仅有的孙儿。老人家终日以泪洗面,派了衣琇这颗掌上明珠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让孙儿认祖归宗啊。”谢夫人说到动情之处,眼眶泛光,列莹也不知道她是真的难过,抑或只是一场表演。 萧璃望着在花棠月身畔玩耍的阿宝,从褚家撕毁婚书的时候,她就知道阿宝成为了她一个人的责任。她一个人将阿宝生下来、抚养到这么大,她与阿宝都适应了没有“父亲”的生活,这个时候,褚家又来要阿宝认祖归宗?可是,褚家千万个对不起她,褚衣澹对她的心意却是坚如金石,而阿宝是他唯一的孩子——“阿宝是衣澹的孩子,纵然衣澹不在了,也改变不了他姓褚。可是,我不会让阿宝离开我身边。” 褚衣琇连忙解释:“我们不会拆散你们母子。你是我的三嫂,你就大大方方地住进褚家做夫人,没有人敢说你半点不是。” 萧璃盯着褚衣琇看了半晌,冷哼了一声,褚衣琇背后一阵凉意。萧璃开口:“这不是褚姑娘的错,褚姑娘当年还小,知道你的家人,是如何非议我的吗?我是海贼,该千刀万剐的邪恶之徒。如今褚家后继无人,记挂起我的儿子来了,我生他的时候、养他的时候,褚家的人在哪儿?” “嫂子,是褚家对不起你们母子,要不你跟我回去,我让爹娘给你道个歉?”褚衣琇的语气极其谦卑,和从前褚家对待萧璃母子的态度,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但是,你也不能让堂堂褚家少爷,寄宿在这种破破烂烂的小店里啊。” 一旁的沈老板脸上有些不悦,萧璃冷冷道:“这些年多亏沈老板照拂,我们母子在这里过得虽然俭朴,却吃穿不愁。我为什么要让他回到褚家?去像衣澹一样,被你们支使、被你们压迫——我说的不是褚姑娘你。” 萧璃的话不客气也不中听,却堵得褚衣琇霎时没了言语,只能慌张地向嫂子求助。谢夫人咳嗽了一声,双手叠在胸腹之间,态度坚决:“萧姑娘,你知道褚家是不会放弃这个孙子的。” 第161章 白 马 褚家姑嫂与萧璃的谈判不欢而散,列莹看着她们离去时的表情,想必是不会轻易放弃。萧璃让花棠月继续带着阿宝玩,借口准备晚饭进去厨房。列莹一个人悄悄走到了厨房外,躲在门边看着萧璃在厨房里洗菜。萧璃抬起手臂擦脸,望见了半藏在门外的列莹,脸上的眼泪和她的表情一起在惊讶中暂停了一下。 列莹默不作声地从门边挪到了屋里,挽起衣袖,蹲在盆边捞起几片菜叶:“阿璃,你哭是因为褚衣澹吗?”萧璃不语,列莹偷偷瞄了她一眼,见萧璃也正在看着自己,“其实你还是爱着褚衣澹的吧?”列莹明白得很晚,感情不是那么容易放下的,就像她对桓淑。 萧璃没有去回答这个她无法解答的问题,列莹说道:“褚衣澹和谢子孚,都是很好的人啊。”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竟有一丝羡慕。是的,比起桓淑,他们是那样专一和深沉地爱着萧璃,为什么她就遇不到这样的男人?为什么,她就要遇到桓淑…… “世上没有比衣澹更好的人。”萧璃简单地如是说。那么谢子孚呢?列莹想问却没有问,即便不如褚衣澹坚强勇敢,列莹也愿意她当初爱上的是一个像谢子孚般懦弱但真诚的人。现在她也不用承受如此肝肠寸断的痛苦。萧璃忽然问道:“褚家的人,怎么会知道我在明州落脚呢?” 谢子孚,尽管知道萧璃在这里的人不止一个,但褚家能同时想到的,想必只有他了。谢子孚将萧璃的下落告诉了褚家,可是萧璃现在是他的妻子,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想让你回到东京,不想看着你和阿宝生活无着吧。”列莹不是在为谢子孚找借口,她所认识的谢子孚,应当就是这样想的。如果回到褚家,萧璃会轻松很多,再也不必带着阿宝过这样寄人篱下的生活。 “可我如今是子孚的妻子,又要做褚家的儿媳吗?”或许谢子孚认为,他们这段不为人知的关系可以随着时间被掩埋,但是萧璃可以原谅他的逃避,无论如何原谅不了他再将他们母子拱手送还褚家的行为。“莹莹,”萧璃吸了吸鼻子,“你听到她们说的话了,褚家如今只有阿宝这一个孙儿,她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列莹觉得回到褚家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但凡有几分骨气的人,恐怕都接受不了,而萧璃的骨气,是不言而喻的。“那你要怎么办?回三清山?”可是列莹不想回去,她还想在这里等桓淑的消息,她开始盘算怎样拒绝回去。 萧璃思索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子孚知道三清山,褚家的人一定还会追来的。”列莹也不问她怎样打算,一旦她知道了萧璃要去哪里,自己不陪同似乎说不过去。于是,她便假装不明白萧璃的想法。 “阿宝不见了!阿宝不见了!”刺耳的尖叫把列莹从睡梦中拉扯起来。列莹迷迷糊糊地推开窗,花棠月在后院里急得跳脚,却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听见尖叫的沈老板从大堂里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怎么回事?海棠,客人都还没起,你这样大吵大闹会影响客人休息。” 花棠月急得一把抓住沈老板的胳膊哭道:“沈老板,阿宝不见了。我起先还看到阿璃姐姐在厨房煮粥,她叫我一会儿来拿。等我去找她要粥的时候,阿璃姐姐不见了,我到房间去找,阿宝也不见了。她把衣服和阿宝的玩具都收走了!” 好快,列莹的脑子里率先掠过这个想法。昨天才说要走,连一声道别都没有,忽然之间就消失了。或许,她是刻意消失得这样突然,如此便没有人想得到她的去处。沈老板抬头看着倚在窗边发呆的列莹:“列莹姑娘,这、这怎么办?”列莹没精打采地摇了摇头。看着她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沈老板想她的脑子必然也是不清醒的,这个时候应该要去找萧璃才是,沈老板二话不说转身走向门外。 “不用找了。”列莹忽然开口,“她是故意躲起来的,不用找了。” 沈老板回头,望着列莹叹了一口气:“阿璃姑娘一个人带着阿宝那么小的孩子,能走到哪里去?”到哪里去?列莹倒不担心,萧璃是能照顾好自己的人,她那么聪明、能干,从来都不让人担心。 几乎与昨日同一时间,褚家姑嫂二人再次登门造访。沈老板只得将萧璃出走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二人,褚衣琇急得直跺脚道:“她怎么能走了?我们大老远赶来,好不容易找见了她,她怎么就走了?” 谢夫人拉着她的衣裳,让她坐下:“看不出来吗?她这是在躲我们。但是她一个女人家,带着个才会说话走路的孩子,能走到哪里去?”谢夫人说完,用莫测的目光审视起沈老板来,“沈老板,你说是吗?” 沈老板一愣,谢夫人大概以为是他将萧璃藏了起来,转念一想自己的确可疑。沈老板只好放弃辩解,附和道:“是、是。” “沈老板,”谢夫人皮笑肉不笑地唤了他一声,“昨天我们在这里说的话,你也听见了。我们褚家的条件,可没有亏待了萧璃。如果她还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便是,为什么要带着孩子藏起来呢?衣琇这回是专程是这件事来的,没有接到萧璃母子,她是不会走的。所以我们就在明州等着,等萧璃想好了她的条件,随时可以来同我们商量。”似乎觉得嫂嫂说的很有道理,褚衣琇也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沈老板。 沈老板额上冒出一滴冷汗:“是、是。但是,我是真的不知道萧璃姑娘的下落。” 谢夫人斜睨了他一眼:“沈老板不知道?那好,请萧璃的两位妹妹出来,我来同两位小姑娘聊一聊。”谢夫人大约觉得列莹、花棠月少不更事,从她们那里套话要容易些。沈老板想起今天早上两位女子对萧璃出走的反应,心想谢夫人一定也套不出什么来,但还是走向后院去唤二人。 列莹和花棠月一早就躲在门后偷听,沈老板刚踏出门,吃惊地看着面前的姑娘。花棠月拉住了列莹的手,两人刚刚出现在门前,谢夫人的眼睛就眯了起来,像只老狐狸般打量她们。那种眼神令花棠月十分不安,列莹泰然自若地走到二人面前:“谢夫人。” 也许因为列莹太过镇定,反而令谢夫人故作强硬的伪装松懈下来:“姑娘,我是来找我的弟媳、你的姐姐萧璃的。”谢夫人开口就开始攀亲。 “阿璃不在。” “我知道,”谢夫人笑着靠了过来,“她去哪里了?你看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怪不方便。你也不忍心她在外面受苦,对吗?我们还是早点去把她接回来的好。” 萧璃,会去哪里?列莹试图从脑海里寻找一点线索,但是发现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萧璃对她说起过许多地方,她竟然一点都想不起来。从那件事后,她的大脑似乎变迟钝了,每天睡着、醒着的时候,脑里、心里满满全是桓淑。就如她眼前的这个人,她只能想到她是桓淑的姨母,她盯着她的脸,想从她的脸上看到一点桓淑的过去,或是他母亲的过去。 谢夫人被她盯得十分不自在,列莹的视线放肆地对准她的脸,空洞的目光却又似乎不是在看她。而那一双深色的眼眸仿似无底的漩涡,要将一切吸附进去。谢夫人默默背过身,列莹才把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开:“你们会一直在明州等消息,是吗?”谢夫人惊喜地转过身,列莹的话让她似乎看到一丝希望,“等我有了消息,我会去找你。” 沈老板和花棠月大惊,谢夫人高兴地向列莹道谢,方与褚衣琇离去,沈老板过来问列莹道:“列姑娘,你真的知道阿璃在哪里吗?是不是你把阿璃藏起来了?”列莹木然望着门口客人离开的方向,不语。 第162章 子 兰 东京的夜晚,只有那一天繁星、万点微芒,而明州的夜晚,是望不到边的阑珊灯火、热闹喧嚣的夜市。列莹坐在客店的屋顶之上,忽然怀念起东京无与伦比的安静。如果不是桓淑,东京也是个好地方;如果不是谢子孚,东京对萧璃来说,也是个好地方。眼角,蓦然溢出了一行眼泪,“啪嗒”,落到了瓦片上。 “姐姐。”花棠月从屋顶边缘探出头来,怯生生地唤了一句,“沈老板让你问你,你真的知道阿璃姐姐去哪儿了吗?” 列莹咽下泪水:“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花棠月沉默了一阵,小心地爬到屋顶上来,她还没有接近列莹,便被列莹制止,“让我一个人待会儿。”花棠月尴尬地停下脚步,踌躇一阵,还是转过身飞下屋顶。 第三天,兴许是因为有了列莹的承诺,来的就只有褚衣琇。褚衣琇一早就到了客店,是时列莹未起,沈老板让花棠月催着列莹起床,列莹简单收拾了一下,睁着一双半睡不醒的眼睛,来到了客店大堂。褚衣琇迫不及待地问:“列姑娘,有我嫂子的消息了吗?”列莹摇头,径自走到桌边,拎起沈老板为褚衣琇准备的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刚刚起床的她嗓子干得很。列莹听见背后的人一声喟叹。 褚衣琇坐到她面前:“我已经给子孚公子去信了,他或许知道嫂嫂在哪里。” 萧璃早就想到这一点,当然会去一个谢子孚想不到的地方。列莹只是淡淡地说:“那就安心等他的回信吧。” “我是真心担心嫂子一个人带着侄儿,照顾不过来。”褚衣琇真诚地看着列莹,一字一字地说。 “我也很担心。”不知道萧璃会不会联系葛薇,列莹忽然想起。褚衣琇坐在她的面前,一会儿看着列莹发呆,一会儿兀自叹息,就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列莹发觉她盯着自己的时间越来越长,便问:“褚姑娘,你认识我吗?”也许她知道的,不止她是桓淑的朋友这一点。褚衣琇一愣,摇了摇头,突然又点了点头,她不知道列莹怎么会突然将话题扯到自己身上。列莹带着怪异的笑容凝视她半晌,问:“你也知道我和桓淑的那些事吗?” 褚衣琇心虚地避开她的目光。她本想不回答,可是列莹的目光紧随不舍,褚衣琇酝酿了一会儿,道:“我与桓淑不熟,从香弥那里听说你的。” “宁香弥。”她们二人年纪相仿,同为六姓之家,说不定是闺中密友。 褚衣琇点了点头:“她曾经同桓淑有婚约,虽然不是正式的,两家长辈都是默认的。后来,你去了东京,桓淑就莫名矢口否认与香弥的婚约。香弥那时整日以泪洗面……香弥对你颇多怨恨,不过现在,我觉得你也并非她口中那样的人。或许,香弥本身对你就不了解。” 列莹惨然一笑:“你又了解我吗?还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事?” “什么事?” 顾燕燕的事,桓淑领着她出现在桓羲的寿宴上,列莹以为至少半个东京都会知道:“去年桓羲寿宴,桓淑带着另一个女人参加……”列莹言犹未尽,她确实万分不愿去重复那段过往。 褚衣琇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我、我听说过这件事,我以为那个人是你。原来不是你吗?他还有别人?” 原来如此。列莹感到心中的眼泪已经漫到眼底,她好不容易将眼泪重新压了下去:“是啊。那个人才是他真真正正、光明正大想娶的女人,他们相识多年,在明州。宁香弥恨错了人。”还是没有控制住,一行眼泪从眼角无声地滑过,“我也是被骗的。若我早知道有那样一个女人的存在、有宁香弥的存在,我怎会回应他的追求?” “天呐,桓淑竟是这样的人。”褚衣琇难以置信地感慨,“我与他虽不熟悉,常从长辈、同辈口中听到对他的称赞,桓淑为人热情、勤奋上进,你知道六姓之家不乏纨绔,最缺的就是桓淑这样能扛起家业的优秀后人。想不到,他竟能作出这种事。那他现在与那个女人在一起?” 列莹摇头:“我不知道。听说那个女人离过婚,年纪又比桓淑长,桓家断然不肯同意他们的婚事。也可能,桓淑并不真心想娶她。”若桓淑真心想娶她,早应带回东京引见给父亲,却只在明州金屋藏娇。仔细想想顾燕燕才貌寻常,若无特别的家世,依桓淑的个性,恐怕也不会真心想娶。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偏偏要爱着那个貌似平凡的女人。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褚衣琇幡然意识到。 “宁香弥在东京还有很多像你一样的朋友,你们一定都认为我是那个夺人所爱的坏人吧?”褚衣琇沉默地看着列莹,算是一种承认,“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想告诉你们这些。还有,桓淑来日必定还是要在你们这些姑娘中娶一个为妻的,不管那个不幸的姑娘是谁,她有权知道这些事。”褚衣琇嘴角抽动了一下,微微垂首。 “恐怕你的担心,很快就要成真。”褚衣琇忽然抬起了头,沉重地看着列莹说,“说来也正是去年桓羲大人寿宴上,颍川室主的驸马卫绪坠楼身亡。颍川室主青春年少,女王怎么会舍得令她守寡?听说,女王有意撮合颍川室主与桓淑。桓淑身世暧昧,不受桓羲所爱,但他始终是女王的外甥,真正疼爱他的只有女王和谢家的人。” 褚衣琇的话好似一把刀重重插在列莹心上,列莹几乎能听到心脏里的血液一滴一滴落出来的声音,她强作镇定问:“身世暧昧?” 褚衣琇招招手,示意她靠近。列莹坐到褚衣琇身边,褚衣琇贴着她的耳朵说:“当年桓淑的母亲谢子兰未足月就生下桓淑,人们都猜测桓淑许不是桓羲大人的血脉。子兰夫人年纪轻轻便过世,也是因为桓羲大人待她十分苛刻。”褚衣琇坐正身子,“这些在六姓之家,都不算什么秘密。后来桓羲大人倒是对桓淑好了许多,因为桓淑聪明上进,又独受女王青睐。你知道吗?在桓羲大人娶子兰夫人之前,先与女王定下了婚约。” 列莹不知道为什么褚衣琇要对她说这些往事,但她对关于桓淑的一切,都万分的好奇。褚衣琇接着说:“可是当时王后暴毙,谢家迫不及待地就把女儿送进王宫,改将子兰夫人嫁给桓家。桓羲大人不满而苛待子兰夫人母子,子兰夫人的早逝令女王十分痛心,所以对桓淑格外关照。” 难怪,每次见到桓羲,都觉他对桓淑冷冷淡淡,反而不如女王与谢国丈对桓淑热情关切。“那么桓淑的生身父亲是谁?” 褚衣琇摇头:“有人猜测,是桓淑的二叔桓诗。但这是我道听途说来的,若果真是桓诗,怎么还能与桓羲大人相安无事那么多年?要知桓诗并非桓家血脉,而是养子。”兴许,真的是桓诗呢。列莹暗想,桓淑自己应该也有所怀疑,所以他对桓诗格外亲近,甚至,他可能是为了桓诗而做官商。 “褚姑娘,那桓淑与颍川室主,什么时候能成好事?”攀龙附凤,真是桓淑的风格。所以他说会来明州见自己,根本就是假的,当他兴高采烈地准备着与颍川室主成婚的时候,怎么可能还会来见自己? 褚衣琇还是摇头:“我也只是听说女王有这个意思,连婚约都没影。” 第163章 春 草 立在海边悬崖之上,列莹紧握唯一与敖尨通消息的工具——传音螺。褚衣琇的话在她心里狠狠撕开了一道口子,初时不觉得痛,到了晚上,列莹便能清楚地感受到鲜红的血液从那道伤口奔涌而出。桓淑不会来看她了,列莹知道,又是一个谎言而已。 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还要撒谎? 列莹想要问个清楚。她不知道刨根问底的意义为何,但是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列莹举起传音螺念毕口诀,道:“敖尨,你听到了吗?”她只要再一借敖尨的轻舟,赶往东京向桓淑问个清楚明白,可是敖尨始终不曾回复她。 敖尨没有理由听不到她通过传音螺传递的讯息,敖尨只是不想再帮她了。海风吹进列莹心里那道裂缝,龟裂得生疼。敖尨也不会再帮她了,她闹够了,该收敛了。可是,她收敛不起这颗心啊。不管是思念还是仇恨,都像山顶上的青草,除之不尽,越生越多。 列莹收起传音螺飞掠下山,不能指望敖尨,她只有自己去寻找去东京的船。列莹一路奔到码头,打探去东京的船只。 “姐姐!在那里!”花棠月在人群中跳了起来。列莹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不由得回头。花棠月跳得那样高,一眼便能望到。列莹还没来得及躲开,花棠月三两下跳到了列莹的面前:“姐姐,我找了半天了!” 沈老板气喘吁吁地从人群的夹缝中挤到二人身边,心虚的列莹低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昨天与褚衣琇的谈话,列莹没有同她透露过半个字。她也不过是刚刚来此,从清晨开始,就一直站在悬崖上试图联系敖尨。 花棠月沉吟了一下:“姐姐,你是不是又要去东京?”花棠月对列莹的了解有限,但现在的列莹是那么容易猜透,因为她唯一放不下的,就只有桓淑。今早花棠月发现列莹失踪,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列莹一定去找桓淑了。沈老板默不作声看着列莹,似乎想出声劝阻,但是却不知道怎样说出口。情感之事,似乎是女儿家的闺中之秘,沈老板不知自己该以何种立场评论。 列莹故作镇定:“没有,我去东京做什么?我来这里打听打听,看有没有阿璃的下落。阿璃从前在泉州住过,说不定会再去泉州,那她必然要在这里乘船。”列莹挖掘出脑海里的点点滴滴,试图罗织一个完美的谎言。 花棠月将信将疑,还没有把话说出口,就被沈老板打断:“列姑娘你应该同我们说一声再出来。今天早上你一声不响地就消失,让我们……让海棠姑娘很是担心。”花棠月不满地斜了沈老板一眼,似乎埋怨他阻止自己说出疑惑。 列莹颔首:“我醒得早,你们都还没起,不好打扰你们,就直接出门了。” 花棠月挽着列莹往回走,沈老板问:“列姑娘打听到什么了吗?阿璃母子可有来过这里?”沈老板不去戳破列莹拙劣的谎言,顺着她的话发问。 “没有,”列莹摇头,“没有人记得阿璃了。” 她越是投入、越是牵挂,只会越受桓淑轻视。列莹强行按捺着质问桓淑的冲动,假装平静地在沈老板客店里帮忙。从前因为萧璃在这里,沈老板没有聘请厨娘,现在萧璃走了,厨房总需要一个人,花棠月不懂得烧菜,列莹虽然手艺不精,尚能做几样可以入口的菜。也被客人投诉过饭菜口味不佳,不过幸好沈老板的店原本客人就不多。 花棠月在后院晒床单的时候,听到厨房里“嘭嘭”巨响,听起来简直要把房子给拆了。花棠月急忙跑到厨房门外偷看,砧板放着一整只羊腿,列莹高高举起菜刀,又是一声巨响,整个砧板都跳了起来。 “姐姐,”花棠月赶紧叫道,“你、你可以不用这么使劲的。” “这羊腿里有骨头,太难砍了。”列莹头也没回一下,挥起菜刀又是一下。明明可以用法术轻易地砍断,列莹却一下一下使劲剁下去,分明不是砍羊腿,是在发泄。 沈老板步出大堂后门,就看见花棠月倚在厨房门边,而厨房里一阵阵吓人的响声。沈老板走到花棠月身后,看着列莹发狠地剁羊腿的背影,轻声说:“列姑娘,有你的信。”列莹扬起的手骤然停在半空。将刀搁下,她洗了洗手,向沈老板走来。沈老板将信封递出去:“没有署名。” 会是萧璃吗?沈老板、花棠月显然怀着和列莹一样的想法,满脸期待地等着列莹拆信。列莹只拆开信瞄了一眼,立刻将信纸对折,对着二人说:“不是阿璃。”二人难掩失望之色,转身去忙各自的工作。列莹攥着信笺,快速走回房间。花棠月从悬挂的床单后探出头,偷瞄列莹不安分的背影。 “未时三刻,明楼。期与卿见。桓淑。” 列莹握着信笺的手不住颤抖,一时间对桓淑再三欺瞒的恨意烟消云散,至少这件事情上他是没有骗她的,他真的来了。方才展开信纸看到落款的一刹那,就好似有一支箭射中了列莹的心,又惊又喜的列莹整个人都几乎昏厥过去,好容易捱到回了自己房里,列莹抓着信纸忍不住热泪滚滚。 列莹刚吃过午饭就开始妆扮,将自己的旧衣变幻成最绚丽的色彩,还破天荒地找出萧璃的脂粉为自己上了一点淡妆。列莹站在明楼外,深深吸了一口气。桓淑已经到了,她从空气中分辨出桓淑留下的气息。 桓淑就坐在一楼最里侧的位子上,时不时望向门口,是以列莹一出现,他就发现了她。桓淑喊来附近的小二,去请列莹。其实列莹一走进明楼就知道桓淑在哪个方位了,她故意装作没找到桓淑,在明楼门口张望。桓淑没有令她失望,很快便发现了她。 列莹走向桓淑,即便是在白天,明楼深处是昏暗的,加之此时客人不多,桓淑周围皆是空座,使得他十分醒目。列莹平复了一下情绪,免得那颗心从胸腔里蹦出来,尤其桓淑望着她的眼神那么平静,她不能输给桓淑,若她表现得迫不及待,她就输了。 “我没有想到,你真的会来。”列莹一开口,哽咽的声音便暴露了她的心情。 桓淑有些诧异地看着她:“我说过会来看你的。” 仔细听来,列莹的声音有一丝颤抖:“可是你一直在骗我,我怎么知道,这回你不是在骗我呢?” 桓淑苦涩地一笑:“没有必要了。”说完,他低下头,看着桌上精美的糕点,忽然举起筷子,夹了一块羊羹放到列莹面前的瓷碟中。 列莹看着他的筷子在自己面前落下,斟酌了很久,鼓起勇气问:“那为什么,你要成婚的事,还要瞒着我?” 桓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成婚?你听谁说的?”列莹不答,桓淑苦笑,“没有的事,你不要想太多。” “颍川室主。”列莹冷冷吐出这个称呼。 桓淑的表情仍然是莫名其妙的:“真的没有,你不要臆测了。”桓淑大约是有些气恼了,然而这句话也将列莹彻底惹怒。列莹咬紧牙关,面无表情地瞪着他。对峙了半晌,桓淑还是决定退让一步:“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了什么奇怪的消息,总之绝无此事。”桓淑淡淡望了她一眼,“事已至此,我为什么还要说谎?” 事已至此,他为什么还要说谎?列莹重新回想了一下褚衣琇的话,褚衣琇似乎也只是道听途说,看着桓淑诚恳的表情,列莹忽然轻松起来:“我相信你。” 桓淑抬起眼帘,微微一笑:“你还是住在沈老板店里吗?”等列莹点头,又说,“沈老板是开门做生意的,这样一直打扰他,似乎也不好。” “我也不想留在明州了。”此次滞留明州,本就是为了等桓淑来相见。 桓淑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你要回三清山吗?” 列莹摇头,眼眶忽然湿润:“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但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想回去见我娘。”不想让葛薇担心,不想在三清山众妖面前丢人。 桓淑的神情异常难过:“列莹……不要再乱跑,回三清山去吧。如今你身体不好,至少,你娘可以照顾你。” “你在担心我吗?”列莹冷笑着问。 第164章 临 安 桓淑在明州逗留不过两日,就启程往临安去,说是王命在身,代表东京向宋朝纳贡。 “你应该同我去的,你答应过要同我一起去临安。”列莹反复回忆那时在婺州说过的话,然而桓淑只是默然垂首。列莹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执着,但曾经的约定如果没有实现,就会变成一根硕大的鱼刺始终扎在喉咙里。 在列莹迫人的目光下,桓淑支支吾吾:“事已至此,何必、何必……我们的时间还很长,也许有一日,真的可以一起去临安。” 列莹微微一笑,指指自己,又指指桓淑:“我的时间还很长,你则未必。”桓淑震惊地望着她,兴许他误解了列莹的意思。列莹被他脸上又惊又怕的表情吓到,但她并不打算解释,冷漠地转过身。 风帘翠幕,花桥烟柳,参差十万人家。柳永写这首词的时候,尚是在北宋,如今临安为一国之行在,集四海之商旅,热闹风姿自然更非昔日可比。列莹坐在夜幕下的涌金门楼头,望着涌金门内内外外,犹如游龙一样的灯流,竟已全非她记忆中的那个杭州。 “姐姐,姐姐!”花棠月站在涌金门下抬头叫唤,头上插着数枝真假难辨的花朵,拥挤的样子虽然不甚好看,但列莹从城楼上往下望时,那张被花朵簇拥的雪白小脸格外醒目。花棠月开心地举起手中的花:“我给姐姐买了花,姐姐快来插上!”列莹趴在屋顶上微微一笑,一个旋身却是向里面去了。花棠月等了半晌,不见列莹身影,兴致盎然地跟着卖糖人的商贩走开。 花棠月左顾右盼着说:“姐姐,临安真是个好地方啊,来了,就不想走了。”花棠月每到一处都作如此感叹,列莹对她翻了个白眼,脚步匆匆。花棠月追上问:“姐姐,我们去哪里?这就要回去了吗?”花棠月的语气万分不舍。 “班荆馆。”城北班荆馆,是各国使臣住宿之所。列莹也不确定桓淑是否在那里,但是其它的她也无从打听起。 “班荆馆是什么地方?远吗?”花棠月只是舍不得离开这片繁华之地。列莹摇摇头,她又如何知道呢? 她们没有来错地方,到了班荆馆外,列莹便看见几名东京妆扮的随从自门口而入。列莹不声不响地潜入班荆馆,此处之大比起东京王宫也不遑多让,人员更是复杂,列莹不知从何寻起。当她寻到一半的时候,又踌躇地停下脚步,寻到桓淑又如何?桓淑都赶她回三清山了,她还要执着地告诉桓淑,自己跟着他来到了临安吗? 二人潜伏在班荆馆后的皋亭山上,列莹每日遣花棠月去打探消息,花棠月看出她很想下山,却始终迈不开步伐。但是列莹如今脾性古怪,花棠月一问缘由,她便要发火,花棠月因此也不敢再问。直到几日后,花棠月打听到东京使臣即将返程。列莹霎时从洞里窜了出来:“什么时候?” “明天。” 列莹恍惚地数着日子:“这才五天啊。”桓淑又要回东京去,这一去,真的不知道能不能再见。 花棠月奇怪地问:“姐姐,我们大老远从明州赶过来,不去看看桓公子吗?” 列莹突然一掌劈断面前的树枝,吓得花棠月往后一跳:“不去!”花棠月悻悻住口,看着列莹莫名其妙生气的模样,委屈地撅起小嘴。 可是明天他就要走了,真的能不去见吗?列莹在洞里辗转反侧,到了深夜,她静静步出洞外,见到洞口的海棠花树已经睡得深沉,列莹悄无声息地腾身而起,从树木间飞穿而过。班荆馆反常地还亮着灯,或许是东京使臣急着收拾行装,列莹站在山上望了一会儿,只见一座屋里随从们进进出出格外热闹,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才有人熄了里面的灯一哄而散。那一定是他们存放东西的地方,列莹想道。 她并不是来偷东西的,只是好奇,桓淑都会带些什么回去。黄金、大米自不必说,列莹打开一只箱子,整整齐齐码放了满满一箱的绫罗绸缎。一只锦盒里精心安放着玉如意,列莹小心地捧起如意,在东京鲜少见到玉器,更莫提这样做工精致的玉如意。手指拂过如意背后,列莹好奇地翻了过来:“敕赐东京国,谏议院大夫桓淑、颍川室主丹鉴,因缘天定、永世结好……”列莹高高举起玉如意卯足全身的劲向地面砸去,一声骇人的声响之后玉如意竟完好如初,列莹一道妖法将玉如意击得粉碎。 烛芯燃起一簇火焰,照亮列莹毫无生气的脸,她静静将烛台握起,朝着床边走去。或许是睡不惯瓷枕,桓淑的枕头搁在一旁,平躺在床褥上,呼吸均匀而安静。列莹坐在床边,俯视他熟睡的模样。许是烛光闪了桓淑的眼,桓淑的眼皮动了几下,慢慢睁开。 “啊!”桓淑一声惊呼,骤然躲到床角。列莹一怔,淡淡笑了起来。桓淑此时方才回过神来,惊魂未定地捂着胸口:“莹莹,你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如果不是认识列莹之后见多了怪事,只怕真要被这个深夜突然出现在床头的女人吓死。 列莹微微颔首:“你说过我们要一起来临安,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带我来了,只好自己来了。”列莹的心里突然一痛,一行眼泪没忍住从眼角落下脸颊。她那空洞的眼神、恍惚的神情,像足了一只女鬼,简直让桓淑怀疑她还是不是那个活生生的狐妖列莹。 桓淑大着胆子,轻轻握住列莹按在床上的一只手,幸好,还是温的:“我也没想到,就再也没机会了……你来了多久?” “你离开明州的第二天,我从水路来的。我就住在后面的皋亭山上,每日每日看着你。”列莹的嘴角忽然衔起一丝神秘的笑容,看得桓淑心里发毛。 桓淑咽了一下口水:“你应该早点来找我的,我可以带你,四处走走。但是,现在——” “我知道,你明天就要走了。”列莹站起来,打量着整个房间,“没关系,临安我比你熟,我是主,你才是客。虽然我上次来到这里,是几十年或许一百年以前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的父亲就是杭州人?”桓淑摇头,虽然列莹并没有看见。列莹苦笑了一下:“他姓钱,是吴越王子。如果吴越国还在,我岂会比那个室主配不上你?” “莹莹……” “住口!”列莹不知道哪里来的怒气,突然冲着桓淑一吼,“你为什么骗我,事到如今,为什么还要骗我!” 列莹伸手扣住桓淑的脖颈,桓淑躲闪不及,惊恐地瞪着列莹:“我、我就是怕你知道了,会有这样的反应……”桓淑的眼眶里隐约闪出一点光芒。 列莹蓦然收手,她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她是修行之妖,如此心性不定,可不要一不小心入了魔道。列莹勉强稳住心神:“恭喜你啊,桓驸马。”桓淑咳嗽了一阵,已经缓过气来,无可奈何地看着列莹。列莹看见他惊恐的表情,忽然忍不住笑了:“后悔了吗?早知我是如此凶悍的妖,就不应该招惹我?” 桓淑哽咽:“现在说后悔,有什么用?”桓淑望着列莹泪光泛滥的眼睛,低声问,“你后悔吗?” “后悔啊,怎么不后悔?我就不该离开三清山,我要回去了,回三清山去好好清修,以后不会再打扰你。” “以后还会有机会……” “没有了!”列莹粗暴地打断他,她听不得他再说一句谎言,而桓淑的话只令她感到恶心无比。桓淑沉默,列莹打开房门,桓淑正要松一口气,她突然又转过头来:“我们不会再见了!你成婚的时候、生孩子的时候、升官的时候、死掉的时候,都不要通知我。”从此,不再相见,或许更好一些。 第165章 狐 啸 “姐姐!姐姐!”山洞外沉眠的花棠月骤然化出人形,凄厉的狐啸响彻皋亭山,摇曳着树枝落叶簌簌,花棠月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情景。纵然幽门岛上有数不尽的亡魂,花棠月也知道那是死人、是普通的鬼魂,而列莹的咆哮似乎真的有一种摧毁一切的力量,无论是花棠月还是班荆馆中的人类无不感到头痛难当。 花棠月疯狂地在山林里飞奔,追逐着那抹白色身影。从一条山道到另一条山道,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列莹不断重复变换着地点,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姐姐!”花棠月无助地呼唤。她只是睡了一觉而已,只是睡了一觉,在列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列莹终于在一棵树下停了下来,花棠月落地,惊恐地望着她白色的背影,生怕列莹马上再次离去。列莹的手扶着树干,渐渐收紧,直到树皮发出撕裂的声音:“姐姐……” “他如此对我,为何、为何我不能忘记他……”花棠月走到列莹身侧,那一张俏丽的面孔已经被眼泪糊得不成模样。花棠月掏出一方丝巾,却不敢往列莹脸上擦拭。列莹转过身,背靠树干,仰面痛哭。 “为什么忘不掉,为什么会忘不掉?”列莹猛然扣住花棠月的肩膀,“你告诉我,有什么方法能让我忘记?哪怕是挖走我的心,让我忘掉他吧!” 花棠月吞吞吐吐地说:“挖走你的心,那姐姐、姐姐也活不成了啊。” 列莹幡然醒悟:“对,我不能死,他还活着,我怎么能死?为了男人而死,真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事了。”列莹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从怀中拿出一方精心包裹起来的丝巾,“他如此对我,我竟然还想与他长相厮守、生儿育女,呵,可笑至极。”所以桓淑并非真心想要那个孩子吧,列莹想道,幸好她没有将孩子留下来,如若她那么做了,只是让世上再多一个像她一样没有父亲的孩子。 列莹手中的方巾掉落,花棠月看见方巾在空中打开,掉下一颗什么来。花棠月下意识地弯腰去捡,而视线里的白影一闪,待她将方巾和落在泥土里那颗药丸捡起来的时候,抬头已不见了列莹踪影。 “昨夜那皋亭山上,有什么东西叫了一夜,真是太可怕了。” “是狐狸,从没见过狐狸像这样叫的,说不定是狐妖。” 东京随从把行李一箱一箱搬上牛车。一名年轻随从捧着一只盒子神色慌张地赶到桓淑身旁,桓淑望见那盒子里碎裂的玉如意,登时脸色惨白。桓淑伸出手将盒子一下盖上,向随从使了个眼色:“快放到车上去。这是大宋皇帝御赐的贺礼,千万谨慎。”随从似有犹豫地看了桓淑一眼,接到桓淑的眼色,便若无其事地捧着盒子到车边去。 一定是列莹干的。桓淑回头,望向皋亭山。皋亭山的草木虽不繁盛,却也不可能在重重树影中找到一个人的身影。“桓淑、桓公子!”女子的呼喊从身后传来,桓淑奇怪地回过头,只见一名风华绝代的少女被班荆馆的护卫阻拦,桓淑不用细看,便知道那是花棠月,她一定是随着列莹来此。 桓淑走向花棠月,还没走近,花棠月就急着问:“你看见我姐姐了吗?” 桓淑惊讶地停住了脚步:“列莹?” “她不见了,昨夜她不知怎么回事,突然间又哭又叫。我功力不如她,追不上她,我猜她是不是会来找你。”花棠月神色焦灼,而且凭桓淑对她的了解,她不可能将戏演得像这样逼真。 桓淑踌躇了一下:“我也只在昨夜见过她。”这个回答,解开了花棠月一半的疑惑。列莹是在见过桓淑之后,才变得不正常的。可是列莹究竟去了哪里?花棠月急得快要落下眼泪来,桓淑赶忙安慰:“海棠姑娘,你应该赶紧去找你萧璃姐姐,莹莹最是听她的。” “我也不知道阿璃姐姐在哪儿啊。”桓淑大约还不知道褚家的事情,“她为了躲褚家的人离开明州了,连姐姐也不知道她在哪里。看来,我只能赶紧回一趟三清山,找娘帮忙。” 如果列莹真要做什么傻事,葛薇恐怕根本来不及赶来。“眼下也别无他法。”桓淑忍不住担心列莹的安危,进而想到列莹会不会打算报复自己。桓淑不禁打了寒颤,那才是列莹会做的事,那么,列莹也许没有走远,就潜伏在他的四周。“还有一人,”桓淑突然道,“列莹不是有个神通广大的朋友,姓敖的吗?我正好也要往明州去,不如海棠姑娘与我们同行,沿途一起寻找列莹的下落。” “敖尨……我也无法见到他。”花棠月摇头道,“麻烦桓公子沿路探听一下姐姐的消息,我还是要早早赶回三清山,免得耽误了寻找姐姐。” “好。我们分头行动,或许能更快些找到……”话音未落,花棠月纵身飞出,桓淑赶紧叫道,“海棠姑娘,我给你一匹马吧!”花棠月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折返,也不问过桓淑,径自取了一匹马绝尘而去。 通往东京的航道一如既往地繁忙,列莹立在船舷边,身后的船帆慢慢上扬,在风力的作用下,庞大的船身缓缓移出港口。海风吹得列莹的头发如一团乱麻,列莹将长发握住,按在左侧,半眯着眼睛望远处海面的粼粼波光。她比桓淑一行早了整整一日到达明州,她要去东京,阻止那场联姻。并非因为她爱桓淑,而是因为她恨桓淑,她恨得如此之深,桓淑越是想要得到,她越要将之夺走。 颍川室主,列莹相信桓淑并非真的爱她,桓淑热衷追名逐利,颍川室主也不过是他追求名利的手段。桓淑爱的,是她室主的名称和丰厚的嫁妆,这份嫁妆不仅包括金银珠宝,更包括驸马一职所能带来的无限利益。他有整个东京最有权势的父亲和阿姨,如果再娶上整个东京最高贵的女人,他的前途,不可限量。列莹的唇边扬起一丝得意的笑容,夺走桓淑梦寐以求的一切,不比杀了桓淑更令他痛苦吗?是的,她下不了手杀桓淑,但她可以让他生不如死。 今日的太阳如此热烈,海面上的波光闪耀得令列莹睁不开眼睛。忽然,从波光中飞出一道金色的光芒,虽然与猛烈的阳光相比微不足道,却刚刚够让列莹看清楚,它从海水中飞出,落到她的面前:“列莹。”那团带着敖尨声音的金光在列莹身边环绕,“你又要去东京,想做什么?” 列莹怪异地笑着:“我不杀人,敖尨。如果我那么做了,你可以像你说过的那样杀了我——只要你有那个本事。” 金光沉默了一会儿:“你为何放不下,列莹?” “对,我放不下,我就是放不下!”眼泪击破列莹努力维持的笑容,列莹的面容在那一瞬间变得狰狞可怕,列莹努力不让自己看起来丑陋邪恶,但是她料想得到,现在自己的表情是多么令人厌恶,“我为什么要放下?他还活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放下?” 金光又是一阵沉默:“那你就杀了他,如果这样能让你好过一些。” 列莹看着那团金光,不由得笑了起来:“你这个东京龙君,在怂恿我杀人吗?” “我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列莹听不出,敖尨是用什么样的口气在讲这句话,“你可以杀了他,我也会尽我的职责,杀了你。” 列莹带着眼泪笑道:“不,我才不要为了他毁掉我的前途。我还要修炼,还要飞升,怎么能因为那个男人,毁掉一切?敖尨,不要再跟着我,我不会做那种傻事。” 金光沉寂了一小会儿:“我没有跟着你。我用阵法监控着整片海域,有妖物从海面上经过,我怎会不知?但是,会经过这片海域的妖物,也只有你。我在东京等你。”金光破碎,点点随着敖尨的声音在空气中消散。 第166章 室 主 列莹自问来到东京并非为恶,仍然不欲与敖尨同行。可是当船离岸尚且很远的时候,列莹便望见了码头繁忙人群中敖尨的一袭白衣。敖尨知晓列莹所在的这艘船,列莹看见他向前走到了水岸边,远远眺望,也许他也看见了自己。 方才走下船,敖尨便靠了过来。列莹一眼也不看他,径自离开码头。敖尨从身后追了上来,问:“桓淑不在东京,你要找谁?” 列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敖尨:“我不做坏事,你就不会干涉我,对不对?”敖尨默认,“我找颍川室主。她是不是还住在卫家的宅邸?” “颍川室主?”敖尨愣了一下,脸上写满疑惑。显然东京岛上的事,他也并非事事都知晓。敖尨回答:“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找颍川室主?难道是为了沈冰?” 沈冰,列莹几乎都把这个人忘了。卫绪死了那么久,沈冰在卫家不知如何了。列莹摇头:“你知道吗?桓淑和颍川室主,马上就要成婚。”敖尨的表情骤然紧张起来,列莹露出怪异的一笑,“放心,我不是来夺人所爱,更不是来伤她性命。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是她令桓淑背叛了我,我怎么会迁怒到无辜之人呢?我只是,要告诉她真相。” “列莹,”敖尨无奈地叫道,“你们既然已经结束,何苦纠缠不清?” 列莹的眼睛在那一瞬间放大:“纠缠?我没有纠缠,我只是要一个真相、要一个公道!颍川室主要嫁给桓淑了,不该知道这些吗?那对她也不公平啊。我只会告诉她真相,不会左右她的选择,如果她知道了这一切,还选择嫁给桓淑,我也无权干涉。若她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嫁给桓淑,她岂不是与我一样,成了被骗的吗?” 敖尨毫不留情:“那也与你无关。”列莹冷冷看着他,无言以对。她转过头,苦笑一声,继续往前方走去。 列莹到了卫家宅邸,先打听清楚颍川室主仍然住在此处,然后请门房通报。她不用妖术径自闯入府邸,她要将自己装扮成一个平平凡凡、柔柔弱弱的女子,如此才能显得自己是多么绝望和无助。门房自是不愿为一个陌生人通报,列莹只得抬出沈夫人的名头,门房将信将疑地去为列莹传达。 列莹在卫宅之外等了许久。列莹早就游荡过卫宅,知道卫宅并没有那么大,会使通报之人去了那么久仍回不来,兴许是见颍川室主本身就是件不容易的事,列莹耐心地站在卫宅外,初夏的阳光丝毫不客气地包围她,列莹亦不以法术驱汗,没过多久,额前的头发便被汗水湿哒哒地黏在皮肤上,列莹看上去更加憔悴。 敖尨站在卫宅不远处的一面墙后,列莹不许他跟来,为了让她与颍川室主的沟通更为顺畅。看着列莹一头的汗水,敖尨本想用法术为她驱汗,又想到列莹必然不愿意他那么做,于是只得召唤起一股清风,为她送去片刻清凉。 “姑娘,室主答应见你。”门房态度冷淡地对列莹说话。 列莹微微躬身,在下人引领下走入卫宅,好像第一次来到这里那边充满畏怯。卫家为了迎娶颍川室主辟出独立的院落,颍川室主有自己的院落、卧室与会客厅,列莹从不曾到这里来过。婢女在院落门外等候列莹,态度也是淡淡的,带着列莹走到了颍川室主的会客厅外。四面落地门窗大开,虽然无风,也为室中之人带来一缕凉爽。透过打开的门,列莹看见被婢女簇拥的颍川室主,慵懒地坐在地板上,粉色和紫色两重纱衣如蝴蝶的翅膀一般铺开在地面,颍川室主优雅地抬着一只手臂,由婢女在给她的指甲染色。 “室主,人来了。”婢女站在门外禀报,并示意列莹脱下鞋子。 列莹还没走入室内,颍川室主先抬起了头,远远打量着列莹:“我认识你吗?” 她走向颍川室主,一名婢女本要上前阻止,颍川室主却摆了摆手。列莹弱不禁风的模样,看起来绝不会对颍川室主造成什么威胁。列莹一直走到了离颍川室主两尺开外的地方,双膝跪地,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向颍川室主叩首:“我是来给室主,讲一个故事的。” 列莹谦卑的态度令颍川室主很是受用,她饶有兴致地道:“故事讲多了容易口渴,怎么能没有水呢?去给客人烧一壶好茶。” 会客厅的一角摆放着茶桌、茶具,一名婢女跪坐在茶桌前煮茶,时不时分神来听列莹的故事。不多时列莹便闻到从茶桌处传出来的悠扬茶香,像极了临安城外,飘荡的龙井茶香。这一定是桓淑从临安带回来的礼物,不、不对,桓淑还不曾回到东京,是自己多心了。 颍川室主仿佛听一个与自己没有丝毫关联的故事一般,一会儿指点婢女染甲、一会儿品尝新茶。列莹甚至有些生气她有没有在认真听自己讲,抑或她丝毫不在意?列莹不希望是后者,那么她的计划和迄今为止的表演就完全泡汤了。倒是身边的婢女听着列莹的诉说,不时露出震惊的神色,可每当她们交头接耳的时候,颍川室主就会投来一个冰冷至极的眼神,将她们的话头掐断。 最难熬的,是列莹讲完故事,全场皆静的时候。列莹按捺着紧张的情绪,仔细观察颍川室主脸上的每一处变化,似乎,她真的一点不在意。周遭如此安静,只有婢女们好奇打量她的一束束目光,列莹几乎尴尬得坐不下去。颍川室主忽然道:“讲完了?” “讲完了。” 颍川室主抬了抬手:“喝茶。”列莹一怔,不情愿地捧起面前的茶碗。颍川室主用审视的目光注视着她,列莹忽然有些惊慌,她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这个女人并不如她以为的那样好骗,从她的眼神和表情里,列莹发现她异常的精明。颍川室主更似乎一眼看透了列莹的心思:“我是不是没有给你你期待的反应?让你失望了?” 列莹勉强笑道:“室主说笑。我只是来告诉室主,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一个女人,像我这样被他所骗。至于室主如何想,民女不敢过问。” 颍川室主忽然笑了起来:“那我该多谢你了?桓淑和宁香弥的事,我知道,也听说,是为了另外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不应该是我。”纵使某种程度上真的是因为她,列莹不想为桓淑这个混账担负这种恶名。 “哦,我知道。”列莹的回答方式,似乎引起了颍川室主的注意,“你说那个女人,叫顾燕燕是吗?是哪里人?” “台州。”列莹心中暗喜,看来颍川室主并非不在意。 “我虽然不知道台州在哪里,但是听说宋国每一个州都有我们整个东京那么大。我该往哪里去寻?”颍川室主要调查顾燕燕?看来桓淑的喜事,就要变成他的劫数。 “恕我无法告诉室主更多,因为我也不知道。”列莹小心探问,“室主,要派人去找她?” 颍川室主冷冷说道:“我平生最恨那些夺人夫婿、夺人妻子的贱人。不过你放心,你既主动来告诉我这些,我会算你将功折罪。你不知道,也不要紧,如你所说,在明州的东京人有相当不少都认识这个顾燕燕,总会有人知道她的来处去处。” 列莹蓦然想起了沈冰,颍川室主的这句话,应该正是针对沈冰吧。当初颍川室主几乎害得沈冰一命呜呼,失去了卫绪的保护,真不知道颍川室主会如何对付沈冰。她应当去探听一下沈冰的情况才是。不过现在她和颍川室主站在同一阵线,绝对不能透露她和沈冰相识,以免因此失去颍川室主的信任。 第167章 冰 消 仆人送列莹出外,刚一转身,列莹就偷偷藏到树后,飞身再入卫宅。她一定要去看看颍川室主的反应,顺便再去看看沈冰。列莹身在半空,突然被人拽了一下手臂,带出卫宅。列莹甩开抓住她的敖尨的手,愠怒地看着他。 “你现在应该去台州,找到顾燕燕。”敖尨用命令的口吻说。 列莹本就因敖尨扰乱她的计划生气,更为敖尨的态度恼怒,反问:“为何?” “如果颍川室主派人杀她,这是因你而起。” 列莹冷笑:“她们二人的恩怨,与我有什么关系?”她又盯着敖尨,“顾燕燕就算在台州被杀,与你东京龙君又有什么关系?” 敖尨叹息:“这就是你说的不害人吗?” “我没有让颍川室主去杀人。”列莹理直气壮地回答。不知为何,当颍川室主对顾燕燕流露出杀意的时候,列莹的心中竟是一阵爽快。她是恨顾燕燕的,顾燕燕夺走了桓淑的爱,尽管那本就不属于她,正是顾燕燕让列莹不得不认识到,自己在桓淑的眼里有多么卑微。“再说,颍川室主只是要确认一下事实,未必就是杀人。” 敖尨定定看着列莹的眼睛,慢慢地开口:“为了一个桓淑,变成这个样子,这不像你。” 列莹觉得好笑:“你才认识我多久?比桓淑还晚。你知道从前的我,是什么样子?”确实,不是这个样子的。但是列莹再也回不去了,豁达、开朗、自立,这些词都已经跟现在的她没有联系,现在的列莹,只是一个满心满脑想着报复的怨妇。列莹厌恶这样的自己,却没有办法改变。 敖尨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只有道:“你现在,变得像一个真正的妖怪。” “我本来就是妖怪,是不人不妖的怪物。”列莹大笑了几声,“你这样的神仙,还是不要与我这妖怪为伍好,免得玷污了你的英名。”玄黄固元珠,列莹忽然想起来,伸手到心口,“你要看着玄黄固元珠是吗?你拿回去。死了就死了吧,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敖尨一把抓住她的手:“你发什么疯?你这样桓淑就会回来吗?” “回来?我为何要他回来?”列莹神经质地摇着头,“你以为我做这一切,是为了让桓淑回来?不是!当初是我眼瞎了才会答应桓淑,桓淑那样的人,凭什么配得上我?” “你不是还要修炼吗?还要飞升吗?有你这个样子的神仙吗?”敖尨激动地冲她喊,或许是被敖尨的音量吓住,列莹倏然安静下来,险些挖掉自己心窝的手也失去了力气。敖尨紧紧握住她的手,直到确信她冷静下来,才缓缓地松开。 列莹自言自语地说:“我还要修炼,我还要飞升。我不会为桓淑那样的人,毁掉我的一生。敖尨,给我点时间,我会慢慢变好的。” 敖尨对着她的背影点头,忽然发现列莹又往卫宅而去,敖尨赶紧拦住她:“你还要去?” “我去看看沈冰。”列莹回答,她和敖尨在这里闹腾了一场,想必颍川室主那里也该闹腾完了,“好久没有她的消息,不知是否安好。” 敖尨放下心来:“我和你一起吧。” 属于沈冰的房间里,沈冰的气息早已消散。两人寻遍卫宅,不见沈冰的踪影。列莹只好去到沈夫人的住房。也许卫绪死后,卫家把沈冰另外安置了,这样的结果总比让沈冰落到颍川室主手里要好。 天气有些闷热,沈夫人的房间亦门窗洞开。列莹悄无声息地来到门口,发现她的婢女吓了一跳,列莹赶紧道:“我是沈冰的朋友,来看看沈夫人。” 沈夫人听见了列莹的声音,在屋内喊道:“请客人进来吧。” 列莹走进房间,绕过柱子,看到沈夫人满面病容,瘦削的身体早已不复昔日光彩。看来她病得不轻,昔时见到的沈夫人是那样一个高贵美丽的妇人,列莹不由有些可惜。沈夫人一眼望见列莹,便将她认了出来:“列姑娘,好久不见。” 列莹颔首:“夫人生病了吗?” 沈夫人微微一笑:“年纪大了,什么病都来。列姑娘来找冰儿?冰儿现在已经不住在这里。”沈夫人的声音略微有些嘶哑,但提起沈冰时的神情却是轻松的,看来列莹最担忧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她不住在这里了?” “冰儿年纪不小了,没有人拦着她了,自然是要出嫁的。”沈夫人提起这事,脸上还有一丝愉悦的笑容,“我托人给她做媒,有一位泉州来做生意的鳏夫,才三十来岁,相貌人品都不差,还给了卫家一笔不错的聘礼。当然这些聘礼,除了给冰儿置办嫁妆,都一并由冰儿带去了。” “泉州?沈冰嫁到泉州去了?”沈夫人点头,列莹失落地念道,“那么远……”如此一来,沈老板更难见到沈冰了。 沈夫人的脸上亦现出些许惆怅:“是啊,那么远。冰儿这一出嫁,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到东京,也不知来不来得及送我。不过,远些好,冰儿在东京……恐怕也不好立足吧。”是,有私通卫绪的恶名在前,又有颍川室主的迫害在后,沈冰在东京恐怕是生活不下去的。 “夫人的病,沈冰知道吗?”列莹看着沈夫人的模样,仿佛将要燃尽的灯油,料是时日无多。沈夫人自己的话,也正印证了这点。大约她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列莹不好问得太过清楚明白。 沈夫人摇头:“无须令她知晓。冰儿出嫁才不到三个月,正是夫妻浓情蜜意的时候,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又让她赶回来。我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留给冰儿,且就让她去泉州,好好过她的余生。我总算还有脸,见我的兄长。” 沈老板兄妹三人,将来再失去这个妹妹,就只剩沈老板孤身一人了,不知沈老板可会伤心?一定会的,沈老板并非冷漠无情之人,这些年他避而不见,也不过是因为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夫人将沈冰抚养长大,又为她尽心竭力,难道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吗?”在沈冰一事上,觉得亏欠的应当是沈老板才对。 “以我大哥的性子,在明州想必过得很潦倒。”看来沈老板一贯是那副模样。 “也不算。”列莹回答,“他经营一家小客店,生活总算过得去。” 沈夫人脸上的笑容充满无力感,她命婢女进房去取了一只盒子来,在列莹面前打开,尽是各种各样的珠宝首饰:“我并无什么积蓄,但这些首饰尚值些钱。反正我死了也就用不着了,卫家虽然不缺这点黄金,等我死了他们也会拿去熔了重做,但若交给我哥哥,应该能帮上他一些。”沈夫人合上盒子,向前挪动,推到列莹跟前。 沈夫人身为妹妹,却一生都在为那位兄长和他的女儿操心,列莹忍不住在心里骂了沈老板一声没用,万分心疼沈夫人。她将首饰盒小心地抱在怀里:“夫人为沈老板殚精竭虑,我一定会让他知道的。” 沈夫人一愣,微笑着摇摇头:“让他知道做什么?我死都死了,还会在意他的感恩吗?” “他应该记着夫人的恩情,也应该记着自己对夫人的亏欠。”列莹丝毫不站在他那位前世父亲的一边。 沈夫人凝视着列莹,过了一会儿,轻笑道:“其实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也就不在乎什么感谢不感谢、亏欠不亏欠。这些道理,我也是近日才想明白的,列姑娘还太年轻。年轻人容易被无谓的爱恨困扰,就像我当初,也恨哥哥狠心丢下女儿。但如今想来,到底他还是我的哥哥啊。”怎么会是无谓的爱恨呢?无端端被欺骗、被辜负,怎么能不问个明白呢? 第168章 天 命 正在卫宅外等待列莹,敖尨的袖底忽然亮起一抹绿光。敖尨一惊,将袖子一抖,一颗圆圆的、散射着绿色光芒的明珠便从衣袖里满满飞了出来,悬在敖尨眼前。敖尨急忙飞进卫宅,正好列莹才从沈夫人寝室走出来,敖尨毫无预兆地落在她眼前,吓得列莹一跃向后退去。敖尨冲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快跟我走!” “怎、怎么了?”敖尨不由分说拉着列莹飞走,列莹丝毫没有拒绝的时间。敖尨拉着她纵身飞过东京的成片的青瓦、繁忙的街道直到波涛汹涌的海面,列莹不知道他们飞得有多快,抑或是敖尨用了什么隐身的法术,竟然没有引起底下人们的注意。列莹低头看着脚下的波涛,心中升起一股异样。 轻舟从波浪中央缓缓升起,在仙术的保护下平稳地向二人驶来,敖尨一提速,带着列莹落在轻舟上。列莹余光瞥见港口所有的船只都在左摇右摆,身后仿佛传来了人们的尖叫。“是地震?”列莹在轻舟上落稳脚跟,问敖尨。 敖尨神色凝重地面对东京的方向,一阵比一阵凶猛的波浪袭上海岸,卷起岸边的一切甚至不及奔跑的人退回海中。去年中秋前后,东京也是这样遭遇了一场猝不及防的地动。尽管在轻舟之中感受不到外面的狂澜,列莹还是紧张地握起了拳头。敖尨侧首,看见列莹紧抿的嘴唇,目光中似有一道火焰,却不知道想燃烧的是什么。也许,是回忆。 “你知道要地震了?对,你是东京龙君,怎么会不知道?”此时此刻,列莹只是好奇,“那么多的人死在地震里,你的使命是守护他们,就这样不为所动吗?” 敖尨沉吟半晌,转过脸来专注地望着列莹:“我的使命是守护东京,不是东京上的任何人或物。” 列莹一笑:“那真是奇怪,是谁不准我在东京杀人的?” “妖若害人,即为妖孽。阻止妖孽为恶,是所有神仙的职责,并无地域之分。所以,即便是远在台州的顾燕燕,若你要残害于她,我也会出手制止。” 列莹挑眉,看着一片混乱的东京,此起彼伏的尖叫仿佛能闯入轻舟来,虽说有些震撼,并不能使列莹动了恻隐之心:“如果是三清山遭此大劫,我一定拼了命也会把每个人救出来。”列莹说完这句话,即陷入了沉默。诚然,她并不确信自己会这样做,然而,她想过去的自己是会的。 敖尨远眺东京,沉重地说:“这是天命。” 天命?“庚子之岁,陷于东海”,列莹的脑海里骤然浮现出一些不完整的词句,不过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曾在何处见到它们。“敖尨,东京的天命,是淹没于东海吗?”列莹忽然发出的疑问,令敖尨惊诧,“庚子,今年就是庚子年!我问过你,我在鹅羊幻境看到的天书是什么意思,你却不肯告诉我。那不是我的幻觉,是真的天书,对不对?”列莹突然激动起来。 敖尨缄默不语,列莹蓦然想道:“为何要让我看到那样的谶言?天命,难道我就是那个天命吗?”桓淑、东京,注定要葬送在她的手上?列莹不知是喜是悲地大笑起来,“报应,桓淑的报应到了!”不仅他所期望的高官厚禄、名利富贵,连东京都将不复存在!可是,桓淑呢?若然整个东京都沉沦了,桓淑却还漂泊在回东京的路途上,百万无辜民众都要为这天命丧生,罪该万死的他竟然成了幸存者,列莹绝对不能容许!“该死的是桓淑,怎么能让桓淑活下去?” 敖尨看着疯了一样抱住脑袋的列莹,急忙双手将她制住:“东京不会沉没!这只是一场地动,东京不会沉没!” 列莹不解地看着他:“可是‘庚子之岁,陷于东海’,难道不是东京要沉于海底的意思吗?”列莹回忆不起那段话的细节,但是这个主旨牢牢刻在了她的脑海里,因为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在忧虑要如何从这场灾难中解救桓淑。 敖尨沉默了片刻:“对,但是,不是现在。” 列莹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就是说,不久之后还会有一场地动,将东京彻底摧毁?”那个时候,桓淑也许就在岛上,终于要跟东京一起葬身海底。敖尨颔首,他不清楚,列莹到底为何这样激动,似乎,她很期待这场灾难的发生。 “真是太巧了。”列莹恢复镇定,远远看着摇曳的东京城说,“不,不是巧合。这是必然的,报应是必然的。” “你希望桓淑死,为何不去杀了他,反而要等地震,让那么多无辜的人给他陪葬?”敖尨从列莹的眼睛里,能看出她有多么迫不及待。 列莹奇怪地笑着:“可是东京的沉没是天命,即便我先杀了桓淑,也救不了那些人,对吗?”列莹解释,“我不想就这样杀了桓淑,他不应该死得那么痛快,脏了我的双手、脏了我的前程。让整个东京在他眼前覆灭,让他以为的锦绣前程在灾难面前断送,然后再在绝望之下慢慢地死去,不是更适合他吗?” 女人的恨意,如此可怕。敖尨看着列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就像最深最深的海底,黑暗、寂静无边:“你现在——像个疯子一样。”敖尨迟疑了很久,忍不住说出这句话。 列莹不像他担心的那样恼怒:“对,我是疯了。只要桓淑还好好地活着,我就不会变好!”列莹猛地转过身来,“敖尨,那是什么时候?”她想要亲眼,亲眼看着她所憎恶的人、所憎恶的一切被大海吞噬,唯有这样才能将她心头的恨意消减一点。 “我带你去个地方。”敖尨说着,将一颗辟水珠递给列莹。 在敖尨的法术保护下,列莹跟随敖尨不断下潜。周围已是一片漆黑,只有敖尨周身散发着幽幽金光。列莹觉得他们已经潜入到比龙宫更深的海底,但是仍然没有看到目的地。列莹的妖身几乎快要支持不住,敖尨连忙给她再上两道护体金光,列莹的呼吸稍稍缓和,跟随敖尨的指示继续下潜。 海底,也许到了。敖尨将手按在岩石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忽然生出无数星星点点的蓝光,逐渐往敖尨手掌下汇聚。蓝光越聚越多,已经不局限在敖尨手边,而是向上、向下形成柱子形状,列莹游近细看,发现并不是蓝光自发组成了柱子,而是它们正是攀附在一根巨大的石柱上。列莹抬头,顺着蓝光会聚的方向望上去,蓝光在顶部分散成伞状,看起来也并非无所依凭,列莹猜想,那顶上的巨伞,就是东京岛。 “东京岛就是这样浮起来的吗?”列莹差点把辟水珠吐了出来,幸好敖尨及时捂住她的嘴。他抓着列莹的臂膀,往龙宫游去。 在龙宫的结界里,列莹吐出辟水珠,狠狠呼吸了几口空气。水泡中的空气有限,游了那么远的路途,险些令她窒息。“你带我去看的,那是什么?是东京吗?”列莹刚缓过气,就对敖尨发问。 “是东京的地柱。”敖尨回答,“东京就是由这根地柱撑起来的。” 列莹好奇地问:“那么地震,会把地柱震断吗?”敖尨不答,列莹心里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过了一会儿,敖尨才抬起头来:“这地柱,一时半会儿是震不断的。” “但是东京的天命,是在今年沉没。”那么,就要有外力来将地柱折断?敖尨好像已经理解了列莹未尽的话,点了点头。列莹蓦然抓住他的手问:“敖尨,你不会无缘无故,告诉我地柱的事。是我吗,要斩断地柱的人?” 敖尨静静凝视列莹:“列莹,你知道什么是天命吗?” 第169章 孤 灯 海底的黑暗能吞噬一切,漩涡,危险,抑或是任何生物的身影,唯有停留在底部的鮟鱇鱼头顶吊着一点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灯光。当浑身金鳞闪烁的龙划过海水游动,本应怕光的海底生物们迅速往龙的身边聚集,纵然动物不能如妖或者人类那样思考,也有认识同类的本能,有时候龙是捕食者,而身边这条龙,是整个东京海域的守护者。即便是这些头脑简单的鱼儿,也认得他。 “你在这里。”金龙向地柱下那一点白影窜去,同时在她身侧化出人形,并肩仰望着高不可测的地柱。 列莹软磨硬泡从敖尨那里学得了一点能让她短暂潜水的法术,今早在龙宫中不见了列莹,敖尨便猜想她是往地柱来。此刻列莹浮在地柱旁边,仰着脑袋似乎望着地柱的尽头,可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海底,她理应什么都看不到。敖尨抬起手,像昨日一样召唤出那些泛着蓝光的生物,逐渐逐渐在地柱周围聚齐,让列莹得以窥见地柱的形状。 “敖尨,”列莹唤着他的名字,声音中有一股苍凉,“你说如果这是我的天命,遇到桓淑,岂不也在这天命之中?”列莹花了一整夜去思考这个问题,终于明白,天命不是无缘无故要她来斩断地柱,一切早已在很久很久以前,已经注定。敖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列莹紧接着问:“所以,你早就预见我与桓淑之事,对吗?” 敖尨艰难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列莹……” 忽然,从列莹的眼角,垂下两行泪珠:“即使砍断地柱,即使让整个东京沉没,又能为我带来什么?宁可没有这一切,如果能换回以前的我,如果能不遇到桓淑……”悔恨,几个月来,她无时无刻不处于深深的悔恨中,只恨当年,为何答应了桓淑。 “天命,是没有办法回避的。”敖尨不知道自己这句话,究竟是在安慰列莹,还是在为自己的知而不言辩解。 “我知道,我不恨你。”列莹轻声说道,“除了桓淑,谁都不恨。虽然你们都骗了我,你们原没有责任告诉我。”为何这句话听起来,却是满满的怨恨?“还有一事,当时朱雀劫持了萧道长,引我们到鹅羊幻境,我才得以窥见天书——但是朱雀,却没有伤害萧道长的意图。”仿佛捉走萧誉白,只是为了引她去看那天书一般。列莹那时的疑惑,现在似乎有了眉目。 敖尨否认:“绝非你想的那样!”列莹淡淡扫了敖尨一眼,虽然敖尨急于否认在列莹看来不啻是一个心虚的表现,敖尨却没有表现出被列莹看透了的心虚,反而异常镇定地解释,“朱雀神君之事,只是一个巧合,我想或与他与紫微帝君结下的私怨有关。但是,帝君地位超然,朱雀神君是决计不敢冒犯于他的,也不过趁帝君尚未归位之时,欺负他一下两下。” 列莹将信将疑,也不想多做探究:“既然萧道长是紫微帝君,高高在上,朱雀作为一方之神,如何敢与他结怨?” “你有所不知,四方神虽然是一方之神,却是天庭仅剩的四位上古大神,纵然不比六御位高权重,也是我们这些小仙冒犯不起的。”敖尨又道,“你与那朱雀神君也有一面之缘,见识过他的傲慢,似他那样的神,绝不容许自己被拿去与他人比较的。” “比较?”朱雀神君和紫微帝君的比较,能是什么呢? 敖尨轻笑:“朱雀是百鸟之首,自恃美貌无双,素来受天庭中大小仙女的倾慕。如果说能有谁可与朱雀一争秋色——”如今身为凡人的萧誉白,虽然也是仙风道骨、俊美无畴,但与风姿超然的朱雀神君断不可比,可萧誉白身上最过人的,无非是那股不食人间烟火的超脱气质,昔日在天庭之上,气质定当也是卓尔不群的。 列莹不由得“噗嗤”一笑:“想不到你们天庭中人,也如此无聊。” 敖尨痴痴望着列莹,直到列莹都觉察了他的异色,装作不知地缓缓移开了目光。敖尨柔声道:“你笑了。”已经有多久,没有看到列莹这样的笑容了? 列莹似乎能听到他的潜台词,两只眼睛眨着眨着,突然就涌出泪花来。敖尨急忙伸出手去安抚她,当他的手触碰到列莹周身气泡的刹那,气泡轰然破开。敖尨急忙一道仙法,重新在二人周身拉起一道气泡,将列莹紧紧保护在内。 列莹忍着眼泪,勉强地笑着:“敖尨,幸好你不在天上,否则朱雀神君,岂不要多一个怨恨的对象?”不管是恭维还是玩笑,这句话都应该是说来逗敖尨开心的,可是看见她那样努力想要笑出来,却分明挂着眼泪的神情,敖尨怎么也笑不出来。敖尨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抚着自己的胸口,好像,有一点痛。 列莹转身面对地柱,深吸了一口气,一道妖法上手,敖尨本欲阻止,却发现列莹的妖法并未使出多少力量,便由着她去。一记妖法击向地柱,打散了一片蓝色光点,敖尨感到一阵水流涌动,然而地柱丝毫未损。 列莹泄气道:“敖尨,这就是我要砍断的地柱?”似乎对它无能为力。 敖尨抬头望着攀援上地柱的蓝光:“时机未到。” “还有什么秘密?你一并告诉我吧,我接受这天命。”列莹对着他说,“我不喜欢猜来猜去,累了。”列莹看着敖尨,她相信他是那个知晓一切的人,但是敖尨却不能告诉她一切。面对列莹审视的目光,敖尨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列莹一声叹气。 恰好遭逢一场地震,不知颍川室主派人去台州查探的事,会不会有变动。列莹有时候想,颍川室主最好是没有派人去,顾燕燕毕竟不是那个对不起她的人,她也不想让顾燕燕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有时候又对顾燕燕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借颍川室主的这把刀以解心头只恨。更重要的是,她知道桓淑大约已经回到了东京,她要上岸去探探桓淑的反应。 桓宅一如既往的喧嚣,列莹趴在桓宅的屋顶上,后面一座屋子的顶上趴着敖尨。这样的姿势着实不太适合姿态优雅的敖尨,列莹回头远远望了一眼,竟有些想笑。蓦然,她的目光收紧,敖尨身后的另一个屋顶上,露着一个似曾相识的脑袋。 敖尨看到列莹的脸色,回头看了一眼,他早已发现了那人,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来,继续盯着列莹。列莹飞身越过敖尨所在的屋顶,落到那人身前:“卢道长,久违了。” 卢骁澜爬起来,拍拍手又理理衣裳:“不久。不知列姑娘此番又是为了什么来到东京?” 敖尨落到列莹身畔,卢骁澜面容警惕地打量着她身旁的陌生男子,敖尨的身上没有半分妖气,反而有丝丝灵气,令卢骁澜心下吃惊。但卢骁澜面上作出波澜不惊的模样,向着敖尨拱了拱手:“这位公子看来并非妖类,不知为何与——与列姑娘在一起?” 敖尨看了一眼列莹,抬起右手,手上发出拳拳金光,这并非什么仙术,只是显示一下自己的实力:“她并非来做恶事;如果是,我会阻止他。” 对面之人身上一股沛然正气,手上的金光更显示出非平凡之辈。若要与列莹动手,自己这个小道士断无百分百的把握,反倒是面前这位神秘男子颇为可靠,于是卢骁澜向后退了一步,作揖:“既然如此,打扰了。” 卢骁澜言毕就要转身而去,忽听列莹在背后叫了一句“卢道长”,卢骁澜回首,听列莹说道:“你经历过这岛上的地动了吗?”卢骁澜默认,“这岛不安全了,你回宋国去吧。”敖尨有些诧异地看着列莹,他认定列莹非邪恶之人,但以列莹一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不知道为何要出言劝告这位小道士。 卢骁澜眯起眼睛:“因为地动,不再安全?”列莹默然不言地转过身,唇边牵着一缕莫名的笑意。 第170章 易 命 此次地动灾情,比前次列莹所经历的要严重的多。偌大桓宅几乎没有一个尚能遮风避雨的屋顶,列莹脚下的这片屋顶,亦是满目疮痍。她独自潜伏在屋顶上,等候桓淑的身影出现,敖尨与卢骁澜则退到远处,远远监视着列莹的一举一动。 “阁下是——列姑娘的朋友?”卢骁澜不禁对眼前的青年充满好奇,他一身沛然正气,若非得道高人,至少也是名门弟子,更说不定是哪路散仙,却为何与列莹这只狐妖混在一起? 敖尨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列莹,对卢骁澜的疑问报以一笑:“你要说我是来监视她的,也无不可。” “这么说,你们并非朋友?” 敖尨突然叹了一口气,令卢骁澜摸不着头脑:“正因是朋友,才见不得她做傻事。” 卢骁澜想了一想,正经地作揖道:“在下四明山云水宫卢骁澜,请教阁下大名?” 敖尨这时方才转过脸来,细细瞧着卢骁澜。卢骁澜以为对方是在考量自己,却不知道敖尨只是在编一个合理的答案。半晌,敖尨才答:“三清山,敖尨。” “三清山?”卢骁澜顿时起疑,“难道你也是萧誉白道长门下?”萧璃与列莹俱自称萧誉白门下,列莹真身竟是狐妖,敖尨说不定也有问题。 敖尨不明就里,但卢骁澜语气中的警惕让他感到一丝不妥,于是改口:“不是。但我自幼在三清山修炼,与萧道长也颇有交情。卢道友,可有什么不妥?” 卢骁澜心下释然:“没有,只是观道友一身沛然之气,想必道行深不可测。不知道友已经继续修行到了哪个阶段?如果不方便透露,也无妨的。”卢骁澜的语气中竟有一丝仰慕,修道之人,谁不想位列仙班?卢骁澜虽未亲眼见过萧誉白,但萧誉白声名在外,是地位崇高的道者,此人既然宣称与萧誉白颇有交情,可见不是一般前辈、晚辈的关系,料想道行不低。 敖尨笑道:“道友谬赞。蒙诸天上神关照,在下习道略有小成,如今亦算得小仙一名。” 卢骁澜的眼眸骤然发亮,萧誉白虽然名声煊赫,却至今只是凡人之躯,这人竟然已经得道!怪不得、怪不得这人的气度是那样超然:“弟子有眼无珠,妄自与仙人攀称道友,实在是冒犯了。”想不到自己这一生还能见到真正的仙人,卢骁澜又惊又喜,却又为方才的言行深感羞愧。 “无妨。”敖尨彬彬有礼地微笑,端的是一副仙气十足的模样。 这时列莹从远处屋顶上飞过来,轻盈地落在二人面前,敖尨还未开口询问,列莹就道:“他还没有回来,我们走吧。”列莹言毕,旋即飞身而去。 敖尨向卢骁澜点一点头,就转身要去追列莹。卢骁澜赶紧叫道:“仙人!不知仙人要去往何处?” 敖尨苦笑着指指列莹:“我是来监视她的,她去哪里,我便去哪里。”言下之意,他也不知道列莹的目的地。 “既然有仙人看顾,小道不敢班门弄斧,请仙人……”卢骁澜用比平时快了一倍的语速想要赶在敖尨离开前将话说完,可是才讲到一半,敖尨的身影已经远去,卢骁澜失落地闭上了嘴,呆呆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 卫宅此时一片狼藉,境况与桓宅仿佛。列莹寻了一圈,已经不见颍川室主的身影。那颍川室主,不会亲自跑到台州去了吧?列莹找来一名婢女探听,方知地动发生后,颍川室主就带着侍从回到王宫。“你还要到王宫去探探吗?”敖尨问,列莹摇头,现在整个东京混乱一片,料想颍川室主是没有工夫搭理顾燕燕了。 两人回到海岸边召唤轻舟。敖尨施法之时,列莹忽然望不远处的岩石发出一道妖术,岩石应声崩裂,惊动敖尨回过头来。列莹又是一招,击在岩石碎裂之处,在岩壁上打出一个凹洞。列莹收招:“岸上的石头是石头,地柱的石头也是石头。我的法术能击碎岸上的岩石,为何半分都撼动不了地柱?” 敖尨看着她的背影,白裙乌发被海风肆意撩动,像是无意中落在纸上的一滴墨,飘忽而落寞:“若是那么轻易撼动,如何支撑这东京岛上万年?” “是我的修为不够吗,敖尨?那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砍的断地柱?”列莹甚至觉得,在桓淑活着的这几十年里,都不可能做到。庚子,今年是庚子,六十年后、一百二十年后、一百八十年后亦是庚子,莫非是下一个甚至下下个庚子年?那么她所受的苦难、她的仇恨,岂不是要被这些浪潮吞没,而桓淑不用付出丝毫的代价? 敖尨难以理解地看着列莹:“你真的希望地柱断裂?你知道那将有多少人葬身大海,知道东京将不复存在?” 列莹转过身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是你说,这是天命吗?天命如此,即便我不想,也不得不做,对吗?”十年甚至三年之前,如果有人告诉列莹东海上有一座岛屿将为她而沉没、近百万人将因她丧命,列莹会认定是无稽之谈,她一生甚至从未出过东海。不过短短几年的时间,她在这座岛上遭遇了那么多事,使得列莹开始相信,“天命”这东西自有其玄妙。 “但是,”敖尨停顿了一下,停顿得有些长,等得列莹都瞪起了眼睛,“你知道,那也是害人性命吗?” 列莹一愣:“你是说,那也算我杀生,我就不能再修仙了?”凡人修仙尚要历经三次天劫,若有杀生之举,这等罪孽更难说要多少次天劫才能洗得清。敖尨默认,列莹猛然激动起来:“那是天命,是天要我杀人,还不让我修仙,这是什么道理?” “列莹,你有没有想过,能不能得道成仙,亦是命中早已注定?” 是呢,若是天命注定你成不了仙,即便修炼上一千年、一万年,又有什么用?若是天命所归,就如萧誉白,本身就是紫微星转世,根本不用修也总有一日要回归天庭。列莹怔怔地看着大海:“那我这一百多年,都在做什么?”诚然,她并非一只勤奋修仙的小妖,但是她也从未放弃过,除了和桓淑在一起的那段日子。 敖尨伸出的手停在她肩膀上方,差了不足一寸就要落下去,他只想安慰一下列莹,可是不知为何伸出的手就停了下来。敖尨将手收到身后,道:“你不要沮丧,虽有天命在上,却不是事事都已注定。凡人跳出天命而有所成者也不在少数,何况是你有百年修为的狐妖?” “你在劝我违抗天命吗?”列莹问道,敖尨不语,列莹又问,“那东京呢?东京的天命也会变吗?如果我不去砍断地柱,东京就不会沉没吗?” 敖尨无奈摇头:“盛衰兴亡,虽存变数,却无改易。你不去砍断地柱,会有别人代你去。” “你?”列莹一语道中了敖尨的心思,敖尨这次不仅沉默,还转过了头去,似乎为了躲避列莹的目光,列莹追问,“你是神仙,砍断地柱,杀生百万,你会怎样?”神仙有众多清规戒律,列莹料想敖尨不会平安无事。果然敖尨无言以对,列莹冷笑:“我们甚至不算朋友,你为何要替我去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眺望着海面的敖尨忽然转过头来:“我没有说我要去替你砍断地柱,只是告诉你,天命已定,若你不去,这个天命就会转移到别人的身上。而我并不能预知谁会是去执行天命的人,就像我初识你之时,也不知道你就是那个被选中的人。” 兴许敖尨说的是实话,他的沉默是因为他无法预知天命是否会转移到自己的身上,但列莹不想冒险让敖尨承受这样的天命,而且她与桓淑的仇恨只能由她亲手了断:“谁都不用替我去,既然天命在我,我就顺天应命。” 第171章 朝 露 关于地柱,敖尨一定还隐瞒了别的什么。列莹伸出手触碰冰冷的地柱,手掌下的岩石触感与地面上的石头没有什么不同,在不久后的一天眼前的地柱就会崩断,整座东京岛将被海水吞没。列莹闭上眼睛,惊呼、尖叫、哭嚎,仿佛已经响在她的耳畔,她心念一动,保护着她的气泡一阵剧烈晃动险些破开来,幸好列莹及时回过神来,施法稳住了气泡。若是气泡破裂,只怕她要比东京岛民更快葬身海底。 如果能将天命转移到别人身上,自己就可逃过杀生百万的罪孽,还有继续修仙的希望,列莹不时会想采纳敖尨的建议。但是,若不能亲手报复桓淑,她的恨意将如何发泄?列莹知道,恨意一日不能宣泄,自己就一日不能回到从前。而且,她唯恐这天命转移到她亲密之人的身上。何况既然是天命,断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改变的,贸然逆天而行,只怕会有更可怕的事发生。 天命,列莹忽然疑惑起来,真的是天命吗?为何会有这样的天命?百万生民,连她这个狐妖都于心不忍,天神为何忍心?如果萧誉白能够拥有紫微帝君的神识,列莹真想去问一问他。 等等,列莹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灵光,“庚子之岁,陷于东海”,她所见到的天机,只是东京的沉没而非人类的死亡,如果人们在地柱断裂前离开东京呢?而她所想,不过是灭亡这个国家、灭亡桓淑所想要的前程,以及桓淑的性命。列莹知道她没有本事让东京岛上近百万的居民全部撤离,但如果找到合适的方法,或许可以救下很多性命。 鹅羊幻境,列莹想到自己是在那里看见了天书,或许,还可以在那里发掘出关于地柱的秘密。可是,鹅羊幻境是朱雀神君的地方,列莹知道自己的修为尚不及朱雀神君的十分之一,前次托身是因为有萧誉白和敖尨两位仙人同行,自己一只狐妖孤身前往,只怕要被朱雀神君一把火烧成灰。 “鹅羊幻境,是朱雀神君的地方,若无必要,还是不要贸然前往。”敖尨对列莹的建议并不十分赞成。 列莹也看出了他的犹疑:“所以我想请你陪我去,朱雀神君应当不会伤你。即便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你也可以把我的死讯告诉我娘。” “列莹,”敖尨蹙起眉头,“你也知道,我与朱雀神君,交情并不深。而且,你去那里做什么?” “找天书。”列莹毫不隐瞒,“我是在那里看见的天书,也许在那里,能找出砍断地柱的方法。” 敖尨凝视着列莹一阵子,柔声问:“列莹,你真的想要砍断地柱吗?”列莹这几日的情绪格外平静,敖尨甚至觉得她已经不再为桓淑的事情困扰,可是她一心一意,只想着砍断地柱。 “对。”敖尨看着她的眼神她懂,也许他是觉得,列莹终于暴露了妖类凶残的天性。但凶残既非妖类天性,也非列莹的天性,列莹只是期待看到桓淑在绝望中挣扎死去的模样。“敖尨,天命只是要东京沉没,而非要东京百万百姓的性命,对吗?” 敖尨奇怪地看着列莹,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双眼都亮了起来:“也许。” “那个时候,你可以救下多少百姓呢?” 敖尨思索了一阵:“东京岛上的百姓和客商累计近百万之多,根本没有那么多的船可以将他们都运走。如果能存下十之一二,也属幸运。”这是一个美好的假想,但可行性并不高。列莹黯然垂下眼帘。敖尨咳嗽了一声,道:“如果你执意要做,那便去做。在天命之日到来前,我会想出方法。” 列莹颔首,得到敖尨的这句承诺,不由得安心了许多:“那么,你能陪我去鹅羊幻境吗?”敖尨凝视着列莹的眼睛,忽然脸上露出一抹轻松的微笑。 相隔半年有余,列莹再一次造访鹅羊山是在炎炎夏季,鹅羊山上树荫蔽日、凉风习习,引得不少居民到此乘凉。两人避着游人踏上山顶,结界入口的山洞已经被丛生的杂草掩盖,列莹好不容易在杂草堆中扒出那个山洞,闷闷不乐地说:“这里好似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难道因为他们发现了这个地点,朱雀神君就从此处撤离了? “我进去看看。”敖尨说着,将列莹从洞口拉了开来,走进那仅容一人经过的狭窄洞口。列莹记得前次的结界会困住妖类,而敖尨进出却不受影响,因此乖乖地等候在洞外。不多时,敖尨重新从洞中探出了身子,摇了摇头。 列莹脸上一下子布满失望的阴云:“结界也不在了?”敖尨刚从洞中走出来,列莹焦急地一头钻了进去。她往洞里走了一段,面前一片黑暗,也丝毫感受不到法力的痕迹。列莹失落地转身走向洞口,敖尨满脸期待地等待着,希望她能有些许发现,然而一看见列莹的神情,脸上的期许和希望一起化为了泡影。 “这山里的鸟妖都曾听命于朱雀神君,我们捉只鸟妖来问问。”敖尨提议。 二人寻遍鹅羊山,竟然见不到一只鸟妖,想是朱雀神君将它们都带离了。列莹倒是见到了那棵樟树妖,然而树下有人乘凉,久久不去,列莹无法与樟树妖交谈,只好悻悻回到会合地。 敖尨已经等候在那里,两手空空,显然也无所获。“找不到幻境,怎么办?”敖尨靠着一棵大树,一片翠绿的树叶被凉风轻轻折断,从枝头飘然落下,敖尨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接住了它,在手指间把玩。 列莹站在山道中央,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照射到地面的阳光,似乎都带着一种叶的绿,在列莹雪白的衣裙上,染上一丝跳跃的色彩。她微低着头,摇了摇:“敖尨,有别的地方,可以看到天书吗?” 树叶从敖尨指间溜走:“列莹,你知道什么是天机吗?” “你说过,天机不可泄露。” “我不知道为何朱雀神君的幻境里有天书,也不知道是否朱雀神君故意为之,但无论你、我、朱雀神君,哪怕帝君,都不应该提前知道天机的。” “正如你知道东京要沉没,朱雀神君或许知道东京沉没的缘由——我。”从这一点上,列莹发现天机并没有那么神秘。以敖尨的神级都知道东京将要沉没这件事,列莹猜想这在神仙中恐怕不是什么秘密。 敖尨沉吟了片刻:“你要去找朱雀神君?”敖尨的眼神、脸色和动作,都代表了一万个不赞同。 “我觉得他不会杀我,否则,他前次就没有理由放过我。”甚至还帮她救出了她的母亲,列莹知道朱雀神君不会畏惧敖尨,而现在的紫微帝君显然也不值得畏惧。那么可能朱雀神君原本就不打算杀她们。 “不一样,前次你本就不在他的计划中,现在是你送上门去。”从一个神仙的立场来说,有什么理由不杀死来骚扰自己的妖怪? 列莹想了一想,笑道:“敖尨,东京不是还没有沉没吗?那我怎么能死呢?” 敖尨用力摇头:“你没听懂吗?命有变数,你死了一样有人去执行天命!” “那么朱雀在这个时候杀了我,就是逆天意、改天命,你们神仙会这么做吗?”列莹不是很确信,但列莹想既然是神仙,一定都是天命最忠实的执行者。敖尨也沉默了。 第172章 离 火 离火神宫,是朱雀神君的殿所。由于四方神有监护四方之职责,其住所位于神州大地的四个方位。然而,神宫虽然在神州大地之上,却与人世不在同一空间中,像鹅羊山的幻境一样,被法术严密地保护起来。 “西方白虎在昆仑山上,东方青龙在海外仙域,北方玄武在北海之中,而南方朱雀的离火神宫,就在岭南万里烟瘴之中。”敖尨多方打听,方才得到了离火神宫的大致位置,可是两人在深山中苦苦寻了几日,各路妖怪遇见不少,没有一个道得出进入离火神宫的方法。 与鹅羊幻境不同,离火神宫毕竟是朱雀神君真正的住所,即便是受朱雀神君庇护的鸟妖,在此也不能够像进出鹅羊幻境一样随意。列莹泄气地坐在高高耸起的树根上,尽管层层叠叠绿叶遮天蔽日,树林中竟然如此闷热难耐。 地面异常湿滑,列莹脚底一溜,低头看去,她傍身的大树底下,长着一丛色彩斑斓的蘑菇。列莹俯身,敖尨一个箭步冲过来挡住了她的手:“这蘑菇恐怕有毒。” 列莹挑眉:“我知道。我就是看它好看,想摘下来玩玩。” 敖尨道:“说不定碰了也会中毒。” 列莹不与他争辩,只得放弃了那蘑菇,抬头望着头顶的树叶,道:“朱雀神君住的地方连你这神仙也找不到,他若是躲在家里,岂不是连玉皇大帝都找不着?” “当然不是。”敖尨回答,“玉帝的使者,有可以打开离火神宫结界的令符。我没有。但我总觉得,我们找错了地方,离火神宫应该在开阔之处。”敖尨打量着四周,茂密拥挤的丛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朱雀神君一定不会喜欢这样的地方。 “梧桐。”列莹灵机一现,敖尨听见声音回头看向她,列莹问道,“听说凤凰喜欢梧桐,鹅羊幻境里就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朱雀神君是不是应该住在有梧桐的地方?” 敖尨赞赏地对列莹一笑:“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上古凤凰也是凤凰。我去捉只小妖来问问,附近可有梧桐成林的地方。”岭南草木繁盛异常,妖类的活动也异常活泼,一个山头过来,大大小小的妖怪不计其数,不过大部分都还在灵气汇聚、无甚修为的阶段,大约还没修炼出成果,就被人类或者大妖给吃了。敖尨找到一只能通语言的松鼠精,问得北方有一片大湖,湖中有一岛屿,遍植梧桐与竹子,看来是凤凰的栖息地无疑。 二人向北飞了半日,果真见到那片大湖。清澈无波的湖面倒映着岸边深绿浅绿的树影,远山白雪覆盖的山头,远远望去,湖中央一片梧桐竹树突兀地从水中升起,和周围的景致一起吸纳进彩色的湖面。“此景,原是画中有。”列莹立在岸边,目瞪口呆。她这一生见过许多的美景,却不曾见过丰富的色彩糅杂一处,渲染出如此动人的画面。 敖尨细细观察着湖中:“果然有法术的痕迹。” 列莹从美景中清醒过来:“一定是这里没错。我们要怎么才能找到入口?” 敖尨指着梧桐林上方:“你去,将你的妖法施在树上。如果妖气污染了他的林子,朱雀神君一定会愤怒而现身。我会随时策应你,不会让你有危险。” 列莹看着他,点点头,毫不犹豫地飞向梧桐上方。从上空俯瞰才发现,这片林子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方圆不过数丈,如果朱雀神君的本体有在鹅羊幻境中见到的那么大,这片林子恐怕根本容纳不下。列莹没有时间多想,施展妖法将整片梧桐林圈起,这种做法和动物最原始的标记领地的行为类似,在领地周围留下自己的气味。隔着暗黑的妖雾,列莹看到湖中敖尨白色的倒影,在五颜六色的湖水中,那一抹纤尘不染的白色格外引人注目。列莹一时分心,不觉背后骤起一阵高温,一团火焰向着列莹的背心狠狠击下,敖尨一道法术横出阻隔了火焰,但列莹还是被离奇的高温烫得一声尖叫,整片身影向着林子坠下。 敖尨迅速去接列莹,想不到被一道红色身影抢了先,列莹只看到眼前一抹鲜红闪过,有人顺势揽住她的腰,随后带着她重新飞了起来。几缕飘散的青丝挡住了列莹的视线,待列莹定睛细看,只见一张令人羡慕的白里透红的脸蛋,鲜红的嘴唇和纤细的凤目描绘出一张艳丽但不妖冶的脸庞,正笑吟吟地俯视着怀中的列莹。 朱雀神君! 列莹猛地从他怀中跳出来,退到敖尨附近警惕地看着对面。“列莹,背上的衣服烧坏了。”敖尨低声提醒。列莹这才感觉背上一阵阵灼痛,想来烧坏的不止是衣服,列莹忍痛用障眼法术将衣服“修补”起来。朱雀神君妖娆地拂过鬓边的头发,高傲地斜了二人一眼,并不言语。 有求于人的是他们,理应是他们先开口,敖尨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小仙东京龙君敖尨,参见朱雀神君。” “客气,客气。”朱雀嘴角轻挑,“怎么我们两次相见,你总是跟这只小狐狸精在一起?” “方才多谢神君手下留情,这是我的朋友,列莹。此次求见神君,正是因为她有事相求。”列莹觉得敖尨把他们的姿态摆得过低,在朱雀面前一副抬不起头的模样,有几分不高兴。但有事相求说的也是实话,列莹只好把这种不满藏在心底。 朱雀的目光转向列莹:“小狐狸,是你有事求我吗?” 列莹没吱声,敖尨赶紧推了推列莹的手肘,列莹忙道:“啊,是。” 朱雀似乎对她的反应不太满意,蹙眉问道:“什么?” “是、是我。” 列莹以为他只是没听清楚,想不到朱雀又皱着眉头高声问:“小狐狸,是你在说话吗?” 敖尨向列莹使了个眼色,又生恐列莹不懂,连着咳嗽了几声。列莹恪酢醍懂地说道:“是我有事,要请神君帮忙。” 列莹不愿用“求”字,朱雀神君似乎也没留意到她的措辞,反而问:“你是谁呀?我为什么要帮你一只小狐狸精?” 列莹看向敖尨,可是敖尨看起来丝毫没有开口的意图,列莹不知道朱雀神君的问题何意,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朱雀神君。她思考了一会儿,看见朱雀神君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赶紧说道:“因为、因为我不知道还有谁可以帮我。” 朱雀神君对她的回答应当是满意的,脸上的微笑一闪而过:“你要我帮你什么?” “前次在鹅羊山,我落入神君的幻境,曾经看到一部天书。”朱雀神君的神色紧张起来,列莹接着说,“天书说,东京岛将会在今年沉于东海,敖尨告诉我那是我的天命。我去看过东京岛的地柱,但是我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弄断它,神君你一定会知道吧?” 朱雀神君倨傲地说:“我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天书,是朱雀神君你让我看到的。” “胡言乱语!”朱雀严肃地斥道,“此乃天机,我朱雀神君恪守天规、安守本分,怎么会让你一只狐妖看到天机?你在幻境中看到的什么天书,都是你的臆想罢了。” 朱雀神君严厉的语气简直可怕,列莹茫然地看向敖尨,敖尨轻轻摇摇头。列莹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好硬着头皮道:“可是那是我的天命!如果不是你有意为之,怎会那么凑巧,我在你给我制造的幻境中看见了自己的天命?” “小龙,我看在你的面上今日且放她一条贱命,速速把你这个胡言乱语的妖精朋友带走!”朱雀神君举起的右手已经燃起了一团火焰。 敖尨一把拉过列莹:“神君恕罪!” “神君!我们远道而来,找了你好几天,不过是为了问你一个问题啊!”列莹紧张地大喊,她不能这样一无所获地离开。敖尨拽住她的手臂突然脱力,一阵灼热的火光刺痛她的双眼,列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立刻感受到周身熊熊燃烧的烈火。 第173章 天 斧 好热! 四周的热浪不断向列莹袭来,列莹知道自己正置身一片火海之中,身上的灼痛告诉她不久就要被烧死。不知道有没有人喜欢吃烤狐狸,列莹突然这样想道。吸进的空气虽然滚烫,可是呼吸依旧顺畅,列莹觉得时间过得有点久,自己本应当已经被烧死了。于是她决定睁开眼睛,满眼皆是火焰,低头看脚下,脚边一簇火苗不停颤抖试图点燃她的裙边,可是她的裙角竟然完好如初。 看来朱雀没有真的打算将她烧死,否则她现在一定连灰也不剩。列莹留意到火苗好像有规律地向前方延伸,犹如一条道路吸引着她,列莹犹豫了一会儿,向前踏出了一小步。虽然很烫,并没有烧着。列莹鼓起勇气,踏着这条火路一步一步前行。 她的四周和脚底一样一片火海,在这片空间中列莹甚至分不出上下左右。这种情形她在鹅羊幻境入口遭遇过,列莹几乎可以确定这是幻觉,是朱雀给她看的幻觉。列莹的汗水浸透了头发和衣服,一滴汗珠从手边落下,坠入到火焰里,发出“嘶”的一声。 在前方的火海中,一道银光若隐如现。列莹加快了步伐,她看清了,斧头,那是一把斧头!列莹几乎立刻想到这就是朱雀给她的提示,用这把斧头砍断东京地柱,列莹腾身而起用尽全速向那把斧头飞去,可是当她快要接近斧头的时候,斧头周围的火焰突然异常旺盛起来,一簇簇向外喷射着火花,生生将列莹逼退。 只一瞬间,周围的环境天翻地覆,列莹已置身于一座高大空旷的宫殿中。一棵棵巨大的树木犹如宫殿的梁柱,无数瑰丽的鸟儿在枝头间飞舞。树木脚下是两方长条形的水池,池水粼粼泛着蓝光,仿佛深不见底,而池中安静得没有任何一点生物的气息。大殿正前方是一座璀璨夺目的黄金宝座,细看之下交错盘桓的花纹成树枝之状,五彩宝石犹如花叶镶嵌其上。宝座上无人,红衣男子立在宝座左侧,毫不保留地向客人展示绝美的侧颜,又好像不知道列莹的到来那般,逗弄着指尖的鸟儿。 朱雀神君轻吹了一声口哨,鸟儿从他的指尖起飞,身影没入大殿上方的树叶之中。朱雀神君转过身来,带着玩味的笑容凝视列莹:“小狐狸,又见面了。” 列莹一怔,朱雀神君这话着实有点古怪,而且,敖尨为何不在这里?“朱雀神君……这里是您的神宫?敖尨呢?” 朱雀神君旋身坐在宝座上,翘起一条腿:“本座没让他进来。你以为你方才在外面见到的,是我吗?” 在梧桐林上见到的朱雀神君,难道只是幻影?方才那一片火海,是为了把她带入离火神宫?列莹糊涂了,她一直认为敖尨在这件事情上耍弄了她,看来这个称得上素不相识的朱雀神君对戏耍她更有兴趣。列莹问:“那方才我们在外面说的话,神君都听见了吗?”如果没有,她可以再重复一遍。 “听见了。”朱雀神君漫不经心地说,“你要的答案,本座给不了你。还是那句话,什么天书,什么天机,本座一点也不知道,又如何泄露给你?”朱雀神君歪着脑袋盯着列莹。 “神君在同我开玩笑吗?您说您什么都不知道,且不说在鹅羊幻境里看到的那些,方才让我看到的,又是什么?”列莹奇怪地问。 朱雀神君狭长的凤眼眯了起来:“方才——你看到了什么?” 难道,她在幻觉中看到的东西,真的不是朱雀神君有意为之?列莹细细观察朱雀神君的神情,表面的疑惑之下透露着一股狡黠意味,她壮着胆子正面迎上朱雀神君的视线,朱雀神君的目光一滞,似乎没有料到列莹敢直视他,紧接着,他半眯起来的眼睛里,藏着意味深长的内容。列莹顿悟:“幻觉,是幻觉。”敖尨屡屡警告过她,天机不可泄露,不管对敖尨还是对朱雀神君来说都是一样的,朱雀神君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她以暗示。 朱雀神君见列莹后知后觉地领悟了他的意图,终于露出轻松的笑容。但是,列莹还有问题:“可是神君,斧头在哪里?”列莹从来没见过,亦没听过关于那柄斧头的传闻,她现在不敢抱希望认为敖尨能够提供线索。 朱雀神君猛地紧张起来:“什么斧头?本座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朱雀神君振衣而起,“够了,你在本座的神宫中逗留得太久了,害得本座的大殿都被你的妖气污染了。快滚吧,小狐狸!”朱雀神君一挥衣袖,列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飞去,眼见朱雀神君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离火神宫的大门在她的面前缓缓合上,发出轰然巨响。在闭合的两面门扇上,绘着一只巨大的凤凰。 列莹的身体越飞越快,耳畔的风声越来越烈,列莹只有闭上眼睛。她不知道自己在何时坠出离火神宫的结界,在色彩斑斓的湖面上,一道白影飞落,另一道白影飞身而起,接住列莹下坠的身躯,平稳落在地面。 “你见到朱雀神君了?”敖尨问她。 列莹点头,过程异乎寻常的顺利:“但是还有问题没弄清楚。在朱雀神君给我的幻觉里,我看见了一把斧头,我想那就是砍断地柱的关键所在。敖尨,你知道任何关于那把斧头的消息吗?” “斧头?”敖尨的脸上也掠过一丝疑惑,“既然能够用来砍断地柱,一定不是什么寻常斧头,或许是上古宝物。我会去打听一下。不过,列莹,你无需太着急,斧头也好,别的什么也好,到了那个时候,都会出现的。” 这就是天命,顺其自然。列莹轻吁了一口气:“嗯。但是……” “但是什么?” “你让我坐在那里等待吗?等待天命到来?”只要一停下来,她又会陷入无边无际的痛苦。要毁了东京也好,要杀了桓淑也好,要杀了她自己也好,列莹希望一切都快一些到来,快一些结束。无论结果是多么糟糕,都好过这样一天一天在痛苦中煎熬。 敖尨理解了列莹的话语,他很努力地思索了一会儿:“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 列莹看着敖尨的眼中露出惊愕,连敖尨也不理解为什么,这时列莹忽然笑了起来:“敖尨,你这么说,好像我就要死了一样。”敖尨的脸上突然多了一抹粉红,他似乎的确说错了话,“不过,等执行了这个天命之后,我说不定也很快就会遭到天谴吧?”那样想来,现在去将想做的事都做了,是应该的。 “不会的,列莹。”饶是敖尨,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我以前有很多想去的地方。”列莹望着湖中央的梧桐林,一阵微风就能垂落无数叶片,落在湖面上仿佛一叶叶轻舟,船在大海中,当就是这种渺小的感觉,“我出生近两百年,去过的地方好少好少。全因我娘不喜欢出门,她年轻的时候,去过的地方可多了,也许是玩够了,就在三清山隐居起来。可是我除了两江、两浙,在遇见你们之前,似乎什么地方都没去过。” 敖尨遗憾地笑了一下:“可惜我有职责在身,不能久离东京,否则我也很想,跟你一起到处去看看。” 列莹忽然语气一转:“可是我现在哪里都不想去了。”敖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列莹的声音冰冷得几乎要将四周的空气冻结,敖尨不知道列莹何以有如此剧变,“什么人都不想见,什么地方都不想去。活着犹如行尸走肉,除了报仇,我什么也不想了!”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敖尨的心头一阵揪痛。 第174章 花 船 敖尨离东京日久,急于赶回龙宫,既然眼下无事,列莹答应他先回三清山等候消息。列莹想着,说不定萧誉白会知道什么。达成一致后,轻舟送列莹到了明州,敖尨便辞行而去。列莹上岸之处,正是她第一次来到明州的地方——甬江。列莹栖身一艘花船的船顶,沿着甬江行驶,望着似曾相识的景致,忽然生出一段感慨:来时是这里,去时是这里,冥冥中都已注定。 “老爷,既然觉得我们冰儿姑娘好,不如赏点彩头。”江畔停靠的一艘船上传来老鸨尖利的声音,紧接着发出一阵开心的怪笑,又说,“冰儿,送送老爷。” 那老鸨的声音和口音实在古怪,不由得列莹不注意,当她的目光落在从船舱里走出去的女子身上时,两个眼睛都瞪圆起来:沈冰?尽管列莹有过人的夜视能力,此刻她却不敢确定,因为距离太远,因为灯光太杂。那女子送客到了岸上,中年男人依依不舍地握着她的双手,女子娇羞地低头,喃喃低语。列莹飞身到那艘船顶,以便看得清楚一些。 女子目送客人离开,转身提起裙摆,回到船上。列莹看清了,那容貌、那身姿、那神态,无疑就是沈冰!“沈冰!”列莹高呼一声,突地出现在沈冰和鸨母面前,吓得老鸨一跳,整个船身都微微晃动。 沈冰愕然看着蓦然出现在面前的列莹,她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却知道躲不开而没有逃离。经过了内心一段挣扎,沈冰鼓起勇气,看着列莹的脸,在列莹疑惑的目光中,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忍不住咬住了下唇。 老鸨反应过来,跳到列莹与沈冰之间:“你、你是谁呀?” 列莹的目光紧紧锁在沈冰身上,尽管沈冰偏过了头,似乎不欲与她对视:“我是沈冰的朋友。”老鸨疑惑地转身看着沈冰,沈冰拉住她的手,轻轻摇头。列莹的肚子里陡然升起一股火气,绕过老鸨一把抓住沈冰纤瘦的手腕:“你到底是不是沈冰?” 列莹的凶悍让老鸨颇有疑虑,看看列莹,又看看沈冰:“冰儿,她、她好像认识你。” 沈冰沉默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妈妈,让我跟列姑娘聊会儿,行吗?” “你们真的认识?”老鸨从二人中间抽身出来,往船下走去,到了船舷边又回头道,“可别聊太久,等会儿还要接客呢。”沈冰回头,向着老鸨点了点头,她转过身看着列莹,脸上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低头提着裙子,从列莹身边走了过去。 偌大的花船上有多个装饰精致的小房间,紧闭的门窗内传出撩人的浅吟。列莹紧随沈冰进了一个小房间,空间很小,靠墙摆着一张堆着锦被的卧榻,另一边是玲珑精致的衣柜和梳妆台,房间内的熏香浓烈得使人眩晕。 房间里连一张凳子都没有,沈冰只好理了理卧榻,请列莹坐在榻沿。列莹向榻边走了过去,却发觉靠近卧榻的地方香味更加浓烈,于是她停在卧榻几步外的地方。沈冰好似明白了什么,若有所失地低头:“这床不干净,列莹姑娘不坐也罢。” 列莹一怔:“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忍着令人头痛的熏香,走到卧榻边打算坐下,沈冰却又站了起来。列莹便停在了榻边:“沈夫人说,你嫁到泉州去了,为何你会在这里,在、在这种船上?” 沈冰凄然一笑:“我原也以为,我要嫁到泉州去的。”沈冰别过脸去为了躲避列莹的视线,但是列莹依旧看到了昏暗的烛光中沿着她的脸颊滑过的一颗晶莹的露珠。“那人是卫烁介绍的,一个相貌堂堂的中年男人,自称是鳏夫,求娶我为继室。谁知、谁知他其实是做花船的买卖,我们现在在的这艘船就是他的。他和卫烁串通,将我骗到明州做船娘……”船娘是东京对乘船到宋朝沿海做皮肉生意的女子的称呼。 众人以为卫绪死了,沈冰脱离了苦海,谁知失去了卫绪的保护,她才真的像傀儡一样被肆意摆弄。列莹抓起沈冰的手:“走。”沈冰惊惶地看着她,双脚死死踏在原地说什么也不肯随她,列莹奇怪地问,“我带你走,他们拦不住我。” “可是我要去哪里?”沈冰闪着泪光的眼睛楚楚可怜。 “去找你爹,他就在明州!” 沈冰挣脱列莹的手:“我不去。” “为什么?”如果说当初不愿去找沈老板,是因为眷恋卫家的富贵荣华,现在沈冰已经落得此等处境,难道去到沈老板身边,会比现在更糟吗? 沈冰回到榻边坐下来,低头不语。列莹气愤地冲到她面前,正伸手要再次拉她起来,沈冰突然道:“你知道吗?卫烁每个月都会来光顾我。” 列莹哭笑不得地骂道:“死了卫绪,你还要跟着那个什么卫烁吗?就是他把你卖到这里来的,你还以为他卖了你是因为喜欢你?” 沈冰镇定地摇头:“你不明白吗?我要报仇,只有跟卫烁在一起,我才有机会报仇。”列莹看着她眼中闪露的凶光,不由得怀疑这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柔弱的沈冰吗?进而想到自己,当她在敖尨或者其他人面前提起报仇的时候,也是沈冰这样的眼神吗?当真是,很可怕呢。 “哈哈,哈哈哈。”列莹仰天大笑,沈冰奇怪地看着,列莹终于停了下来,一手按在沈冰的榻边,“原来,我们真的是姐妹呢。”真的是亲姐妹呢,无论是不堪的遭遇,还是那颗想要报仇的心。列莹激动地握住沈冰双手:“你说的对,你要报仇,我也要报仇。做坏事的人,都应该得到报应。” 沈冰不解,她没有机会听说列莹遭遇的那些事,只知道列莹太过用力抓得她的手生疼。沈冰皱起了眉头,列莹幡然醒来,松开了她的手:“我替你报仇,沈冰。你要杀了卫烁,还是要杀光卫家全家?” 沈冰震惊,寻而却露出欣喜的表情:“列莹姑娘……” “叫我姐姐,”列莹挨着她坐下来,“虽然我大你很多,但我们其实是一个父亲。我真真正正,是你的姐姐。” “姐姐?”沈冰听得一头雾水,难道是她爹年轻时的一段艳遇?这样想来,不由令沈冰尴尬。 列莹轻轻理着她的发鬓:“你不用问,你只要知道,我会把你当亲妹妹看待。告诉我,你要怎么报仇?” “我不要姐姐伤害别人,老太君对我很好,也不能让姑姑伤心。”沈冰突然想起什么,离开卧榻,打开衣柜在里头翻找了一阵,找出来一张信笺。她把信笺递到列莹面前,信笺上分上下两行,写着个名字:颍川、卫烁、金昌、卫钦,另有卫偕的名字写了又被划掉。 “你最恨的人,是颍川室主?” “我有今日,都拜颍川室主所赐。”提到颍川室主,沈冰便恨得咬牙切齿,“可我却唯独对她毫无办法。如今有姐姐帮我,就不一样了。” 列莹犹记得那时沈冰为颍川室主所害,几乎命丧黄泉的事实。那时的沈冰柔弱、怯懦,哪敢提报仇二字?“你要怎样对付颍川室主?”想到颍川室主在自己面前说的那一番话,列莹对颍川室主不怎么恨得起来。 “我无数次想着把她下油锅、架刀山,可是到头来,都无法让她体会到我的痛苦。”她失去了一个孩子,并且从此再也不能拥有孩子。 列莹当然知道沈冰如此记恨颍川室主的原因,想起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子,眼睛一阵酸涩。她强行忍下眼泪,现在她在沈冰面前是强者的形象,她断不想让沈冰看到自己无助的模样:“那我们就祝福她,嫁得情郎,早生贵子。然后,让她也尝尝,失去孩子的痛苦。”也许那个孩子的父亲,会是桓淑,那就更完美了。她为了那个孩子受尽折磨,桓淑竟然不为所动,简直令列莹无法容忍。 第175章 杀 生 白面短须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子旁,用两根手指夹着书页一页页翻过,最后抬起头看着面前楚楚动人的姣美女子:“沈冰,你中旬接客,比上旬多了五个。”沈冰干涩地咧了一下唇角,中年男子的神情甚是欢欣,从桌上的盒子里拎出一贯铜钱,“这是你的奖励。” 沈冰双手接过,靠近男子时,递送过去一个妩媚的眼神,男子登时心旌摇荡。他做这一行虽然悦美无数,但沈冰的姿色在整个东京算是数一数二的美女,他也为此花了大价钱才将她买下,岂会不知沈冰的魅力?但是沈冰生性内向,又无一技傍身,在这甬江边大半年,始终被别人家色艺双绝的本地姑娘压着一头。 “金老板,”沈冰柔若无骨的小手悄悄地攀上他的肩头,“冰儿有个请求,想请金老板,再赏我一样东西。” 金昌摸着沈冰搭在他胸前的手,笑眯眯地问:“什么东西?” 沈冰的脸色骤然如霜冻一般冷下来:“金老板的命。” 金昌一愣,那双冰凉的小手狠狠掐住他的脖颈。但沈冰的力气太小,对金昌尚构不成卫偕,金昌一抓住她的手,沈冰即痛得惊叫起来。令金昌意想不到的是,面前突然出现一张陌生女子的脸庞,金昌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更不知道她为何离自己这么近。陌生的脸近在咫尺,露出诡异的笑容,一股寒意从金昌背后窜起,他蓦然发现那女子是在空中俯视着他。金昌来不及出声呼救,脖子一阵酸痛,无力地向后倒在了沈冰身上。 “啊!”沈冰惊叫着跳了起来,金昌的身体倒向地面。 列莹冲上前拽住沈冰的手:“走。” “等一下!”沈冰转身回到桌边,从盒子里掏出几贯铜钱。想了一下,干脆将盒子盖上直接搬走。 花船的人很快就会发现金昌被杀,沈冰不能回到花船上去,她身子柔弱,又不似列莹可以餐风露宿,列莹想着尽快了结这边的事,然后找个地方帮沈冰藏起来。“卫烁在哪里?我们去找卫烁。”列莹盘算着先将在明州的沈冰的仇人杀尽,若是在东京动手,敖尨一定会马上知晓,说不定会出手阻挠。 “我、我不知道,只晓得那些从东京来从商的人,都住在一起。”那些东京人便是沈冰主要的客人。 “我知道了。”一定在海港边那片聚居区,但是那里街巷房屋众多,不知哪一座才是卫烁的宅子。去升旭楼打听一下,或许就能得到消息,当初她也是这么找到褚衣澄的家。“你不方便在那里露面,我们找家客店,你先住下来。等我解决了卫烁,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明州。” 沈冰惶惑地看着她:“为什么要离开明州?” “你傻吗?明州出了人命,官府一定要查的。我倒是不打紧,查到你头上可怎么办?” 沈冰连连点头,有些期待地问:“姐姐,我们是要回东京吗?” 要去东京吗?列莹一下子犹豫起来。她急切地想要见到桓淑,每天晚上,在梦里无时无刻不念着桓淑,但是,她怕。如果桓淑已经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她宁可什么都不知道,直到她回去杀了他的那一天。可是,难道要让沈冰跟着她去三清山吗?也许葛薇会不高兴见到沈冰。“你先回东京,我还有别的事。”列莹的话让沈冰更加迷惑。 沈冰惊恐地说:“可是,我们杀了人,我回东京……” “你不能跟我走,留在宋国会比在东京更危险。”虽然动手的是她,但是很多人都知道,当时沈冰去见了金昌,官府一定会来查沈冰。列莹指了指沈冰一直抱在怀里的盒子:“你不是有钱吗?回去先不要回卫家,更名改姓,找个地方住下,等我来找你。”前次拜访卫宅的时候,沈夫人已经重病缠身,现今不知是否还在,列莹不敢告诉沈冰这些。 沈冰满心不安,但列莹的话她又不敢反驳,只好点下了头。“沈冰,”列莹看着她的模样,始终放心不下,“你早该改变了,你要强硬一点,你要保护自己。你不是说过你要报仇的吗?即使没有我的帮助,你也会想方设法去报仇的呀。”沈冰看着紧紧攥住自己的列莹的手,鼓起勇气点了点头。 “姐姐,”沈冰开口唤道,“姐姐去找卫烁,我想和姐姐一起。” “为什么?你放心,我断然不会失手的。”列莹觉得,她可能以为列莹会下不了杀手。 沈冰摇头:“卫烁将我卖给花船,这份深仇大恨,非要亲眼看着他死不可。”沈冰说这话的时候,恨得咬牙切齿。 让沈冰锻炼一下胆量,或许对她一个人暂居东京的时候会有好处,列莹答应道:“好。沈冰,我们杀了卫烁之后,马上就要离开明州,在此之前,你不打算见一下你爹吗?”明明这么近,如果不能相见,沈老板该是何等遗憾。 沈冰惊诧地看着列莹,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低下头,思量了许久:“还是不见了。如今我这幅模样,还是杀人凶手,让他知道了多不好。不如就让他以为,我一直好好地活在东京,或是嫁到泉州去了吧。”望着沈冰垂首的模样,列莹忽然很想问,她后不后悔当时拒绝了自己去明州的建议。如果那时沈冰选择了沈老板,虽然早早告别卫家的荣华富贵,却也无论如何不会沦落到这等境地。但是沈冰凄楚的目光,让列莹不忍心在她胸口上再插一刀,只好吞下对沈冰怒其不争的这口气。 “请问,这里是卫烁的家吗?”列莹对开门的婢女问,“卫老爷可在家?” “老爷不在,只有夫人在。” 列莹尴尬地问道:“能不能劳烦你向卫夫人通报一声,我是颍川室主的朋友,颍川室主向我说,如果在明州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以来向卫烁老爷求助。” “颍川室主?”列莹点头,婢女从半开的门口跑进去,“你等一下。” 卫烁不在,列莹忽然心生一计,决定就在这里等着他回来。列莹把卫烁夫人弄晕,装进一口大箱子里,看着卫夫人蜷缩在箱里的模样,忽然觉得似曾相识。列莹登时愣住,记得在幻境里的洛阳,打开那口箱子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吧?虽然,那是一具已经冰冷的新娘的尸体,而眼前是个昏厥了的活生生的人。她终究是走上了与葛薇一样的道路。 “姐姐?”沈冰不知道列莹为何突然发起呆来,谨慎地问,“要杀了她吗?”列莹摇头,她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并不想牵连无辜的人。沈冰又问:“万一她日后认出姐姐来,可怎么办?” 列莹将箱子盖起来,又拿了一件衣服叠起来垫在盖子下,好给卫夫人留一道通气的缝。“我会怕她认出来吗?”列莹漫不经心地说,她穿着鞋爬到床上,抬手解开蚊帐,“上来。” “我很小的时候,爹娘就离我而去,其实,我都记不得他们的模样了。”列莹从来没有问过沈冰在卫家那些年的故事,漫长的等待中,也只有让沈冰讲故事解闷,“我能记得最远的事,都是到卫家以后。因为卫家男孩多、女孩少,卫家长辈都格外宠爱我,就像自己家的姑娘一样。十三岁的时候,太君做主把我许配给了卫偕。” “卫偕,不好吗?”列莹留意到,她说起卫偕的时候,脸上并无怀念。 沈冰摇头:“没有什么不好,他温柔体贴,他的母亲褚夫人待我也好。可是,我那个时候、喜欢的是卫绪。”对于沈冰而言,这是很难承认的事实,她一直都暗恋卫绪,正是这种暗恋,给了卫绪把她推入深渊的胆量。 第176章 艳 光 两人在蚊帐里等到昏昏欲睡,还是不闻卫烁回来的声响,沈冰看着列莹半闭不闭的睡眼,担心地问了句:“姐姐,这么久了,她醒了怎么办?” 列莹翻了个身,枕着手臂:“她中了我的法术,没有我给她解开,不会醒的。趁现在,你也睡会儿。”随后列莹便没有了声音,沈冰听见黑暗中她均匀的呼吸,想来是进入了梦乡。沈冰睡不着,也不敢惊醒列莹,只得一个人望着床顶发呆。然而床顶也只是一片黑暗。 哪怕是繁华如许明州城,黑夜也是寂静而慑人的。是以开门声刚起,沈冰就惊得从床上坐了起来。列莹被床身轻微的晃动震醒,她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对着沈冰轻轻“嘘”了一声,沈冰只感到一阵清风掠过她的脸,身边就归于宁静。沈冰小心翼翼地伸手摸索,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似有人悄悄走到门外,沈冰感到他马上就要推门进来了,沈冰紧张得屏住呼吸。果然,一双手轻轻地推开了房门,借着照进房里的月光,熟练地走到桌边,燃起一盏灯。隔着蚊帐,沈冰只能看到燃起的一簇火苗,却见不到点灯的人。她偷偷打开一道缝望出去,果真是卫烁,他正在把房门关上,然后把着灯朝床边走来。 沈冰吓得缩到床的内侧。卫烁发觉了床上的动静,疑问:“夫人,你还没睡?”沈冰不敢出声,暗想列莹哪里去了。这时,卫烁走近前掀开了蚊帐,登时脸色大变:“你、你怎么在这里?” 沈冰害怕得一颗心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从卫烁身旁看去,看不到列莹的身影。她只好强作镇定,笑着说:“卫烁少爷很久不来看我了,我就想来看看少爷。” 卫烁焦灼地两头望望:“我夫人呢?” 沈冰轻轻推开他的手臂,从床上下去。列莹不见了,她一下子陷入了危险中。她知道她绝不是卫烁的对手,卫烁也不会那么轻易放她走。沈冰径自朝门口走去,卫烁从后面三两步追上来,抓住她的手:“沈冰,你们在搞什么鬼?” 沈冰不敢直视他,一道白影悄无声息地从卫烁身后掠过,沈冰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大着胆子说道:“卫烁,今天我就是变成了鬼,来找你索命的!” “你胡说什……”沈冰吓得闭上了眼,卫烁扬起的手臂被截在半空。卫烁一愣,使劲力气扭了一下手臂,手臂却似被人紧紧抓住一般动弹不得。是谁的力气那么大?更可怕的是,他什么人都没看见。卫烁强行按捺着不安:“沈冰,你在搞什么鬼?” 沈冰趁机挣脱他,卫烁更加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全身都动弹不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卫烁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沿着他的脊背往上爬,而沈冰镇定地盯着他的背后。卫烁恐惧得连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这时,那东西绕过他的颈部,卫烁看见一段毛茸茸的物体,像是、动物的尾巴?“妖、妖怪……”卫烁吞吞吐吐地想要呼救,嗓子却发不出声音。那条毛茸茸的尾巴终是缠住了他的脖颈,愈缠愈紧、愈缠愈紧,卫烁难受地倒了下去。 尾巴从卫烁的脖颈上松开,缩回列莹的裙子底下。沈冰上前查看了一下卫烁的情况,确认他已经没了气息,站起来望定列莹:“姐姐……”方才,她看到的是…… “你害怕吗?”列莹问。 沈冰用力摇摇头:“姐姐是好人,一直以来,都在帮助我。”她早就知道列莹异于常人,但生在东京的她,并没有往神仙妖怪的方向上想。 列莹微笑着道:“你不害怕,我会一直帮助你。但是,我不是人。”列莹仔细观察着沈冰的眼神,她的眼睛里没有畏惧、没有疑虑,向着列莹回以一笑。不知为何,列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慢慢从悬空降落到了地面,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那时,桓淑说不介意她是妖,列莹便感动了,如今与沈冰的表现对比来看,桓淑并非真的不介意。原来,她被骗了。列莹把关于桓淑的事情从脑海里暂时驱逐出去:“你先出去,我要让她们醒过来了。” 列莹带着沈冰在黑暗的巷道里飞奔,巷子深处、卫烁家的方向,传出的哭声很快响彻了整个街区。 “我爹是人,但我娘是妖,所以我生来就是半妖之身。”姐妹二人并肩坐在海边的岩石上,颇有兴致地摆着一只茶壶、两只茶杯,岩石下的浪花拍岸,偶尔还会溅上一两滴水来。沈冰有些畏怯地不停朝下观望,列莹安慰:“涨潮了也不要紧,我会把你带回岸上去——我出生之前,爹娘就分开了,虽然后来也见过一两回,我爹毕竟只是凡人,他去世的时候我还是只小妖,一百多年过去,早就不记得他的模样。” “姐姐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你有法术,没有人能欺负你。如果我也有法术,就不会落得如今的模样。”沈冰给列莹空了的杯子斟满了茶,此时东海的海平线上,火红的太阳徐徐升起。 列莹怔怔看着掌心:“我从前也以为,只要我的法术够厉害,就没有人能伤害到我。可是,你看我现在的模样……”迎着太阳的列莹的脸上,滑过两行晶莹的液体,“半妖之身,生来即有法术,生来天地不容。想要像人类一样老死人间,还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呢。所以,半妖最好的出路,就是修仙。我虽不勤奋,但天资不错,修为略有小成。本来或许若干年后,可以荣登仙界,如今——” “如今怎么样了?” 列莹含泪摇头:“是我荒疏了。我在悲伤里沉浸了太久、太久,修为荒疏了,成仙——也不可能了。”因她已然杀了人,列莹不想告诉沈冰实话,是不想沈冰为此自责。列莹知道,她杀人并非因为沈冰,迟早她都要去做的。 沈冰望着列莹憔悴的脸庞,不禁心疼:“姐姐,当初在东京看到姐姐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的。” “哦?那是怎样?”列莹好奇起来。 “那时姐姐爱笑、爱闹,有些、有些像个孩子。”被桓淑宠得像个孩子,沈冰一度是很羡慕他们的。 列莹的表情怔忡,过了半晌,方才苦笑了一下:“现在,像个怨妇?”沈冰赶紧摇头,可她还没来得及否认,列莹激动地在岩石上站起来,“我不是这样的,我不应该是这样的!沈冰,我想变回我从前的样子,可是,我回不去啊。”忘掉这一切,变回从前唯一的方法,就是忘掉这一切。列莹痛苦地抱着脑袋:“如果把我的头颅割掉,就能不再痛苦,那便把我的头颅割去吧。” “姐姐!”沈冰赶紧抱住她,列莹摇摇晃晃的身躯,似乎随时会一头栽进海里去。 “我的修为那么高,为什么会输给桓淑?输给桓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列莹想不通,始终想不通,“我不甘心啊。”是的,不甘心,不甘心被桓淑所骗,不甘心输给顾燕燕,明明他们都只是凡人,而她是拥有百年妖力的半妖,居然会被凡人耍得团团转。 沈冰抱着她的腿,抬头:“姐姐如此自暴自弃,才是真的输了。” 列莹一口一口咽下眼泪,没有低头看腿边的沈冰,始终遥遥望着海面的太阳。过了许久,越来越多的水溅上岩石,列莹低头:“走吧,不要错过了去东京的船。” 沈冰收拾起东西,抱在怀里:“我可不可以问,姐姐要去哪里?” “回家。”有很久不曾回去了,即便是现在,列莹也不太想回去,她和桓淑一起去过的地方,那么多人知道他们的地方。可是,总该回去报个平安吧。 第177章 情 怯 深夜,即便是三清山脚下的小镇也已陷入沉眠,三清山内外更是一片黑暗。一道影子依稀从草上掠过,转瞬即逝,若不是听见草叶被践踏的声音,几乎没有人能确信,方才有什么东西从这里路过。 “喵——”月夜的草地上骤然化出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对峙,那黑影嘿嘿一声:“是小狐妖啊,我道是谁家妖怪,三更半夜不睡呢。”列莹淡淡扫了那猫妖一眼,猫妖三两下跳到列莹身边,软软的猫爪在列莹身上比划了几下,“列莹,好似很久不见,去了哪里?”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久,只不过我在三清山时,也很少去见你罢了。”列莹的回复甚是伤人,她与这猫妖没有什么交情,也并无过节,列莹从前不会如此冷漠地对人讲话。 猫妖对她的态度十分意外,脸上露出了不高兴的神色,一转身重新变成一只猫站在草丛中,抬起头对列莹道:“这么晚还在外头闲晃,小心被哪只大妖怪捉去!”并非什么善意的警告,阴森的语气仿佛对列莹的诅咒,他是为了报复方才列莹的无礼。猫妖说完,迈着妖娆的步子从丛草之间走过。 列莹当然不怕他的威胁,三清山方圆数百里都不会有比她娘葛薇更厉害的妖,也因此列莹有恃无恐。然而她站在三清山的月色下发了一会儿愣,她刻意在深夜归山,就是为了避免遇到山上那些旧识,虽然早知有许多妖怪都是昼伏夜出的,但在此处遇见猫妖,还是令列莹有些饿不快。列莹索性不再隐藏身份,踏着月色朝山上走。 矮小的茅屋独立山腰,列莹走到坡下时,似乎被什么阻挡了脚步。站在山坡下想了有一会儿,才想起是哪里不对劲,茅屋旁边的那棵巨大的海棠树不见了。花棠月已经能自由变幻人形,自然不会再受泥土束缚。这时,兴许是她的气味传到了茅屋中,茅屋的灯光亮了起来,列莹听见木门打开的声音,从茅屋里传出她熟悉的声音:“你回来了。” 那一瞬间,眼泪奔涌而出。 “我回来了。”列莹小声地回答。她忽然觉得,自己早就应该回来的,因为此时此刻,她只想在母亲的面前,好好地痛哭一场。列莹迫不及待地飞身进屋,扑进葛薇的怀里号啕大哭。 列莹盘在竹床的蒲团上,她的体温很低,身体也很虚弱。列莹不想让任何妖怪知道她回到三清山的消息,家里就只有葛薇与花棠月安静地出入。在明州的时候,在奔波回三清山的路途上,列莹都没有感到疲惫,原来自己的身体已经如此不堪重负,玄黄固元珠固然是锁住了她的妖元,毕竟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力量无法为她所用,妖力使用起来确实比从前吃力。 葛薇也察觉了列莹妖力的衰退:“我的女儿,怎会如此脆弱呢?不过是失恋而已,你竟险些毁了你的百年修为。”葛薇握着列莹的爪子,心痛不已。她一向潇洒自如的女儿,怎么会为情所困?这出乎葛薇的意料,也出乎列莹自己的意料。 “来了,来了,萧道长。”花棠月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列莹尝试支起前肢,但又趴下了,用眼睛凝视着门口。 萧誉白一身沙青道袍,头系蓝带,自门口而入。葛薇谦卑地起身,萧誉白回礼,款款走向列莹身边来,脸上虽无表情,眼神却在望见列莹的一刹那黯淡下来:“莹莹,何以虚弱至此?”列莹伸出一只爪子,萧誉白便将它轻轻握住,在竹床上坐下来。 “海棠,去沏壶茶。”葛薇吩咐。列莹的脑袋搁在萧誉白手背上,忽然就流下眼泪。葛薇见了,赶紧把列莹抱起来放在自己膝上:“莹莹,不要弄污了道长的手。” 萧誉白摆手:“葛娘太计较了。一会儿还是着海棠跟我回去,取我那里的灵芝仙草来,让莹莹服用吧。” “灵芝仙草?”列莹记得,萧誉白种的灵芝是…… 萧誉白苦笑一下:“正是你杳杳姐。她被朱雀神君的离火灼伤,杳杳修为低微,难以复原如初了,不如就让她做回她的本职。”治病救人,才是草药的本职,杳杳自化成原形之后,萧誉白见修复无望,便赠与需要之人。杳杳乃千年灵芝仙草,实在救了不少性命,也算得其所哉。 杳杳既然化回灵芝,萧誉白想必很是寂寞,列莹看着他愈发苍白的面容想道。花棠月这时才从厨房端出两碗茶来,却是冷水所泡,茶叶依旧蜷缩着在水面上飘浮。葛薇一见,蹙起眉头,正想让花棠月回去重泡,萧誉白却好似没有发觉般端起茶杯饮了几口:“莹莹,鹅羊山与你相遇时,你尚且不是这副模样。你究竟在外遭遇了何事?” 幸好,葛薇没有把她的事情宣扬出去。列莹摇头:“因我生了一场大病,妖元几乎不保。后来得到敖尨公子与凌霄姑娘相助,才用天庭的法宝镇住了我的妖元,保住了我的修为。但是此后病情反复,妖力也受到损害。此次回来,其实就是来找道长的。” 葛薇担忧地低头看着女儿,昨夜列莹已经将她的打算向葛薇一五一十地说明,葛薇并不赞同她去寻找什么天斧去砍断地柱,这份罪孽可比她昔日在洛阳所为重得多。只有葛薇自己知道,她因当年洛阳梁家一门之事遭遇了什么报应,她不敢想象,列莹若果真将那一城的人葬送海底,将为此遭到什么惩罚。可是列莹似乎决心已定,豁出性命也要做成这件事,葛薇知道列莹现在全无理智,所有苦口婆心的劝说都是白费。 “道长,东海之上有一座岛屿,依靠一根巨大的地柱支撑,我需要一把斧头,能砍断地柱的斧头。这斧头不是凡间之物,我不知道究竟要到哪里寻找。” 萧誉白奇怪问:“若你砍断了地柱,岛屿岂不会沉没?” “我不能向你透露太多,道长,”列莹摇头道,“但莹莹发誓,绝无害人之心。”她连砍断地柱都不怕,怎么会害怕一个虚伪的誓言? 萧誉白无奈地看向葛薇:“可是,莹莹,我只是一介凡人,怎比你母亲见多识广呢?”萧誉白觉得列莹来向自己求教这样的问题,十分奇怪,葛薇活了千年有余,又曾游历四方,萧誉白的见识怎么与她相比? “我不曾听说过什么天斧,想必是仙家之物,我等妖类无缘目睹。”葛薇直截了当地回答。 列莹也猜到了,这也是列莹询问萧誉白的原因,仙家之物,或许萧誉白能够知道。萧誉白茫然地摇着头:“天斧……宝物可有名字?” “或许有,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是一柄斧头的形状,告诉我的人亦是神仙。所以八成是仙家之物,说不定还在天庭上。”列莹早有这样的担心,如果天斧真的在天庭上,她该怎么得到? 萧誉白冥思苦想一番:“我不知道什么天斧,但是传说黄帝战蚩尤之时,蚩尤用的就是一柄斧头吧?”如此古远的传说,萧誉白也只在书上看到过,萧誉白忽然想起一段经历,笑道,“昔年我游历河北学道,曾经游览当地蚩尤冢。当地人传闻,在一块巨石中封印着蚩尤战斧,但是,究竟只是传说,从来无人证实。” “蚩尤战斧?”那会是朱雀神君要她寻找的天斧吗? “莹莹……”萧誉白看到列莹一脸认真的样子,有些担心起来,“类似传说,到处都是,未必就是真的;即便是真的,也未必就是你寻找的。” “如今我别无其它线索,只有先去看看。”列莹回答。 萧誉白担忧地望着葛薇,葛薇的神色比他更加沉重:“蚩尤冢我也听说过,在河北东路,如今女真人治下。” 列莹道:“娘,你说我们是妖,难道还会怕女真人吗?你无须太担忧,我取了斧头就回。” “我担忧的不是女真人,是那封印。”葛薇说道,“黄帝战蚩尤是多年前的事了?历经万年那封印都无人破解,是你能轻易打开的吗?” 第178章 天 衣 葛薇抱着女儿坐在窗边,手握一把木梳轻轻梳理着列莹的毛发,列莹小的时候她常像这样为她梳理毛发,但上一次为她梳毛,大约是六七十年前的事了。现在她的女儿格外脆弱,比六七十年前那个尚在成长中的小狐狸更加脆弱,葛薇只想留她在身边保护,再不让她受一点伤害。但是,这样脆弱的女儿,已经决然走上一条不归路。 她知道列莹有多么固执,也知道列莹承受的伤害有多深。从小没有父亲的列莹素来排斥异性,除了如师长一般的萧誉白和几位道士、男妖之外,列莹甚至连一个能称得上朋友的异性都没有。要她交付真心是多么不容易一件事,可是她好不容易交付出去的真心,竟然被那个人当作玩具一样揉碎。 “莹莹,娘要跟你一起去。”葛薇考虑了很久很久,终于说出这个决定。她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跟在列莹后头偷偷地走,但那样若让列莹发现,她一定会暴跳如雷,不如坦诚一点。 列莹睁开慵懒的眼睛:“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你来掺和。”列莹不怕葛薇阻止她,她只是不想让葛薇知道,她的女儿残酷的面目,也不想将来自己遭受天谴的时候,让葛薇或是其他人为自己分担。 葛薇将她抓起来面对自己:“你是我的女儿,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不可能打开封印,让娘跟你一起,或有办法。”她的修为高出列莹数倍,见闻也远在列莹之上。 列莹思考了一会儿:“好。但是,之后的事,你不要再掺和了。”前次被困鹅羊幻境,葛薇的心神大损,妖力也不知恢复了没有,但是葛薇说的有道理,凭她列莹一个人,大约是不可能打开那个上古封印的。 考虑到取蚩尤战斧绝非易事,葛薇将道行不够的花棠月托付萧誉白,留在三清山。她拎着两壶美酒,造访萧誉白的小院。小院的门依旧半开,列莹从门外望进去,萧誉白正在给院中的植物浇水,走在她后头的花棠月高声叫道:“萧道长!” 萧誉白放下手里的水瓢,迎接客人。看到葛薇手里的酒,萧誉白笑了一笑:“葛娘,喜欢喝酒的是你,莫不是送来给我的吧?” 葛薇低头看看手里的酒壶,不好意思地笑笑:“实在没有什么送的出手的东西了,又不能白白吃了你的灵芝。我还要麻烦道长一事,我要离开一段时日,请道长帮忙关照海棠。” 不需要葛薇明言,萧誉白就知道了她离开的原因:“葛娘要去河北?” 葛薇回头看着列莹,笑着说:“着实放心不下这丫头一个人。” 这是列莹回三清山以来,萧誉白第一次看到她化成人形,但是这其实也不过是第二次见到列莹,而前一次同她们商议蚩尤战斧之事,就在昨晚。看来列莹真的是迫不及待。列莹的气色欠佳,萧誉白也不知道她恢复到什么样的程度,只是记忆之中,列莹一向活泼健康,甚少看到她如此单薄苍白的模样。 “莹莹,”萧誉白语重心长,“如果真要打开封印,可能会将你置于危险之中。”列莹点点头,表示已经了解。萧誉白看着她坚定的神情,长长地叹了一生气,让三人稍等片刻,转身进了寝室。 过了片刻,萧誉白从寝室出来,双手捧着一件紫色罩袍,很是谨慎。他走到阳光下,列莹看到罩袍的衣料里闪出一丝丝银光,列莹蓦然想起了初次见到敖尨时他的衣裳,正是白色中闪着一丝丝金光,可是走近观察,并没有金线绣在其中。萧誉白手捧罩袍走到列莹面前,交到列莹手里,仔细看来,果然也没有银线穿梭:“这是凌霄姑娘留下的天衣,有限制神力之用。我想那蚩尤战斧必是被神力封印,这衣裳或许能从封印的力量中保护你。” 花棠月好奇地凑上来:“姐姐,我帮你披上。”趁着给列莹披上□□的时候,花棠月将□□仔仔细细观察了一遍,并无什么特殊的纹样,也称不上好看,不过早听说过“天衣无缝”,看来果真无缝,从应该是接袖的地方到镶边浑然一体,纵使她们用妖法变出来的衣服,也只能模仿人类衣服的样式,做不到这样完美无瑕。 □□袖宽及地,修长与衣长又都大出了一截,款式简洁又似男装,列莹暗想,这难道是紫微帝君的衣裳?衣裳披在身上轻若无物,此外感觉不出什么特别的力量。“谢谢萧道长,借我这么宝贵的衣服。如果能完好无损地穿回来,我一定洗干净还上。” “从这里去河北有多远?” 萧誉白停下手里松土的工作,认真思考了一阵:“不知道。” 蹲在菜地里除草的花棠月扭过头奇怪地问:“萧道长你不是去过吗?” “那时我修道尚无进境,靠的是用双腿走;而葛娘和莹莹是用飞的,我怎么能用我双腿走的日程,去估算她们飞的日程呢?”虽然回答了她的问题,花棠月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萧誉白本想无视,过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花棠月的眼神,问道,“海棠,你是不是有什么要求?” 花棠月吞吞吐吐:“那个——难得娘和姐姐都不在,我也想——” “你也想去蚩尤冢?”萧誉白并非不能理解花棠月的心情,但是正是因为她的修为太低,才被葛薇留下,萧誉白如果放任她去冒险,岂不辜负了葛薇的委托? 花棠月摇摇头:“不是,我想去明州,见个朋友——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看来你在明州,收获不少。”萧誉白笑着道,“我可否知道,是什么样的朋友?”列莹的事,萧誉白有些不好的猜测,如果花棠月的目的和列莹当初一样,萧誉白想暂时还是等葛薇回来决定的好。 花棠月呆呆望着萧誉白的脸,忽然笑了:“他和你一样,是个道士。没有萧道长好看,不过,比你好玩。” “如此。”萧誉白微笑了一下,低下头只管松土。 “那我可以去吗?”花棠月迫不及待地追问。 萧誉白硬着头皮推脱:“海棠,这件事,还是等你娘回来决定吧。葛娘将你托付于我,我若私自放你跑了,葛娘回来,不好交代。” 花棠月索性不除草了,靠在墙边生起气来:“娘也是,萧道长也是,为何对阿璃姐姐和列莹姐姐那么放纵,我想做什么都不行。说我的修为不够,可是我下山几次,不都平平安安回来了?也不闯祸惹事,也不无故消失,比起那两个姐姐,我难道不是让娘省心多了吗?列莹姐姐要砍地柱你都不阻止,我不过是去见朋友为什么不可以?” 花棠月发了一箩筐的牢骚,萧誉白无奈地听着,看见他侧过脸来,花棠月切换话题道:“好吧,我实话说吧,我不是要去明州,我要去东京。我的朋友在那里,我如果不赶快去通知他离开,等列莹姐姐砍了地柱,他就要和东京那些人一起喂鱼了!” 萧誉白脸色煞白:“早知事情不会如此简单。莹莹砍掉地柱,东京就会遭受灭顶之灾,她是要整个东京的人死吗?” “对,”花棠月截然道,“这就是姐姐现在心里想的。那个东京人骗了她,害得她好惨,她就要这样报复。” 萧誉白放下手中的锄头,直起身来。纵使立在菜地里,他的身姿也皎洁得一尘不染:“你去吧,海棠。但是,要为我办一件事。”看来是时候,离开这世外清静之地。 第179章 蚩 尤 蚩尤古冢年代久远,当地人只知此地有座古冢,连埋葬的是何许人都衍生了十几种传说,更遑论蚩尤战斧的封印。古冢附近出没的妖怪,倒是有听过蚩尤战斧的传闻,但那所谓的封印上万年间都不曾现身,连妖怪也觉得只是谣传。 列莹不肯死心,葛薇便陪伴她从古冢向四周扩散寻找,终于在古冢正北方向,发现了封印的踪迹,那是一座坟墓。列莹不可思议地站在墓碑前,墓碑在长年风雨侵蚀下生满了苔藓,但墓碑上的字迹清晰可辨,立碑的时间不过区区百余年前。上古封印,怎么可能存在于这座区区百余年的坟墓中? “地下确有法力的痕迹,虽然年代久远,这种法力的强大绝对符合上古天神的实力。此类遗迹,恐怕世上不多。”封印的法术痕迹因为年代太过久远而飘忽,如果没有葛薇那样深厚的修为,寻常小妖确实不易觉察。葛薇望着那方写着陌生名字的墓碑:“想必是有人凑巧,将墓建在了封印之上。莹莹?”如果要取蚩尤战斧,难免要将墓破坏,让墓主曝尸荒野,葛薇觉得于心不安。 列莹看出了葛薇的顾虑:“可是,我一定要拿到战斧!”列莹摇身一变成一只小狐狸,跑到墓碑后面刨土,“娘,我先挖个小洞下去看看,蚩尤战斧究竟在不在底下。” 葛薇拎着列莹的后颈把她抓开:“你这样要挖到什么时候?”列莹看着葛薇走到一边,盘腿坐在地上。葛薇能够驱使神识,寄生于地底生物身上,到地下一探究竟。列莹连忙化作人身,到葛薇身边守护,她知道这种妖术一旦开启,葛薇的肉身便处于全无意识的状态,随时可能受到其它生物的侵袭。 列莹等候了许久,仍不见葛薇稍有动静,心里逐渐不安。莫不是葛薇的神识在地下遇到了什么危险?列莹焦躁地在葛薇身边绕着圈子,再走一圈,再走一圈,若葛薇还不回来,她就不得不下去看看。两个人同时神识离体,不消说是多危险的举动,但是列莹着实无法放任葛薇处于险境。 但万一葛薇的神识安然无恙,却因自己擅自离开,致使肉体受到破坏怎么办?列莹于是又给自己的等待期限加上一点,那就再走几圈吧。如此反复不知几回,葛薇的身体终于动了起来,列莹一下子跳到葛薇跟前:“娘!” “地下深处有一座地宫,封印之力正是从那里发出。不过我所寄托的肉身遇到了阻碍,无法进入地宫,我想,蚩尤战斧的传说是真的。”葛薇将自己查探的结果说给列莹。 列莹的眼眸骤然发出亮光:“蚩尤战斧——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从这座坟墓往下挖吗?” “莹莹,地宫所在位置甚深,凭我们两人,要挖到猴年马月呢?”葛薇望着坟上野草,郁郁地说。列莹眸中的光亮一下子归于黯淡,看得葛薇心中一阵不忍,毕竟是自己的女儿,葛薇一声叹息:“我观察封印发觉,似有多股不同的力量存在。蚩尤战斧的封印历经万年,可能有人不时加固,那么地宫一定存在入口。我们在周围找找——” “周围我们都找过了,没有任何入口。除非,是被什么隐藏了。”幻术,不管是神仙还是妖怪,对于有法力者,最简单的隐藏一件事物的方法,就是幻术。而要解开幻术需要一定的法力,加固封印之人十有八九是天上的神仙,列莹的妖力自然不可及。葛薇听出列莹的意图,于是便施展法术,扫灭周围的幻术。 葛薇的眉头紧蹙。她发现了什么,然而施术者的法力强大,以至于葛薇难以破解。列莹紧张地看着她,葛薇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紧张,整张脸仿佛因用力过度而发红,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列莹安静地立在一旁,一边担心葛薇的安危,一边又怕影响葛薇施法而不敢出言打扰。葛薇的脸色由红转白,很快她就要达到极限,列莹终于忍不住小声地说:“娘,解不开就算了。” 葛薇不会放弃,她知道列莹不会就此放弃。万一列莹轻率地去尝试,恐怕以她的修为,会被这股力量所伤。葛薇无暇回应列莹,全神贯注于破解幻术。半晌过后,葛薇僵硬的肩膀终于松了下来,轻轻吐出一口气。望着凭空出现的石门,列莹惊喜地叫出来:“娘!” 列莹刚要回头,葛薇的身影在眼前一晃,她的手用力地抓住了自己的手臂向石门冲了过去:“快走,娘的力量支撑不了多久!”这术法,如此厉害,列莹暗自担心,那么在地宫中的封印,又该拥有何等力量? 石门之内,即是暗无天日的地宫。列莹看不清周围的景物,葛薇用狐狸超常的夜视能力,搜寻着黑暗中可能潜伏的一切。一块块青砖堆砌出来的通道通向地宫深处,身后是那扇已经封闭的石门,青砖虽然古旧,却干净得不可思议,这座地宫的封闭性之强,连苔藓那样无孔不入的生物都无能为力。 在通道里拐过一道弯之后,列莹的眼睛开始看得见了,因为在不远之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散发出微弱的光芒,还有仙法的气息。那里就是封印?列莹忽然感到葛薇拉住了她的手,葛薇超过她走到前头,带着女儿向着发光之处前进。 地宫的构造与一般的坟墓无异,这里是蚩尤战斧的坟墓。列莹看见了,在三面封闭的大厅中央,蚩尤战斧孑然立在法阵当中,没有任何支撑或牵引,一柄高大的斧头犹如一个有着生命的壮汉,魁梧地站立。那是列莹从未见过的法阵,与列莹见过的所有法阵的图案都相去甚远,兴许是因年代久远的原因。 “莹莹,你助我施法。”即便在时间的流逝中不断衰微,封印的力量仍然远在葛薇的妖力之上,即便有列莹相助,她们不可能完全破解封印,只能同对付石门的幻术一样,暂时压制封印,“封印的力量一压下去,你就冲进去,拿到战斧马上离开。” “好。”列莹回答完,有点担心地补充,“娘,你要赶快跟上来。” 不知是否封印感受到了二人身上的妖气,法阵的光芒愈盛,葛薇赶紧使出妖术克制法阵的光芒。处于协助地位的列莹感受到与妖力相冲的巨大压迫力,她几乎能想象葛薇承受着怎样可怕的压力,如果没有葛薇,自己恐怕会在这股压力之下神形俱灭。 时候到了!妖力盖过封印的一瞬,列莹的身姿灵巧地飞跃出去,葛薇身子一震,她的承受能力已经到达极限。列莹一握战斧,好沉!她立刻运用法术,才勉强将战斧握了起来,记着葛薇的话头也不回地向石门冲去。 黑暗之中列莹什么也看不见,只是眼前突然一片白光,石门在她的面前打开,而列莹丝毫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距离撞上墙只有一尺之远,葛薇在列莹离开之时立刻调用压制封印的全部妖力克制幻术。列莹轻盈的身体在一瞬间从黑暗进入白天,她听到身后一声刺耳的怪响直冲云霄,列莹惊惶地回头,借着石门外的阳光看清通道内的景象,葛薇好似受到那声巨大的鸣响惊吓,一下子跌坐在地。经过三次动用全力,她已经虚弱不堪,葛薇和石门、通道一起刹那间在列莹眼前消失了,她已经无力破开幻术。 “娘!”列莹跑向石门的方向,荒草、黄土、坟茔,石门又在哪里?葛薇又在哪里? 第180章 青 华 “娘!娘!”列莹一遍一遍站在墓地前施法,石门却再也不曾出现在她的眼前。列莹无力地瘫倒在地,看着躺在一旁的巨大战斧,心里窜起一股火气:她做了什么?她到底做了什么?为了这柄战斧,她害了自己的母亲! 列莹冲过去捡起战斧,使尽全力举起战斧的她在在空中胡乱挥舞,一道从战斧迸射而出的妖气撞在墓碑上,墓碑登时裂作两半。墓碑炸裂的声音使列莹稍稍镇定下来,有气无力地将战斧拄在地面。 怎么办?列莹心烦意乱。她该去找人帮忙吗?敖尨?凌霄?萧道长?可是,他们的修为又有多高呢?不,他们是神仙,他们的力量和自己不同,不会与此地的神力相抵触,也许,他们真的可以救出葛薇。列莹朝着空中喊道:“娘,你坚持住,我去找人救你!娘,我去找人救你!”她不知道葛薇听不听得见,兴许,是听不见吧。地宫中没有水没有粮,又有强大的神力削弱着葛薇的力量,列莹最怕的是当她终于能够找到石门的时候,却再也见不到葛薇。 列莹转身要跑,蓦然见到地上站着一个绿衣男子。列莹一怔,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她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也没有嗅到任何气息,即便刚才她在为葛薇的事心烦意乱,也不可能粗心大意到如此地步。 细看那男子身上散发着一股纯净之气,面如银盆、黛眉斜挑,但是眉毛之下是一双紧闭的眼睛。列莹的目光顺着男子华丽的衣裳看向脚下,虽然他稳稳踏在地面,脚下的野草也没有因他的踩踏而倾斜,犹如被突然截断一般消失在他衣裳边缘。他不是人,甚至不是任何实体,是幻象吗? 男子自始至终不曾把眼睛睁开,可是列莹知道他在打量自己:“这——不是你的衣裳。你是谁,为何穿着他的衣裳?”男子的声音悠远,列莹不确定与自己对话的,是眼前这个幻象,还是在幻象背后,男子的真身正注视着她。 列莹低头看了看身上萧誉白借给她的□□,看来他与萧誉白是熟识,或许,他熟识的人不是萧誉白,而是紫微帝君。列莹心中生出一股敬畏,她知道眼前男子绝非寻常之人:“我是列莹,你是谁?” “列莹。”男子重复着她的名字,似乎在记忆中搜寻,而搜寻了良久,并没有发现关于这个名字一星半点的记忆,“我是太乙天尊,你也可以叫我青华。” 青华帝君,列莹暗自诧异。青华帝君是天上六御之一,与紫微帝君可谓平起平坐。这样的神仙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而她这只小狐妖在前,他竟然不为所动。突然之间,列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现在,她应该逃走吗? “小狐狸,莫怕。”太乙天尊看到了她的恐惧,温声安慰,“六千年前,我受命加固蚩尤战斧的封印。我从封印中发现熟悉的气息,因而好奇出来看看。没有想到,竟是一只小狐狸,穿着他的衣服。”他的声音极其温柔,比萧誉白有过之无不及,兼有长者对晚辈说话时的慈爱,一时令列莹不知如何回应。太乙天尊又问:“小狐狸,你为何要取走战斧?” 列莹低头看着手里的战斧。太乙天尊全称太乙救苦天尊,本是统治三界的六御之一,传说他不忍见众生之苦,而闭上了双眼从此再未睁开。后来他自愿离开天庭,前往幽冥之地,只为引渡那些受苦的亡灵。列莹想到自己将要去做的事情如此凶残,必然是这位神仙所厌恶的,她又怎么敢说出口?她不知不觉地握紧了斧柄。 然而,有什么能瞒得过太乙天尊那双从不睁开的双眼呢?“小狐狸,你当真要那么做吗?” 她并不是坏妖,也从不以害人为乐。她知道东京岛上有很多无辜的人类,她不想连累他们,她也在同敖尨想办法救出他们。但是,她失去了孩子、失去了母亲还险些失去了自己的性命,好不容易才得到这把斧头,她怎么能够看着桓淑好好活在这个世上,而她却在桓淑留下的地狱里受尽折磨?种种痛楚蓦然间又涌上心头,列莹的眼眶里淌出两行晶莹的眼泪,无声无息,却比什么都痛。眼泪划过列莹的脸颊,在空气中忽然化为无数小水珠散开。 “这个世界,已经有太多眼泪。” 悲伤、愤怒、委屈,列莹再也控制不住朝他大叫:“你是太乙救苦天尊,你知道我受过的苦吗?如果你知道,为什么不来救我?我虽然是妖,我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 沉默,持续的沉默。直到一阵清风从原野掠过,太乙天尊的衣袖在风力的作用下,轻轻摇摆。太多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他一个也无法回答,因为想不通,所以他放弃六御的身份,做起了太乙救苦天尊。善良的人很多,他们为什么要受苦?为什么伤害别人的人,反而能获得快乐?佛说因果循环,现在受苦是因为前世造孽,他信了,他去教化亡灵,让他们一心向善,可是他看到的还是人人欺善怕恶、欺软怕硬的景象,善人因为善良而受苦,恶人却没有因为罪恶而受难。现在,他再也无法回答那个问题,她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 “从北方流离到江南的百姓,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在战争中被屠戮的平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你的孩子甚至不曾出生,为什么要这样死去?” 列莹哭着打断他:“那是因为他的父亲不要他了!连父亲都没有的孩子,生下来只会更苦!” 太乙天尊沉默了片刻:“小狐狸,比你苦的人,很多很多。” “我知道,”列莹吸了口气,“可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要让我遭遇这些?上天要我遭受痛苦,总该给我一个理由吧?”太乙天尊微微摇头,慢慢地转过身去。他不能回答,也回答不了。“等一下!”列莹知道他意欲离去,急忙叫住,“你可以打开地宫,对不对?太乙天尊,请你救救我的母亲。”列莹朝着他的背影扑通跪地。 太乙天尊的背影果然没有就此离去,可是背对着列莹站立了很久,他也没有再次回过头来。列莹倔强地跪在地上,如果失去这个机会,也许她就真的要失去葛薇:“我知道我做下恶事,一定会遭天谴。但是这是我一人的决定,与我娘无丝毫干系。我娘她曾试图阻止我,是我不肯听。” “你救不了她,不必再去求人。你有你的宿命,她有她的宿命。她的宿命在此。”太乙天尊的语气平缓得仿佛平静的河面,河面下的水流流进列莹的心里,却足以将她溺死。 列莹不甘:“可是你就在此处,你就可以救她!现在只要你打开地宫,她就可以平安出来!”如果这是葛薇的宿命,她现在应该是绝望无助的,而不是在这里同这个有强大力量的神仙对话。太乙天尊的出现,明明意味着葛薇的生机,他要如何否认? 太乙天尊淡漠地说:“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正如你不应该穿着那件衣裳。”纵使知道这只小狐妖来这里的目的,他本不应出现在这里,也不应被她看见,只是那件衣裳上残留的气息,引起他的好奇,对他杳无音信两百多年的故旧的好奇。 他要走了!列莹一愣,她眼中的幻象正在迅速地消散,列莹飞奔上前,即便知道那是幻象,也期望能抓住他的衣摆。可是滑过列莹手心的衣摆,转眼化作点点金光四散。 第181章 首 丘 用尽平生之力,列莹运起妖术,要将此处的幻术破去。可是一次一次,她累得精疲力尽,也找不到那扇石门。列莹开始慌了,她闯了多大的祸,将自己的母亲从此困在那样一个地方?“娘,你在哪儿?”眼泪簌簌,流不尽她心中的愧疚与恐惧。 她不该执着来此,更不该让葛薇陪伴她来的。或许,当她决意走上复仇之路的时候,葛薇已经决意为她的愿望牺牲。她每日每夜心里只有桓淑,这段日子里,她可曾想过葛薇的心情?列莹忽然间明白了这段时日葛薇是以怎样的心情度过,怎样注视着自己的女儿的颓废和疯狂。可是,颓废而疯狂的她,已经忽略了整个世界。 “列莹!”荒芜的墓地里,远远就看到缩成一团坐在地上的列莹,披着一件紫色的罩衫,传音螺也被她随意丢在身旁。距离列莹不远处,一柄巨大的斧头躺在地面,除了异常的巨大,看起来与寻常斧头别无二致。敖尨不知道列莹发生了什么,他偶然打开传音螺,就听到列莹不停地抽泣,问清列莹所在的位置已是不易,列莹根本无法在传音螺里说清楚来龙去脉。敖尨丝毫不敢怠慢,丢下龙宫的事务立刻赶来。 敖尨拉起她的手,把她从肮脏的地面拉起来。列莹的脸上全是斑驳交织的泪痕,一看见敖尨,眼泪立刻决堤似的涌出来:“我闯了大祸了,敖尨。” 敖尨伸到列莹肩后的手突然停下,僵硬地拍了拍列莹的肩膀:“不要哭,慢慢说。” 列莹激动地握住他的手:“不行,敖尨!等不及了,我娘等不及了!此地应是一座地宫的入口,我娘为了帮我取蚩尤战斧被困在了地宫中,你立刻施法帮我破解这里的幻术,我不知道我娘能在地宫里支撑多久!” “幻术?”他甚至没有察觉到,这里存在幻术,可见布下幻术之人的法力有多高深,决计是他力所不能及的。但是,列莹已经完全失去理智。敖尨看着她慌乱的模样,安抚道:“我们用阵法试试。” “法术、阵法,不管用什么方法,你一定救我娘!”列莹苦苦哀求着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敖尨勉为其难地颔首,走向墓地外围,两指并拢指向地面,随着手指的运动地上的泥沙渐渐呈现出线条、图案。敖尨所画的只是寻常破解幻术的阵法,能否对此地的幻术起效,他毫无把握。列莹坐在树下,抱着战斧,眼看她的情绪似乎平静了下来,敖尨问道:“列莹,你为什么到这个地方来?” 列莹低头望着蚩尤战斧:“天斧,这就是我告诉过你的天斧。” 敖尨停下来,遥遥看着她怀中的蚩尤战斧,列莹抱着战斧,又将斧柄靠在肩头,可见它的分量:“天斧……你要用它做什么?” 列莹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砍断地柱啊。敖尨,我尝试了,凭我的妖法不可能砍断地柱。当然,地柱支撑起一个岛屿那么多年,岂会是那么轻易就能砍断的?朱雀神君给我的提示果然没错,这一定就是能够砍断地柱的法宝。” “它看起来只是一把斧头。” “蚩尤战斧。”列莹的嘴角诡异地扬了起来。 敖尨打量着那柄斧头,再次确信,那只是一把普通的斧头。但是,既然这里有足够困住葛薇的幻术,也许也有足够封印蚩尤战斧力量的封印。敖尨不敢质疑它的神奇:“蚩尤战斧,那这里是蚩尤冢?” “蚩尤冢在南方不远处。我和娘一路搜寻,发现了这里的地宫,才找到这柄战斧。” “那这里的封印——”是上古大神所下。敖尨低头看着自己画下的阵法,不禁感到无力。可是,难道他要告诉列莹,他救不了她的母亲吗?敖尨暗自叹了一口气,继续画阵。 “是太乙天尊设下的。”列莹解释。 “你怎么知道?” “他告诉我的。”列莹的回答令敖尨瞠目结舌,因为列莹这种身份,是绝无可能见到太乙天尊那等地位的大仙,“上古留下的封印因岁月长久而松动,太乙天尊奉命加固封印,并且设下幻术隐藏起地宫的入口。” 纵然不是上古大神留下的封印,太乙天尊的法术,岂是他能破解的?敖尨不禁怀疑,纵然葛薇有千年修为,又如何破的了太乙天尊的幻术?敖尨的目光落在列莹身上,那件紫色的罩袍似非寻常之物,难道——恐怕是这件天衣的力量已经对太乙天尊的法力有所限制,因此葛薇才能破开幻术和封印,取出蚩尤战斧。但敖尨丝毫不怀疑,没有天衣保护的葛薇,会受到怎样的伤害。敖尨停手:“太乙天尊?你怎会见到太乙天尊?他还说了什么?” 列莹抬起眼帘望向敖尨:“我见到的只是他的幻影。他说,我救不出我娘的——我是救不出我娘,我尝试了尽力了,但是还有你会帮助我啊。我的妖力与太乙天尊的神力相抵触,你的神力一定可以的。” 敖尨咽下口水:“不可以的,列莹。太乙天尊不会欺骗你,你救不出你娘。” 列莹激动地跳起来,连战斧都弃在一边:“你说什么?你不打算帮我了吗?” “不是我不帮你,你想想啊,列莹,那是太乙天尊!”六御之一的太乙天尊,除了能与他并列六御之位的天庭上仙,有几个人能够对抗他的法术? 列莹沉默了一阵,抬头:“那我是不是应该去找萧道长?萧道长是紫微帝君,而且他和我娘相交多年,一定不会见死不救。”列莹难道不曾想过?可是萧誉白不似敖尨可以用传音螺联络,三清山路途遥远,萧誉白的脚程又慢,列莹担心的是耽误了救葛薇的时间。 敖尨走到列莹面前,扶着她的肩膀:“没用的。先不说帝君现在只是凡人之躯,你有没有想过,你娘怎么可能对抗得了太乙天尊的法术?她打开地宫、破开封印之时,必定已经耗尽修为,地宫里有太乙天尊法术的力量残留,就算你娘一息尚存,又能坚持得了多久?” 列莹倏然掉下一滴眼泪来:“可是我带着战斧逃出地宫的时候,我娘还好好的。”她只是在强撑,在列莹同她一起压制封印的时候,列莹就感受到了,葛薇的力量已经山穷水尽。但是,她没有想过,葛薇会真的逃不出来。她是葛薇,是千年狐妖啊。 “如果没有这件□□的保护,以你的修为,恐怕早就在地宫之内灰飞烟灭。”言下之意,葛薇在地宫中的神力压迫之下,恐怕早已经灰飞烟灭。“太乙天尊不帮你,不是不愿帮你,而是已经太迟了。他是太乙救苦天尊,不会说谎。” “你是说,我娘已经死了吗?” “不仅是死了。”灰、飞、烟、灭,就是无论肉身还是精魂,从此在天地间荡然无存。这就是法术的可怕之处,用刀剑只能杀死人的肉体,而用法术可以消灭人的灵魂。 列莹低头沉吟了半晌,敖尨突见她昂首,发出一声尖锐的狐啸。敖尨难受地捂住耳朵,才回过神来,列莹握起战斧将身后那棵荒原上唯一的大树拦腰砍断:“桓淑,都怪你,全都怪你!”澄澈的双眸迸射着血光,纵然是敖尨也感到可怕,他已经无法预料,这样的列莹,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 “列莹!”敖尨突然踏上前,抓住她握在斧柄上的双手,列莹满眼的血光并没有因此消减下来,她站立不动,浑身却都散发着可怕的杀气,“清醒一点,列莹!这样下去,你会入魔的!” 入魔?列莹混沌的脑子里好像飘进了什么声音。入魔又怎样呢?她已经放弃了修仙,入魔又怎样呢? 第182章 遥 叹 好不容易等列莹镇定下来,敖尨站在一旁,看着她盘膝坐在树下调息。敖尨摸出传音螺,解开传音螺的咒语,传音螺中忽然传出来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声音。 “敖尨公子,在下三清山萧誉白,现在正往明州途中,有要事请敖公子相商。” 列莹睁开双眼:“萧道长?他从不离开三清山,突然去明州做什么?” 敖尨连忙将传音螺收起:“帝君有事,不得不去。列莹,我们现在就启程去明州。” 想不到列莹却对他摇头:“即便萧道长心血来潮突然下山,为何独独去了明州?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一旦中止,就会前功尽弃。那样我如何对得起我娘?”萧誉白一定是知道了她的计划,一定是以为了阻止她而去,列莹不想公开与萧誉白敌对。 敖尨的猜想与列莹分毫不差,他定定看着列莹的眼睛:“跟我走,我不放心你一个人。但是帝君召唤,我不能不去。”列莹迟疑着,敖尨忽然抓住她的手,吓得列莹险些跳了起来,“即便你取得了蚩尤战斧,也不可能现在去砍断地柱。你根本操纵不了它,它在你的手上只是一柄普通的斧头,普通的斧头怎么可能砍得断地柱?你现在带着它也无处可去。” 是,蚩尤战斧不应该是这样普通的一柄斧头。必然还有什么谜团尚未解开,也许蚩尤战斧本身的力量也被封印,但是列莹的修为太低,甚至找不出封印的气息。也许,萧誉白可以呢?“好。”列莹说,“至少,要把这件衣裳还给他。” 萧誉白是万万想不到,敖尨居然与列莹一起的。他在花棠月带路下到达明州的时候,两人已经在明州等了一日。“莹莹?”萧誉白看见,脸上露出惊诧,但是他迅速发现了另一个疑点,“为何只有你一个人?葛娘在哪里?” 列莹的脸色在那一瞬间更加惨白,敖尨淡淡扫了他们二人一眼:“列莹的母亲,不幸被太乙天尊的法术所伤……” 萧誉白本就白皙的脸瞬间血色全无,花棠月霎时捂着脸就哭泣起来。听到她的哭声,列莹莫名地感到烦躁,她的脸上没有悲戚之色,只有无限的愤慨,使她看上去濒临理智崩溃的边缘。列莹只差没有把斥骂花棠月的话说出口,萧誉白惨然道:“那么葛娘的遗体何在?” “困在地宫之中,恐已灰飞烟灭。”敖尨回答。 萧誉白澄净的目光凝视着列莹:“莹莹,拿到战斧了吗?”列莹恍惚地点着头,“接下来,你就要去砍断东京的地柱,让一个岛屿的人葬身海下?”列莹不说话,她对萧誉白说了谎,不想辩解,也不想去圆谎。“为了取那一岛的人的性命,你用你娘的命去换蚩尤战斧?” 列莹的视线突然射了过来,开口冰冷:“萧道长,你听过宿命吗?那是她的宿命,这是我的宿命,葬身海底,是那一岛人的宿命。我们都没有选择。” 萧誉白如月光清冷的目光在列莹的脸上凝固:“你是有选择的,你可以选择放下,但你非要复仇;葛娘是有选择的,她可以选择放手,但她宁可为你而死。莹莹,你现在还有一个选择的机会,你可以选择放过那一岛的人。” “即便我不去砍断地柱,也会有别人去的!”列莹指着敖尨,“不信你问敖尨。宿命是不可以改变的,否则我远在三清山,为何要遇到那个人。” “果真有这样荒谬的宿命,我就去改变它。”萧誉白目光坚定,凝视着列莹的脸。那张带着近似疯狂表情的娟秀的脸庞,仿佛忽然间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露出了恐惧。她不停地后退、后退,直到敖尨将她扶住。萧誉白走到敖尨面前:“敖公子,贫道想拜托你一件事,送我去东京。” 敖尨的眼睛瞪了起来:“道长……” 花棠月立刻跳到他们身边:“我也去,我跟着道长去。” 萧誉白看着列莹,说道:“莹莹,我不阻止你。你可以选择,放过我,或者让我一起沉入海底。”列莹注视萧誉白的面容,他如此从容,好似在说着一件风花雪月的闲情趣事。似乎,从来都没有什么能令萧誉白恐惧。 列莹苦笑:“萧道长,你是我的好友,也是我诚心敬重的道长。”列莹不曾将生命中的人在自己心里的地位排个顺序,但是真的要排一排,在她交游不多的人生里,萧誉白无疑是仅次于亲人的一个重要人物。 萧誉白没有理会她,只是看着敖尨:“敖公子,可以吗?” “可、可以。”敖尨犹犹豫豫地答应。萧誉白若坚持留在东京,真到了列莹要砍断地柱的那天……敖尨担忧地看了萧誉白一眼。 列莹坐在屋顶上,蚩尤战斧的刀刃在月光下反射出熠熠清光。列莹伸手抚过刃面,这战斧不知历经了多少年,仍旧这般锋利。敖尨的气息出现在她身旁,微弱的金光在夜色中凝聚,出现在她的身旁。敖尨坐下在她身侧:“即便帝君在岛上,你也要那么做吗?” “他是紫微帝君,怎么会死掉呢?”列莹担心的从来都不是这一点,即便萧誉白真的有危险,敖尨也不会坐视不理。列莹只是不希望被自己珍视的友人憎恶,她的朋友不多,每一个都很重要。列莹望着战斧:“敖尨,是时间过去太久了吗?为什么它一点力量也没有?” 敖尨从列莹手里取过战斧,战斧到他手里的时候,竟然往下一沉。敖尨没有想到,这柄战斧如此沉重。他重新将战斧握好,仔细检查了一番:“没有封印的痕迹。即便是太乙天尊,也不该能做到这样。” 列莹忧愁地看着战斧:“那样,它就真的只是一把斧头而已。” “许是时候未到。”敖尨将战斧还给她,“你不要心急,列莹,我告诉过你,一切都是有定数的。等时间到了,所有难解的谜团,都会迎刃而解。明日我们启程去东京,你——” “带上我吧。” 敖尨没有立刻答应,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列莹。从他的神情里,列莹明显看到了反对。敖尨终于说:“还是要去见他吗?” “不是。”列莹为自己的口气一愣,为何这样没有底气?“我在东京的一个朋友,遇到了麻烦。我答应过帮她解决。”是的,她只是为了对沈冰的承诺,她并不想见到桓淑,永远都不再想!可是——一想起桓淑,列莹的心里像被掏空了一般。 敖尨的心里荡漾着一股凉意,列莹的神情和口吻都出卖了她,她是无法放下桓淑的:“莹莹……” “不要叫我莹莹!”列莹猛然叫道,敖尨一惊,列莹瞪得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惊恐,“不要叫我莹莹,不要叫我莹莹!你不是我娘,不是阿璃,也不是三清山的朋友,不能那么叫我。” 莹莹,那个人应当也是这么叫的吧。他只是想拉近一点同列莹的距离,给她一些安慰,哪曾想戳中了她心中的伤处。敖尨好声好气地说:“好,列莹。”傲慢如他,也只有真正将她当作朋友之后,才会如此容忍她的无理取闹。诚然,在那之前,列莹并非是一个喜欢无理取闹的朋友。 第183章 苒 苒 花棠月带着首次踏足东京的萧誉白闲逛去了,列莹去往卫宅打听沈冰的下落。但卫宅的门房一听沈冰的名字,就用古怪的眼神打量列莹,许久方道:“听说她回到东京来了,但是没见她回来过。” “她没有回来吗?”沈冰是要回到卫家来报仇的,怎么可能不回来呢? 门房却没有回答列莹,思考了一会儿小声道:“其实也不是没回来过,卫俦少爷给我们说不许她进门。后来去了哪里,也就没人知道。”事到如今,竟还将人拒之门外,列莹一声冷笑。此时正见一名青年男子从身边走过,门房毕恭毕敬地叫道:“卫偕少爷。” “卫偕?”这个名字,颇有印象。 男子脚步一滞,回过头来,看上去不怎么精神的脸上带着疑惑不解的神情看着列莹:“姑娘?”列莹蓦然想到从前似乎是见过这个人的,那个时候的他也不是现在这幅怏怏体虚的模样。门房凑到卫偕身旁解释了列莹的来意,卫偕不免疑惑起来,目不斜视看着列莹,问道:“姑娘,认识沈冰?” 列莹缓慢地点头:“你知道她在哪儿吗?”列莹想卫偕应当是知道的,沈冰回来东京,不消说首先会找卫偕。果然卫偕点下了头,却是在良久犹疑之后。 青年盘腿坐在廊下,面前酒壶小食摆了一地,妍丽的少女跪坐在旁,正是沈冰。沈冰捧着酒壶,不时为他添上一杯,听着请您絮絮叨叨地抱怨家长里短的琐事,又抱怨生意上总遇到难缠的对象。沈冰偶尔应和一声,始终说得不多。直到夕阳西下,男子起身拍拍衣裳上糕点的碎屑,说道:“我要回去了,不然又该挨骂。” “你不回去也是可以的。” “得了吧,就算别人再怎么指指点点,我还是坐得直行得正的。” 沈冰到门口送走男子,回来收拾一地狼藉,却见另一个身影坐在了夕照的廊下,拎起一壶没喝干净的酒,径自往口里灌。沈冰心中一动,恨不能扑上去抱住她:“姐姐!”列莹微微侧首,向她点了点头。 “那是卫苒。他人胆大,在卫家的时候,我受了什么委屈,都是他给我出头。”沈冰说起卫苒,脸上难得的挂满笑容,“这次,也是他帮我才能安置下来。” “所以,他不是你复仇的对象?” 沈冰惊诧地看着列莹,连连摇头:“卫苒他……是好人。”列莹放下已经喝空的酒瓶,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奇怪,难道自己连这点酒量也没有吗?同时沈冰身子一歪,一手按在地面,茫然看了一眼四周,突然叫道:“地动!”列莹闻声,迅速抓起沈冰的衣领飞出院外。 这场地动动静不小,断断续续到了半夜,有人冒险进屋搬了铺盖出来,躺在街上就睡。听沈冰讲,这阵子东京地动很是频繁,似乎昭示着天命之日一天一天逼近。“东京不安全了。”列莹抱着膝盖坐在街边,看着漫天星斗,突然冒出一句。 沈冰还没来得及发出疑问,列莹忽然起身走向一群围在一起聊天的邻居,那些邻居见到一个陌生女子走来,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直到列莹对他们说:“东京不安全了,你们还是趁早逃走吧。” 一时没有人反应过来。沈冰赶紧过来拉列莹,可是列莹杵在那儿,她拉不动。此时一名中年男人抬起了头,哈哈笑了两声道:“小姑娘困了,说梦话呢。” 列莹的声音清冷得好似夜里的风,没有一点波动:“不是梦话。东京,会沉。” 兴许是她的语气太过严肃,联想到近年频繁的地动,有人感到不安起来:“听说大陆上有人会算命,就是知道过去未来。姑娘,我们没见过你,你也会算命吗?”列莹面无表情地点头,这时另外一人小心地询问:“什么时候?” 列莹抬头看了一眼星空:“今年,我只知道,就在今年。所以,你们快逃吧,告诉你们的亲戚朋友,都逃走吧。”言毕列莹转身走回沈冰家门口,坐下来抱住膝盖,像从未离开过这里似的。惶恐不安的邻居拉着沈冰的手问东问西,可是沈冰什么也答不上来,为难地向列莹投去求助的眼神,然而列莹好像始终没有向她看过来一眼。 到了天亮时分人们才有勇气回家,列莹躺在地板上望着外头的阳光,想着昨夜的地震萧誉白他们不知怎样,不过他们都是身怀法术之人,安全是绝对无须担心的。想着想着列莹就睡了过去,直到一阵敲门声把她惊醒。列莹睡眼朦胧地看向门口,沈冰打开了门,站在她面前的人,从身形来看是个男人。 沈冰让男人进屋,男人始终低着头,然而列莹看清了,正是昨日在卫宅外遇到的卫偕。卫偕见到躺在地板上的列莹,目光也没有回避,坦然地在远离列莹的地方坐下。沈冰尴尬得不知说些什么:“我、我去泡茶……” “不必。”卫偕沙哑着声音。 列莹坐起来揉着眼睛,沈冰亦在她身旁坐下。卫偕稍稍打量了一下简陋的房间,把手里捧着的一只锦囊放到二人面前:“你们也知道昨天地动……卫苒……被落下的砖头砸中……”卫偕突然哽咽,沈冰难以置信,却保持镇定等待着下文。卫偕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说:“他不能再关照你了,沈冰,我大约也是不能的。这些钱你拿去,最好还是回泉州去吧。” 卫苒,死了吗?昨天还活生生坐在这里谈笑风生的人,列莹知道沈冰跟她一样无法相信,但是她不会像沈冰一样体会到心痛的感觉,何况她早就没有心可以痛了。列莹漠然看着沈冰沉默、纠结,最后一声冷笑:“泉州?你真的以为,我是嫁到泉州去了吗?”卫偕的反应有些迟缓,慢慢抬起了头,奇怪地看着沈冰。沈冰抹了一把眼泪,又哭又笑地说:“你的好哥哥把我卖去做了船娘。” 卫偕奇怪地没有任何反应。列莹静静看着他的脸,毫无生气。三人所在的室内只剩下沈冰的啜泣,沈冰以为她早就不会哭了,可是突然之间又觉得委屈得不得了,尤其现在面对的人还是卫偕,他本应至少给她一点关爱,再少也该是替他的兄弟说声抱歉,可是卫偕都没有。过了很久,卫偕轻轻地问:“不然该怎么样呢?你还想怎么样呢?” 简直无法相信,这是从卫偕口里说出的话。沈冰抽动了一下嘴角:“你说什么?” “是你杀的吧,卫烁?”他自然知道沈冰是如何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卫烁遇害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也不曾与沈冰联想到一块儿。可是那之后不久,沈冰回到东京,看到她在卫宅门口与卫俦争执要求回到卫宅的模样,她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凶狠,卫偕忽然觉得,也许他小觑了这个女子,或许,是小觑了女人的仇恨。 沈冰的面上闪过一丝慌乱,不知所措地看向列莹。列莹毫无回应,沈冰赶紧整理了一下情绪,强作镇定地对卫偕说:“没有,没有那样的事。” 卫偕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列莹好像忽然间明白了这个人,周身萦绕的颓丧气息与她是多么相似。“走吧,沈冰。”卫偕站起来走向门口,留下那袋铜钱,“如果再在东京见到你的身影,我会——官府不会放过你。” 强撑着直到卫偕离开有一会儿,确认他不会再回来,沈冰整个甚至瘫软下来,长长吁了一口气。她慌张地抓住列莹的手:“姐姐,卫偕说的是真的,我了解他!可是我的仇还没报!” 列莹轻轻拨开她的手,看着门口的方向脸上不着痕迹地滑过一丝笑容:“你舍得他死吗?” 第184章 恶 妖 东京王宫门户紧靠,回廊相衔,面积虽不广阔,构造极其复杂。列莹在屋顶茫然坐了一会儿,她忘记自己来此的目的,似乎她想找的人是颍川室主,却忘记自己为何要找颍川室主。列莹翻身下到回廊里,一袭白衣在重重回廊间飘荡,时而缓缓而行,时而举步若飞,时而藏匿身形,时而望如常人,吓得路过的宫人惊叫奔逃。列莹忍不住哈哈大笑,忽然明白,这才是妖的乐趣。她是妖啊,可以恣意妄为。 女王在殿中议事的时候忽然从梁上垂下一条白绫,奏事的大臣一愣,然而女王神色不变,仿佛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大臣视若不见,捧着笏板强作镇定。列莹心里暗道无趣,又垂下一条白绫,在人类面前来回晃荡。这终于使许多大臣抬起了头,高喊道:“什么人?上面是什么人?” 女王抬头,定定看着梁上的列莹,神色间有一丝疑惑。列莹从梁上跳下,双足落地,竟无半丝声响。这时卫兵已经从外而入,锐利的枪头齐刷刷指向列莹。女王方才沉声问道:“阁下何人?” 看着那严峻的眉目,超越整个殿上的男人的沉着和冷静,列莹对她讨厌不起来。列莹喃喃念道:“庚子之岁,陷于东海。你的东京,你的王国就要沉没了,走吧,你们都走吧。” 女王双眉一拧:“你说什么?”列莹转身走向殿外,女王喝道,“且慢!”列莹的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门口的卫兵企图拦住她,列莹的身影忽然在众目睽睽下消失无踪。殿里一片恐慌。 列莹躺在屋顶上,她身下的宫殿已经为她方才那一番话吵得不可开交。若是平时这种莫名其妙的话语大约没有什么说服力,但是近年来东京频繁的地动,已经让相当一部分人开始怀疑起这座岛的安全性。列莹觉得可笑,也真是有趣,捉弄人类原来是那么有趣的一件事。 在东京岛的范围内敖尨总是很容易找到她,列莹听见他叫她的名字,怏怏地从躺着的屋顶起来。敖尨始终对整座岛屿保持着高度关注,一旦列莹动用法术,他马上就会发现并赶来阻止。敖尨低头看看脚下,大约已经猜出列莹干了什么:“有趣吗?” “有趣啊。”列莹罕见地牵起了嘴角。敖尨苦涩地一笑,想不到这样无聊的恶作剧,竟能令列莹开心起来。也罢,只要列莹不伤天害理,他就没有出手阻止的必要,毕竟比起面对那个每日里濒临崩溃的列莹,这个能莞尔一笑的列莹有什么不好? 见他没有离开的打算,列莹厌恶地蹙了蹙眉:“你不要跟着我,敖尨。” “我不是提防你,我想——陪着你。”话说出口,敖尨觉得自己的措辞不是很合适,但是一时找不到更好的词汇。 列莹怒道:“我不需要你陪!”一句话堵得敖尨心头说不出的难受,列莹也懊悔了般突然站了起来,抱着头说,“对不起,我……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应该去陪萧道长吗?” 敖尨淡淡答道:“帝君在东京活动,理应不会有危险,何况海棠姑娘和卢道长陪着他。” “卢道长?”小海棠果然又找他去了,列莹无力地说,“他为什么还留在东京?”萧誉白、沈冰、卢骁澜,那些她最不想他们死的人,都说好了似的一个一个来到东京。万一天命到来,她怎么忍心看着他们葬身海下?“我告诉他们了,敖尨,告诉他们东京会沉没,他们似乎相信了。” 敖尨点了点头:“但是,列莹,即便你能说服所有人,并没有那么多的船,可以将东京百万人口都送走。即便是我也……” “我知道,其实,我也不是很在乎那些人。”尽到忠告的职责,仅此而已。列莹重新躺在屋顶上:“你走吧,敖尨,让我晒一会儿太阳。”她是狐狸,狐狸是爱晒太阳的。列莹幻出真身,尾巴轻轻摆在身边。 敖尨看了她一眼:“我知道劝你再多也是没用的,但是,有些人,不见比见了好。”列莹连尾巴也没有动一下,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 刚刚过去的地震使桓宅还没来得及修缮,桓淑的房间所在的那排房屋损坏不大,列莹落到桓淑的房间内,这里熟悉的气息,确实是桓淑的味道。不见比见了好,但是,她就是想要见一见,不是思念他,就是想看见他看到突然出现的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惊喜吗?列莹内心深处否定了这个答案,列莹猜想,他并不期待见到自己。那样不是更好吗?她就是想让他不开心而已。 房间角落的衣架上,一丝不苟地挂着整套礼服,如此庄重,如此华丽。列莹钻进衣摆下面,想等着桓淑回来的时候给他一个惊喜——也许是惊吓。今天晚上还有重要的事,希望桓淑早些回来,列莹想着,在熏香的作用下昏昏欲睡。 开门声,回来了。列莹挣开眼睛,藏在衣服里面的她眼前一片黑暗,也不知道现在外头是什么光景。那股熟悉的气息越来越近,似乎没有人跟着桓淑进来,列莹感受那人停留在衣架前面,随着布料的滑动感受到他的手在衣服上抚过。列莹钻出衣摆,一团毛绒把桓淑吓了一跳。 桓淑抚着胸口缓了口气,看着停留在前面的狐狸,问道:“莹莹?” 如果连自己的认不出来,列莹大概会毫不吝惜将他立刻杀死。列莹化成人形,一身与那套礼服的上衣一模一样的绿色,其实这样一身绿颇显老气,配着列莹冷漠的脸死气沉沉。桓淑低声问:“今天,你是不是去了王宫?”回廊上的鬼影和大殿上莫名其妙的女人,这在东京几百年历史上闻所未闻的诡异事件,迅速传遍王宫。 列莹点头:“我只是去玩玩。” “那不好玩,”桓淑倒了两杯茶,尽管是冷的,“你吓坏别人了。” 列莹看着面前他手上的冷茶,忽然一笑:“有人吓死了吗?” 桓淑摇头:“没有。你还在殿上,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 “莫名其妙吗?”列莹认真地问。 桓淑的眼中充满寒意:“你说东京,会沉没?” “是吗,我说过吗?”列莹的大脑有一点模糊,看着桓淑质疑的目光,列莹拍拍脑袋说,“哦,我是说过。那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话,我说的是真的。” “你在威胁我吗?”桓淑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冷。列莹不知所谓地看着他,桓淑一字一字重复:“你在威胁我吗,列莹?我不知道你有多大的本事,但是威胁只会令我对你越来越厌恶。你我的事,是我一个人做的,不要牵连别人。” 列莹缓缓摇头:“你讨厌我?” 桓淑一怔:“不,我是说,如果你继续威胁我的话……” 列莹打断:“你觉得我在威胁你?”不想哭的,在他的面前列莹一点也不想落于下风,可是眼泪却不争气地占领了眼眶,“你觉得我是什么人?我是妖,可我没有做过坏事,更没有害过人啊。” “妖,本非善类。”冰冷,却简明扼要,这就是他的观点。足以令列莹寒彻心扉。 “你一直都是这么认为吗?” “是你教会了我。” “我做了什么?”列莹哭笑不得,“我做了什么,让我遇见你?”列莹转身,入目一片深绿。她愤怒地抓住衣袖,不顾桓淑的惊呼将整个衣架掀翻在地,锋利的爪子将衣袖狠狠划开。桓淑紧张地捧着被她弄坏的衣裳,列莹愤怒地朝他吼:“我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桓淑!我是去救他们的!坏事做尽的人是你,该死的人是你,为什么你不遭报应,为什么痛苦的是我?” 第185章 枯 魂 灯笼忽明忽暗,在深夜的海风中走走停停,向着山上。地域狭窄的东京岛,唯一的偏僻去处便是岛上连绵起伏的五座山头,是东京形形□□的传闻的发源地,在偏僻无人的地方,通常不会有好事发生。卫偕是这样想的,所以他很犹豫。沈冰给他留下一封书信,约他到此相见,理智上卫偕知道自己不该赴约,可是沈冰在信中说,她遇到了很大的麻烦。 除了自己,东京岛上大约没有第二个人会帮她。无论怎样,他并不真的希望沈冰遇到什么麻烦,哪怕沈冰害死卫烁,卫偕也不会觉得卫烁是无辜的,甚至不会觉得卫绪是无辜的。沈冰,本是他的未婚妻,若非他软弱地放任兄弟对沈冰的羞辱,最后退了沈冰的亲,这些年沈冰的生活会全然是另一番样子。 如果帮她解决这次的事之后,可以劝服她去大陆的话……卫偕深吸了一口气,沿着被人踩出来的杂草丛生的小道向林中走去。 林中幽幽燃着一点灯光,卫偕朝着微弱的火光走去,不多远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深夜林风呼啸煞是可怖,沈冰瑟缩的背影轻微颤抖。她一定害怕极了,卫偕想:“沈冰。”卫偕踏过草丛,向她走去。 沈冰骤然回过身来,眼中闪过一道惊喜的光芒,瞬间又暗淡下去。她的灯笼挂在树枝上,双手在胸前不断搓着,似乎是冷,又似乎是紧张。卫偕掏出一块用布包起来的东西,沈冰迷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双手接过打开,是一沓会子钱。东京岛上甚少用到会子,卫偕的用意昭然若揭:“我想你遇到的麻烦,无非是钱。我特意去兑了会子,你带上去宋国,应该足够安置下来。” 沈冰没有拒绝,将会子揣进衣袖,看着卫偕欲言又止。相对沉默了片刻,卫偕忍不住道:“若没有其它的事……” 一方白色快速从眼前掠过,卫偕一惊,对面的沈冰满脸惊奇地抬头寻找,卫偕下意识地抬头,一块巨大的白布从天而降——不,它是不可能穿过那么多的枝桠从天而降的。卫偕来不及逃跑,巨大的白布将他从头到脚整个包裹起来,灯笼掉落在地,卫偕惊恐地喊:“是谁?是谁?” 沈冰吓得退后一步,列莹毫无血色的脸庞出现在卫偕的身后,冷冷丢给她一条白绫。沈冰握着白绫不知所措。被白布整个罩住的卫偕一面挣扎一面喊道:“沈冰,你还在吗?你怎么样了?” 卫偕,他是个好人,也许,他还是真的关心自己。沈冰下意识地把白绫绕在手上,向列莹投去询问的目光。列莹冷冷地瞥过来,沈冰看到她张开五指伸向卫偕的手掌,把心一横,把白绫缠上卫偕的脖颈,咬牙拉紧。卫偕强烈的挣扎撞倒了沈冰,沈冰跌在地上也没有放松手里的白绫,她发出一声大吼,使尽浑身气力死死拽住白绫,直到卫偕逐渐不再挣扎。 沈冰惊惶得泪流满面。 蓦地松开手,仿佛刚刚醒悟过来一般,沈冰吓得逃开卫偕身边,惊慌失措地看向列莹。白绫回到列莹手中,困住卫偕的巨大白布也慢慢收起,缠绕在列莹身上变成她衣服的一部分。列莹走到沈冰面前,把白绫交到她手里:“你留在这里,我去为你——报仇。” 报仇?“姐姐,”沈冰叫住转身离去的列莹,“你要去找谁报仇?” 列莹走了回来,近距离端详着她凄美的脸庞,似乎心疼一般抬起手,擦拭她脸上的泪痕:“伤害过你的人,我都不会放过的。”沈冰不明白,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是分明看见她脸上的眼泪,那究竟是谁的悲伤? 望着列莹的白影在黑夜中忽然失去踪影,沈冰回头,看到倒在地上至死犹不瞑目的卫偕,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对不起……”努力压抑的哭声中断断续续,重复着这三个字。 列莹离去不过须臾,一道金光闯入山林,沈冰尚未反应过来,面前已经多了一个人影,不可置信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卫偕。他蹲下身探了一下卫偕的气息,愤怒的面容转向沈冰:“列莹呢?”沈冰摇头。敖尨气恼地一把拽过沈冰的衣襟,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松开了沈冰又问:“是你杀了他?” 沈冰怯怯看了一眼卫偕的尸首,点头。敖尨一声冷哼:“你做不到。是列莹帮了你。”他方才感受到附近有妖法异动,辨明方位找到这里,不过用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列莹已经消失无踪,想必是料到他的到来,故意躲藏起来。他为龙君,不会容许妖类害人,但却不能插手人类之间的恩怨。所以,列莹让沈冰动手,因为即使他明知沈冰是凶手,亦不会伤害沈冰。 沈冰默不作声,泪珠滚滚而落。敖尨压抑着怒火,在她面前蹲下,温和地说:“告诉我列莹去哪儿了,她会杀人。”她已经开了杀戒,断然不会轻易罢手。留沈冰在这里,就是为了耽误他找寻她的时间。等到敖尨再次感应到妖法异动寻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救人。沈冰摇头,被泪水淹没的眼中无尽惊恐。 她是真的不知道。敖尨叹了声气,沈冰看到他消失在一道金光中,向着城中而去。子夜的桓宅内外一片黑暗,金光径自落入桓淑卧室,敖尨一进到室内便知道列莹没有来过,此处没有列莹的气息。但敖尨还是探身到榻边,确定桓淑平安无事。不是桓淑,那么,列莹下一个杀的会不会是颍川室主?敖尨必须赶去王宫。 卫宅妖气冲天。 几乎所有人,是在睡梦中停止了呼吸。真安静,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这个世界,若能一直这样平静,多好。列莹闭上眼睛,循着气味走到了最后一个房间,她可以从气味判断,这里住的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者。这腐朽的气味,便是她不动手,也活不了多久了吧。 列莹出现在卫老太君的榻边,老人家的呼吸时而急促,似是要被噎死,时而舒缓,似是将要断气。真是辛苦啊,如果她施个法术,让她无声无息地死去,也算是对她的一种救赎吧。列莹的手上升起一团光晕,今夜她杀的人中,没有一个是用这样麻烦的法术。微弱的光芒照着苍老的面容,老太君和蔼的笑脸浮现在列莹眼前,列莹想起沈冰给她说过的种种,她说过老太君对她很好很好。 沈冰不会希望她死的。但是——与其醒来后发现整个家族只剩下她一个人,是不是现在死掉还比较好受些?列莹犹豫了。 “列莹!”伴随一声怒吼,一道金光破窗而入。 强大的法术残留将列莹震得连连后退,定睛一看,敖尨双足悬空立在她面前,周身笼罩金光,那是随时准备开战的姿态。列莹随即备战,两团妖气上手随时准备向敖尨砸过去。榻上的老人被敖尨那声怒吼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着被撞坏的窗户和两名来历不明的人面露惊慌。 敖尨凛然斥问:“妖狐,在我东京海域之内,何敢行凶杀人?” 如此一本正经的模样,真是少见。列莹忍不住哈哈大笑,敖尨眉梢的怒火愈盛,听得列莹在狂笑中道:“我是妖啊,妖非善类,敖尨你问我这个问题,不觉得可笑吗?” 一团金光从敖尨手上喷射而出,列莹腾空而起,撞破屋顶逃了出去。敖尨旋即追上,屋顶登时多出两个硕大的窟窿,卫老太君仰头看着空中两色光芒一来一往。敖尨怒道:“狐妖行凶,其罪当诛!” 列莹格挡下直冲而来的仙术:“我这条性命本是你们救的,但我现在还不能死。敖尨,今日到此为止!日后我的性命,和玄黄固元珠一并归还!”一团可怖妖气扑面而来,敖尨驱散妖气,东京夜幕下已然不见列莹影踪。 第186章 苦 海 “列莹!”震慑人心的怒吼伴随着巨浪席卷海面,淡金色的光带从海面之下浮起,升入空中。继而好似寻找着什么在空中盘旋。 躲在堆满鱼虾的腥臭的船舱里,通过船板的一道缝列莹观察着海面上的异样。莫说现在的她对自己能否战胜敖尨并无把握,列莹知道敖尨并非她的敌人,她不想与敖尨动手。没有想到敖尨对她的行为如此生气,看他暴怒的模样大约是不会放过自己的,列莹只能收敛妖力,藏身在这艘腥臭的渔船里,希望掩盖自己的妖气。 如果再给她多一点点时间,她会把桓淑杀掉。 列莹有些懊悔。她为什么要杀卫家的人?卫家那么多人,难道都是坏人吗?他们有人比桓淑更该死吗?列莹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大错,并非为她错杀了或许不该死的人,而是早知敖尨会那么快赶到,应当先去杀桓淑的。那个时候她简直失去了理智,她需要发泄,满腔的委屈和愤恨需要发泄,一瞬间想要杀尽东京岛上的人,可是列莹害怕自己面对桓淑下不了手,所以选择了卫家…… 列莹咬着牙坐在船舱里,脸颊上忽然湿湿热热的,列莹抬手一抹,真是莫名其妙,自己为何会流泪呢?列莹厌恶自己的软弱、自私和恶毒,她应该杀的人是桓淑,而不是卫家的人。现在她逃离东京,敖尨一定会严加防备,往后有没有机会杀死桓淑,都难说了。 蚩尤战斧!她还有蚩尤战斧。可是战斧也被敖尨收藏在龙宫。经过此事,敖尨恐怕不会再把战斧给她。那东京的天命,又当如何呢?不管东京的天命何去何从,桓淑必须得死,从今天开始,这就是她列莹活在这个世上的目的。 渔船未到明州,在明州海域的小岛入港。列莹趁无人注意溜下船,这岛靠近明州,应当已经不在敖尨所辖海域。岛上只有个别村落,列莹一路避着人躲到山上,她感受到附近有一股强大的灵力,圣洁纯粹。列莹爬到山顶上,终于看到岛另一面的景致,相隔不远的海面上,浮着一座更大的岛屿,整座岛屿笼罩在神圣的灵气之中,犹如七彩祥云缭绕,在苍蓝的海面上熠熠生辉。 神圣而绚丽的美景。 列莹见过许多美景,也见过许多奇异的风光,却没有一处如这般有着洗涤灵魂的力量,想要教人将全部身心交付。 真美啊,若是死在这里,也不错吧。 列莹深深吸进一口空气,丰沛的灵气进入她的身体,打开她的经络游散到四肢百骸,列莹顿感神清气爽。自然之间灵力能超过三清山那样的地方的,大约只有神仙庇护之所。列莹猜想那里一定是某个神仙的居所。望着那个神圣而美丽的所在,列莹久未平静的心,仿佛听到什么召唤般安定下来。 列莹有一种感觉,这里就是她的归宿,或者,是她想要的归宿。在这样的地方长久安眠,应当是个不错的选择吧。列莹想更接近那座岛一点,沿着山坡走下,站在陡峭的崖壁上眺望。住在那里的,会是什么样的一位神仙呢?不似敖尨,这股灵力要强大得多,有着直入心底的力量;不似朱雀神君,这股灵力要温和得多,也许是位女性吧。 “娘……”岛屿的上空,晚霞渐渐收拢,呈现出列莹熟悉的容颜,那慈爱的笑容却犹如一把利刃狠狠扎在列莹心头,“对不起,娘……” “停手吧,孩子。” 停手?不,她不能。 “放下吧,孩子。” 放下?桓淑还没有死,她怎么能放下? “你要的是什么?” “我要他死。” “你杀死他,你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我不怕,我可以死,只要能让他死。”一命换一命,列莹早就想好了。她的这条性命,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他死了,你就能不再痛苦吗?” 列莹怔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活着,我一定不会快乐!” “如果他的死能结束你的痛苦,现在就去杀了他;如果不能,他死了或是活着,对你又有什么意义?” 他死了,就可以结束一切吗?她受过的苦,就可以被遗忘吗?列莹痛苦地摇头:“这样痛苦地活着,又有什么意义?”每一天每一天,都过得生不如死;每一天每一天,都要竭尽全力说服自己活下去;每一天每一天,整个人、整颗心,仿佛被埋在遥远的深海之底,看不到、听不到也触摸不到这个世界。 结束吧,这样的生活。 列莹毅然转身,背向大海。她知道下面有很多的礁石,也许她不会被海水淹没,而是被礁石磕得支离破碎。想象着自己的鲜血泼洒在礁石上,想象着自己的鲜血在湛蓝海水中一丝丝晕开,想象着自己的鲜血随着海浪飘到明州、飘到东京、飘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那样,不是比活着更好吗? 海风在列莹耳边呼啸,憔悴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微笑,轻松的微笑。这些日子,真的过得太辛苦了。 终于可以不再痛苦。可是,桓淑呢? 他还活着,他还好好地活着,他会迎娶他梦想中的妻子,会穿着华贵的礼服站在东京的朝堂上,会成为东京女王和百姓人人称颂的能臣…… 不!她不能死! 列莹一个翻身同时一掌拍向身下礁石,礁石轰然破碎,列莹借势而起,双手攀上崖壁。海风鼓着一道海浪冲向她脚下的悬崖,几滴水花溅落在她的裙上。列莹轻轻吁了一口气,方才,为什么突然间就做出这样的事?望着下面的礁石,她苦笑一声,若是自己没有幡然醒悟,现在恐怕已经躺在那上面头破血流,这样的死法真是难看啊。 列莹抬头,自己双手攀着的是一个狭窄洞口,由于海风侵蚀,洞口的岩石锋锐,列莹被划破的掌心里不断淌下鲜血。这个洞不似自然形成,洞口不大不能容人进出,但如果是狐狸真身的列莹,刚刚好可以钻进去。自己在这岛屿上暂无归宿,这个洞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列莹腾身而起,在空中化出真身扑进山洞。 洞内空间狭窄,恰够列莹前爪离地起立,通道很深,走了许久也不见底,列莹有些害怕起来。转念一想,正因这个洞如此不寻常,里面或许藏着什么有趣的东西。列莹鼓起勇气,爬向山洞深处。 若非凭借狐狸的夜视能力,在这黑黝黝的洞里,真是什么也看不到。可是,洞里什么生物都没有,这样幽深的洞,竟然连一只蚊子也不见。列莹仔细搜寻四周的空气,一丝若有若无的灵力,或许是这岛上的灵气所致。这样的好地方,为什么会没有任何生物栖息? 列莹犹豫着停下脚步,直觉告诉她,这个山洞很危险。回头已经看不到位于崖壁上的洞口,列莹暗自叹了声气,都已经走到这里,不如继续向前看看。若是果真有什么危险,好歹她也是有法术护身的狐妖。 山洞骤然开阔起来,说是开阔,也不过是比方才幽长的通道高出两三尺,也要宽出尺许的空间。列莹没敢进去,朝里张望了一番,除了一块躺在角落里的金属,什么都没有。那似乎是一面镜子,镜面朝下,列莹看见的是镌刻花纹的背面,然而已经锈蚀到看不出原来的纹样。 没有妖气,那不过是面普通的镜子。 列莹壮着胆子走过去,探出爪子把镜子翻了个面。眼睛猛然一阵刺痛,列莹彻彻底底陷入了黑暗。她慌张地伸出爪子,不对,她看不见自己的爪子了!她是狐狸,她怎么会看不见?两只爪子胡乱抓挠,列莹能感觉到她抓到了山壁,可是眼前依然只有黑暗。 第187章 淖 莲 无尽的黑暗像是一个密闭的空间,随着时间的流逝,空间里的空气逐渐消耗,压抑得列莹喘不过气,发出虚弱的质问:“是谁,是谁在这里……”到底,她到了什么地方?她看不见自己的手,那不是黑暗所致,仿佛失去了五感,她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就好像是,禁锢她的是她的意识。 在列莹终于要窒息而死的时候,漫无边际的黑暗深处传出一个悠远的陌生声音:“你,是谁?”平静得几乎是冷漠的疑问。列莹总算可以确定,禁锢她的不是她自己,在她仍然清醒的意识里,这个声音,她从未听过。 “列莹。”列莹无力挣扎,只好乖乖说出自己的名字。 “你,想死吗?”列莹蓦然睁大了眼睛。想死吗?曾经有一瞬间,不,无数个瞬间,她是那么想过。支撑她摆脱这种念头的,不过是那始终未能放下的仇恨。 列莹问:“你怎么知道?”空气似乎随着这个声音的出现再度涌入,尽管不是很多,列莹的呼吸慢慢恢复正常。 “我在你的心里,看见了对死亡的渴望。我也想死呢——”那个声音说着,发出一声自嘲似的冷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留在这黑暗里,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活物。能闯入这里来的你,你是妖吧?”列莹默认,“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死吗?” 列莹摇了摇头,随即又想到这里如此黑暗,她未必能看到自己,于是回答:“不知道。” 那个声音轻笑:“那个人还活着,我怎么能先死呢?”恍惚间列莹好似听到自己的声音,好似听到自己说过同样的话,那个声音马上肯定了她的猜疑,“就跟你现在想的一样,你能够理解这种心情吧?” “你,是谁?” “我忘记了。”她说,声音中有一丝苦恼,“依稀记得,我有一个名字,叫淖莲。” “我不是问你的名字。”这个声音,实在太奇怪了,列莹感受不到她的存在,没有妖气也没有仙气,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声音沉默了一小会儿:“我曾是魔,但是,已经不存在了。” 魔也应有魔气,可是列莹完全感受不到:“不存在?” “我本是人间游魂,偶然成魔,没有实体。那个人将我打散,本应在天地间灰飞烟灭,他却用一面铜镜收敛我的魂魄,置于此处。受到他的灵力掣肘,我无法再度凝聚成魔,因此我存在,也不存在。” “你是……意识?”肉体已经死了,魔气也已经死了,意识却仍旧活着。 “还有魔力。”淖莲轻笑,“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前方不远就是普陀,此处灵气充盈,他将我置于此处,大约也是希望观音菩萨的圣灵之气能够将我净化。可惜我的魔心未变,倒是灵力见长。但如今我无法凝聚成魔,也无法运用这些灵力。”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淖莲沉默了一下,问:“现在外面是什么时候?” “宋……宋朝。” 对于淖莲来说这显然是个陌生的名称,淖莲只回答了一个字:“唐。” 唐朝很长,宋朝也很长,列莹不去问她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来到这里,就像列莹的年龄一样,过了那么长的时间,也许自己都不记得了:“那大概有三百年了。” “三百年……他,还在人间吗……” 列莹忍不住问:“‘他’是谁?”列莹猜想,正是封印了她的那个人。 “薛霜庭。” “你说你跟我一样,你恨他吗?”对他,应该不仅仅是封印的仇恨吧。 淖莲冷笑:“这么多年,支撑着我活下来的,不正是这份仇恨吗?但是我永远都报不了仇。”列莹没有接话,一个计划已经在她的心头盘桓许久,但她不知道淖莲是怎么想的,如果冒犯了淖莲,自己很可能被困死在此。淖莲轻声问:“你是不是想说,你可以帮我?” 无论自己在想什么,都逃不过淖莲的意识,毕竟自己现在,存在于淖莲的意识之中。列莹诚实地点头:“我帮你。但是,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如果那个人已经不在人间呢?他是道士,天赋异禀,年纪轻轻,修为极高。三百年,也许他已经修成仙身。” 列莹笃定地讲:“我会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杀死一个仙人?” “你不是知道,我也想死吗?”列莹苦涩地扯了一下嘴角。 “可那不仅仅是死。”如果说淖莲是在关心她,未免太过冷漠。 列莹黯然道:“我不怕。我对这个世间没有半分留恋,生而受苦,为何还要再生?” 尽管连自己的身体都已经感觉不到,丝丝灵力汇入自己体内的感受却格外清晰。灵力的量很小很小,似乎只是淖莲对她的试探:“你的身上,有不属于你的东西。” “玄黄固元珠。在我妖力散失,几乎丧命的时候,我的朋友用凝固了我的妖元。” 淖莲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你的朋友……是神仙?” “嗯。” “他叫什么?” “凌霄。”列莹觉得淖莲的问题似乎有点多。 “凌霄?是他的仙号吗?在成仙之前,他的名字是什么?” 淖莲也许是误会了什么:“凌霄……是女仙。” 淖莲不可置信地反问道:“女仙?” “嗯。”但是淖莲为何会将她与她想要找的人联系在一起? “不对!这个东西上,有那个人的气息。” 列莹一惊:“你会不会认错了?” 淖莲罕见地激动道:“莫说三百年,纵然是三万年,我也不会认错!” 列莹默然。玄黄固元珠,是凌霄借职务之便偷来的紫微帝君的东西。萧誉白的面容在列莹眼前浮现,敖尨和凌霄说过,紫微帝君自从上次下凡渡劫之后始终未得重返天庭,在人间一世又一世的轮回。 “你在想谁?”淖莲厉声问道。 列莹知道自己无论想什么,都不可能瞒过淖莲:“这个东西,是紫微帝君的宝物。凌霄只是偷来借给我用。” 淖莲的声音猛然提高:“紫微帝君?” “会不会……他就是你要找的人?”列莹此时没有在想纵然有了淖莲的魔力,自己是不是他的对手,列莹只是惊恐地发现,自己要杀的对象,可能是她引以为密友的萧誉白。萧誉白也许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对她重要的人。 淖莲在黑暗中发出一阵狂笑,尖锐得简直要撕裂列莹的耳膜。并非因为那笑声中蕴含了什么力量,而是那股弥久历新的爱恨纠缠,不仅可以贯穿岁月更可以贯穿列莹的灵魂。两人纠缠的意识让列莹完全置身于淖莲的痛苦之中,那种几乎把心脏捏碎的痛苦,这么真实、真么贴切,列莹的意识里再也承受不了双份的痛苦,痛苦地发出一声尖叫,歇斯底里得几乎用尽列莹所有的力气。淖莲的笑声终于停止下来,听得列莹痛苦的尖叫声在黑暗中散去,列莹感到自己陷入了无力的深渊。 “丫头,我可以把魔力给你。” “我为你杀了萧誉白……他们……都该死……”三百年,三百年无尽的空虚和黑暗,三百年不知尽头的等待和期盼。那份恨意,不死怎了? 淖莲沉吟半晌:“我与你合二为一后,可能侵占你的身体。也许你会忘记,对你很重要的事。” “只有一件事——报仇。”葛薇已死,萧璃不知所踪,沈冰的事已经了结,列莹,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了,“东海上有一座岛名叫东京,有一位神仙告诉我,我的天命就是砍断支撑那座岛屿的地柱,让岛屿倾覆东海。我有蚩尤战斧,保存在东京龙君的龙宫中,但是我的妖力不足以驱使它。” “好,仇人的名字。” “桓淑。”从口中吐出这个名字,竟似一把小刀在她心口狠狠划下一道,“我还有一个要求,我要所有他重要的人,死在他的前面。” 淖莲轻笑:“真是残酷啊。” “如果薛霜庭还有家人在世,你不会这么做吗?” 淖莲认真地思考了很久:“不会。”列莹迷惑,“大约因为我是游魂,没有别的可失去。我的仇恨,只与他有关”可是列莹承受的,远远不止自己的遭遇。 第188章 幽 草 乌云挟着雷声滚滚而来的时候,她独立树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一方池水。 雨滴落进平静的水面点点涟漪,很快水面失去了平静,被狂暴的雨点敲打得支离破碎。 一柄白伞悄然飘近,在暴怒的雨声中,她根本听不见脚步。她看了一眼在她身边停下的雨伞,漠然转头看着水面。雨伞停了下来,伞沿微微抬起,她看到自己的身影,映在那双满载春风的眼眸中,他说:“雷雨天不可以出来哦。”她怔怔地看着,看着那人站在自己的身边,雨伞罩在她的头顶,一股暖流回荡伞下。 他很高挑,相貌俊秀,皮肤白皙犹如带露的水仙花瓣,粉红的嘴唇抿在一起似是有心事。半晌,他转过头来微微对她一笑:“你是鬼吧?” 她无声地偏过头,她不曾与人说过话,也不想说话。尽管那只是因为,没有人看得见她。她是鬼,在这池塘边站了几千个日日夜夜,她不记得自己从何时起站在这里,也没有生前的记忆,只是一只迷失自己的游魂。偶尔有其他的鬼经过,搭讪她的、欺负她的、关心她的都有,她从来没有理会过。 她只是很想记起,每天拼命在回忆,自己是谁,又为什么在这里。 “你的灵力很强,你不是一般的鬼。” 对了,一只普通的游魂,在人来人往的池塘边站上几十年,早就被过路的道士收了。曾经也有道士想要收服她,她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只是拼命反抗,然后不小心将那名道士拖入水中。人们把道士拉出池塘,道士已经溺毙。 “这个池塘,曾经是湖的一部分。湖中有龙,修为有成而登上天界,在此遗留下它的鳞片。这里的水受到鳞片浸染,格外有灵气,应该是受了这灵气影响,你会有不同于寻常鬼魂的灵力。” 他的话还真不少呢。很久很久,没有谁这样对她说话了,而且,是个人类。“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终于回答了。他露出满意的微笑,温润的声音答道:“薛霜庭。” 她被禁锢在此,是因为她是溺死在这个池塘。通过吸收池塘的灵气生存到现在,她尝试过离开这里,可是离开池塘一段路程,就会轻飘飘地感觉自己要散开。薛霜庭说她身负灵力,通过学习运用灵力,就可以像人类一样行动自如。于是薛霜庭在池塘边扎起茅舍,担负教导她的任务。 “你是谁?你是怎么死的?” 她摇头。 “你不记得?” 她点头。 “那就叫你——淖莲吧。淖是多音字,又读作‘闹’,莲花出于泥淖而不染,与你不是很相衬吗?”她是怎么死的,他说那一定不是愉快的记忆,忘了就忘了吧。她便也决定不再去想,想了几十年都没有想起来的事情,只会随着时间越来越淡。 薛霜庭是道士,他不应该促成淖莲这样的存在。她既非人,又非鬼,既非妖,又非魔,但薛霜庭相信万物皆可成仙,她已经拥有超乎寻常人类的灵力,只要善加修炼,也会有羽化登仙的一日。 “那神仙之中,有鬼修成仙的吗?” 他想了想,淡淡勾了一下唇角:“有。紫微星君曾为周文王长子伯邑考,被纣王所害而丧命。后上古大神册封诸仙,伯邑考受册紫微星君,如今列位六御。如此神仙,还有许多。”她点了点头。 薛霜庭有时出去云游,一年半载不归,那便是淖莲最难熬的日子。明明在薛霜庭来到这里之前,她独自度过了那样漫长的时光,而从来不感到孤独。淖莲很想离开池塘,离开那里去看看薛霜庭所描绘的世界,所描绘的天上人间。 那时薛霜庭离家月余,淖莲见到一群孩子来到池边玩耍。几名十二三岁的男孩比试摔角,淖莲的脑海里忽然闪过记忆的光芒,她记起她是怎样死的,她在回家途中被一名男子奸污杀害,抛尸池塘。她见到了那个人,在一个男孩身上见到了似曾相识的影子。痛苦与仇恨一股脑涌出心脏,淖莲崩溃了,淖莲托着那个男孩溺入水中。把他抬出水面,又拖入水中,抬出水面,再拖入水中,让他尝尽溺水的痛苦直到失去知觉。男孩的伙伴们领着大人赶到,惊恐地看到男孩的尸体被丢弃池边。 闷在胸腔中几十年的仇恨一旦发泄,淖莲整个身体都变得轻松自如起来,修为一日千里。似乎不日就可以脱离这里,跟随薛霜庭四处云游。可是薛霜庭归来之后,望着她的眼神愤怒而又惊恐。 “我怎么了,霜庭?” “你成魔了。” 魔,那是修炼出现失误后产生的状态。淖莲没有接触过仙妖之说,也不知道杀人会断绝修仙的路途。然而成魔的原因,是她被负面情绪所驱使,她彻底沦陷在仇恨之中。 “你杀了我吧。” “鬼不会死。” “那就消灭我。” 她凝视他的双眼,曾经明如星辰的双眸黯然一片。他说:“我做不到。” 薛霜庭将她封印在铜镜之中,令她再次失去自由,纵使那比再死一次、比灰飞烟灭更令她痛苦。一手拯救她的人,又一手毁灭给予她的一切,那么当年,为何要拯救她?宁可做一只漂泊游荡的孤魂野鬼,慢慢消散于天地,好过曾经那样信任依赖过一个人,再被一手毁灭。 孤独。 真是件可怕的事。 孤独会消磨爱意,孤独会侵蚀记忆,孤独会让人彻彻底底忘记自己最初的模样。在铜镜中煎熬的无尽的孤独里,她一遍一遍回想他的音容笑貌,从眷恋不舍到爱恨交加,最后只剩下仇恨:“我杀了你,只要我能出去。” 但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真的会有一天,她能够离开这里。 “那里就是普陀山了?”她被弃置此地这么多年,知道它的存在,却从未见过它的模样。 “嗯。”列莹侧首,一手轻轻捂住耳朵,“你有没有听到一个声音,在对你讲话?” “不是你吗?” “不。在我进洞之前,站在这里,听到我娘的声音,叫我去死……” “所以你就去死了?”淖莲发出嘲笑的声音,“你被骗了,狐妖。” 列莹平静地说:“是我的定力不够,受到观世音的干扰。”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东京。”淖莲没有说话,她的注意力都在四周的景物上,列莹继续道,“会有去东京的船经过这座岛,如果没有,可以搭船到明州去,那里有去东京的大船。” “明州?”淖莲若有所思地轻哼了一声,“这个世界真大,从前,我哪里都没去过。” 列莹往山下走去:“现在你可以好好看看。也许不久之后,我们就都看不到了。”从前列莹也有很多很多想去的地方,想看北方的风吹草低,想看昆仑的冰天雪地,想看西方的黄沙戈壁,那些存在葛薇和萧誉白口中的雄阔壮丽。 “你不去看看吗?”淖莲问道。 “你愿意等吗?” 淖莲一声冷笑:“我等了那么多年,还在乎多等一年半载吗?我还等得及,而且你需要时间适应我的魔力。” 列莹思考了一下淖莲的建议:“萧道长是修道之人,从前我与他的修为差不多,但如今我的修为大大折损,万万不是他的对手。虽然有你的魔力相助,可是他的身边,还有敖尨。”不知道敖尨放弃追缉自己了没有,这个时刻出现在他和萧誉白面前,的确不是明智之举。 第189章 行 人 烟雨朦胧海面,雨雾中的船影绰绰隐隐,紫衣女子头戴斗笠立在船头,似乎也不怕烟雨湿了那一身美轮美奂的衣裳,从这场雨开始之前,她就一直站在那里。船入明州港口,两旁所泊从远洋航行的庞然巨船到中小型船,密密麻麻的桅杆犹如森林,紫衣女子好奇地看着四周的景致。 “好多的船。” 淖莲无法同外界直接交流,她是寄宿在列莹身体里的灵魂,除了列莹,哪怕神仙妖怪也无法听见她的声音。她和外界所有的沟通都必须通过列莹的声音和身体。列莹尚且不是很适应另一个声音存在于自己的意识里这件事,但她若是反抗,淖莲完全有能力强行占据她的身体,那时自己便会和淖莲对换过来,成了这具躯壳里无人知晓的存在。列莹并不想那样。 列莹的声音轻轻应道:“嗯。” 小船靠岸,列莹摘下斗笠要还给船夫,船夫笑道:“雨还下着呢,姑娘你拿去吧。”列莹迟疑了一下,微微颔首,将斗笠戴在落满了细密水珠的头发上。 “这是什么城市?”站在明州的街道中央,透过列莹的双眼看着烟雨迷蒙下这一座城,列莹感受到来自身体里另一个人的惊讶。 “明州。” “好大、好大。”那个声音发出感慨,“天下皆云扬一益二,却不曾听说过这明州,竟然这样繁华喧嚣。” “扬一益二?”列莹疑惑。 “你去过扬州吗?”列莹回答了她,淖莲一声轻笑,“我也没有。这里安全吗?”列莹惧怕着什么,那个叫敖尨的龙君,可能会来杀她。 列莹否认:“他们会来明州找我,说不定,已经来过。我去见个人打听情况。” 淖莲不曾见过沈老板,但通过列莹的记忆已经熟知这个人,他是列莹生父的转世,想不到竟是如此平庸。淖莲露出一个与列莹素日神态极不相似的玩味的笑容,看得沈老板呆了。沈老板吞吞吐吐地问:“列、列姑娘?”明明是熟悉的脸,没来由地感到陌生,沈老板似乎不能确信,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不是他曾经认识的列莹。 “沈老板,”缓缓开口,吐出的是列莹的声音,沈老板似乎松了一口气,“有阵子不见了。” 沈老板古怪地笑笑:“列姑娘,可算找到你了。海棠姑娘可担心你了。” “小海棠?” 沈老板点头:“她去买米,等等就回来。” 花棠月在这里,列莹心里一凉,淖莲的声音向列莹的意识发问:“有危险?”语气中带了几分警惕之意。列莹没有回答,问:“她什么时候来的?那……萧道长和敖尨公子也在吗?” 沈老板摇头,仔细想了想:“大概……一个月了?没见到那位萧道长,敖尨公子把海棠姑娘送来就走了,他说要去找列姑娘你。列姑娘,你们吵架了?”沈老板小心翼翼地问,无论是当时敖尨的神色,还是现在列莹的表现,都很古怪。 萧誉白没有一起回到明州,难不成他真的固执地要留在东京,与东京岛共沉沦?列莹苦笑了下:“我惹他生气了。沈老板,但愿小海棠这阵子没有给你添麻烦。我很快就走,会带小海棠一起,如果敖尨再找过来,沈老板能不能隐瞒见过我的事?” 沈老板似乎有些犹豫:“列姑娘,敖公子看起来十分火大,令我也很担心。不过,你们从前关系那么好,有什么矛盾不可以坐下来谈谈吗?”沈老板停顿片刻,终于还是问了出来,“是因为桓公子吗?” 列莹一怔,缓缓摇头:“若是谈得了,我便不必躲着他了。等我想到办法解决,我会主动去见他的。沈老板能帮我保密吗?” 沈老板凝视面前的女子半晌,语重心长的一声叹息:“列姑娘放心。但是列姑娘你这副样子,令我们很是担忧。敖公子他……他是真的关心你的,列姑娘生病的时候,敖公子不也为列姑娘寻医问药、忙前忙后吗?这样的交情,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呢?” “真是啰嗦。”列莹听到淖莲不耐烦的声音。 不多久花棠月指挥着一名杂役扛着一大袋米回来。刚进了店她便看见了坐在桌边的列莹,惊得把扛米的杂役忘到九霄云外,一下跳到列莹面前:“姐姐,你、你回来了!”花棠月激动地拽着她的衣袖,“你去哪里了?我在东京等你不到,到明州找你不到,你到底去哪里了?” 淖莲对花棠月的举动很是反感,列莹拿开她的手:“你现在见到我了,我们可以走了。” 花棠月突然退了一步,紧张地问:“去哪里?三清山?” 列莹没有回答:“你不想走?你留在明州做什么?会给沈老板添麻烦的。” “我没有给沈老板添麻烦!”花棠月一把拽过刚刚送走杂役的沈老板,“我这阵子一直有给沈老板帮忙,我还会烧饭了。不信你问他!” 沈老板只好道:“海棠姑娘很勤快,确实帮了我不少忙。” 列莹淡淡扫了她一眼:“那也得走了。”花棠月再次开口拒绝之前,列莹严厉地发问,“你为什么不走?你想留在这里,总是有理由的吧?” 花棠月沉默半晌:“对,我有理由。我可以不用走了吗?”花棠月从未敢对列莹如此说话,倔强地盯着列莹的双眼。那双眼睛,彷如死灰一般的沉静,花棠月曾经见过列莹这样的眼神,可是与从前比起来,似乎又有哪里不同。花棠月描述不出,在那双眼睛的背后,似乎有另外一双眼睛直直盯着自己,盯得自己发毛。花棠月移开视线。 “我要去很远的地方,暂时不会回来。”列莹的声音依旧轻飘飘的,沈老板觉得她这次回来,整个人都变得不真实起来,“这样你也不跟我走吗?” 花棠月犹豫了。她攥着拳头,仿佛下了狠心:“不走。” 列莹有些无奈,却又无可奈何:“沈老板……”沈老板左右为难,不知该劝列莹还是该劝花棠月,想不到列莹开口是说,“那她可以继续打扰你吗?” 沈老板连连点头:“海棠姑娘真的没有给我添麻烦。倒是列姑娘,真的非走不可吗?你的精神似乎很不好,为什么不留下来?你不想见敖公子,我帮你推脱过去便是,你大可以住在这里好好休养。” 列莹晃了晃手:“我没有什么需要休养的。只是有点累了。”列莹转身,紫色的身影飘忽地荡出客店。 沈老板撞了撞花棠月的手肘:“海棠姑娘……”沈老板朝门外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过去。 不想花棠月抱住自己的手肘,执拗地说:“我不去!” 明州城内有几处小道院,这种道院里多是诵经算命的江湖术士之流,很少真正具有修为的道士。但对花棠月这样修为尚浅的小妖而言,还是不要靠近为好。花棠月给一个小孩塞了几个铜钱,小孩便欢快地跑进道院去,很快又跑了出来。花棠月喜上眉梢地朝道院门口张望,不多时便出来一个穿着一身旧青道袍的年轻道士——卢骁澜。 “又是你……”卢骁澜的声音颇为无奈。 花棠月抓起他的手,放下一包东西:“我起大早买来的玉带糕,可好吃了。” 卢骁澜收了糕点,虽然什么什么都没说,花棠月倒是心情大好,走起路来一蹦一跳。刚刚转出巷口,街对面的紫色身影窜入她的视野,花棠月登时愣住,她没有调头就跑,也不想迈步向前,就那样杵在原地。 列莹穿过街道,到她面前。花棠月警惕地问:“姐姐,你怎么还没走?” “好奇,你不走的理由。”花棠月一脸不高兴地别过头,列莹无力的声音莫名地刺耳,“他不喜欢你,你看到了吗?” 花棠月脱口而出:“谁说的?他又没说!” 花棠月听见一阵陌生的笑,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分明是列莹的声音,但是她从来没有听过列莹这样的笑声,难以言说的刻薄和轻蔑,仿佛立在整个世界之上:“你怎么这么笨?可我从来不喜欢笨蛋。” 第190章 鸾 俦 船舱角落,青年道士被加了咒术的麻绳牢牢捆缚,双眼亦被黑布蒙住。卢骁澜不知道列莹要对他做什么,但是卢骁澜很镇定。列莹偷偷把他偷偷绑到这船上来,花棠月不见踪影,想来不是她们姐妹二人串通要对自己不利,何况自己这个道行微薄的小道士,对列莹那样的大妖有什么用途?卢骁澜唯一能想到的,是列莹在拿自己当要挟,而她要挟的对象,恐怕正是花棠月。列莹离开前在东京犯下的罪行,花棠月没有隐瞒,相比那个有点烦人仍称得上单纯的小妖,列莹最终选择邪路。 “你在和谁说话?”这些天卢骁澜时不时听见列莹低语,仿佛在与什么人对话,可是卢骁澜接过她的话头,列莹又会严厉喝止他。但是,这里,应该不存在他们以外的第三个人了。在他对列莹有限的了解中,列莹没有自言自语的毛病。 列莹歪过头,望着那个什么都看不见的年轻道士。“拿到蚩尤战斧,就杀了他吧。”淖莲说着,她对这个小道士有种没来由的厌恶。 “他不坏。”列莹说。也许他只是还没来得及做坏事,但是无论如何,列莹此刻没有杀他的心思。 卢骁澜没有听到列莹的回答,但是他听得见列莹的呼吸声,在这个静谧的封闭空间里,她靠得很近、很近。卢骁澜问:“花姑娘呢?你让她去做什么了?” 列莹奇怪地问:“你关心她?” 卢骁澜沉吟了一下:“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吧。否则,你没有必要将我捉来。我们要去哪里?东京吗?”他是被直接掠上船,卢骁澜只是凭感觉猜测自己正在船上,列莹更没有告诉过他此行的目的。 “对。” “哦,”卢骁澜停顿了一下,“是去找萧道长吗?” 列莹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蓦然一怔,列莹安抚道:“不能给他们准备对付我们的时间。”列莹知道淖莲急切的心情,但若让萧誉白得知她回到东京,必然激起萧誉白的警觉,她可以立时杀了萧誉白,但如此引起敖尨插手,届时连蚩尤战斧能不能顺利取回都成了疑问。淖莲安定下来。 列莹可没有那么好心给卢骁澜觅食,何况他们是偷偷藏在船上,被绑在船上的这几日,卢骁澜只获得了些许清水。幸好卢骁澜有一身修为,短短几日不至于将他饿死,但到了得见陆地的时刻,卢骁澜业已十分虚弱。列莹除掉他的禁锢,带着他先去吃些东西。卢骁澜怎么也不可能从自己手下逃脱,偌大的东京岛要在街上遇到萧誉白的概率也非常之低。 但是,要遇到东京六姓之家的人,却是十分容易。 一艘商船在东京港靠岸,一名丰神俊朗的男子走下,身后跟着的妇人显而易见是他的家眷。岸上已有轿子候着,妇人进了轿子,男子独自留在码头指挥船工卸货。那人是桓诗,列莹并不陌生。 “遇到仇人了,呵。” “他是那人的叔叔。在明州时,他明知那人另有所爱,却配合他来欺骗我。”列莹的声音带着尖锐的愤恨,但是却异常克制。列莹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要偿命的绝对不止这一个人,她像一头极具耐性的狼潜藏在黑暗中等待她的猎物,要把他们一网打尽。 淖莲一阵欣喜:“你真是只有意思的妖。我以为你既直率又冲动,在报仇这件事上,却比我有耐心得多。面对憎恨入骨的人还能保持如此理智,我喜欢你。” 卢骁澜注意到列莹的目光已经直直插在不远处那个男人身上很久,纵然卢骁澜没有读心的能力,却能分辨那双眼睛的情感绝非善意。卢骁澜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列莹的手,准备着随时出手阻挠,忽略了列莹已经收回来的视线:“那个人寻常不会回东京来,你去打听打听。” 卢骁澜的心脏扑通一下几乎蹦出胸膛,听列莹的话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这才慢慢平复。卢骁澜问:“打听什么?” “一定是有要事,才会回来。”列莹说着,卢骁澜已经在她的眼神强迫下起身,走向桓诗。卢骁澜并非外向之人,主动与生人攀谈这种事着实为难。站在桓诗周身踌躇了许久,勉强走上前去。桓诗并没有对接近他的这个年轻人有所防备,他看似心情很好,便与卢骁澜聊了几句。 等到货物卸得差不多了,二人便道了别,卢骁澜回到列莹这边:“他是回来参加婚礼的。” 列莹平静地问:“谁的婚礼?” “他的侄儿,好像要迎娶室主。” 列莹一阵头昏目眩,好像掉进了海底漩涡,周身尽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不断下沉、下沉,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压迫得她无法呼吸。突然有一双手抓住了她,那么用力抓得她肩膀生疼,那双手使劲摇晃着列莹单薄的身躯:“小狐妖、小狐妖?” 一阵白光铺开,列莹的周身骤然又回复正常,她依旧坐在东京的码头,面前依旧是卢骁澜那张疑惑的脸。“刚才还夸你理智,真是白费我的心意啊。”淖莲在她的意识中嘲讽,列莹无力反驳,“既然你不高兴,我们去杀了那个新娘?” “不。”迟早他们都要死的,列莹不想多生事端。 “哦?恢复过来了?”纵然列莹莫名地冷静,淖莲能感受她心里膨胀的恨意,但淖莲不知道为什么在如此痛恨下,她还能选择忍耐,明明她可以选择现在就把他们全部杀掉解恨。 此次婚礼东京人民没有能感受到普天同庆的氛围。桓淑大婚之日,女王亲临桓宅,从王宫到桓宅一路上戒备森严,桓宅周边提前三日清场,甚至居民都被暂时赶离,侍卫军里三层外三层把守桓宅,等待迎接女王。 女王是与室主一同抵达桓宅,桓家老幼和满堂宾客跪满了大门内外,女王踩着作为地毯的锦缎步履从容地走到一位老人面前:“父亲请起。”谢国丈谢过女王先起,其余众人得到女王准予方才起身。女王在谢国丈和桓淑之父桓羲的引路下径自进入桓宅,而她身后的公主手持团扇,在包括桓淑在内的众人崇敬的目光中徐徐走入。 “差不多时候了。”女王正为新婚夫妇祝福,列莹滑下屋顶,蓦然出现在只有令人的大堂中央。 桓淑与室主俱是一惊,桓淑先反应过来,挺身将室主护在身后,众人很快将女王和室主保护起来。“什么人?”人群中不断有人责问,而桓淑只是定定看着,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她的臂弯里,挥着小手的婴儿身上。桓淑不敢问。 列莹莞尔,在桓淑眼中却带着阴森凄迷:“你很怕我吗,桓淑?”桓淑不答。列莹曾一度随桓淑出入六姓之家,此时已有人认出她来,在堂下交头接耳,不知说着怎样不堪入耳的话。 “你不想看看我们的孩子吗,桓淑?”满堂宾客一时沉寂,寻而响起一片低语。 列莹迈出一步,桓淑一惊冲出来阻拦,咫尺的距离列莹却诡异地绕过了他和众人的阻挠,径自到了女王面前。这时人们似乎都发现了异常,而列莹离女王离得那样近,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列莹在女王面前弯下腰,女王的目光镇定地从她的脸上移到她怀里的婴儿身上,又回到列莹脸上。 “忘了介绍,这是我的孩子,桓艾。桓淑说女王素来最疼爱他,自然要先给女王见见。” “你胡说八道什么?”桓淑忍无可忍的怒吼使整个大堂都安静下来。 “桓艾,是你给我们的孩子起的名字。”列莹回头,毫无畏惧,“还是,你打算给你和室主的孩子,继续用这个名字?”列莹瞟了被人群牢牢护住的室主一眼,轻笑,“真恶心。” 桓淑攥着拳头:“你疯了吗,列莹?你没有孩子,你的孩子早就没有了!”他很愤怒,真的很愤怒。列莹怀疑如果他曾经对自己有那么一点点的真情实意,能否会有喊处这句话时的残忍决绝。 列莹想笑,可是眼泪却不受控制地翻涌:“因为根本没有人爱他啊,他又何苦来到这世上?但是桓艾永远是我的孩子,别人休想,休想——”一声尖锐的狐啸吓得众人纷纷捂住耳朵,恍惚间只见一团红棕色的东西从列莹怀里窜到地上,瞬间变成七八个影子分别朝人群冲去,尖叫声此起彼伏。女王定了定神,堂中早就不见列莹身影。 第191章 魔 心 “狐妖,镇定,镇定!” 列莹的脚步在街巷间飞奔,她不敢飞行,不敢长时间使用妖法:“我得快点离开这里,他们很快会觉察我的妖气,我得快点……”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到底在害怕什么?“你现在不是一只普通的狐妖了,那个龙君,或是那个道士,谁能会是你的对手?”我现在不是普通的狐妖了,敖尨或者萧道长,谁会是我的对手?列莹蓦然停住脚步,是啊,她究竟在害怕什么?她是魔,是有着三百年魔力和百年妖法的妖魔,敖尨或者萧誉白的修为她再清楚不过,他们怎么会是她的对手?脑内的那个声音发出一串笑声,说:“我会保护你啊。” 真的,很心安呢。因为知道自己是她的容器,她不得不保护自己,因为自己深谙她的修为,她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列莹似乎可以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托付给她。列莹长长舒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猛然感到四周空气急剧收拢压抑,列莹一惊,脚下白光四起,法阵! 列莹立刻上了一道妖咒护体,所幸这法阵威力不强,或者说原本就没有伤她的企图,这是一个结界法阵,将她困于此地寸步难行。“是萧道长。”列莹通过意识告知淖莲,紧绷的神经告诉她淖莲时刻保持着警惕。 一幅白衣从天而降,狭小的巷子已经形成与外界隔绝的绝对宁静的幻境,白衫道士缓缓落在列莹面前,形容清丽,神情平静,对列莹的出现全无意外,抑或他本就是等待着列莹现身。列莹望着面前之人,一声苦笑。 拂尘轻扬,那张似曾相识的容颜呈现列莹面前。似曾相识,列莹从未对萧誉白有如此感觉,这是来自淖莲的情绪。列莹感到身体里的那股魔力跃跃欲试想要冲破禁锢,它不会脱离她的身体,但可以轻而易举占据它。列莹和淖莲共同维持着互不侵扰、同时存在的状态,如果淖莲强行霸占她的躯壳,以她远高于列莹的修为,列莹恐怕无力阻止。列莹只是抚着胸口,试图安抚那股魔力:“他是你要找的人吗?” “是他,是他!”尽管改易了容颜,改易了声音,透过那双陌生的眼睛,淖莲切切实实可以看到熟悉的灵魂沉睡在对方的身体。那是她怨恨记挂了三百年的仇人,薛霜庭。她恨不得冲出列莹的身体,恨不得用她无形的魔力,狠狠扼住他的脖颈,现在就看着他一点一点在自己的手中窒息。 “我知道你会回来。”平静的声线缓缓传入列莹心底,试图抚平她内心的狂澜。 “你为什么不走?” “我在等你。”萧誉白打开手在列莹眼前,“跟我回三清山吧,莹莹。” 回三清山?列莹忍不住笑出声,看着萧誉白仿佛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我怎么还会去那个地方?” 萧誉白淡淡地回问:“为什么不?那是你的家啊,莹莹。” 列莹冷笑:“我娘都没了,你要我回去做什么?” “从前做什么,以后做什么。” “我杀了人。”杀人,意味着再也不能成仙,修炼对她而言已经失去意义,积累再多的修为也不过像葛薇一样,等待有一日毁于世间。 “我陪着你做人,直到你成仙,或我死亡。”列莹是妖,生命漫长而修炼缓慢,若是一起修炼,萧誉白势必比她先有所成,若是放弃修炼,萧誉白很大可能死在列莹之前。 列莹仰天大笑,说不清的酸涩道不尽的苦楚:“谁要做人了,萧道长?日复一日、漫无边际,你还没有活够吗?” “若你只是不想活了,可以选择很多死法,为何要百万无辜之人与你同葬?” “没有人是无辜的!”列莹愤怒地朝他吼出来,“你看到了吗,你听到了吗?他们在庆贺那个人的婚礼,庆贺他迎娶室主、步步高升。可是我呢?身心俱创,险些修为尽毁,我本可以不用走到这一步的,只要他们有一个人早点站出来告诉我真相!他们在欺骗我,全部在欺骗我!” 眼看列莹就要挣破法阵冲出,萧誉白一道法术加固法阵,白光再度收拢,犹如囚笼,困在中央的列莹龇牙咧嘴的模样更如疯狂的母狮令人恐惧。“莹莹……”或许是耳闻不如亲眼目睹来的震撼,得知葛薇的死讯之时萧誉白亦不像这样难过。列莹活着,但已经为自己圈定了死途。萧誉白感受得到她的绝望,然而无力阻止。从前的列莹他有多熟悉,现今的列莹就有多令他心痛。萧誉白合上眼眸,拂尘挥过,数道白光迸射而出,在列莹周身交织成网大有将列莹收入网中之势。 道术遏制妖魔,白光还未碰到列莹的肉身,肌肤已经阵阵灼痛。列莹痛得一声尖叫,萧誉白一惊闪身退避,一股强大的魔气冲破法阵直扑萧誉白而来。萧誉白急忙吟出护体仙咒,魔气与咒术支起的护盾一阵强力对冲,护盾登时碎成白光无数,萧誉白连退几步堪堪站稳,定神看去列莹并未移动脚步,被一阵陌生的魔气笼罩冷冷凝视着他。 “莹莹?”魔,怎么会是魔?修炼之行,或人或物皆可为之,修成正道则为仙,修成邪道则为魔。妖有善恶之分,却都在仙魔两界之外,入魔,即再无回归正道的可能。二人脚下生出更为强力的法阵,萧誉白要将对外界和凡人的损伤降到最低:“你,不是莹莹。”即便列莹入魔,身上应当是类同列莹妖气的魔气,而此时此刻列莹身上这股,分明与列莹的妖气格格不入。那是另外一只魔。一道白光从萧誉白指尖飞向列莹:“大胆魔物,速速褪去!” 白光飞到列莹的手掌前,随即没入不见。萧誉白心下一凛,这只魔的力量,远远在他之上。萧誉白是通过列莹的妖气找到列莹,而列莹方才与他的一番对话,也可以让萧誉白确信那是列莹真身。但是这样一只魔物附在列莹体内,以列莹的修为根本无法抵抗。列莹,有危险。 列莹的脸在法阵的白光映照下惨无血色,嘴边勾起一丝不知是嘲讽是苦涩的浅笑:“萧道长,我是列莹,我,回不了三清山了。” 莹莹…… 竟然,是她自己的选择吗?列莹不可能不知道接受魔物附身的危险,冒着牺牲性命的风险,所求到底是什么呢? “你的法阵,困不住我。收起法阵,跟我走。”列莹的口吻是陌生的冷漠,和她的表情一样没有半许温度,命令着萧誉白,“记得那个小道士吗?”萧誉白的心骤然绷紧,他猜得到列莹此时所说的小道士是谁。卢骁澜早已回去明州,可是如今列莹的行事不可捉摸,若说她将卢骁澜捉来作为威胁,萧誉白也不得不信。空洞的瞳孔闪烁着阴冷凶光:“如果你不想他死的话。” 炫目的白光逐渐暗淡,四周恢复旧有景致,又听见了不远处的嘈杂吵闹之声。列莹的目光并没有变得柔和,萧誉白收起法阵从容走到列莹近前,那张脸依旧是他熟悉的脸,那双眼睛却不再是他熟悉的眼神。 列莹唤出一道魔咒,困缚住萧誉白。萧誉白暗地尝试施术,虽然行动自如,他的修为好似被下了封印一般无法调动,他在列莹面前失去了还手之力。列莹端详着他的面容,如同久别重逢的故人,可是那似有一丝缠绵的目光,间或露出几缕想将他碎尸万段的恨意。萧誉白已经不能分清,眼前之人到底是列莹,还是那个潜伏列莹体内的魔。 “我们认识吗?” “什么?”列莹被萧誉白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 萧誉白笑笑:“我在问你身体里的另一个人。” 列莹缄默,不由得抚了抚胸口:“认识。”萧誉白猜测回答他的,仍是列莹,“你应该不记得了,那个时候,你叫薛霜庭。” 萧誉白轻声重复:“薛霜庭?”这个名字没能唤起他的任何记忆。 列莹看着萧誉白的眉头皱了又松,他好像放弃了回忆,淖莲的失望一下子涌过列莹的心头。列莹忽略了淖莲絮絮叨叨的声音,问面前的人道:“萧道长,你怕死吗?” 萧誉白似乎考虑了一下,微微摇头:“我想赌一赌,莹莹你会不会杀我。” 澄澈的目光迎着列莹的双眼洞穿她的灵魂,令淖莲无处藏身。淖莲大惊以为暴露了自己,此时听得列莹的声音响起:“那恐怕要令你失望了。”列莹言毕转身离去。他,应当是没有发现自己吧? 第192章 出 水 自桓淑婚宴后,东京内外频繁野兽作祟。东京人不知妖魔为何物,却是认得狐狸的。因东京岛面积不大,人口稠密,东京周围可供野兽栖息的山林实在有限,不管是狐还是其他兽类,数量稀少也十分畏人。最近山林里的野兽似乎受到什么号召似的,没日没夜地嗥叫扰民,甚至有野兽白日当街而过。桓淑婚宴上的事很快传遍东京,大家都道必然是桓淑开罪了哪路妖魔神明,桓淑要是不出来谢罪,会连累东京百姓遭殃。 女王一边命桓家设坛祭祀,一边令士兵上山搜捕野兽。一队士兵举着长矛、拎着兽夹在林中搜寻,发现了一个可容人进出的山洞,士兵们在洞口推诿了一会儿,终于选定一个人带头探路。 山洞里的三人自然是将这声音听得清清楚楚,萧誉白有些担忧地看了列莹一眼。列莹神色平静,走到卢骁澜面前:“你去。时候差不多了,去港口等小海棠,把她带到这里来。”列莹解开卢骁澜身上的禁制咒术,卢骁澜连忙起身往洞口走。走了两步,又忽然停下,朝萧誉白作了个揖,然后才向洞外行去。 “哇,你谁啊!” “这里有人!” 进洞来的士兵一阵慌乱,卢骁澜镇定地解释:“在下修道之人,云游经此,无处栖身,所以在这山洞中小憩。怎么打扰到各位了吗?” “没、没有。我们奉命上山搜捕野兽,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得到卢骁澜的回复士兵们也松了口气,互相招呼着同卢骁澜一齐退出山洞,洞内再度恢复宁静。 列莹撑着手肘昏昏欲睡,萧誉白蓦然问:“你让小海棠去做什么?”萧誉白坐在列莹设下的法阵中央运功调息。他知道那魔修为在自己之上,便不勉强去做尝试。但此时听见列莹让卢骁澜去接花棠月,知晓列莹必定对花棠月另有安排,列莹绝不是一时冲动跑回东京来复仇的。 “战斧。”列莹言简意赅,“还有一物——”列莹疲倦地离开靠着的石头,走到萧誉白面前。 小手按住萧誉白的衣襟,萧誉白一怔,但看列莹认真的神情,知道列莹并无他想。列莹的手沿着他的衣襟慢慢滑下去,仔细地在寻找什么,直到看见他腰间的袋子。列莹取下萧誉白的织锦袋子,哗啦啦倒了一地,从一堆东西中捡起一颗藏蓝色的珠子:“啊,我早该想到你有。这下就不用惊动敖尨了。” 列莹拿在手里的是辟水珠,萧誉白当然知道她想要这东西做什么,蚩尤战斧被敖尨收藏在东京龙宫,东京地柱也深藏海底,列莹纵有魔力傍身,毕竟是陆上的妖类,长时间潜伏水下于她极其不易。 脚下大地猛然震动,列莹一个踉跄坐在地上,萧誉白下意识地伸手拉了一把,整个山洞更加剧烈地晃动起来,一块碎石从萧誉白身旁砸下。 “怎、怎么回事?”淖莲万分担忧地问。她下意识地认为是萧誉白动了什么手脚,从第一下晃动的时候就认真检查了四周,并没有其他法术的痕迹。 列莹告诉淖莲也告诉萧誉白:“地震。” “这里危险,我们出去!”萧誉白说完,看见列莹的眼神猛然警惕起来,心知不该在此时说这种话,然而无可奈何。 列莹定定看着萧誉白一会儿,还是撤掉了他周身的法阵。淖莲大惊:“你!”列莹无暇回答她,扣紧辟水珠跑出山洞,萧誉白也紧随其后。到了洞口晃动依旧不止,从山上看去整个东京城都在晃,远处的桅杆起伏不定,淖莲惊讶极了:“这到底……” 列莹两道妖术加在自己和萧誉白身上,冷冷对着萧誉白说:“萧道长,你不会想逃吧?” 萧誉白苦笑一声:“如今我不是你的对手,你在担心什么?” 站在远处的高山上看着东京城里的人类抱头鼠窜,地面迸裂、房屋倾塌,海水卷上近岸,将弱小的人类吞噬。列莹仿佛看到了自己砍断地柱的那一刻,她知道那时的景象一定比眼下更加悲壮惨烈、更加惊心动魄,列莹感到莫名的兴奋席卷了她的身体,她简直要等不及了。 “天生万物,何故如此?”萧誉白亦是为眼前景象所震撼,无奈合上双眸。 列莹噗嗤一笑:“人固有一死,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分别?”列莹俯瞰东京,犹如天上之神俯视万民,东京一城与百万生民,竟渺小得像蝼蚁一般,只要她动一动手,就将全盘覆灭,“这就是你们告诉我的天命。萧道长,不是我狠毒,是你们神仙。我不去砍断地柱,他们也会因为地震葬身鱼腹。” “说得好。你我何曾狠毒,我遇凶徒、你遭欺辱,难道这是我们的过错吗?” “天命,是为了自然、人类生生不息,为使更多的人安然活下去,就必然要有人死去。”萧誉白难受得甚至发不出一声叹息,“他们没有做错什么,只是被天命选中。” 列莹望着东京城笑声苍凉:“那我又做错了什么?萧道长,你以为我愿意执行这个所谓天命吗?如果天命是要我死,让我去死好了,为什么要让我经历这样匪夷所思的事?” 这天夜里东京城内居民仍然不敢回屋,如今天气转凉,街上堆起不少篝火,放眼望去整个东京城星星点点火光璀璨。列莹坐在草地上看着夜幕下的火光,忽然想若是一把火烧了东京,一定也是副壮丽至极的景象。列莹回头望了一眼身边闭目休憩的萧誉白,摇摇头打消这个念头。 次日午后余震渐少,列莹想着应该安全了,便让萧誉白重新回到山洞。列莹站在山洞外头,不久就见卢骁澜和花棠月走上山来。花棠月揣着手惴惴不安,抬眼望见列莹意味不明的笑容,更加紧张。 “姐姐。”花棠月小声唤道,“敖尨已经启程去三清山。” 列莹让花棠月去见敖尨,给他带去列莹已经回到三清山的假消息。骗敖尨离开了龙宫,列莹行事就方便许多。列莹问:“蚩尤战斧呢?” 花棠月掏出一张纸。她的画工虽然拙劣,龙宫的地形方位倒还画得清楚,图上一处画了一个大圈,没有写字,花棠月也不识字,但列莹猜想这个与众不同的大圈正代表着蚩尤战斧。“这里是龙宫的宝库,蚩尤战斧和龙宫珍宝藏在内阁,内外各有几个虾兵把守,并不可怕。但是,内阁设有结界法阵,没有口令是进不去的。”花棠月指着地图上的圆圈介绍。 列莹早料到有此一招,但敖尨的修为不过尔尔,淖莲的魔力远在敖尨的修为之上,即便仙家法术克制妖魔之力,要强拆敖尨的法阵应当不在话下。列莹收起地图:“你身上有辟水珠吧?” 花棠月愣了一下,掏出一颗藏蓝色的珠子递给列莹。“你们走吧。”列莹顿了一下,又补充道,“马上乘船离开,这里不安全。” 花棠月欣喜地一把抓住卢骁澜的手,不想卢骁澜挣了一下:“萧道长呢?” “他?”列莹笑了一下,“他不能走。” “姐姐……”花棠月不知是真心担心萧誉白,还是为卢骁澜说话,“你抓了萧道长要做什么?你不是要杀他吧?萧道长是我们的朋友啊。” 杀他吗?列莹的内心有一丝动摇,而她心里的另外一个人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动摇:“狐妖!” “我知道,”列莹安抚淖莲,“我不反悔。”这是一桩交易,列莹是个诚信的人,她接受了淖莲的魔力,就会履行对淖莲的承诺。 “其实,你现在就可以让我杀了他。” “不行。我们要用他牵制敖尨,等事情了结之后,我不会阻拦你的。”列莹顾忌的不是敖尨,而是敖尨的身份。敖尨毕竟是神仙,列莹不知道敖尨会不会为了阻止自己而请出其他什么神仙来。所以列莹一直行事隐秘,甚至用萧誉白为人质。 列莹对面前二人道:“他的命不在我手里。”她小心斟酌过词句,只是他的命不在她手里,却没有说她会不会杀他,“但是我现在就可以要了你们的命。”列莹的目光骤然阴冷,花棠月紧张地攥住卢骁澜的手,不顾他的抗拒一溜烟跑下山坡。 第193章 身 名 频发的地震并没能使东京百姓习惯起来,尤其在野兽肆虐的现在,恐慌和颓废的情绪笼罩整个东京,列莹在东京经历过数次地震,却不记得哪一次震后人们像这样茫然不安。东京百姓仿佛终于意识到,他们面临的考验不仅仅是地震这么简单。 “都是桓家的人!桓家的人在大宋连骗带拐、贩卖人口,把神仙都惹怒了!” “听说那些官商在日本、在大宋卖净卖些坏东西,还勾结当地的贪官、奸商坏事做尽,这是报应来了。” “那个桓淑色胆包天,冒犯了不知哪里的神仙还是妖怪,现在人家找到岛上来了!” “桓家的人做的坏事,凭什么要我们遭报应?” 一路的哭泣和抱怨声中,列莹反而心情更加愉悦。她一身色彩鲜明的衣裙从废墟上踏过,却干净得一尘不染,饶是沉浸在悲伤中的东京百姓,隐隐约约也觉得这个女子并不寻常。列莹只是走着,漫不经心、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路过,在夹在崩裂的墙壁之间的朱门前停下脚步。 桓宅大门紧闭,这种时候最易生乱,无家可归的百姓经常趁乱偷鸡摸狗,而桓家如今成为众矢之的,更要小心提防。列莹到时,便见到一群人捡起地上的碎瓦、碎石,一边丢过围墙一边骂着“桓淑去死”,围墙之内的桓家毫无动静。 因为围墙塌了一个口子,桓家拨出两个仆人在断口处修补顺便小心盯着免得让闲杂之人混入。列莹远远走来之时,两名仆人已经注意到了她。列莹对桓家的人而言并不陌生,尤其是经历桓淑婚礼的那场闹剧之后。他们显然知道列莹并非寻常人等,列莹面带微笑地朝他们走过来时,两人非但没有出声喝止,赶忙转头专心致志地补墙。 列莹站在他们身后看了一会儿,像以前一样客气地问:“我是桓淑公子的朋友,他在家吗?” 两名家仆对视了一眼,都不作声。面对着列莹的那名家仆被列莹盯得受不了,支支吾吾地道:“在、在。” “那我就自己进去了?”列莹好似在征询他们的意见。两人哪里敢阻止,胡乱点了点头,眼前早就不见列莹的踪影。 桓家此次受损不轻,西面的房屋倒了一片,主人们现在大多在庭院里坐着。内里的情况比外头好不了多少,只不过没有人真正指名道姓的骂桓淑。列莹没有听见他们的议论,因为列莹一出现,人群骤然安静下来。人们或疑问或惊恐地看着列莹朝她们步步走近,愣是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列莹好像全然不知他们对她的畏惧,径自走到人群前面,坐在前排的几个女人立刻跳起来躲到人群后方。在众人的面面相觑中,终于有名男子开腔:“姑娘,桓家今日不方便待客。” 列莹漠然的目光扫过人群,没有看到她相见的人,于是问那男人道:“桓淑呢?”男人知道自己的话被无视了,而他无力也无心跟列莹作对,指了一个方向,列莹一声不吭就走了过去。 尽管地震刚刚结束,余震还有袭来的可能,桓淑却紧闭门窗待在他的寝室。此处房屋密集,实在说不上安全,桓宅里的人要么忙着修葺房屋,要么在安全的空地上待着,桓淑寝室外头冷清得很。但是有几个胆大的家伙悄悄跟着列莹过来,停在桓淑寝室外面的走廊,看着列莹敲响桓淑的门。 “什么事?”桓淑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耐。 列莹口气如常:“是我,列莹。” 寝室内外突然失去动静,看热闹的人好奇地伸长脖子,没听到列莹的声音,更听不到桓淑是否有回应。过了一会儿,列莹又叩了叩门,听到桓淑的声音问:“你怎么还没走?” 桓淑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是列莹完全能捕捉到他的愤恨、他的疲惫、他的咬牙切齿,他一定恨不得立刻冲出来将自己碎尸万段。可是他做不到,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思及此处,列莹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再也不等待,一掌推开桓淑房门走进屋里。 桓淑卷着被子坐在席上,发髻倾向一边,下颚冒出一片发青的胡茬,整张脸白里泛青的浮肿着。真难看,列莹想道,若是最初自己见到的是这个样子的桓淑,断然是不会看上他的。看到列莹闯入,他警惕地一跃而起,目光灼灼地盯着列莹脚下又随时准备逃开,一副戒备的模样。列莹哈哈大笑:“你怕什么?我不回杀你的,我不是来杀你的。” 桓淑丝毫没有因为列莹这句话放松他紧绷的神经:“你到底想干嘛?” 列莹绕过案走到桓淑面前,桓淑退了一步,却没能阻止列莹靠近他。列莹又尖又长的手指戳了戳他浮肿的脸:“我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桓淑瞪着列莹半晌,嘴边艰难地蹦出几个字:“你满意了吗?” “满意什么?” “我虽然娶了室主,室主却因为那件事避居王宫;外面流言纷纷,说近日的兽祸和地震都是因我而起,女王革了我的官职命我自省;连桓家的人都认为我祸累满门。现在我在东京犹如过街老鼠,身败名裂,你满意了吗?” “我不满意呀。”列莹以桓淑意想不到的速度回答了他的问题,更给出了桓淑意想不到的答案。列莹没有多想,她只是实实在在地告诉桓淑她的想法,她不满意,这还不够。列莹坐在席上,把玩着一支笔:“痛苦吗,桓淑?你那么喜欢名声,却被我给毁了,现在一定很痛苦吧。”身败名裂,这比杀了桓淑更让他痛苦。 桓淑不答,他不想让列莹得意:“玩够了就走吧。” “走?去哪里?”列莹瞄向桓淑,没等他回答,就接着说道,“三清山?我回不去了啊。我娘死了,家也没了,都是因为你。”列莹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着这些话,脚下猛地站了起来,吓了桓淑一跳,“你毁了我的一切,我怎么让你过得舒心?我想了好多好多,怎么让你后悔、怎么让你痛苦、怎么让你生不如死。我做得怎么样,桓淑?” 桓淑望着列莹,漆黑的眼瞳中纯真的色彩变成了疯狂,仿佛一口无底的深井想要将桓淑吸进去,而被吸进去的后果无疑是碎尸万段。桓淑别开目光,他不敢面对列莹那样的眼神:“你这样只会把自己逼疯。” “疯?”列莹好像听了个笑话似的狂笑起来,“我已经疯了,为什么不疯呢?”笑声戛然而止,列莹迷茫地陷入消沉中,喃喃念叨,“可是疯了不应该什么都不知道了吗?为什么我还觉得难受,为什么……为什么不疯呢?” 淖莲很快觉察了列莹的异样:“狐妖?” 列莹痛苦地捂住脑袋:“不要说话!这种时候不要说话!”桓淑惊恐地看着列莹抱着脑袋跌跌撞撞出门。躲在对面偷看的人见列莹冲出来,一下子逃到另一间屋子后面去了。列莹捧着脑袋似乎连方向也辨不清,许是想要离开却只飞上了对面的屋顶,桓淑惊惶地跑出门口,列莹在屋顶上乱丢的瓦片砸到他的脚边。 列莹尖叫一声朝着桓淑这边冲了过来,一阵诡异的风吹过桓淑耳边,桓淑下意识朝前几步地走下台阶,身后一串巨响,那排刚刚捱过又一场地震的房屋轰然倒塌。桓淑回首木然看着飞扬的烟尘,他珍爱的官帽被横梁压变了形,废墟中哪有列莹的身影。 第194章 珍 阁 列莹的魔力封住萧誉白的修为,纵然心头有万千疑问,在这无边深海,萧誉白含着辟水珠一刻不敢放松。 “这鱼想吃我们?”一只巨大的鲨鱼从二人身旁游过,绕着辟水珠保护中的一人一妖徘徊不去,淖莲不由担心起来。虽然她的魔力可以让鲨鱼在顷刻间灰飞烟灭,但这是在深海之中,一旦鲨鱼破开保护他们的辟水珠结成的结界,淖莲不清楚列莹那口气能否撑到游出海面。她们一妖一魔结合,如此强大的存在,若是一事无成就淹死海底,可是太滑稽了。 被列莹抓着的萧誉白显然也紧张不已,他偷眼去看列莹,到底是比他熟悉东京海域,列莹的脸上看不出有丝毫慌乱的迹象,驱动魔力更加快速地向海底而去。鲨鱼绕着他们游了几圈,最终悻悻而去。 暗黑深海中一片圆形区域发出阳光般的白光,将附近海域照得一片透亮。圆形之中坐落数排房屋,恢弘大气恍如宫殿,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圆形的左边区域还有一片绿意盎然,恰似陆地上的花草林木。淖莲不禁惊叹:“啊,那是……” 列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暗中使力飞快朝龙宫结界冲了过去。列莹如今修为修为倍于以往,在海底行动起来比过去轻松自如许多,列莹几乎感受不到海水的阻力对她的影响,抓紧萧誉白一道白影飞剪一般窜向龙宫,“嘭”一声,列莹感到自己体内的两个灵魂重重撞击在一起,一阵头昏眼花过后发觉已然越过结界。 “什么人!”两个鱼头模样的守卫举起长矛对准来人。列莹一声不吭一手一支长矛将守卫掀翻在地。萧誉白刚刚吐出嘴里的辟水珠,肩上一紧又被列莹一把抓住丢进龙宫大门。 “是列莹姑娘!”守卫们一边阻拦,一边已经有人将列莹认了出来。 龟主簿匆匆忙忙跑出正殿,看着列莹一手抓着一个人,另一只手夺过守卫的长矛左突右刺。守卫知道列莹是龙君的朋友,现在突然冲他们动起手来,个个一头雾水,想攻击又怕弄伤列莹,何况列莹手里抓着的那好像还是个人类,被动的守卫很快被列莹放倒一片。 “列莹姑娘!”龟主簿卯足了劲喊出她的名字。 列莹撇下众守卫,一矛朝龟主簿插来。龟主簿一个跟头躲过列莹的长矛,毫无风度地跌坐在地上,列莹一手掷出长矛稳稳钉在龟主簿的胯间,转身就走。龟主簿看着列莹离去的方向,知道列莹已经掌握了蚩尤战斧所在,扯着嗓子大喊:“龙君布下了诛妖法阵,你拿不走蚩尤战斧的!”列莹置若罔闻。 几十名守卫都未能将她拦下,龙宫宝库外的四名守卫列莹更不放在眼里。列莹冷冷对着那个已心生怯意的虾兵说:“你们最好在这里不要动,告诉他们,想拦我的都得死!”虾兵哆哆嗦嗦不住点头摇头,全然不知想表达什么。 宝库有内外两重门,珍宝阁坐落在第二重门之后,列莹站在第二重门前,以这第二重门上的阵图为中心,耀目的金色纹路朝两边延伸,将整座珍宝阁牢牢保护在内。列莹吟了一段咒语,试探性地将一股妖力击向大门。妖力迅速被法阵吞噬,但列莹这一试探对法阵的威力也有所了解,这不是敖尨留下来专门对付她的那个法阵,因为敖尨远没有那么弱。 列莹不断释放妖气,金色光芒开始被污秽的暗紫色侵袭,不同的颜色在法阵的纹路里来回流转,都在努力将对方挤出去。这虽然不是敖尨专门用来招待她的法阵,但会被用来守卫珍宝阁的,断然不是列莹三下两下就能破除的。法阵中蕴含属于仙界的仙灵之气,专门克制妖魔之力,列莹全力压制法阵,不慎被一股仙气侵体,既无疼痛也无知觉,直到列莹发觉左腿已经使不上力,猛然才觉察到。 “全力破阵,我帮你将这股仙气逼出去。”淖莲发觉列莹似乎想要收回妖力,赶紧安抚住她。淖莲知道眼前的法阵是什么来历,虽然对法阵的强度和列莹的实力有所了解,但淖莲还是随时准备出手支援。正是因为过于关注面前法阵,才忽略了这股趁机侵入列莹体内的仙气。这个身体毕竟还不是淖莲的,不能像列莹一样感受到身体每一处的变化。 列莹集中精神释放妖力,随着淖莲将仙气逼退,暗紫色的纹路开始在法阵的纹路里不断扩散。法阵中心光芒愈盛,似是要对列莹誓死一搏。仙气彻底脱离列莹的身体,列莹骤然感到一阵放松,一股力量从身体深处腾涌而出,来自淖莲的魔力快速从列莹体内释放出去,转瞬之间压制住了法阵。随着最后一缕金色光芒的消失,第二重门在列莹面前缓缓打开。 “走。”列莹回头喊了萧誉白一句,没有等萧誉白跟上来便迈进了第二重门。 淖莲知道列莹不是粗心,不太高兴列莹的举动:“你不怕他逃走吗?” 列莹轻哼一声:“逃得掉吗?” 是,逃不掉,萧誉白也没打算做无谓的尝试,老老实实跟着列莹走到了珍宝阁门前。珍宝阁的大门上一个更大的法阵熠熠生辉,有了破第二重门上那个法阵的经验,列莹估算了下此次需要的消耗,想道:“敖尨的修为不能与我相比,竟想对我用疲兵之计。”一个连一个的法阵,固然不会损耗列莹的修为,但绝对会耗去列莹许多精力。 “这种程度的法阵,对我而言不足为惧。” “如果我猜的不错,这还不是最后一关。”列莹凝视着法阵四周流转的辉煌纹路,若不是用来阻拦她的,这样的纹路当真赏心悦目,“大菜,就在里面。” 珍宝阁的两扇门面轰然倒塌,四周的金色纹路消散殆尽。列莹站在门槛前,突然停下,回头:“道长先请。” 列莹是担心内里有诈,让萧誉白做诱饵。萧誉白无声地叹了口气,款款跨过门槛,大大方方走到珍宝阁中央。萧誉白正要转身,目光被什么突然勾住了似的停了下来,面上怔了一怔。列莹发觉了他的异常,在门外紧张地问道:“怎么?” 萧誉白望向列莹:“蚩尤战斧。”列莹脸上浮起惊喜的神色,脚下刚刚跨了出去,蓦然又停了下来,用问询的目光看着萧誉白。萧誉白回答她:“没有异常。” 列莹笑笑:“你替我去把战斧拿来。” 萧誉白没说话,坦然朝内走去。蚩尤战斧立在兵器架上,萧誉白站在蚩尤战斧前,这战斧连带底座比他足足高出了两尺有余,斧柄粗重得萧誉白简直怀疑自己能不能拿得起来。萧誉白将拂尘挂在腰间,双手扶住斧柄,确认四周没有异动之后,手下使力将战斧吃力地举离底座。 终于把战斧从兵器架上抱下来,斧柄“铿”一声砸在地面,闷沉的响声充分说明了战斧的重量。萧誉白回头看见列莹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进来,站在他起先停留的珍宝阁中央位置,看着萧誉白脸上写满迫不及待。狂喜并没有淹没列莹的理智,列莹始终提防着这间屋子里可能存在的陷阱,站在远处等待萧誉白把战斧送到她的手上。 萧誉白双手握着战斧,吃力地走向列莹。列莹的视线警惕地在两侧来回扫视,没有,什么都没有。 “不会这么简单的。”列莹对淖莲说道。淖莲应了一声,魔力逐渐汇聚,随着握着战斧的萧誉白越走越近,随时准备为列莹张开保护。 这段路不是太长,但战斧的重量终于转移到列莹手上时,萧誉白还是感到手都软了。萧誉白刚要喘口气,眼前蓦然一阵刺目白光,萧誉白下意识地抬手护眼。当他判断身上无恙而将手臂放下来时,自己正和列莹置身一个前所未见的光芒炽盛的法阵中央。 第195章 魔 魇 敖尨将开启法阵的关键放在了战斧之上。并不是太意外的安排,因为列莹哪怕可以不碰这珍宝阁中的任何事物,独独不能不碰蚩尤战斧。因此也没有落出列莹和淖莲的预料,察觉到法阵开启的一瞬间,强大的魔气席卷列莹全身,使得列莹不至于被法阵开启那一瞬爆发的灵气所伤,然而灵气带来的窒息感令列莹难受不已。 被魔气束缚使不出任何修为的萧誉白自当更加难受,只不过因着这法阵是专门为妖魔而设,萧誉白才不至于瞬间倒下。但当列莹看清他的脸时,萧誉白俊秀的面容没有半分血色,滴滴冷汗从额发一直挂到耳边,列莹眼前一恍惚,萧誉白的身体直直栽了下去。 列莹下意识地伸手一接,扶住萧誉白将要倒下去的身子,同时一道咒语解开萧誉白身上的魔咒。被禁锢起来的修为挣脱束缚源源不断地涌向萧誉白的每一根手指,给萧誉白几欲昏厥的脑袋带来一丝清明,萧誉白终究不是常人,那短短的刹那足以让他作出判断,迅速念起咒语保护自己在这法阵中不受伤害。 敖尨远远没有可与淖莲抗衡的修为,列莹此刻却感到在法阵中举步维艰。列莹举目望去,八道金光分别从珍宝阁的不同方向照射着她,和法阵中央的蚩尤战斧相互辉映,列莹在这些金光的包围之下莫说破阵,只觉头痛欲裂,连维持理智抵御法阵的影响都要她竭尽全力。 虽然看不清那是什么,但如此强烈的灵气必定是仙家宝物无疑。珍宝阁虽为龙宫藏宝之地,能否收集齐八件灵气纯净充沛至此的宝物,列莹尚觉得可疑。或许敖尨为了布下这个阵法,还特意去借了宝物。 如果不是有淖莲在体内支撑着她,她在敖尨这个诛妖阵法中大约撑不过一刻钟。原来她和敖尨已经走到誓不共存的地步了吗?列莹胸口闷闷地疼。敖尨是个很好的人,很好的伙伴,很好的朋友,哪怕直至此刻,直至知道敖尨要取她性命的这一刻,列莹也不会改变这样的观点。列莹心里无比明白,失去这个朋友,全因她的所作所为。列莹只是有一点遗憾,能跟敖尨成为朋友,毕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狐妖,别胡思乱想了!”列莹一分心,淖莲吃下了更多的攻击,逐渐感到力不从心。列莹连忙回过神,集中精神抵御八件宝物灵气的攻击。但由她的妖气和淖莲的魔气混合的力量,只够编织起一重结界使她暂时免于受到灵气伤害,要想破除某件宝物的灵气还是太勉强了。淖莲显然早就注意到了那八件宝物,埋怨道:“什么鬼东西!我们要是守住不住了会怎么样?” “大约会——”列莹顿了一下,“你会灰飞烟灭,我会打回原形。但若是一只没有妖力的狐狸,在这海底,与死也没有两样了。” “灰飞烟灭……倒也是个好结果。”淖莲说着竟然笑了起来,虽然有一丝无奈,列莹却感觉不到她的笑声中有什么悲伤愤懑。列莹想起淖莲说过的那些话,也许比起漫无止境的孤独,她真的不怕死,也不怕灰飞烟灭。 其实死对她来说,何尝不是解脱呢?“但是我不能。”列莹坚定地说。报仇,报仇,报仇,两个字在她脑中不停盘桓,在做到那一切之前,她绝不接受这样的结局。 “现在,我有一个主意——”淖莲停了下来。 放弃自己,列莹知道淖莲说的主意是什么。这么久以来淖莲虽和她共用一个身体,到底只是寄宿在列莹身体里的一股魔力,淖莲可以凭借自己的意识使用或者让列莹借用这股魔力,但淖莲的魔力和列莹本身的妖力并未相融。而列莹使用的是不属于自己的魔力,也无法将魔力发挥到最强。 融合,让两股力量融合,让更擅长使用它们的人去使用。可是淖莲的修为远远在列莹之上,融合之后,若是淖莲不愿或者一不小心,列莹就可能从这具躯体里彻底消失。“我只有一个愿望未了,”列莹告诉淖莲,“我要亲眼看看,东京沉没的样子。” 没有冲撞的疼痛,没有挤压的闷烦,没有任何感觉,直到列莹发现她无法如自己所愿的去抬起她的手臂,列莹猛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她看到一切、听到一切、感受到一切,可是除了淖莲,她无法对别的一切作出任何回应。原来,淖莲的这三百年,是这样的。 “你还在?” “我还在。” 淖莲一声冷笑:“那就好了,你的愿望,我会满足你的。” 列莹感到四周热流翻涌,明明是她的身体,她却好像一个旁观者那样获知自己身体的变化。可怖的力量从列莹体内涌出,法阵的光芒黯淡下去不少,此时列莹明显感觉到身体的负荷减轻,淖莲变轻松了。 淖莲一把抓住萧誉白的肩膀拉到面前。专心抵御法阵的萧誉白对淖莲全无还手之力。 列莹惊问:“你要做什么?” 淖莲愣了愣神:“难道你想阻止我?” 列莹忽然想起自己承诺过的话,更想到现在这个身体已经不再属于她:“不……” 淖莲得意地笑了一声,萧誉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两张曾经熟悉的面孔相距不过一尺之遥,却在几个眼神的交汇后倏然陌生起来。萧誉白眼中带着一丝疑惑看了几眼面前的人:“你不是列莹?” “不是。” 萧誉白的脸上骤然浮现怒意,列莹看到他的神情前所未有的扭曲,突然有些心酸起来。修道之人心性淡泊,以萧誉白的年龄和修为,世间早已没有多少能动摇他的东西,今日为自己如此勃然大怒,萧誉白对自己的关心也许出乎自己的意料。可是现在她却要成为杀死萧誉白的凶手。“魔物,从列莹身上滚出去!”萧誉白大喝一声,一束灵力撞入列莹胸口。 列莹感到胸口一滞,旋即心脏像是被什么什么东西约束,萧誉白的这个法术竟然真的起了作用,但是化掉这个法术对淖莲来说不过是时间问题。列莹感到心脏上的束缚渐渐脱去,听到自己的声音嬉笑着说:“但你是薛霜庭,就是我要找的人。” 萧誉白的脸上怒意犹在:“你我的旧怨,我好好陪你清算——只要你从列莹身上退出去。” “你看到这个法阵了?我要是退出去,我们三个都得死。”淖莲操纵魔力之后力量大增,才得以在此时压制住法阵,换来他们讲这些话的契机。这是萧誉白亲眼见证的事实。 “你告诉我,列莹还在不在?” “在。你有什么要问她的吗?”没等萧誉白开口,淖莲又道,“你想问她,为什么让我占据她的身体?是她要求我的。你不信?你不知道,她最想要的是什么吗?”是报仇,是砍断地柱,是毁灭东京。萧誉白都知道,萧誉白一言不发。“没有我,她怎么拿得起这把战斧?”魔的力量正在灌注蚩尤战斧,战斧和列莹体内的魔力正在产生共鸣! 列莹激动得只想要亲手去摸一摸战斧,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感受不到手的存在。她只能看着竖立在眼前的蚩尤战斧,感受着它和体内另一股力量的共鸣,它终于成为了真正的蚩尤战斧!列莹几乎能够感受到蕴藏在它身上的远古魔力,好似拥有着可以开天辟地的力量,东京地柱在它面前犹如蜡烛不堪一折! 忘掉对敖尨的惋惜、对萧誉白的愧疚乃至对桓淑的恨意,此时充斥列莹心中的只有成功的狂喜!然而又是多么遗憾,做到这一切竟然需要她失去自己。 “你知道你要陪我清算什么吗,薛霜庭?”纤瘦的手抓住萧誉白的衣襟,轻巧地拉到自己面前。萧誉白的施术被打乱,立刻陷入被法阵侵蚀的痛苦。萧誉白的修为在急剧流散,若是修为散尽他还未能从这法阵中出去,继续流失的就是他作为凡人的生命力。 而这正是淖莲乐见:“当年我是孤魂野鬼,三年五载便可散尽。你引导我修炼,让我长存于世,又封印我于镜中弃置荒野。几百年来,我唯留一缕意识,走不得留不得,说不得动不得,生不得死不得——你知道那种痛苦吗?既要如此,何不当初就做个路过的臭道士,为何偏偏要我忍受这几百年的煎熬?”列莹双手一推,带着蚩尤战斧腾空而起。少了淖莲的魔力压制八件宝物登时重现光彩,列莹只见八道金光中央的法阵上,萧誉白像一座倾倒的玉像斜躺在地。 第196章 地 柱 龙宫的虾兵蟹将早就守候在外,不想列莹直接一斧劈开珍宝阁破屋顶而出,口含辟水珠径自冲出龙宫结界,龟主簿连忙指挥众虾兵蟹将追上。列莹纵有一身魔力,水下行动起来到底不如那些原本就生活在此处的虾兵蟹将得心应手,很快便被一众水族追上。追上来的龙宫兵将越来越多,列莹挥动蚩尤战斧,一股强势的水龙卷向他们袭去,列莹趁机转身游走。 蚩尤战斧中残留的蚩尤魔力和淖莲的魔力正在不断融合,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水越来越深,周围越来越暗,淖莲不禁怀疑:“你没有指错路?” 列莹很肯定地说:“没有,我的方向感很好,而且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去。” 淖莲只好相信列莹,向水底更深处游去。良久,终于见到黑暗中点点蓝光,似是攀附着何物,从深不可测的海底到远不可知的海面,稀稀落落地分布。列莹喜道:“到了!” “那是……什么?”淖莲惊讶地看着不远处的蓝色光点,更加不可思议地是她似乎看到一些蓝光在移动。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一种生物,它们会听敖尨的话。”她离地主越近,就离那些蓝色光点越近,小东西们似乎被她手中的蚩尤战斧吸引,竟然开始向她会聚过来。淖莲伸出手指,小小的蓝色光点从她的手指缝间滑过,除了水流什么也没感受到。 根据蓝光的分布,淖莲约略能知道地柱的位置。列莹指点她抬头,顶上一片黝黑,但隔着水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又似乎有一线光亮。列莹说:“这座地柱的顶端,就是东京岛。” “像一颗蘑菇那样吗?”淖莲忍不住笑出声。 列莹想了一想:“嗯。” 淖莲游向地柱:“准备动手了。”淖莲忽然停下来,沉默地抬起头,看向遥远的海面根本看不见的东京,“列莹——” “嗯?” 淖莲轻笑:“我以前没有见过大海,也没有见过那么大的船,更没见过海底的这般景致。即便很快我们就要遭天谴,认识了你,真是让我觉得不枉此行。”淖莲深吸一口气,紧握手里的蚩尤战斧,体内魔力沸腾起来,列莹知道她就要动手了,整个人都随着淖莲回荡的魔力沸腾起来。 蚩尤战斧光芒愈盛,在海底无边的黑暗中爆发出的是森森紫光,淖莲举起战斧,咬紧牙关,一道紫光从战斧蹭光瓦亮的刀刃上横了出去。列莹感到四周剧烈地晃动,旋即意识到自己被卷进了一股水龙卷中。 淖莲口含辟水珠运起魔力,急忙从水龙卷中抽身,游到远处静观,那些曾经浮在她周围的会发光的小生物在水龙卷中不停打着转。过了许久,四周的水流渐渐平静下来。淖莲再次运功,这次连着几道紫□□势汹汹地砍向地柱,淖莲使出了全身的魔力,海水一片混乱的激荡,淖莲不敢滞留,用尽可能快的速度飞窜向上。无论游得多快都无法摆脱激荡的水流,可见这次攻势之强,淖莲继续挥动蚩尤战斧又是几道挟带着魔气的紫光狠狠砍向地柱。淖莲拼命向上游动,脚下的水流几次要将她拖入水龙卷,终于在滔天巨浪中冲出水面。 巨浪之声未能掩盖人类的惨叫,列莹冲上云霄,低头看着脚下东京万物在动荡的土地上一片混乱,地面迸裂、海水侵袭,惶恐不安的人类犹如软弱的蚂蚁在地面上四处逃窜,却未能找到一块安全之地。列莹在云端上发出一阵狂笑。 “那是……”淖莲惊问。 汹涌巨浪之中港口里的巨船东歪西倒,一叶扁舟却似全然不受影响般穿过风浪稳稳驶向东京。列莹心下也有疑惑:“敖尨?”轻舟驶入港口,突然开始膨大,未能逃离岸边的百姓这时齐齐跳下海水拼命向轻舟游去。轻舟不断膨胀,将附近损毁的船只一一挤开,简直像要装下整个东京岛。“他是来救人的,不管那些人。”列莹说道,即刻就向桓宅飞去。 此次地动的惊骇程度超越以往任何一次,桓宅几乎没有一面完整的墙壁,此刻轻舟救人的消息显然还没有传到桓宅,桓宅老老少少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哭嚎着求救着,也不知要向谁求助。 列莹甫一落地就被脚下剧烈的地动晃得几乎跌倒,她抓住一个哭着跑过身边的小孩:“桓淑呢?不会这么快死了吧?” 小孩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脏兮兮的模样令列莹直蹙眉头,但看他衣着讲究,可知是桓家的一位小公子,不过在一片混乱之中不知道是和长辈失散抑或照料他的人已经被砸死了。小孩一边哭着一边支支吾吾:“王宫、王宫……” 列莹松手,不想她刚一放开,小孩就一个不稳跌在了地上。列莹道:“港口有救你们的船,自己去吧。”小孩听了顾不上回话,连滚带爬地跑开了去。这里离海港可是很远很远呢,列莹并不知道他能不能活着跑到海边。 王宫,王宫,桓淑断无可能在地动开始之后跑到王宫去,想必是列莹今天动手的时候,他正好就在王宫里。列莹飞到王宫,所见亦是一片废墟,一群人围在广场上不知所措,女王的红衣在其中格外显眼。 他们一定以为这是一场普通的地震,很快就会过去,王宫或者城市,只要人活着总能再建起来。列莹这样想着突然替他们悲伤起来,她出现在众人的眼前,她没有落地,以免自己像眼前这些人类一样狼狈地左摇右摆。人群躁动起来,有人抬高手臂正指着她。 女王抬头,她身边的宫女甚至顾不上搀扶她,女王自己提着过于宽大的衣摆,面上难得一丝惶惑。突然有人挤到了女王身边,虽然脚下的晃动让他踉跄跪在了女王面前,那人挣扎着爬起来挡在女王身前,一副誓死保护女王的模样,抬头直视列莹,他的目光中没有恐惧,厌恶,满满的厌恶,自己已经令他讨厌至此,列莹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逃命吗?你们已经无处可逃了呀。”列莹开心地告诉他们这个令人绝望的消息,“支撑东京的地柱已经断了,东京马上就要沉没海底,你们站在这里,不过等死而已。” 人们惶惶不安交头接耳,尽管在骇人的地动之声和远处的巨浪声响中根本听不到彼此的语言,但列莹的声音他们却是听得那么清楚。地柱是什么,他们不知道,可是他们都听懂了,东京即将没入海底。 唯有女王镇定地看着列莹,问她:“是你干的?” 列莹笑答:“是。” “为什么?”怒吼的不是女王,是她身边的男人,“你这是在毁了整个东京!你知道东京岛上有多少人吗?你竟然为了一己之私,将百万生民置于死地?” “我知道啊,”列莹的平静让桓淑、让所有人更加感到她的可怕,“我就要死了,我要整个东京来陪葬。是你害死我的,这有什么不对?” 桓淑语塞。没有人怨恨他,没有人唾骂他,没有人有这个心力了。列莹带来的消息足以让他们的世界只剩下悲伤,一群平日里衣冠楚楚的官员毫无形象风度地坐在地面抱头痛哭。女王勉强站住身体,看着列莹问道:“你说的是真的?东京,整个东京?” “真的。”女王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是在一瞬间的错愕之后,好似陷入了茫然。列莹不禁好奇她在想什么,她好像确实和别人有些不一样,就像那次在鸿观门外万民瞩目之下占卜。“海港里停着一艘船,可以载你们离开,如果你们还赶得及的话。”绝望中的众人纷纷抬头,列莹一笑,“除了桓淑。” 几道目光看向桓淑,桓淑苦涩地扯了下嘴角:“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桓淑转身,下跪,“桓淑有罪,不敢求生,请殿下登船。”反应稍晚了一步的官员们纷纷喊道:“请殿下登船!” 女王沉静地扫了列莹一眼:“不必了。众卿各自逃生去吧,但孤不行,孤是东京之王,东京不复,焉有孤的立足之地?”女王放下衣摆,头也不回地走向坍塌中的宫门。 第197章 来 归 “殿下!”众臣面面相觑,中有一人挺身而出,追随女王的脚步。列莹未及看清,只听桓淑大喊了一声“爹”也追了过去。桓羲追上女王,伸手似是要搀扶女王,女王却对他轻轻摇头,三人一步一顿地走进残破的宫门,列莹看到一块砖石砸在桓羲头顶,女王未曾停留,桓淑匆忙扶起父亲,朝着宫内走去。 他要走了,无论走的是生途也好,死路也好,怎能让他这样从容无惧地走掉?好像她所做的一切,她历经痛苦甚至牺牲自己换来的这一切,都完全与他无关。 “不行、不行……”列莹念道。 恨意迅速扩散,使用列莹身体的淖莲发出振聋发聩的怒吼:“你以为可以就这样逃开吗?”蚩尤战斧突然当空劈下。 耳边惨叫此起彼伏,列莹低头一看,地面撕开一道狰狞的裂口,延续向她看不见的尽头,东京岛仿佛被生生掰断。地缝迅速扩大,海水从地底翻涌而出,快速侵吞干燥的路面,列莹感觉到整块陆地在快速下沉。东京王宫的正殿轰然倒塌,列莹不知道女王他们走到了哪里,是否葬身在那片废墟之下,抑或是在走进她君临的大殿前就被地缝吞噬。 东京岛像是一块被掰碎的饼,从贯穿王宫这道巨大的地缝撕裂开后,整片陆地犹如碎屑裂成一片一片。人们抱着树干、抱着浮木求救,一些不知从哪里荡出来的小船在淹没陆地的海水中晃晃荡荡地挣扎着,很快又被巨浪吞噬。 坍塌的房屋、龟裂的地面、横七竖八的桅杆、惊天动地的浪涛,末日,原来是这样的景象。 列莹突然,有点害怕。 海浪越来越高,几滴海水溅上了列莹的裙角,吓得出了好一会儿神的列莹迅速拔高位置,她的视野越来越广,东京陆地几乎已完全没入水面,还未完全坍塌的城楼露着残破的飞檐,除了还在水面飘浮苦苦求生的人类,很快就没有人记得这里曾经存在过那样辉煌的一座岛屿,曾经有过数不清的船帆桅杆、鳞次栉比的高楼广厦、富丽堂皇的王宫大殿。 两个孩子抱着一截木头哭喊着,一个巨浪掀过失去了他们的踪影。 “这里死了多少人……”东京,整个东京。 轻舟终于启航,驶向她所不知的远方。船头升起一抹金色,一条金龙窜出轻舟,径直向列莹飞来。列莹感到一股迫人的气势逼近,敖尨身形未至,攻击接踵而来。列莹旋身避过,敖尨快速飞到列莹身边,庞大的身躯将列莹包围其中,头尾相衔沿着列莹一圈一圈飞行。列莹没有攻击,也没有企图逃离,敖尨逐渐收紧包围。 列莹微微笑了一下:“你回来了。”只是一个笑容而已,为何如此令她辛苦。列莹不过是想,给她曾经的好友一个好看的表情,想让敖尨知道,他们不是敌人。 敖尨一怔,他们是敌人,他随时准备同她拼个你死我活,可是这个时候,她竟然对他微笑着说“你回来了”。那个笑容提醒了他,他们曾经的患难与共。敖尨在她的面前,幻出人形。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庞,列莹突然哽咽。敖尨静静地凝视着,随着列莹眼角垂落的泪珠,目中的戒备渐渐消散。那么多次,她在他面前崩溃流泪,是妖也好是魔也罢,其实她也是个脆弱的女孩:“列莹……”可是这个时刻,他不能再安慰她。 列莹淡淡笑道:“我不是列莹。”敖尨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在那张脸的后头,其实是一个陌生的灵魂,列莹指了指胸口,“但是列莹还在,我替她对你说。”望了渐行渐远的轻舟一眼,列莹轻声问:“走了多少人?” “不到一千人。纵然是轻舟,也负担不起整座东京岛。”敖尨沉重地回答。 “一千人……”可是东京岛上,有将近一百万人。 “还有一些船只,离了港的。”而有多少船只能从海啸中幸存下来?敖尨没有说,也不敢说。 列莹凄然一笑:“我曾想救更多的人,但是东京的人太多了,做不到的。”她告诉过他们了,很久之前就告诉他们,这座岛将会沉没。如果有人听了她的忠告,应该早早就逃离了东京岛。 敖尨垂眸:“是,东京的人,实在太多了……没有人做得到。” “桓淑死了吗?”列莹最关心的始终只是这个,尽管她亲眼看着桓淑走进王宫,亲眼看着王宫塌成废墟,亲眼看着废墟被海水淹没。 敖尨平静地说:“死了。” 列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脚下沧海白浪翻腾。列莹又抬头,笑:“所以,这也是他们的天命,对吗?”死亡是他们的天命,而她的天命只是送他们去死。敖尨未答,列莹问道:“那我的天命呢?”她知道她的天命,不会是覆没东京这么简单,她将遭受何等惩处,也在天命之中。 敖尨苍白的嘴唇此时显得有些干燥:“一切——交由紫微帝君论处。” 列莹惊讶地眼睛微瞪:“紫微帝君?”萧誉白?难道他没有死吗?列莹的身体里陡然升起两股异样的情绪波动,淖莲的怒意和列莹的疑惑。淖莲的目的只是萧誉白的命,若是萧誉白没有死,她是不会轻言放弃的。 敖尨不言,低头手上画着图案,一个巨大的法阵在海面上张开。列莹从未见过这样的光芒,将整个天地笼于一片,列莹难受得挡住刺目的光芒,列莹忽然感到消失的不仅仅是天与海,她的身体在某一瞬间仿佛被白光吸纳一般消失不见。白光随后逐渐撤去,天与海的景致慢慢重新铺现在列莹眼前,身体还是那个身体,淖莲与列莹的两股意识,也同样存在于这个身体中。 “萧道长……”列莹的意识看着白光聚拢之处,无声唤道。那道光芒实在太过耀眼,除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列莹什么都看不见,她其实不能确信那个光影到底是不是萧誉白。 敖尨的声音提醒了她眼前的人并不单纯是萧誉白:“参见帝君!臣,东京龙君敖尨参上,狐妖列莹堕入魔道、残害苍生,百万生民、葬身鱼腹,万死不足以赎其罪。请帝君示下!”敖尨一字一字念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列莹感到身体猛然一冲,淖莲似乎想冲出去,但却动弹不得。悲愤、仇恨、痛苦如此清晰地刻映在列莹的身体里,列莹何尝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心情:“淖莲,你杀不死一个神仙。”淖莲失去理智般地挣扎,体内聚起澎湃的魔气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你知道的,你知道的!”淖莲愤怒地吼着,列莹一阵昏眩,意识突然失去了依凭,一道白光迅速将她笼罩起来。她看见了自己,那个应该称之为淖莲的自己,站在自己的对面,现在,那具躯壳真真正正不再属于她。 萧誉白——或者说紫微帝君,没有声音。等了很久很久,敖尨也没有等到他的声音响起:“帝君……请下五雷轰顶之诏。” 五雷轰顶,列莹无数次在典籍中见过这个名词,却多是用来形容人的成语。但是列莹知道它另有一重涵义,它是神仙定下的一种刑罚,一种最高之刑,因为五雷轰顶之下,无论何物,灰飞烟灭。 从此,哪怕她无依无凭的一缕意识,也将消失于天地之间,不复于六道轮回。 列莹没有感到畏惧,听到这四个字的那一刻竟然只是在想,五雷轰顶,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帝君!”敖尨紧张地催促着。 列莹感到奇怪,却几乎在同时明白过来,为什么敖尨会轻易上了花棠月的当、为什么萧誉白会在东京、为什么萧誉白会出现在这里,这一切……都是在为这个五雷轰顶之诏做准备吧! “敖尨……”明明没有了心,列莹却能感受到不亚于发现自己被桓淑欺骗时的心痛。原来骗她的,不止是桓淑啊。可是她失去了身体,也失去了声音,她不能质问敖尨不能痛骂敖尨——即便可以,又有什么意义?她难道不知道吗?敖尨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将萧誉白送回天庭。 列莹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从那团未曾看清的光影中传出,吐字艰难缓慢:“魔物淖莲、狐妖列莹,断东京地柱、杀百万生民。孤,将降天罚于此妖魔——” 五雷轰顶,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